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秋鸿

林峰

我姐夫年轻时，从新疆铁道兵退伍，按他父亲的意愿进入地区医院理疗科实习，一年后，转入当地中外合资的毛纺厂。那时候，他父亲刚从医院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时不时告诫他说，吴鸿啊，你要加强学习，言下之意是，仅凭卫生员那点技术是不够的。说归说，在他父亲的帮助下，他当上厂医疗所一名理疗师。姐夫滴酒不沾、不抽煙，对人毕恭毕敬，笑容挂在脸上。厂区工人大多患腰椎、颈椎劳损，他从这一工作特性出发进行治疗，更主要的是不分职务高低，一视同仁。坐诊时总是耐心问诊，搭脉、量血压，而后贴着问，这里吗？还有呢？这样下来，他的亲近博得了厂区大多数工人的喜欢，大家一旦拉肚子、湿热中暑、风湿，不管哪里不舒服，都爱找他，称他为“吴医生”。他每天准时上班延时下班，保持部队的自律作风，不忙时就抱着医学书，一根铅笔、一本本大部头的教材整齐地叠放在桌面上，似乎等待他去消灭。他的学习进而延伸到养生之道。在毛纺厂最大的收获是有了更多的规培机会，他由此顺利地拿到了医师证。但好景不长，没几年，厂倒闭了，下岗分流。他父亲对他说，现在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于是，他拿了买断工龄的2万元自立门户，在南漈路口开了一家诊所。好在进修过中医针灸理疗专业，挂了个中医营业执照。

我姐和他结婚时，他已是大龄青年，40虚岁，才知道所住的房子并不是他父母的。隔了两三年，他的姐姐姐夫在半卖半送的情况下转让给他，他们早就不住这老房子了。作为儿子，他自然承担尽孝心的责任。先是他父亲走了，母亲七十高龄。房子三层高，砖砌，二楼三楼都没有卫生间，整座房子灰得不行，似乎预见一个布满皱纹、不断衰败的未来。有一天半夜，我姐下一楼卫生间，楼梯白炽灯突然不亮了，外加潮湿，结果滑了一跤，坐在黑夜中眼冒星光。好在只是脚踝肿了，脊椎尾仅有些挫伤。我姐的轻度抑郁症未见好转，医生给出的建议是选择一个新的环境居住。试一试，医生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在自己的诊所里，姐夫也保持着以往的习惯，不忙时一副老花镜，一本大部头，书的封面用牛皮纸包着。其中，有葛洪的《抱朴子》，难得一见。还有《黄帝内经》，似乎被他翻烂了。有一阵子，他常拿着一瓶大口径玻璃直升杯，里面装着淡黄色液体，那是他每天早上装的孩子晨起的第一泡尿，惹得孩子睡眼迷蒙中先撅着把子，喊，爸，快点。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常常要拿那些书上的文言文让我解释。至于童子尿的功效，一连个把月之后，他啧啧称羡，给出四个字评价：化瘀止咳。我由此好奇，乃至质疑这些书的来源。

装修房子的事，我姐喊了好多次，都被他制止住，说是等他母亲走了再定，毕竟老人家念旧。这样一直拖到他母亲终于躺在床上咽了气，装修的事，才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今年大年初三，半夜2点多，我被姐的电话吵醒，说他父子俩干了起来。我还处在迎新的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摇晃到他家。小铁门半掩着，姐夫和姐两个人堵在门口，外甥则干脆坐在厨房红砖地板上，屁股边散落三四瓣碗碟碎片，张口一吐气就传来一股浓郁的酒味，“有本事，你们让开，让我走。”这大过年的，丧不丧气？

见我来，姐夫也不说事情缘由，侧身让进厨房之后，鞠了一个躬说，谢谢你能来，便返身上楼。外甥随我到客厅里，他平时说话结结巴巴，从小就落下的这个毛病。中专毕业后，去了深圳，好多年没回来过年，没想到今年好不容易回了，常在酒吧喝到半夜。因为疫情，姐夫不允许他出门，更别提晚归。一而再再而三，结果，干了起来。

我姐递上两杯温开水，我陪外甥坐着，正好听他讲“失踪”的这几年。听说他在深圳做夜场，就是高档酒吧那种。平时一个月赚个七八千，多时高达三四万。我纳闷他一个月赚钱的起伏波动，白天睡觉深夜喝酒，哪还有人样？不料疫情来了，原本春节假期正是赚外快最佳时期，突然就没了。面临着转行吧，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回家过年，心情自然不好。更何况，年龄26岁了，老大不小。

