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学界的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纷争及其启示
2022-01-15刘天旭
摘要:进入21世纪以来,西方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的全球传播大致分为概念酝酿、快速兴起、走向衰退三个阶段。在此过程中,西方学界在脆弱国家概念的内涵、衡量脆弱性的指标以及跳出脆弱性陷阱的有效路径等方面存在着持续不断的理论纷争。争论的原因,虽有国家利益的分歧,不过就学术层面而言,却是任何政治话语体系有效传播必不可少的内在发展机制使然。当代西方的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纷争,对于有效提升中国的国际话语权具有一定的启示价值。
关键词:政治话语;话语纷争;脆弱国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研究专项项目“新时代中国特色政治学基本理论问题研究”(18VXK003)
中图分类号:D502;D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2)01-0043-08
在全球安全和发展问题上,西方国家控制着话语的主导权,西方流行的脆弱国家政治话语即为一显著标志。随着中国日益靠近世界舞台中央,提升中国国际话語权也面临越来越大的压力。中国要有效提升话语权,特别是增强对广大发展中国家的话语吸引力,需要理性分析“西方国家谋求及护持其世界霸权的政治修辞术,作为反观当代中国话语竞争战略和策略的一个基本参照”①。因此,本文集中讨论当代西方的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纷争,以期为新时代中国的国际政治话语建构提供些许启发。
一、当代西方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的全球传播
西方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的全球传播,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一)脆弱国家概念酝酿时期
21世纪之初,西方发达国家的外交政策或国际关系研究中,脆弱国家话语开始崭露头角。当然,早在1968年,美国的《外交事务》杂志就出现了一篇以“脆弱国家(fragile state)”为标题的长篇论文。② 1975年,《加拿大研究杂志》也刊登了一篇以“脆弱国家”为主题的论文。③ 不过,上述两篇文章只是偶尔使用“脆弱国家”概念,且均以分析发达国家的脆弱性为主题。进入21世纪后,专门描述贫困落后国家内乱、冲突的脆弱国家研究开始出现。经合组织发展援助委员会(OECD/DAC)在2003年成立了一个名为“脆弱国家集团”(FSG)的研究机构;世界银行也设立了“脆弱国家小组”和“冲突阻止与重建小组”两个内部研究机构,研究“紧张状态下的低收入国家”(LICUS)。这时,以“脆弱国家”为主题的文章或报告多以英文为主。在非英语世界,2003年德国学者在德语期刊《国际政治》上公开发表了一篇讨论脆弱国家的学术论文。④
2005年是西方脆弱国家政治话语迈向公开化的一个重要时间节点。年初,英国国际发展部(DFID)在伦敦主持召开了经合组织发展援助委员会关于援助脆弱国家发展成效的高级国际论坛,草拟了一份《与脆弱国家有效接触的国际准则》(Principles for Good International Engagement in Fragile States)。3月,该组织又在巴黎召开“脆弱国家发展高峰论坛”,发布了《援助有效性的巴黎宣言》(Paris Declaration on Aid Effectiveness),随后,“脆弱国家”概念开始迅速扩散。年底,世界银行在其《援助脆弱国家战略》的报告中认为,伦敦高级论坛和巴黎高峰论坛都是围绕着“脆弱国家”这一概念展开的融洽合作,“为了这种和谐利益,世行建议在本行的工作中采用这一概念。”⑤ 可见,2005年是“脆弱国家”概念正式化的一个主要时间节点。
(二)脆弱国家政治话语快速扩散时期
