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变的初心
2022-01-17龚晓洁
□ 龚晓洁
1985年填高考志愿的时候,一个基于未知的判断,改变了我的职业生涯。
当时,我始终在选择读经济与新闻之间犹豫:喜欢新闻,但数学是我的强项。
犹豫再三,我首志愿填了复旦新闻系,第二志愿是世界经济系。而就在这一年,世界经济系的录取分首次超过了新闻系,我就此与经济无缘。不料,这次的“失手”,让我未来的职业生涯,变得一波三折。
要讲真话
毕业那年,对新闻系学生来说,是“毕业即失业”的一年。拿着复旦优秀毕业生荣誉的我,去了一张机关小报。
第一份工作,是在中国民主同盟上海市委宣传部。拿到报到单的时候,我有点失落,在大学毕业纪念册上,甚至写错了单位的名字:上海中国民主同盟宣传部。(我至今非常感激,在彷徨不定的时候,他们接收了我们这批大学生)
民盟上海市委宣传部,有一张小小的报纸:《上海盟讯》,而且有公开发行刊号。不过,它的“发行”对象,是上海的民盟成员,主要报道民盟市委的动态、盟员的事迹等。从采访、编辑、排版、付印甚至邮寄,宣传部一肩挑。
上班之后,为这张报纸采稿,成为我主要的工作。我,是机关第一个新闻专业毕业生,而且单位绝大多数都是老前辈,大家都对我宠爱有加。
然而,我快乐不起来。
清楚地记得,第一篇稿子写完,我就遇到了职业生涯中第一次的沮丧。
这篇新闻稿报道的是上海盟员去贫困山区,帮助当地村民脱贫。我觉得当盟员拿到报纸后,这事儿已经不是新闻。于是,我没有写导语,用一位大山里的母亲,几十年来守着薄地艰难度日的故事开头,然后引出上海民盟扶贫志愿者,如何利用专业知识帮助贫困村民改种经济作物,让山珍走出深闺,让村民勤劳致富。
可是,等报纸排印出来,这篇稿件被编辑删掉了例子,成了短消息。
那个年代,站在世界新闻舞台中央的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是新闻系学生的偶像。我困惑的是:在这张一个月一期的内部动态报纸,如何能实现我的新闻理想?
转折,来自于我开始跑基层。
在民主党派机关工作,还需要了解成员的思想动态,与他们交朋友,甚至包括生活中的急难愁事,尽力帮助解决。
当时上海民盟的大学支部、新闻支部,有一大批新闻界的前辈。
王中,是复旦新闻系的老系主任。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家,他正在看电视。聊天到一半,他叫来保姆,掐准了分秒,将频道换到了动画片的开头。他笑着解释:“紧张一辈子,返老还童也蛮好。”
那天,我走出老系主任的家,心里掠过一阵失望:那个在1949年上海解放时,走进校长室,宣布复旦大学从此被接收的上海军管会新闻室军代表去哪儿了?那个曾经写下《新闻学原理大纲》,告诫学生为人治学是首要的教授、那个被打成右派扫了二十二年厕所也不屈服的人,去哪儿了?也许,新闻真的是让人生不堪重负的一条路,就连王中这样的硬汉,最终也回到了看一部动画片的人生起点。
然而这种失望,在新闻系60周年大庆时,被一票否决。
记得那天的最后一项活动,是在会堂听老系主任王中讲话,系友们将中间的桌子团团围住。轮椅推进来,一头白发的王中,身穿中式布衫,精神矍铄,与之前我看见的完全是两个模样。
简短讲话的最后,老人突然提高了声音,眼神犀利,言语铿锵:“新闻系的学生们,一句话,你们记住,要讲真话,一定要讲真话!”
话音刚落,掌声如潮。
这一瞬间,我看到:那个铁骨铮铮的新闻人,回来了!他眼里很久未见的光,是心中不灭的新闻理想。
之后再去王老家,我第一句话就说:“您在系庆时候说得真好,真的好!”
他很认真地回我:“你也要记牢!”