这家伙，从小喜欢在我家野，动不动就爱拧我儿子的屁股，青的紫的，总逗他哭。21岁那年自己决定做了隆鼻手术。他母亲我姐努着嘴对我说，瞧，就是照你的鼻子整的。这说明他比较崇拜我。我还是老办法，趁机夸奖他几句，而后再狠狠地K他。我说，赶紧趁年轻挣钱，结婚成家，才知道父母的用心良苦。

我本来就不想回这个家，真的，死气沉沉的。他耸耸肩，像个饱经沧桑的老板。我这么多年，在深圳被人追过，打过，威胁过，一天一餐，什么苦都吃过。没有靠他们，自己买了两套公寓，一套出租，以防万一。

我如果仔细盯着他的脸庞，会一直看到怀疑我自己。人的长大，是一种突然陌生的感觉。我说，没想到你在深圳这几年还是有收获的，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喝酒伤肝。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无法与过去的他连在一起。

谈了女朋友，夏季末准备过来。

好啊，到时候舅舅去接你。

几杯水，酒醒几分。“Sorry，不好意思，舅舅。”他的眼睛里，还留存着童年的纯真味儿。我们聊了很多，也聊到了晨起的那泡尿。

我们都笑了起来。

你看，你爸一路过来不容易，那，可以和你爸和解？我也学他，耸了耸肩，OK？示意一个拥抱的动作。OK，他笑了起来。姐夫下楼，木讷惊呆。两人拥抱，怎么感觉像人生第一次似的？外甥拍了拍他父亲的后背，姐夫反倒有些害羞。

奇怪，只要喝了酒，外甥说话一点儿都不结巴。

你看，孩子的女朋友要来。我提醒注意这个信息。

姐夫说，房子是该装修了。那语气，好似写保证书。

年过了，3月。姐夫来我办公室，拿着一份合同，原来是厨房铝合金吊顶的合同，还有一张5000元的定金收据。

我去退定金，店铺不肯，他们说，他们会等我把所有垃圾收拾清楚，可以动工了就告知一下。姐夫说，我当初就想把厨房和客厅吊顶装修一下，6万多块足够了，定金也才不到这总额的一点点，现在怎么办？你能否和我姐我姐夫说一下？

可为什么要退钱？我问，再说，收据上写的是“定金”，不是“订金”，截然不同。

我姐、姐夫他们不满意。姐夫说。

电话里，他姐说，他太幼稚了，这事哪有那么简单——装修这行，水很深。

于是约了时间，大家集中到我姐家里。

他姐夫正站在厨房中间，见我到了，转身自言自语，我太熟悉了，我怎么不熟悉呢？要装修连图纸都省了。

他走近洗碗槽，遲疑了一会儿，说，这个打掉，连成一片灶台，厨房三分之一段做一个U字台，洋气。

那个烧柴的土灶，改装一下，是不是蛮有怀旧的特色？我指了指土灶，心想，现在少见了，物以稀为贵，拆掉蛮可惜的。姐夫在一旁也点了点头。

拆，他姐夫坚定地说，现在，没人用。

从厨房走到客厅。既然那家吊顶店铺不愿意退钱，也不多，就算了，还是让他们做。他姐夫一边踱步一边指挥，客厅吊顶要不要跟厨房统一呢？他转头问我姐夫。

我姐夫回道，我不是这个行业的，不专业。窗户斜射进来的光影正好将他们的影子打在老墙上，影子贴着影子，仿佛一名士兵在接受首长的检阅。

这不是专业不专业的问题，是关系到主人品位的问题，我看，风格要统一，但是材料要高过厨房。客厅色调用淡黄色，温馨些。木窗全都卸掉，改用铝合金。

他姐夫说完抛出一个问题，我考考你，我当初客厅大门的台阶，为什么要做三阶？

肯定有道理的吧？我姐夫回道。

那当然，他姐夫指了指台阶，摇头晃脑地说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看，叫你多读书的原因就在这。

现在讨论大门。他姐夫径直走到大门前，隔壁家不是用铜色的双开门吗？学学人家，我们也用双开，而且比他的来得大一点。大门师傅，你就偷偷问一下隔壁，或者就去建材市场，多的是。其他的，他姐夫转头对我说，装修师傅你就多费费心，帮他找一个。