这一时期大致介于2006—2014年间。主要国际组织推出脆弱国家概念后,学界的讨论开始快速铺开。进入2006年,以脆弱国家为题的论文和图书迅速增多。根据笔者粗略统计,2005年,政治学学科中关于脆弱国家的文献出现了41条,刊登在SSCI期刊上的学术论文有12篇;到了2006年,政治学中的相关文献迅速增长到168篇,SSCI期刊刊发的相关学术论文迅速增加到34篇。此后,在2007—2014年间,海外每年涉及脆弱国家主题的英文文献几乎都超过200篇,期间每年被SSCI期刊收录的相关文献几乎都在40篇以上。与2005年前相比,这段时间的研究规模呈现出非常明显的扩大态势。在西方政治话语变迁中,脆弱国家话语已经成为当今的主导性话语。正如一位法国学者在2013年所描述的,“在过去十年里,西方政府机构和国际组织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转向国家脆弱性及其失败……特别是脆弱国家这一概念,已经被西方政府官员和政策分析师用来对众多发展中国家面临的暴力、冲突、政治不稳定、严重贫困以及对安全和发展的其他威胁进行归类、评定等级。”⑥ 2014年,一位美国学者也总结道:“在过去的十年里,国家脆弱性议题已经强劲地支撑起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的外交政策议程。……脆弱国家已经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研究课题。”⑦ 可见,这一时期,脆弱国家已经成为西方讨论世界发展问题和国际安全秩序问题时的一个核心议题,脆弱国家政治话语已经大肆流行。
(三)脆弱国家政治话语步入衰退期
由图1可以明显地看出,自2014年之后,西方学界关于脆弱国家主题的研究开始减弱,2015年相关研究文献已经下降到200篇以下,此后几年持续下降。可见,诞生于本世纪初期的当代西方脆弱国家政治话语在经历十余年的高速扩张之后,开始步入下降轨道。其中原因,可能与美国的外交政策失误、竞争力下降有关,也与西方学界的激烈辩论促使西方国家政策调整有关。在转折时间上,2014年美国战争学院教授米歇尔·马扎的论文颇具象征意味。马扎认为,在过去的十多年间,美国的国家安全叙事都在强调失败国家带来的威胁,美国试图以新帝国主义方式从根源上消除此类危险,然而所获甚微,美国对失败国家的干涉主义时代已宣告结束。“这种转变的现实原因,是美国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使命,公众也已经厌倦了这种干涉;更深层的原因在于:醉心于虚弱国家本身是一种思想狂热,而非一个合理的战略原则。”⑧ 由此可见,在信息传播高度全球化的互联网时代,西方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的兴起和演变,与美国国家实力的变化及国际政策的调整相一致。
二、西方学界的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纷争
伴随着脆弱国家政治话语在全球的快速传播,西方学界围绕该话语系统也出现了持续不断的学术纷争,这些纷争主要围绕脆弱国家的内涵、衡量国家脆弱性程度的标准以及促使国家摆脱脆弱性、迈向韧性国家的有效路径等议题展开。
(一)关于脆弱国家内涵的争论
学术研究中一个比较常见的现象就是,越是基本概念,关于其内涵的争论就越激烈,脆弱国家概念亦如是。西方学界关于脆弱国家内涵的争论,可分为两大类:
其一,政治角度的争论,即偏重对政治系统的界定,也就是从狭义的国家(state)角度的解释。在此视角下,一个脆弱国家就是指政府没有能力履行其基本服务和公共产品供给者的职责,由此破坏了政权合法性。⑨ 也就是说,政府机构功能和能力严重缺失的国家就是脆弱国家。英国国际发展部、经合组织、世界银行(WB)以及学者艾克皮(Ekatte Ikpe)、佐列克(Robert Zoelick)等均持此类观点,这是比较主流的界定。
不过,即使同为政治視角,对国家不同职能和能力的偏重也使得对脆弱国家概念的定义各异其趣。美国国际发展署(USAID)将脆弱国家界定为:“中央政府不能在本国领土上实行有效控制,或者没有能力(意愿)确保关键服务的供给,政府合法性虚弱或不存在,暴力冲突成为现实或高风险。”⑩ 很明显,这主要是从政治统治角度、偏重政权的暴力垄断能力来定义的。而英国国际发展部对脆弱国家的定义是:“那些政府没有意愿或没有能力为本国大多数民众(包括贫困阶层)提供主要职能的国家”。这种定义并没有把脆弱国家限定为政权机构暴力垄断能力的缺失,而是将界定范围转移到没有能力去支持和保护多数民众维持自我生存的国家治理状态。显然,这种界定偏重国家公共服务职能的缺失。经合组织发展援助委员会对脆弱国家的定义是:“当国家机构缺乏政治意愿和(或)能力,不能为本国的减贫、发展、人口安全和人权发挥基本职能时,国家就是脆弱的。” 这种定义综合了国家维持秩序和减轻贫困的能力,并从西方政治角度强调人权保护职能。可见,不同机构对脆弱国家概念有着不同的界定。
其二,广义的社会角度的争论。对上述从政治角度,特别是从国家意愿或能力角度定义脆弱国家的主流思路,不少学者表达了异议。这些学者认为,要确保一个共同体的和平、进步与减贫,还需要考虑其他行动者的重要性,国家与社会是密不可分的,一些有影响力的社会团体或行动者很有可能跨越国家与社会的区分,以它们的能力控制部分组织和资源,在那些国家权威虚弱的领域发挥类似国家的职能,提供安全和社会服务。 仅从国家(state)能力的角度定义脆弱国家,对国家职能赋予过高的期待,暗含着国家万能的逻辑假设,这明显是狭隘的。因此,一些学者从更宏观的社会角度来解释,认为脆弱国家泛指国家(country)内部政治不稳定、暴力冲突、不安全等社会失序困境,这是把脆弱性看成是一个社会共同体的整体现象,其既指政治统治系统的脆弱性,也包含社会秩序的动荡不安,还有经济发展的脆弱性等等,这种整体状况又可称之为“脆弱的社会局势”,或者是“脆弱局势”(fragile situations)。
