春分·梨花
2022-01-17胡曙霞
春分,梨花开。一夜之间,千树万树蒙上白纱巾,隆重的白,云朵样。
哪里没有梨花?太常见了!乡村的小路、小院、门前、屋后,都能见到梨花。
梨树的旁边种着桃呀、杏呀、柚子呀,每一样都是乡村娃娃甜蜜的盼头。
梨花开了,白白的瓣,朱红的蕊,凝脂欲滴,冰清玉洁。而它的叶,刚刚长出来。柔软的绿衬着雪白的花,越发娇俏。
风儿轻轻拂过,淡淡的清香从花蕊间欢笑着跑出来,全村的人都闻到了。阳光哗啦啦,香味细纷纷,一朵朵纯洁的梨花像舞动着白翅膀的蝴蝶。匀称的竹篱笆、闲庭漫步的老母鸡、抽丝绕线的南瓜秧,一切的一切,都落满梨花淡淡的香。这香,凉凉的,轻轻的,仿佛清晨的露,攀上衣领,粘上鬓角,耳目清明。
村庄的女人,搬出纺车儿,坐在梨树之下,一边儿摇车,一边儿匀线。梨花满枝丫,一朵朵,一团团,密匝匝,女人手中的线儿长长的、细细的、白白的,绵延不绝。纺车儿“吱呀吱呀”转,梨花儿“呼啦呼啦”飞。
女人们泡在阳光里,沐浴在纷纷的梨花下,一边儿忙活,一边儿闲聊,手上的纺线细细长长,头上的梨花飘飘悠悠。
这样的时光仿若画。
对于孩子来说,梨花好不好看是不晓得的。但他们一定晓得梨花飘落后会结果。黄澄澄、甜滋滋的大梨子是娃娃们喜滋滋的盼头。
梨花飞呀飞,展开翅翼,挥舞纱巾,村庄一片白茫茫。娃娃们仰着脑袋,沐浴着梨花雨。他们不以为落花是伤感,一个个聚在梨树下追着、跑着、嚷着,抓住薄薄的梨花瓣儿。
梨花儿飞,沸沸扬扬,仿佛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雪,无休无止,“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一场永不回归的飞翔。
娃娃们被笼罩在梨花“雪”之中,伸出双手,捧接、追逐、欢笑。头上、脸上、身上沾满白白的花瓣儿,一抬脚、一举手都有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这样的落花,一点儿也不哀伤,仿佛一场隆重的仪式。
飘逝之后是新生。几场雨水之后,青青的小果果穿着绿油油的小衣裳躲躲闪闪地出现了。
从梨花到梨子,一场降落,完成完美的承接。梨花丢掉美丽的白翅膀,成了一个怀孕的小妇人。绿绿的小肚子一天天圆润、鼓胀。到了秋天,成了黄澄澄、甜滋滋的果实。这才是梨花修行的最终抵达吧。
读了书,离开小村庄,梨花离我越来越远。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叫敏的女孩,我永远不知道,如雪的梨花,是哀伤的色彩。
敏眉清目秀,脸色苍白,是我初中的同学。她那么美,仿佛一朵梨花。可是温婉安静的敏总是缺少精气神。课间,同学们在操场翻天覆地地玩儿。敏呢?倚着玻璃窗,悄悄地看,看着看着,唇角绽出一抹笑。
上课,同学们坐得笔直,听老师讲课。敏软软地趴在桌上,趴着趴着就会睡着。老师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她白净的脸庞上,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敏长长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仿佛一只受惊的蝴蝶。她睁开眼睛,柔柔地笑,柔柔地道歉:啊,我又睡着了。老师,对不起哦!
很奇怪,一贯严厉的老师对敏却总是格外和蔼,同学们也习以为常,觉得如敏一样美丽柔弱的女孩子,理当得到老师的宽容与谅解。
忽然有一天,敏不见了——她的课桌空荡荡。同学们看一眼,再看一眼,心里想,为什么敏不来上学了呢?不久,有关敏的消息在校园里传播开来,大家说,敏得了白血病。
白血病是什么病?对于天天生龙活虎的少男少女来说,这样的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老师组织同学们去医院看望敏。雪白的病房、雪白的床单,一个清瘦雪白的敏。
敏的变化真大:尖尖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白纸一样的皮肤,青色的血管在透明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她的手脚因为瘦越发显得细长,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头发:稀稀疏疏,几乎落光了。
同学们落泪了。这样的敏,仿佛一捧透明的雪。只需一阵风,便融化了。
敏却高兴,看到久违的同学们,脸上露出甜甜的笑。甚至挥了挥手中的課本,轻轻地嘱咐,大家一定要将笔记借给我啊!过段时间,我就回学校的。
同学们含着泪,挤出笑容点头答应。
敏的情况却越发不好。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忽然执拗地坚持来上学。
她的母亲将敏背到学校,将她轻轻地放在座位上。敏越发瘦了,小小的,仿佛一碰即碎。
敏又坐回了她的座位,她的书本整齐地摊开,还是和原来一样,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着的敏真好看,雪白的唇上一抹淡淡的微笑,浓密的睫毛仿佛蝴蝶的翅膀。
这个时候,老师讲话的语速总会放得轻柔而缓慢,同学们大气都不敢出,连翻书本的动作也是轻轻的。大家都希望敏睡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那天,语文老师教同学们朗诵关于梨花的诗歌:
天下的花中,
要说白,当数梨花。
春风荡漾,梨树花开,
洁白如雪,玉骨冰肌,
素洁淡雅,潋滟含香,
…… ……
这样的诗句真美,同学们深情地朗诵着。读着,读着,敏又睡着了。睡着了的她枕着同学的朗读声,脸上挂着一抹美丽的微笑。大家的目光落在敏的脸上,呆呆的,愣愣的,觉得这样的敏,真如一朵冰肌玉骨的梨花。
这一次昏睡之后,敏就回了家。
过了几天,传来消息:敏去了,去了没有病痛的天堂。
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那么近,那么近。教室里响起一片呜咽声。
老师买了白花,带着全班同学去送敏。
天上落着雨,细细的,纷纷扬扬。我们穿过泥泞的小路一步一滑,一步一滑。快到墓地的时候,忽然出现一片梨树林。正是梨花开放的时节,一片又一片的梨花,白茫茫,扑面而来。带雨的梨花,翩翩翻飞,络绎不绝,淹没了一行行送别的脚印。
清凉的梨花仿佛一场忧伤的雨,从同学们的内心深处喷涌而出。不知是谁先哭的,全班同学都跟着一起放声痛哭。
梨花飞呀飞,滂沱的大雪一般。蒙蒙的细雨中,哀伤的哭声中,雪白的梨花在青春的迷茫与阵痛中,幽幽地飘。
多年以后听到一首歌——韩红的《梨花开又放》。韩红的声音清秀纯美却极富穿透力。荡气回肠的旋律,唤醒曾经的记忆。听着听着,忍不住泪流满面。
“忘不了故乡,年年梨花放,染白了山岗,我的小村庄,妈妈坐在梨树下,纺车嗡嗡响……”在遥远的异乡听着《梨花开又放》,儿时的片段纷沓而来,有关敏,有关村庄,有关妈妈的纺车。
歌声的旋律中,我看到漫天的梨花,飞呀飞……
胡曙霞:笔名依然月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多家报刊发表,出版散文集《悬在窗口的幸福》《把每一寸光阴过成良辰美景》《时光静好》《弄花香满衣》等七本,曾获冰心散文集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