而后，他姐夫站定，自言自语：我太熟悉了，我怎么不熟悉呢？那神情不免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伤。

关于二楼卫生间的加装，是我坚持的。现代生活的质量，一看洗浴间，二看厨房，三才是客厅。于是我打电话给先前帮我装修的师傅，也是我表弟。是亲戚，安全些。这样大致算了一下，最少也要12万左右，翻了一倍。

表弟抓紧干了几天，一个模胚渐渐打磨出来了。其间无非是我姐夫受不了表弟所说的时间，只要超过半个小时，他就不停地打电话催促。我和他说，装修师傅的生意，不是只有我们这一单，大多是一连接几单，来回跑。再有就是，表弟拉了一个大单子，好几天没过去，我的电话被姐夫打爆了。不过，东拉西扯总算大体完工，包括大门的改造。

姐夫专程在顶楼平台上，弄了一桌庆功宴，请我过去吃饭。两个人，热得开心。我还未动筷子，已满头大汗。

“过几天就可以搬下去了。”我说。为了装修，他们将七七八八的东西全都搬到顶楼。这天热的，难怪会“威胁”我表弟。

“听我姐夫说，装修后有甲醛问题？”

“你这铝合金吊顶、铝合金窗户、铜铁门，哪来的甲醛问题？卫生做好就可以搬楼下住了。”我安慰姐夫。

只剩下门楣了。

眼看大功告成，我也松了口气。一连三周，不知不觉过去了。有一天姐夫发来微信，随即撤回。过了五六分钟，又发来，又撤回。看来，终归犹豫不决。

他的电话随即而来，说，有一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难言之隐？我反问他。

也不是。他坚持用请教的口吻，说，你觉得用“高翔秋鸿”做门楣，有没有问题？

门楣，本来就代表一家之主的品味、身份或喜好。我一边回道，一边锁紧眉头问，那有啥缘由呢？

他开启了话题，讲述曾在毛纺厂的一件小事。

1986年那年，他因工作突出，被提升为厂医疗所副所长。有一次厂书记介绍了一名画家来科室治疗。当时画家已经50多岁了。在一次上山写生中，不慎滑倒，造成腿骨折，虽经大医院骨科治疗有些好转，却留下后遗症：下雨天走路，腿会痛。姐夫采用自己摸索出来的医术，整整治疗3个多月，竟然令画家走远路都没有痛感。画家为了表达谢意，制作了一块牌匾赠予他。对，牌匾上写着“高翔秋鸿”四个字。

“哦，挺好的。”我没想到他对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念念不忘，并视为人生的激励。蛮好的，我们都是凡人，哪来的那么多暴风骤雨？只要生活中有一点感悟，就足够了。

这不，一赞扬，电话里他有些激动，一改慢条斯理的语气，开始结结巴巴：“画家对我说，愿我像秋天的鸿雁一样高高飞翔。这激励了我，为更多的病人治疗，盼他们早日康复。为了这个赞誉，我天天像鸿雁一样努力工作。”

原来，他每天雷打不动，准点上班延时下班，归于这个动力。

“可是，种种原因，我没有如愿以偿。‘高高飞翔’成了我终生的遗憾。”天啊，话语一转，他竟然有些凝噎抽泣。

人生，哪有一帆风顺？

“但我会把这句名言，永远铭刻在心，健康、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这种誓言，将时间凝结。

“刚才有些对不起，有点啰唆。”过了好一会儿，他笑了起来，仿佛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突然有了那份年轻时的激动。

“哈，我终于知道你儿子激动起来结结巴巴的原因了。”我接他的话音，故意逗他。他心中的激情值得我去尊重。

“可是，他反问我，我有什么资格去用这种门楣，你看？”他回到了他的所谓理性里。

“你姐夫？”

他不置可否。

“不，你有资格。”我不容他退缩。

外甥的女朋友从机场上高速时，正是下午5点多，途中预计两个小时的路程。姐姐委托我去南站接他们。因为我有车，显得热情些。我说，我俩有约定，这小屁孩看来没说大话。

我在南站的公交车亭接到他们。一个外表洋气的姑娘，花上衣，牛仔裤裤脚镶嵌着闪光的小珠子，个头高挑，瞧上去约莫1.7米。

“这节点上，就吃我们当地的小吃吧，怎样？”途中反正要经过八一五西路的小吃一条街。我随口说了一句，打破沉寂的尴尬局面。

没想到姑娘说：“最好了，小吃才够劲。”