在这种拓展的视角下,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危机国家研究中心(CSRC)认为,脆弱国家就是指一个国家内部的一个或多个亚系统对危机明显敏感,即面对系统内部或外部冲击以及国内和国外冲突时特别脆弱的国家。这个定义中,一个国家内部多个亚系统的界定很明显超出了单个政治系统的范畴。当然,也有学者用经济发展成效的“困难环境”来定义脆弱国家,认为“没有能力有效利用国内和国际资源来减轻贫困”就是“困难环境”,面临“困难环境”的国家(area)就是脆弱国家。 这是从广义的国家(country)角度来定义脆弱国家的。
不同学者对国家脆弱性的界定存在差异,因此,有学者把脆弱国家看作是一个万金油式的概念(a catch-all phrase),也有学者认为脆弱国家概念的内涵也是脆弱的,以此来表达对已有的各种脆弱国家概念的不满和失望。所以,英国人文社会科学院2015年还出版论文专集,继续对国家脆弱性的内涵进行“再思考”。
(二)关于国家脆弱程度评估方法的争论
其一,关于哪些国家是脆弱国家的争论。进入21世纪,关于国际社会主要有哪些脆弱国家,西方国家有基本的共识,也存在不少分歧。首先是数量分歧。世界银行的结论是主要有26个脆弱国家,英国国际发展部认为有46个脆弱国家,美国中央情报局(CIA)选定了20个脆弱国家,弗朗西斯等人则认定了30个脆弱国家。我们将世界银行与弗朗西斯等人的研究进行对比分析发现,二者选定的脆弱国家数量相差4个,世界银行评定老挝、缅甸、柬埔寨、苏丹为脆弱国家,弗朗西斯等研究者却没有将这些国家列入。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所谓脆弱国家的数量和范围也在变化,西方不同机构的评估结果仍然各不相同。比如,2013年,摩根斯坦利公司把作为新兴经济体的南非、巴西、土耳其、印度和印度尼西亚五个国家称为“脆弱五国”(fragile five),认为这五国过度依赖外国投资,债务负担沉重,货币贬值压力巨大。可见,西方学界在脆弱国家认定上存在一些分歧和随意性。
其二,关于评估脆弱程度指标设定的分歧。西方学界对脆弱国家数量和国别的认定结果,是采用不同的量化评估指标得出的。有学者统计,西方学界构建的测量国家脆弱程度的指标体系至少有十个,这些指标系统存在许多共同成分,自然也存在一些差异。限于篇幅,我们选取世界银行与美国和平基金会两个研究机构进行比较,主要显示其差异。世界银行的国别政策与制度评估体系(CPIA)由经济管理、结构政策、社会平等和公共部门管理四大部分组成,每一部分再细分为四个项目进行评估,评估值分为6个数级,由最差到最好分别为1—6分,四大部分中每一部分的分值都采用算术平均值来计量,最后评估分值等于或低于3.2的国家就被认定为脆弱国家。不过,该指标体系对相关国家数据的获取主要基于课题组专家的调研,专家主观价值性判断明显,影响了结果的客观性。 所以,也有学者批评该指标体系是“一个有强烈价值导向的指数”。
在诸多的脆弱国家指数中,美国和平基金会的脆弱国家指数(FSI)影响很大。该指数由安全、政治、經济和社会四大部分构成,总共有12个细化指标。每项指标以0—10分(最稳定—最脆弱)进行分级,最后以12项指标的加总分值(0—120)判断国家脆弱程度,90—120分为脆弱程度最高。2019年,该指数评估超过90分的国家有31个,其中也门、索马里、南苏丹、叙利亚和刚果(民主)排脆弱程度前五名。 和平基金会的脆弱国家指数每年都发布,学界对其多有批评。2011年,和平基金会的脆弱国家指数对马里的测量数值为第76位,与印度并驾齐驱。它周边几个邻国的脆弱程度排序都远远高于马里:科特迪瓦第10位,几内亚第11位,尼日尔第15位,布基纳法索第37位,毛里塔尼亚第42位。很明显,马里“一枝独秀”。但与和平基金会的评估相反,2012年马里国内就陷入了混战,可见这种评估的某些结果可信度不高。有学者指出了这些指数在数据处理步骤上的普遍性错误,认为目前这些指数提供的绩效等级信息的真实性非常有限。
(三)关于国家摆脱脆弱性路径的争论
应该采取哪些有效手段解决国家脆弱性问题,西方学界的争论更加激烈。这是一个非常庞杂的议题,这里我们将其纷争简略概括如下:
其一,关于武装干涉方式的争论。主张以武装干涉方式解决脆弱国家问题的观点,在西方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的初始阶段比较盛行。这种观点辩称,只要是出于人道主义目的,西方发达国家对脆弱国家(当时还被称为“失败国家”)的武装干涉就是一种“道德责任”,就是“正义战争”。 2003年,美国武装入侵伊拉克,杜宾斯认为这是美国领导的对伊拉克的“稳定和重建”,“是过去十年里美国发起的第六个,也是在第五个穆斯林国家的建设事业”。这种主张遭到大多数学者和国家的反对。事实证明,伊拉克之所以被看作高度脆弱的国家,战乱不断,主要是因为美国的入侵。
