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诗品》疑难探微
2022-01-17周婷王利民
周婷 王利民
在卷帙浩繁的中国古代文论(包括文艺美学)论著中,最令人驻足不已而又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即以《二十四诗品》而论,它是一部讲解二十四種诗歌风格的美学著作,它是一部仅仅含有二十四首小诗、共计一千二百个字的短篇,但却具有十分严整的理论体系,它同时也是一部以形象化的图像说解与抽象议论相得益彰的诗体著作。其品评诗歌风格非常细致。司空图品评诗歌的语言风格非常凝练,字与字之间、词与词之间、句与句之间都存在着诗思的跳跃与脱略,这二十四种诗歌风格品类细细读下来,令人满口诗香,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当之无愧是一部饮誉中外的诗体美学著作。但正因为全书在讲解二十四种诗歌风格时,通篇都是采用这种跳脱的讲述风格,因而导致此书品类晦涩难解。难以理解的原因主要有:其间充满着浓厚的道家思想、其独特的论述形式、诗歌风格的理论呈现,等等。如果要更好地理解《二十四诗品》,必要时可灵活调整诗句顺序以帮助理解。本文主要分析《二十四诗品》难以理解之处,以期找到适合读者对其进行理解的方法。
《二十四诗品》所概括的,是山水诗派的诗境风格之美;其所表现的,是具有道家思想的山水情趣。而《二十四诗品》的理解难度正在于这二十四种诗歌风格品类充满着浓厚的道家思想。司空图论诗歌风格,以道家思想为指导,抽掉白居易所说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转而以一种超越现实生活的道家精神来谈论诗歌风格。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来源于生活,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诗人头脑中的反映。司空图超越现实生活来谈论诗歌的美学风格,以道家超然的态度进行创作,固然会使诗人所要描述的诗境具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美感,但也因此给人一种超然玄远的现实疏离感。这样一来,诗歌的道气是有了,但因为与现实生活关联性不强,而伟大风格的理解就必然要以现实当中的真实存在为血液,所以,读者对他所要谈论的问题就更难以理解了。阅读《二十四诗品》,可以看到其间充满着道家哲学语词,而这种道家名词的普遍运用是造成读者理解障碍的一个重要原因。例如,《二十四诗品》有多处直接使用道家哲学意义上“道”的概念,如“俱道适往,著手成春”(自然);“由道返气,处得以狂”(豪放);“道不自器,与之圆方”(委曲);“忽逢幽人,如见道心”(实境);“大道日丧,若为雄才”(悲慨);“俱似大道,妙契同尘”(形容);“少有道契,终与俗违”(超诣);“夫岂可道,假体遗愚”(流动),等等,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贯穿始终的道家哲学增加了读者理解的难度,另外,出现在二十四种诗歌风格品类中的人物,有“畸人”“幽人”“高人”“碧山人”“淡薄如菊之人”“佳士”“可人”,等等,是道家得“道”之人或者是和道家具有某种关系的人,这些人物的大量出现也大大增加了读者理解的难度。如果读者对道家思想、审美情趣完全不了解,是很难理解司空图要表达一种怎样的诗歌风格境界的。有的本是儒家所提倡的传统的美,例如,“典雅”本指广泛涉猎儒家经典作品所形成的美学风格,刘勰《文心雕龙·体性》记载:“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是学习经典著作,取法儒家精华,步武儒家经典从而形成的典重文雅之美,而《二十四诗品·典雅》却用道家的思想情趣加以描写。其 “典雅”虽取义于文辞典正高雅,但就所描绘的实际意境而言,它不属于“方轨儒门”式典雅,而是脱离尘俗式典雅,准确而言,应该是淡雅。这种脱离尘俗的道家式典雅对于读者无疑又造成了理解上的困境:这意味着司空图所描绘的“典雅”将会与读者阅读期待中的“典雅”产生极大的心理差距。这种阅读的心理差距将会导致读者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司空图所描绘的“典雅”风格,毕竟司空图深受道家思想影响,而现代社会的读者普遍接受的还是传统的儒家思想观念的洗礼熏陶。