于是，友耀鱼丸、福安鸭母，再加卤水豆腐干。至于用醋还是用酱油做蘸料，她乐呵呵地说，按你们当地的习俗最好。她吃得一嘴油腻腻的，能不能再来一碗拌面？我们三个边吃边聊。我才知道，她的祖辈是印尼人。她刀削形脸，尖鼻子，目前在广州入股一家整形医院，自己也有执照做整形医师。

那我们就叫你小印，如何？

太好了，好记。她开心地说。

第二天上午9点不到，姐夫打电话来，约我一定要去他家吃午饭，说是小印妹妹和外甥亲自下厨，要展示一下粤菜的精华。

小印妹妹腰间系围兜，在掌勺，两袖套着白袖套，颇有星级酒店厨师风范;外甥呢，在一旁煲汤，时不时用小蝶在做调料。姐夫本来是我们家亲戚堆里最会炒菜的，我爸我妈在时，春节年夜饭都由他来掌勺。而今天，他一脸笑意，甘当帮厨的角色。

一桌子，花椒蛤蜊、爆炒三脆、九节虾等，还有一个美味煲。这是外甥煲的，我今生第一次吃，真没想到外甥的厨艺如此精细。我对姐开起玩笑，说，你就准备等着当奶奶吧。“你看，多鼓励孩子，而不是动不动就贬低孩子，伤了孩子的自尊就伤了孩子的未来。”

“咳，孩子懂事就好，靠他自己了。”我姐摇头与点头，难以言状。

第三天上午9点。姐夫又来电话，中午继续啊。我这人，如果和我谈小说谈哲学谈音乐，随便来。如果和我谈如何烹饪，对不起，俺只是一个吃货。于是，禁不住，又去了。

吃得我飘飘然，不仅夸外甥和他女朋友，而且自告奋勇地做“导游”，介绍起这个小城的有趣景点。

姐夫说：“谢谢你，你能来，气氛就融洽。”看来，他懂得我的用心良苦。

一家人团聚一周，孩子开开心心赴广州去了。

没想到，我姐叫我无论如何都要赶去她家。

他姐夫站在客厅中央，我姐夫坐在一旁椅子上，脸紧绷着。我询问我姐，门楣有否牌匾题字。我姐皱眉，摇头示意当下不是解释的时候，故意岔开话题，让我帮忙把顶楼的书搬到二楼去。除了孩子的课外书，大多都是我姐夫的。我姐说，姐夫对待书跟宝贝似的，《千金方》《黄帝内经》等一系列医学书，用牛皮纸包了封面，封面上用水笔方方正正地写着书名。意外的是，竟然还有一本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外国文学作品选》。我翻开其中的一篇《正午红酒》，一看开头就喜欢上了。临走时，我向他借，他欣然答應，丝毫没有先前的不快。

不知道是酷暑逼人，还是门楣题字的事，用气伤身，姐夫的姐夫一连几日咳嗽不止，小肚下坠，出现疼痛症状。去了医院几次，都未见好转。姐姐求救于弟弟，我姐夫在电话里问，咳嗽几天了？带不带痰？问好便带上他的牛角梳，开了加有西洋参、麦冬等的几帖中药。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咳嗽感冒用补品，在我的印象中，应该是用药大忌。“春夏养阳，空调房待太久，其实伤了阳气，阴阳失调。小肚下坠正是气虚所致。”姐夫说，用西洋参、麦冬煲汤喝，补阳气，这是《黄帝内经》上的一条原则：“夏病冬治，冬病夏治。”而之所以用刮痧之法，是因为暑气入身，心燥未宁，在刮痧时，又讲究切忌不能吹空调。因为此刻全身经络疏通，毛细血管正开放，如果冷气一进，易致伤寒。刮痧前，用热水点身，做润滑;四五个小时之后，方可沐浴。正所谓中医所说，心属火藏神，夏易亢，养心当静，静养神以潜心火，方为上策。

我上姐夫的二楼，看看加装的卫生间。整体浴室，玻璃拉门，防滑垫。花格墙上一个椭圆形镜框。隔墙的防水层覆盖了三道。

我让师傅整面墙刷高到顶，他说够了。

你怕？

是的，我担心过些年发生侧漏。

他们偷懒，不过往常防水层都是刷到半人高。我说，应该不会吧？

隔墙就是外甥的房间，朝西的墙体上有些发黄。靠门一侧的书架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福尔摩斯侦探系列”。姐夫挑出一本《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童话书，禁不住翘起自信的嘴角说，这家伙，那时痴迷看书，这一点和我很像。