2010年之后,西方国家以“保护的责任”(R2P)为名,开启了新的干预模式。斯劳特认为,在当今世界,如果脆弱国家政府不能履行其服务职能,国际社会就有责任保护这些国家的公民,她称之为“新主权”观。 2011年,西方多国部队对利比亚实施军事打击,推翻了卡扎菲政权,西方国家称这是其“保护的责任”的首次实践,结果却导致利比亚内战持续至今。有学者反驳道:“美国政府长久以来习惯于插手其他国家的内部事务,这几乎没有好结果。试图通过超越对方的历史文化传统来‘修复’这些国家,那是非常困难的。” 从长远看来,军事干预将摧毁这些地区保持和平稳定的现实条件,给这些地区未来带来巨大风险。所以美国也有学者对此进行了反思,认为美国醉心于以大规模的新帝国主义方式干预脆弱国家,本身就是一种思想狂热。 可见,武装入侵颠覆一些脆弱国家的既有政权,试图以此使之摆脱脆弱性,是一种比较荒谬的主张和行为。
其二,关于援助方式的争论。援助脆弱国家是减缓其脆弱性的一条有益路径。援助的类型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减贫和经济发展援助。在当代西方国家的政治语境中,以前强调脆弱国家的安全威胁,后来转向强调其对全球可持续发展和减贫事业带来的巨大挑战。西方学界在对脆弱国家的援助规模、援助形式、援助效果评估以及未来发展等诸多具体问题上充满了争议。
西方国家对部分脆弱国家的援助,往往要求受援国拥有健全的政策和制度以及减贫战略,但脆弱国家往往不具备这些条件。于是,有学者主张,这些脆弱国家“得到的救助不应该减少,应该得到更多的项目援助,这些项目援助的承诺时间应该更短,集中于更具体的活动,而且多数援助项目应该通过非政府组织进行分配”。对此,有学者批评说:“选择援助工具的这种标准方式,对于在脆弱国家的实际操作指导意义不大。” 所以,学者们提出了改进援助方式的新思路:要避免一刀切,因为不存在单一的方法;援助风险会减弱,但不会清除;要从国家层面和程序层面思考,不要只考虑项目;计划的实施涉及多个行为体,不能排除国家。于是,英国国际发展部、经合组织在其援助政策中提出,通过增加对脆弱国家中央政府的援助、提高政府解决问题的意愿和能力来摆脱脆弱性。不过,有学者指出,“脆弱国家的数量还在增加,人们对此的关注度也在提升,但我们关于脆弱国家成因的知识还非常薄弱,能更好地扭转这种趋势的政策和项目还停留在初级阶段。” 另外,在解决脆弱性的程序上,有学者主张冲突后的脆弱国家首先要解决安全问题,所以国际社会的援助要协调脆弱国家内部的中央与地方关系;也有学者主张,解决脆弱国家问题的关键是发展,国际社会的经济援助应该帮助这些国家采取新发展范式。可见,西方学界对国际社会援助脆弱国家的方式和成效可谓是众说纷纭,争议不断。
其三,关于国家建构方式的争论。由于缺乏信任和宽容,西方国家与脆弱国家之间的政治对话总是磕磕绊绊。“西方的援助项目过分注重技术化,这不适宜落后地区的现实环境。他们总是支持那些短期的应急之举,付出的代价是牺牲掉(脆弱)国家自身能力和制度体系增强带来的长期可持续成效。” 意识到援助脆弱国家既有方式的弊端,2007年经合组织发展援助委员会通过的“与脆弱国家有效接触的国际准则”提出了“以国家建构为核心目标”;2011年11月西方七国集团在釜山召开的提升援助有效性的高级论坛上达成了“接触脆弱国家的新政”(New Deal for Engagement in Fragile States),再次强调“以国家建构为核心目标”。 这说明,西方认识到脆弱国家自身的国家建构也是解决脆弱性问题的一条重要路径。
在国家建构问题上,西方学界的争论更多。对国家建构的理解,大致可以分为三种观点:第一种,自1990年代以来,国际社会理解的国家建构指的是由国内和(或)国际行动者采取的建立、改革和强化那些受到严重侵蚀或正在消失的国家制度的一系列行为。 这是西方国家的主流观点,它突出了国际行动者独立行动的地位,把西方发达国家帮助脆弱国家组建或重建的各种行为都看作是国家建构行为。福山也持这种观点,他强调“国家建构就是重新组建一系列国家治理机构,以此为基础增强现有的国家制度”。他特别突出了如何把西方发达国家的自由民主制度推广到脆弱国家的制度建设中去。第二种是中立的角度,既然国家脆弱是指其国家没有能力为本国民众提供安全保护和基本公共服务,那么,提升国家能力就是摆脱脆弱性的合理选择,就此而言,国家建构就是“国家增强能力、发挥职能的过程”。具体来说,“国家建构是增强国家与社会关系、发展二者联结的有效方法。” 第三种是侧重脆弱国家自身的视角,“脆弱国家集团”认为,国家建构就是“一个由国家—社会关系驱动的发展国家能力、制度和合法性的内生过程”。也就是说,国家建构主要是一个国家内部的事情,国家建构的努力必须首先源自这个国家自身。所以,研究国家建构的不少学者发现,“国际社会(发达国家)在脆弱国家的重构过程中不是一个主要角色。外来行为者在哪个脆弱国家的国家建构中扮演领导角色,他们就摧毁了哪个国家独立学习治理国家的能力,破坏了地方所有权的类型,常常滋生怨恨,催生破坏者。”