《二十四诗品》美在用诗的形式,形象地描绘种种境界,每每给人以忘乎所以、身临其境之感。它难,也正难于此。笔者初次阅读体验时,《二十四诗品》确实难懂。诗文一般难在文辞理解和典故运用方面,而《二十四诗品》不仅难在字词方面,它独特的论述形式更导致这二十四种诗歌风格具有多义性、朦胧性、不确定性的特点。诗句、字言简意赅,加上诗思的跳跃性之大,形象化的描述与抽象理论的交错,句与句之间不以逻辑性连接,诗句间呈现出一种断裂感,每一品所涉及的哲理非常玄奥,象外之意很难把握;另外,即使明白了字与词的释义,但对句意的理解仍一头雾水;《二十四诗品》中的某些诗句含意不够明确,这是它使人难以把握的又一重要原因。《昭昧詹言》的著者方东树就认为:《二十四诗品》“多不可解”。例如,豪放篇的开头:“观花匪禁,吞吐大荒。”这一句话的语意很含糊,着实令人费解。以“吞吐大荒”来形容豪放,想必读者能够接受,这一点很容易理解。可是用“观花匪禁”形容豪放,这便令读者难以理解。因此,要想逐字逐句地读懂《二十四诗品》,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今所广为流传的一些评注本的问题基本都大同小异,颇为常见的问题有:《二十四诗品》字句凝练,译注者在面对准确的字、词之义加入自己的主观理解进行翻译时,不免会穿凿附会,句意所指是否有合理性尚待商榷;对于容易理解掌握的地方,注解评论都非常到位,但是,对于难以理解之处采取的却是跳过、略过的处理办法;有的评注本重义理的阐发说明和字句注释方面有所缺失,因而找到一本令人满意的评注本实属为难。
单纯从字义方面理解《二十四诗品》,恐怕还不能称之为难以理解,真正难以理解的,是这二十四种诗歌风格的理论呈现。若只是没有任何功利性地阅读《二十四诗品》,便可以采取清人杨振纲所说的阅读方式,“读者但当领略大意,于不可解处以神遇而不以目击,自有一段活泼泼地栩栩于心胸间……持之以不解之解,不必索解于不解,则自解矣。”即字句方面的疑难处便可以采取不求甚解的态度。但是,如果想要全面地掌握二十四种诗歌风格理论,读者要做的不只是换一种阅读方式。《二十四诗品》既是一种诗歌文本,又是一种谈论诗歌风格的理论。《二十四诗品》用诗的形式、形象化的诗句来表达诗的不同意境、不同风格,讲究的是一种韵外之致、象外之象、味外之旨。司空图的本意是要借“超以象外”这种艺术原则,来得到并展现“象外”那更进一层的种种景象、情味、韵味美感,使诗歌呈现一种多层次的立体性艺术。因此,这也就意味着加大了其理论理解的难度,读者很容易对司空图所要谈的问题产生不知所云的感觉。司空图用生动形象的诗语来描绘所要论述的问题,这固然可以使其理论表达有更为生动的表现力,易使人通过一些生动的形象进行联想,想到更多的景象、情味、韵味美感。但是,作为对理论的探讨,这毕竟不是直接明确地说明诗歌风格,因而它给人的印象只能是模糊的、大概的,这对于初级的诗歌风格研究者而言,就加大了理解的难度,而理论研究就是要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表达出来。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对读者的体悟能力是种巨大的考验。
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其实有告知读者为何他的作品有这种可望而不可即之感。其云:“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司空图主张诗歌要有韵外之致、言外之意、味外之味,《二十四诗品》就很好地体现了他的这种审美主张。这一点也得到了宋代大学士苏轼的高度认同,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中有云:“其诗论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苏轼的这一句话源于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由此可见,苏轼非常赞同司空图“味在咸酸之外”的审美主张,司空图的这种审美理论直接开启了宋人以淡为美的审美境界。