很多年过去了,王中主任的叮嘱,一直刻在我心底。讲真话,用事实说话,是新闻的第一要义。在漫长的新闻工作生涯中,无论是写稿还是改稿,我们可能会遇到身不由己的时刻,但不歪曲事实、不欺骗受众,是必须坚守的底线,哪怕最终废稿、废选题。
大概在我上班半年后,《上海盟讯》开了个人物专栏,专门介绍有成就的盟员。有一期定了一个采访对象:赵超构。
作为一名老报人,赵超构的《延安一月》在学校里就作为新闻史的范例。笔名林放的他,主笔犀利的杂文专栏《未晚谈》,是上海《新民晚报》最受欢迎的栏目之一。
我的领导找到我的时候,是用了激将法:赵老出了名的,从来不接收记者采访,要看你的本领了!
天生牛犊不怕虎。我,敲开了赵老家的大门。
开篇是拉家常,绕了半天试探着问:“赵老能不能被采访一次呢?”
他果然回答:“不行不行,没什么好访,从来不的。”那就继续聊天。从他最喜欢的鲁迅,到旧日往事,再听听报海轶闻,一个下午,很快过去。
年纪轻,记性好。回办公室,我将对话写下来,整理一下,一篇人物采访就出炉了,还在发稿前写了个按语:“也许,一辈子采访别人的赵老,已经不习惯被别人采访。于是我凭着记忆,记录下我们的对话。”
稿子见报,我带着报纸再次敲开赵老家门,心里,是有点忐忑的。
递上报纸,说:“赵老我先斩后奏了怎么办?”
“哦,已经看过了。”
“那您生不生气?”
“没什么生气的,只要写的是事实,就好。”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这只是一位老报人对后辈的宽容而已。采访对象,尤其是专访,应该征得被采访者同意后才能发表。而我当年,确实是无知者无畏,脑子里只有采访写作课上“翻墙”也要采到新闻的概念。实际上,排除万难抢新闻与尊重采访对象的意愿,是两码事。
走动多了,我也会和赵老叹苦经,说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做新闻。他也赞同:如果喜欢新闻工作,将来一定要去正规新闻单位。他劝我,现在不妨把它当成一段经历,多接触人,多读点东西(顺便推荐鲁迅),甚至可以试试出国读书。做新闻,积累很重要。
赵老的稿子发表后,上海市政协主办的《联合时报》,开始向我约稿。他们说,能够“‘不择手段’让赵老开口的人,蛮厉害的!”
之后,我写的人物专访就一稿两投。几年里,我先后采访了沪剧团团长马莉莉、雕塑家章永浩、中国书装设计界“北张南陶”的陶雪华、漫画家丁聪,等等。
民盟有许多德高望众的知识分子,所以在《上海盟讯》这份小报工作的日子里,在与这些老一辈知识分子、老报人们的交往中,我看到了一群笃学不倦、追求真理、百折不挠的人。他们的指点,也对我的为人处世,产生了深的影响。回想起来,虽然那些年我失去了一段“抢”新闻的经历,但是,我“抢”到了一段人生最宝贵的经历。
重起炉灶
小报的工作,毕竟比较空。利用业余时间,我考了托福,还报名上了日语课。扔出几份出国留学申请,填的专业也不外乎Communication或者Journalism,也许这就是新闻梦始终让我欲罢不能的缘故吧。
就在我努力为“转型”而起步的时候,一个机会,来了。在我工作后的第五年。
那天,初夏阳光,梧桐碧绿。我走进石门一路邮局,寄出一份文件。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是新闻系的老系主任林帆教授。他依然心怀歉疚,因为我们这届的分配不尽人意。问了问我的近况,然后给了一个推荐。
就这样,我迎来第二段职业生涯:上海电视台新闻部,整整二十六年。
尽管我是新闻系学生,但专业是报纸采编,我等于是重起炉灶,从头学起。
记得第一次跟着电视台新闻采访部主任走进编辑机房,他顺手一指唯一一个正在编片子的年轻记者,说:“跟他学吧,编片子。”
2001年作者在上海APEC会议结束后的留影。
这位年轻的带教老师,在编辑机上一边手指翻飞,一边告诉我,找到画面、打进点、放图像、拍转盘;快进、再找、再打进点……在我眼花缭乱之际,他已结束战斗:“我去交片子,你再自己琢磨琢磨。”
机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编辑机前,我既忐忑,又兴奋。怕的是,自己一点儿不懂,把机器弄坏,兴奋的是:时隔五年,我终于进入了新闻行业的“暴风眼”。
有意思的是,大概在二十多年后,我从事电视行业的第一个带教老师,那个编画面手速快得像“外星人”一样的记者,当上了上海广播电视台台长。