当代西方流行的政治话语中,制度是国家建构的核心。无论是福山主张的自由民主制度,还是诺思(Douglass C. North)界定的开放式权利秩序以及阿克莫格鲁(Daron Acemoglu)提倡的包容性制度等,均以西方发达国家的现行制度为典型样板,即使外来行动者不强行介入脆弱国家的国家建构实践,它们对脆弱国家未来合理制度的预设仍是基于西方政治制度的唯一合法性。也就是说,只有符合西方政治标准,国家才会被看作是“牢固的”或“成功的”。对此,诸多学者进行了批驳。比如,伯格等人认为,要摆脱忽视国家建构历史背景的局限,要在艰难的环境中实现国家效能,我们需要新的开创性路径。“国家应该超越自由资本主义的发展观,超越作为21世纪国家建构主流观念核心的民族国家体系,拥抱社会团结的理念。” 更有学者进一步批评那些主流研究的观点:“他们共享一个深嵌于西方发达经济体的误导性看法,即韦伯式国家的制度类型和实践可以立即移植到任何一个贫穷的冲突不断的国家。”
当然,几乎所有学者都承认,解决脆弱国家问题的手段应该是综合性的,绝非单一的。在西方脆弱国家主题文献中,国家建构、发展援助与外部干预多有重合,这里将其单列分开论述,只是根据各自重点主张的差异,为表述方便进行的简单归类而已。
三、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纷争的原因
西方脆弱国家政治话语在其全球化扩散传播过程中出现诸多纷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西方发达国家之间利益的差异与博弈,特别是美国与欧盟之间国家利益的明争暗斗。进入21世纪之后,西方发达国家对脆弱国家的援助政治化倾向越来越明显。美国政府把对外援助作为自己安全利益的附加工具,其人道主义援助一直不成比例地倾向于在联合国投票支持美国的那些国家,这让其他西方国家非常不满,它们批评“美国政府不太关心与其他捐助者在脆弱国家问题上的合作与协调”。法国和英国都把援助款项配置到各自的前殖民地国家,以图对它们发挥特殊影响。日本国际合作署的报告承认:“任何一个捐助国都希望参与到脆弱国家的辩论中,彰显本国在脆弱国家的意图。” 正是基于各自国家利益的牵引,西方发达国家公开发表的对脆弱国家的援助声明与减轻众多国家脆弱性的实际效果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反差,由此引起了不同国家学者或学术团體对外交政策利弊得失的激烈争辩。
除了国家利益这一政治原因之外,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系统自身的长处与短板,也是导致学界对此进行激烈争辩的一个重要原因,这是就一种话语对知识阶层的吸引力大小而言的。根据行动者网络理论(ANT),学术界已经认识到,争论在政治话语传播中起着重要作用。 有学者指出,脆弱国家政治话语在生产过程中大致经历了知识标准化、碎片化和趋同化三个阶段。 其中,知识标准化阶段主要是指概念的统一化过程。冷战结束后,不少发展中国家出现了一些严重问题,比如一些国家失去了对本国领土的有效控制;内战或武力冲突持续不断;百姓居无定所,出现了大规模难民潮等不稳定现象。在“回归国家”的学术背景下,西方政治学界制造出“崩溃国家”“陷入冲突的国家”“失败国家”“失败中国家”“危机国家”“不稳定国家”等等学术概念,尽管这些概念带有明显的揭短色彩,但否定程度逐步下降,比较明显的是出现了从“失败国家”到“脆弱国家”的概念演变,“反感较少的‘脆弱国家’一词获得了更多的偏爱”,这也可以被看作海外学界国家理论的丰富和发展。
所谓碎片化(分化)是指,一个概念一旦在传播时凸显出来,就会受到不同地区的地方化解读,从而形成跨越空间和时间的多样化利用和知识形态叠加,呈现出互相辩驳、激烈竞争的场景,脆弱国家概念的传播过程正是这样。尽管“脆弱国家”这一政治修辞要比“崩溃国家”“失败国家”稍微中性一些,更令人易于接受,但这一政治话语体系的短板依然非常明显。有学者明确指出,脆弱国家研究存在诸多缺陷:第一,这是一个政治标签;第二,概念混杂,模糊不清;第三,西方中心主义;第四,分析简单化;第五,缺乏实际证据。 正是认识到脆弱国家话语存在的学术短板,有学者认为,很多弱小的发展中国家呈现出诸多混乱现象可能是一种常态,这只是与西方不同的某种混合政治秩序,不应将这些国家贬低为“脆弱国家”。 具体而言,大量争论的产生与参与讨论的学者们的不同专业领域有密切关联,先是个别从事国际关系具体政策实践的西方学者,然后扩大到智库和学院派学者,再就是一些历史学者和社会学者都参与进来,争论自然就扩大了。例如,在讨论以国家建构方式摆脱脆弱性的争论中,有学者从发展经济学角度讨论国家建构、经济发展与减贫之间的关系,有学者从国际关系角度讨论维护安全、和平建构与国家建构之间的关系,有学者从政治科学角度探讨国家概念、国家政体类型选择与国家建构之间的关系,等等。可见,争论是知识有效传播必然的状态和方式,西方学界在脆弱国家议题上出现大量纷争也恰恰是其赢得国际政治话语主导地位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四、启示