司空图的理论要旨在于:诗的语言应当“近而不浮”、具体可感,如在目前而又不肤浅直露;诗歌的含义应当远而不尽,就如同苏州园林般含蓄深远而不是一览无穷。在这种审美思想的主导下,这部作品具有晦涩难懂、朦胧多义的特点也就不难理解了。宇文所安教授曾说:“如果在《二十四诗品》的书名中不包含一个‘诗字,我们甚至无法猜出这些玄妙诗句的具体所指。”宇文所安教授认为,这二十四首玄妙的诗篇具有非常强的普适性,似乎适合所有的艺术门类。这个观点恰好印证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讲究“韵外之致”的创作宗旨。读者要想很好地理解《二十四诗品》,就要有很好的悟性,才能更好地体悟司空图所说的二十四种诗歌风格的具体所指。
一般情况下,读者都是按照正常的诗句顺序阅读《二十四诗品》的,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会发现有些品目的描述总给人一种难以读懂、无法读通的感觉。这是因为有些品目,例如,“雄浑”“劲健”“悲慨”“旷达”,等等,按其诗句与文字的自然顺序读,确实难以读懂。遇到这种情况时,可以从全局把握,不能够割裂诗句之间的整体关联性,也不必太过拘泥于句子之间的顺序,司空图有时为了表现诗思的交错与跳跃以及诗歌的平仄押韵,不免将诗句的顺序进行调整。在诗句前后有所照应与贯通的情况下,可以首尾接续地读,也可以在掌握其内在的逻辑依据,合乎其所论述的逻辑脉络的前提下,将自然句序的诗句打乱,再联系起来理解。毕竟《二十四诗品》是诗体著作,诗歌的句与句之间的诗思跳跃会比较大,全面观照诗体的内在逻辑脉络,从总体把握诗歌品类风格特点再寻求句子之间的内在义理,才能更好地在诗中留白的地方进行补充,想象其情状,从中领悟到各种品类的意境旨趣和意蕴。在《二十四诗品》中,司空图选择的都是一些生动具体、富于联想的形象,艺术地喻指批评对象的整体风格、意蕴,以唤起读者对诗歌风格所特有的、非理性分析能达到的、含蓄蕴藉的诗意美的直觉印象和诗性体验。就这一点而言,象喻式诗歌批评在《二十四诗品》中运用得非常普遍,优秀的作品对于读者也有更高的要求,因此,这对读者而言,又是一种更高级别的挑战。
从笔者个人的阅读体验出发,《二十四诗品》有它非常难以理解之处,而这难以理解的地方不能够主观臆断做出处理,以免穿凿附会。《二十四诗品》虽难懂,但这并不影响其在学界公认的理论价值,它代表着唐代美学的成就,也是中国美学体系性著作中光辉的代表。《二十四诗品》是一部能够与《文心雕龙》相媲美的著作,如果不从文字篇幅而以理论高度、思想深度来衡量《二十四诗品》,它同样是一部“体大虑周”“体大思精”的理论巨作。在思想深度方面,《文心雕龙》只是一部涉及文学批评、各种文体创作方面的理论著作,它似乎还没有体现某种哲学上的深刻含义,而《二十四诗品》依托中国古代哲学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一套体系,字里行间体现着中国古代先哲的价值观念与宇宙意识。总而言之,《二十四诗品》虽然文字极其简单,仅仅以二十四首四言诗分专题论述了二十四种诗歌风格,共计一千二百个字,但司空图运思精深,下笔如神,所论意境优美、意象生动、韵味醇厚,并深刻学习借鉴中华文明博大精深的思想文化,吸取中华民族诗歌王国中浩如烟海的清淡幽美类诗歌作品之精华,总结唐前的美学理论,继承并发展魏晋南北朝时期刘勰《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以及其特别突出的、内蕴丰厚的象喻式诗歌批评形式所带来的隐晦却极富弹性的认识空间,其所展现的理论内涵是极为丰富的。正如赵执信所说,“二十四品,设格甚宽,后人得以各从其所近”。而这丰富的理论内涵正等待着后人的不断探寻、不断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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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周婷,女,硕士研究生,赣南师范大学,研究方向:唐宋文学;王利民,男,博士研究生,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宋元明清文学)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