我说，造物主很神奇。

他随口回道，不过，除了DNA，还有G、A、T、C等我们人体的20个氨基酸编码。他的表情，似乎转动着双螺旋体画面。

书架上一个笔筒，里面竖立着削好的铅笔，一旁侧靠着一本相册，里面都是每隔一年他们一家拍的照片。有一张是他抱着周岁的孩子。还有一张是奶奶拉着孩子的小手。

我问，怎么没有户外的照片？

姐夫说，他老爱跑，一刻也停不住，每件事都令我操心。

这下子，一跑是千把公里之外的深圳咯。

我再一次端详着这张照片，外甥金黄色的衣服闪闪发亮。

我蛮喜欢金黄色。他解释道。

哦，那你其实可以将金黄色用到自己房子的装饰中去。

他嘴角翘起，欲言又止，只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我想起我的那小家伙，哭着鼻子跑我跟前告状的样子，他们的童真是那么真实那么可贵。

我说，你的屁股应该给我拧一下。

姐夫哈哈大笑。

我安慰他，如果孩子好吃懒惰，纯粹一个啃老族，废物一个，那问题才大了，外甥靠自己双手拼搏，不管社会地位高低，总算能自食其力。

姐夫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熬夜、喝酒，青春饭毕竟吃不长，希望他真的能体会做父母的用心良苦。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话题，说，孩子整容的事，可惜了，欲言又止之下，有种遗憾。

你看，还在操心？我故意逗他。

果然，他嘀咕着，有些话不得不说，你姐她一直在孩子面前贬低他，那种贬低会让孩子自信心不足。他的埋怨，似乎一吐为快。

我心里一震：孩子对父母的不尊重行为，是有根源。但说这些有什么用？孩子们都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况且涉及我姐。我便故意岔开他的埋怨。我说，那么多年，你们怎么都不去深圳看看孩子，了解一下孩子的发展？作为舅舅，我也抱怨他，毕竟一家之主。

别说去深圳，就是电话也没说几句，就挂了——隔阂啊。姐夫说。不过，一代比一代好，孩子毕竟不像我，他敢闯敢去追求。

隔两天，我收到姐夫发来的一个微信，这次他没有撤回。他说，真心感谢我的帮忙，房子的事告了一个段落，期待孩子下次回来。自己也老了，静下心写了一些文字，算不得什么文章。题目有些老套，叫《难忘的日子》。

清晨，打开窗户，一股新鲜空气迎面扑来，伴随着一缕缕金色的光芒，太阳出来了，露出了慈祥的笑脸。在朝阳的照耀下，院子里的榕树郁郁葱葱，珍珠似的露珠像娃娃一样调皮地在绿叶上滚动着，两只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唱着欢快的歌，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我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妈妈安详地躺在床上，我走到床前，唤醒妈妈。她睁开蒙眬的眼睛，我轻轻喊一声妈。而后为她量血压。她慢慢伸出左臂。我高兴极了，今天血压、心律都正常。我解开血压带，慢慢地扶妈妈起床，开始每天周而复始做的同样几个动作：捋头发，按摩上肢、下肢，敲敲背。递一杯温温的蜜开水，开始帮她洗脸、漱口。早餐有：牛奶、面包、鸡蛋。

妈妈有时说，肚子饱饱的。我知道她没有食欲，每天会找理由。我没办法，就和妈妈打“太极”。我说，你把这些吃了，午饭、晚饭就不用吃。其实妈妈三餐都吃，有时甚至一天吃6餐——加了小点心。她说，那拉钩;我说，好，拉钩。她有时候会怀疑，说，骗我你是小狗狗。我说，谁骗谁，谁就是小狗狗。有时，她会突然醒悟过来，骂我，说你骗我，捏起拳头来打我。那拳头落在我身上，竟然像拍打我入眠一样。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或许这是儿时的记忆在妈妈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童年虽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但童年有趣的往事却永远也忘不了。妈妈这样对我开玩笑，可以说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妈妈的生活一刻都离不开我，一切都要依靠我。