当代西方学界的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纷争,带给我们如下启示:
(一)话语权的提升离不开理论创新
世界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一个社会的现实问题也是多种多样的,新问题总是在不断出现。社会科学要对新问题进行及时总结并进行理论提升,创造具有涵盖性的新概念就显得非常有价值。就国家理论而言,“民族国家”“民主国家”“税收国家”“政党国家”“现代国家”“发达国家”等等众多国家概念,从多个不同角度丰富了国家概念的内涵,深化了不同时期人们对国家的认识。随着西方学界对现代性的反思,学者们开始更多地关注全球化产生的风险、危机以及脆弱性问题,“在21世纪,西方学界流行的就是人性的脆弱性”。正是基于对当代西方社会恐惧、脆弱心理的准确把握,特别是对当今国际关系现实问题的关注与学术思维方式的转变,西方学界在既有国家理论的基础上形成了脆弱国家这一新的话语体系,进一步拓展了国家理论的研究视角,也顺利将其扩散传播到国际关系学界和外交实践领域,从而取得了明显的话语优势。可见,面对现实问题,提炼形成新的核心概念,是提升国际话语权的学理基础。
(二)适度的学术争鸣能有效促进话语传播
西方学界关于脆弱国家政治话语的激烈纷争,从表面上看有可能降低政府外交政策的严肃性,是不和谐的、应该尽量避免的负面现象。不过,从现实结果来看,人们会发现,脆弱国家话语争论越多,就越容易被观点相互冲突、利益差别明显和政策选择分歧的不同行动者和组织机构借用和发挥,这反而非常有利于话语的全球传播。正如徐勇教授所言:概念是学术思想的精粹,也是学者和学术共同体的身份性标识。一种新概念创造出来后,势必与过往的概念形成互动竞争,也只有在互动竞争中,新概念才能得到进一步完善。 这说明,学术争论是推动理论创新的核心动力,更是加快思想传播的有效方式。四平八稳、缺乏争论,其影响力往往会大幅度缩减。这带给我们如下启示:在当下西方政治话语占据国际交往论坛主导地位的现实环境中,中国要想有效提升自己的国际话语权,采用更具弹性的竞争性话语方式与西方主流价值展开理性争辩,为我们自己的主张赢得表达的国际空间和机遇,可能是一个更佳的选择。
(三)学术话语担当开路先锋有利于降低传播阻力
脆弱国家话语是美英等国针对广大发展中国家外交政策的理论基础,它是一种霸权知识。 脆弱国家研究多受到美国、英国政府财政支持,但英美政府相關机构(DFID,USAID)仅有少量的政策报告,大部分课题交给智库或大学学者,研究成果以学术论著形式公开发表。当一个基础概念直面现实问题时,围绕该概念形成的话语就更容易被受众接受,也就更容易向外传播,因为其背后隐含的政治价值和话语权被巧妙转换,降低了政治敏感度。所以,学术话语与政策话语保持适当距离,学术话语担当对外价值传播的开路先锋,有利于吸引更多的社会精英参与设定议题的讨论,扩大该议题的行动者网络,实现政治话语的有效传播。百年来,在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下,中国已经远离了“挨打”状态,40多年的改革开放又使我们成功摆脱了“挨饿”困境,中国已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并有效融入国际经贸体系。不过,在国际话语权上,我们仍处在“挨骂”状态,也就是说,我们“从来就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国际话语体系”,“中国从来就没有确立过自己的话语权”。 其主要原因,可能与我们的学术话语太弱有关。当前,美国全面加大对中国的围堵与脱钩,要有效应对美国的强势霸凌话语,“我们需要加快更新理念和思维,构建更广阔的国际视野、更有效的行为方式和话语系统”。要摆脱被动的条件反射式的话语反应方式,“重点确保中国的立场和主张能够传播出去为世人所理解”。在这方面,中国还任重道远。
(注: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刘伟教授的多次指正和帮助,在此深表谢忱。当然,文责自负。)
注释:
① 张凤阳:《国际竞争格局下的中国话语体系建设:一份研究纲要》,《南京社会科学》2017年第6期。
② Luigi Barzini, Italy: The Fragile State, Foreign Affairs, 1968, 46(3), pp.562-574.