我进入上海电视台的初期,是中国电视行业高速发展的年代。改革、创新、竞争,是电视行业的常态,我在这波浪潮中,充分感受着作为一个新闻从业人员的紧张、辛苦、乐趣和自豪。
最初的外拍采访,有老记者(其实年纪并不大)带着出去。那天,采访对象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我弯下身子,递上话筒录实况。收线之后,老记者悄悄对我说:“你应该蹲下来递话筒。”
当时我还有点纳闷:弯腰为什么不可以?回到台里一看素材,我才恍然大悟:尽管我弯了腰,但我是站着的,仍然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而如果我蹲下采访,我和轮椅上的老人就处于同一视觉水平线。尊重采访对象,一定要顾及每一个细节。
细节,决定成败。
记得那时候我们的直播间在9楼,编辑机房在12楼。有一次,楼下已经开始播出,刚刚从现场赶回来的记者,画面还在编辑中。审片间的电话不断打上来,不断发出“警报”提示还有几分钟轮到这条新闻播放。当最后一个画面落定,记者退出编辑带的瞬间,只见早已等在边上的采访部主任一把抢过播出带,从楼梯间飞奔至楼下,在最后一分钟,把播出带塞进了播出机。跑楼梯的时候,采访部主任还崴了脚,后来打了几个月的石膏,被大家嘲笑“刘阿太”。事后我不解:为什么不事先按个电梯键,比跑楼梯快啊?
主任说:“万一电梯坏了怎么办?”
在电视台,也就是这无数个需要堵住的万一,确保了新闻播出的安全。而我,也在不断观察前辈们对每一个细节的苛求中,逐渐成长为一名职业的新闻人。
初心不变
兜兜转转二十多年,随着时代的发展,上海电视台新闻部变成了新闻中心,又升级为融媒体中心。而我,也把岗位几乎轮了个遍:记者、编辑、通联、甚至还学过导播和放像。早新闻、午新闻、晚新闻、夜新闻、新闻快报、专题新闻,各个栏目都蹲过。就如同大学老师所说:记者是百搭。我则是电视台的岗位百搭。
与年轻时不一样的是,在即将告别职业生涯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也不在意究竟抢出多少新闻,得了多少新闻奖、先进荣誉。但是,却记得每当新闻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在哪里,做了什么?
□ 在北京报道全国两会时,作者(后排左三)与同事们在京西宾馆合影。
我记得,1997年香港回归之夜。已经怀孕5个月的我,在四川北路的上海邮电大楼,采访通宵排队等候买邮票的市民。
千禧年到来的第一分钟,我守在上海电视台收录机房,录下谭盾音乐会的实况。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我又来到外滩,加入迎新直播团队。
2001年,APEC会议在上海举办。我抱着一大包素材带,独自穿过空旷的东方明珠广场到国际会议中心会场。放我过警戒线的武警低声提醒:“不要回头,不要弯腰捡东西,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同年9月11日晚上,我在家接到央视地方部的一个电话:“快!打开电视机,纽约世贸大厦倒塌了!”。远在千里之外、震惊全球的恐怖袭击,催促我动身回台,因为紧急报道任务来了。
2007年上海长江大桥通车。我们的直播就在桥上。一阵大风,几乎要把我吹落到桥下。
很多年来,每当全国两会开幕的时候,我都在当时中央电视台的机房里,用直传干净画面编辑成片,赶到大塔传回上海。
我最终的岗位,是在上海电视台新闻报道栏目,做一名责任编辑。这个栏目,刚刚获得了中国新闻奖。
走出校门时的我,一心想成为法拉奇这样的记者,哪里有大事件,哪里就有我,认为这才是新闻人的荣耀。
而现在的我,变了。
也许有很多同行和我一样,并不奔跑在一线,甚至没有人认识你、知道你。但是,我是新闻传播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个齿轮。现在的我,在电脑前、在直播间,把新闻传播到每一个角落。我努力在做的,就是在第一时间告诉大众:发生了什么?这才是新闻的本源,是一个新闻人的初心。
有哪一份工作,能让我们与事实的真相、与瞬息万变的世界距离那么近?
作为一个新闻人,我没有理由不为当初的选择感到庆幸,并为自己感到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