有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她有三个愿望。第一，她想活到100岁;第二，房子老了，不要惊动它;第三，她想见到我儿子结婚。我流着眼泪，答应她。我发誓我保证圆您这三个愿望，即便是关掉诊所。我一定陪您走到人生最后一站……

我才知道他的诊所之所以不开的缘由。看到这，我热泪盈眶，即刻给他发去三个点赞表情，并写下：我被针刺了一下，刺出感动。

尘埃落定之后，我认为，做人首先要看这三本书，第一本是道家做人，第二本是儒家做事，第三本是佛家修心。看了这三本书，才知道用智慧做人，用智慧做事，用智慧修心。才知道做人要本分，做事要规范，修心会健康的道理。

我并不是母亲眼中那种没有主见的男人，我曾在她面前答应过，知恩图报是做人的基本，收起傲气与委屈，尽量听姐和姐夫的话。背着昨天赶明天，会累坏了每一个当下。边走边忘，才能感受到下一个迎面而来的幸福。至于孩子——我亲生的儿子，我对他寄予所有的希望，但自己未能实现的却要让孩子做到，将是自私至极。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切随缘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所以再大的伤痛，睡一觉，把它忘了。烦恼不过夜。健忘才幸福。

行走在人世间，每个人都要做真实的自己。用一颗简单的心，做一个单纯的人;用一颗单纯的心，做一个快乐的人;用一颗快乐的心，做一个温暖的人;用一颗温暖的心，做一个幸福的人。不必太在意生活中的得与失，不必太在意世间不懂你的人。

苦与乐，只要感恩，就有灿烂阳光;心存善念，就会满园花香！

我一贯不太喜欢心灵鸡汤式的文字，特别是所谓大师级的，往往从生活的一件小事竟然看出人生的哲理。可姐夫的文字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朴素，让我内心暖暖的。

我后来才知道，他家的门楣最终没用“高翔秋鸿”，一直空着四方框。姐夫说，他姐夫不愿意他用“高翔秋鸿”，其实是内心里一直瞧不起他。没关系，他不会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姐姐的心，闹得姐弟不和。何况姐夫帮了那么多忙，他会铭刻在心里。有一句名言说得好：家和万事兴。

姐夫吴鸿一路说开去，洋洋洒洒。他说，同一条血脉，永远都是最亲最爱的人。风雨过后，就是彩虹。

最后他留下一句：好人好报！

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家了，读中篇《正午红酒》。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从医院里偷跑出来的高个成年人，近乎哑巴，却怀着一颗永远的孩子心，口袋里揣着一把心爱的口琴，闲时吹一曲，任劳任怨，随遇而安。可是，即便是这样的人，雇主家孩子偷他的口琴，医院雇私家侦探缉拿他，最终惹上血案，导致一个单纯至极的人被误杀。文末，房东主人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这位大男孩，想起他不畏辛劳无所求，想起他制作的奶酪，救活了他本一直走下坡路的家。他无法理解，即便算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又怎么啦，与他人无害与他人无关，竟然落到这样的下场。

小说如此精准捕捉一个男人的內心世界，令人惊讶纳闷的是，小说为何叫“正午红酒”？看到最后，才知道，大男孩只会吹奏一曲，而曲名正是《正午红酒》，描绘的是一幕户外野趣的温馨画面，在那正午时刻，他的母亲在制作浓郁芝香的奶酪。看到这，暗淡之中呈现一道澄明。

外甥又如失踪那几年一样，他和小印妹妹的事杳无音信;门楣上一直空着;原先激动时说在客厅摆茶几、茶具，等着客人来泡茶，而今也不问茶几的颜色、款式了。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我在街上，老远就看见姐夫。他大老远就挥手跟我打招呼。

中午的日头照着大街。秋分了，还是闷热得厉害。

我比画着，去干吗？

去照相馆。

我停住了，这大中午的，照什么照片这么重要？

哦，他脱下口罩说，我把老房子装修前和装修后，都拍了，留作纪念，现在去洗照片。

我竖起大拇指。

他笑了起来，眉毛翘着，走了几步，转身微微鞠了躬，说，谢谢你。

我们擦肩而过。我一直往前走，却无法挥去“谢谢”这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看似客气却一点儿都不多余。我想起了《正午红酒》，望着他的背影，才发现自己从未读懂他。我有一种预判，这一次他将会把照片，还有做好的金色镜框挂满客厅一角，就像一些文人总爱把梅兰竹菊放在厅堂里那样。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