③ Henry David Rempel, The Practice and Theory of the Fragile State: Trudeau’s Conception of Authority, Journal of Canadian Studies, 1975, 10(4), pp.24-39.
④ Ulrich Schneckener, Decline of the State as a Global Threat: Fragile States and Transnational Terrorism, Internationale Politik, 2003, 58(11), pp.11-19.
⑤ World Bank, Fragile States: Good Practice in Country Assistance Strategies, 2005.
⑥ Oliver Nay, Fragile and Failed States: 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Conceptual Hybrids,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2013, 34(3), pp.326-341.
⑦ Seth Kaplan, Identifying Truly Fragile States,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2014, 37(1), pp.49-63.
⑧ Michael J. Mazarr,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Failed-State Paradigm: Requiem for a Decade of Distraction, Foreign Affairs, 2014, 93(1), pp.113-121.
⑨ Javier F. Mata & Sebastian Ziaja, Users’ Guide on Measuring Fragility, Bonn: DIE & UNDP, 2009, p.5, p.5, p.52.
⑩ USAID, Fragile State Strategy, Washington D.C.: USAID, 2005, p.1.
DFID, Why We Need to Work More Effectively in Fragile States, London: DFID, 2005.
OECD, The Principles for Good International Engagement in Fragile States and Situations, Paris: OECD, 2007.
Lars Engberg-Pedersen, Louise Andersen, Fragile Situations: Current Debates and Central Dilemmas, Copenhagen: DIIS Report, 2008, p.21.
Moreno Torres and Michael Anderson, Fragile States: Defining Difficult Environments for Poverty Reduction, PRDE Working Paper, August, 2004, p.2.
L. Andersen, Fragile Situations: Backing Ground Papers, Copenhagen: DIIS Report, 2008, p.8.
Bertocchi Graziella and Andrea Guerzoni, The Fragile Definition of State Fragility, Rivista Italiana Degli Economisti, 2011, 16(2), pp.337-354.
Philip Lewis & Helen Wallace, Rethinking State Fragility, London: British Academy, 2015.
Monika Franois and Inder Sud, Promoting Stability and Development in Fragile and Failed States, Development Policy Review, 2006, 24(2), pp.141-160.
Lisa Chauvet & Paul Collier, What Are the Preconditions for Turn Arounds in Failing States? Conflict Management and Peace Science, 2008, 25(4), pp.332-348.
J. Messner, Fragile States Index Annual Report 2019, Washington D.C.: Found for Peace, 2019, p.7.
Sergei Boeke and Giliam de Valk, The Unforeseen 2012 Crisis in Mali: The Diverging Outcomes of Risk and Threat Analyses, Studies in Conflict & Terrorism, 2019, p.2.
Francisco Sanin, Evaluating State Performance: A Critical View of State Failure and Fragility Indexes, European Journal of Development Research, 2011, 23(1), pp.20-42.
Mona Fixdal, Dan Smith, Humanitarian Intervention and Just War, Mershon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 1998, 42, pp.283-312.
J. Dobbins, America’s Role in Nation-Building: From Germany to Iraq, Survival, 2003, 45(4), pp.87-110.
Anne-Marie Slaughter, Was the Libyan Intervention Really an Intervention? The Atlantic, August 26, 2011.
Doug Bandow, Libya: Another Unnecessary War of Choice, Mar. 14, 2011.
Laurence Chandy, Brina Seidel, Aid Effectiveness in Fragile States: How Bad Is It and How Can It Improve? Global Economy and Development Program at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No.5, December, 2016.
S. Radelet, Aid Effectiveness and the Millennium Development Goals, Center for Global Development Working Paper, 2004, No.39, p.1.
N. Leader & P. Colenso, Aid Instruments in Fragile States, PRDE Working Paper, 2005, No.5, p.12.
Kaysie Brown, The World Bank Report on Fragile States: 5 Takeaways, September, 2006.
D. Brinkerhoff, Governance in Post-Conflict Society: Rebuilding Fragile States, London: Routledge Press, 2007, p.6.
Seth Kaplan, Fixing Fragile States: A New Paradigm for Development, Santa Barbara: Prager Press, 2008.
Helder Da Costa, A “New Deal” for Fragile States, December 14, 2011.
OECD, International Engagement in Fragile States: Can’t We Do Better? Paris: OECD Publishing, 2008, p.27.
R. Caplan, International Governance of War-Torn Territories: Rule and Reconstruc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250.
Francis Fukuyama, State-Building: Governance and World Order in the 21st Century,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4, p.ii.
W. Alan, States in Development: Understanding
State-Building, DFID Working Paper, 2008, p.4.
DFID, Building the State and Securing the Peace, London: DFID, 2009, p.4.
OECD/FSG, State-Building Institution of Fragility: Initial Findings, Paris: OECD, 2008.
Zoe Scott, Literature Review on State-Building,
Report for the Department of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2007, p.7.
M. Berger and H. Weber, Beyond State-Building: Global Governance and the Crisis of the Nation-State System in the 21st Century, Third World Quarterly, 2007, 27(1), pp.201-208.
Mark McGillivray, Aid Allocation and Fragile States, Background Paper for the Senior Level Forum on Development Effectiveness in Fragile States, January 13-14, 2005.
D. Cammack & D. McLeod, Donors and the “Fragile States” Agenda: A Survey of Current Thinking and Practice, London: Overseas Development Institute Report,
2006, p.xi, p.xiii.
Christian Bueger, Actor-Networking the Failed States: An Enquiry into the Life of Concepts,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Development, 2014, 17(11), pp.30-60.
Oliver Nay,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and the Production of Hegemonic Knowledge: How the World Bank and the OECD Helped Invent the Fragile State Concept, Third World Quarterly, 2014, 35(2), pp.210-231.
刘天旭、刘晴晴:《美国话语霸权的衰退:从“失败国家”到“脆弱国家”》,《江汉论坛》2017年第2期;李因才:《从“失败国家”到“脆弱国家”:概念发展与政策演变》,《教学与研究》2021年第3期。
Adam Roberts, Fragile States: A Concept with a History, in Rethinking State Fragility, London: The British Academy, 2015, p.27.
Volker Boege, Anne Brown and Kevin Clements, Hybrid Political Orders, Not Fragile States, Peace Review, 2009, 21(1), pp.13-21.
Frank Furedi, Politics of Fear, London: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05, p.77.
徐勇:《田野政治学的核心概念建构:路径、特性与贡献》,《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1年第1期。
郑永年:《中西抗疫话语权之争的谬误》,《联合早报》2020年4月14日。
傅莹:《G20峰会前看中美合作與分歧》,《参考消息》2016年8月31日。
Tom Fowdy, The Battle for Discourse Between US and China, China Daily, 2020-03-06.
作者简介:刘天旭,三峡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湖北宜昌,443002。
(责任编辑 刘龙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