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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汀哆

2022-01-15阿尼苏

福建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乌尔母羊导师

阿尼苏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唱第七首歌时,我的嗓子突然哑了。乌力吉大哥以为马头琴出了问题,向我点头表示歉意,并重新调琴奏响悠扬的琴声。可我用尽全力还是发不出声音。见我迟迟没有动静,眼前十几张饭桌上的客人们开始骚动。一个醉酒的男人喊,快唱啊!都点好歌名了,你不是最能唱乌尔汀哆吗?我喉头发热,阵阵恶心泛到嘴边。我用双脚的力量极力控制着身体和情绪,额头、手心和后背沁出了冷汗。

敖登见状小跑着来到我身边耳语,你没事吧?先下去休息!她从我手里拿过话筒,面向观众露出好看的笑容说,抱歉!孟和今天状态不好,下面我为大家免费唱首歌。这时那个醉酒的男人又喊,我们是来听乌尔汀哆的,你会唱吗?奥登径直走到男人身边,给自己倒满一杯白酒,一口气干掉说,大哥,今天是我们的失误,这杯酒就当是赔罪。男人在众人面前不敢丢面子,只得笑呵呵地干一杯白酒。

敖登不怎么会唱纯粹的乌尔汀哆,只会唱草原流行歌曲,而且歌声中规中矩。好在酒店大厅里客人多,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不是专业歌手很难听出声音的好赖。敖登唱完《祝酒歌》后,在客人的要求下又唱了一首《下马歌》,这才缓和了场面。我捏住发痒的喉咙,浑身无力地瘫坐在角落里的靠椅上,前方的音响震颤我的耳膜。大专音乐系毕业到酒店唱歌三年,我没有出现过嗓子哑的情况。经理走过来跟我说,嗓子怎么样了?还差三首呢。我懊恼地站起身,推开经理走出了酒店。

外面下着雪,雪花落在十几座水泥做的蒙古包顶上,与不远处刚点亮的街灯融为朦胧的景象。我钻进一座没有客人的蒙古包内躺下,套瑙在上面旋转,即使我集中精力去看,依然是旋转的状态。我头昏脑胀,闭上眼睛,仿佛躺在一条船上,身体感受到一股虚无带来的漂浮感。

我从昏睡中被敖登叫醒。她给我穿上羽绒服,扶着我走出了蒙古包。外面的雪已经没过脚踝。敖登像往常一样骑上电动车,我坐在后座。如果不是为了我,敖登不会喝酒,她的主要任务是跳安代舞。两年前她在另一家酒店唱歌,后来那家酒店倒闭,经过朋友推荐来到现在的新酒店应聘歌手。新酒店对歌手的要求极高,她还没有唱完,经理就开始摇头了。她的声音条件还可以,但一听就是野路子。

那时我在新酒店工作一年了。这份工作是导师给我推荐的,我没让导师失望,我用乌尔汀哆征服了所有客人。只要我唱起乌尔汀哆,大厅里就会安静下来,我的歌声能穿透厚厚的水泥墙抵达辽远的草原,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也会使客人们如沐春风。我的待遇也不错,除了两千元的底薪外,每唱一首乌尔汀哆能挣五十块钱点歌费,大型活动现场表演费另算。一个月下来,我有两万块钱左右的收入。

敖登应聘失败后,站在台下哭了。她比我小一岁,为了改善家庭条件,独自来到城市闯荡,委屈的眼泪流了一脸。其他应聘者表演节目时,我悄悄问她,除了唱歌还会什么?我突然的问话使她愣住了。毕竟我们刚认识,才聊几句话。她脸上掠过疑惑,过了一阵才缓过神来说,我还会跳安代舞。我这才注意到,她匀称的身材,自带一股天然的柔美。我凑到经理身边悄悄地说,经理,刚才那个女孩跳舞非常棒,给她一次机会吧!

所有应聘者结束表演后,经理故意轻咳一声问,你们当中有会跳舞的吗?我们还缺一个舞蹈演员。我向敖登使了个眼色,她慌张地上台跳舞。我心里还不确定她到底行不行,只是觉得作为在同一座城市漂泊的人,遇到这样的情况,能帮就帮了。令大家意外的是,敖登的安代舞跳得太美了,简直是飞翔的鸿雁。她跳完,没有人再登台。

第二天开始我与敖登成了搭档。我唱歌,她跳舞。在我的指导下,她唱功也有了很大的进步,偶尔在客人的要求下,也会上台献唱。

第二年春季,我和敖登领了结婚证。我们在郊区买了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二手房。晚上下班,我们骑上电动车,沿着空旷的柏油路向北行驶半小时后到家。敖登几乎每晚都会扶着我上到五楼。我总是一边倾斜着身体爬楼梯,一边不停地唱歌。敖登怪我扰民,我嘿嘿笑着继续唱,并跟敖登说,这不叫扰民,这叫送福利。直到我的嗓子突然变哑,那种略显得意的状态才瞬间消失了。

寒风吹过,雪花在窗外飞舞。敖登脱掉我的外套和靴子,给我盖上了厚厚的棉被。我昏沉沉地躺下。我怕若是感冒会传染给敖登,让她去沙发上睡,可是她坚持陪伴在我身边,一直观察我的状况,一夜没有休息好。翌日清晨,她给我熬了一碗粥,便急匆匆地带我去了门诊。大夫检查完说,扁桃体严重发炎,得输液。

几天后,我的身体基本恢复正常。我迫不及待地想去上班。我问敖登,这几天经理抓狂了吧?她说,来了一个新歌手,也是唱乌尔汀哆的。我问,唱得比我好?她做个鬼脸说,乌尔汀哆,谁能唱过我家孟和!我满心欢悦。这世上最美的事情就是,一个男人被心爱的女人毫无保留地夸赞。

当晚经理拥抱着我笑呵呵地说,你可算来了,你没来的这几天多亏有苏赫,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朝经理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正在系腰带的瘦瘦高高的男生向我挥手。我举起手里的话筒做回应。

晚上七点左右酒店客人最多。我换上蒙古袍走上舞台。客人们安静下来,等待我的乌尔汀哆。乌力吉大哥的眼神有些恍惚。当他拉响前奏时,我却惊出一身冷汗!我唱不出乌尔汀哆了,无论怎么调整呼吸也无济于事。怎么会这样?我的声音太平常了,就像从没有学过声乐。敖登想上台救场时,经理抢先一步上来,面向客人们说,抱歉,孟和的声带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们先让他下去休息,下面有请乌尔汀哆新秀苏赫为大家献歌。

苏赫的声音很棒,一曲《走马》驾驭起来得心应手。客人们纷纷竖起拇指,现场异常热闹。但他的聲音还是略显生涩,不够通透,不够悠长。他是把乌尔汀哆当成歌来唱的。我是把乌尔汀哆当成生活和向往来唱的。我们对乌尔汀哆是截然不同的理解。不过苏赫身材高大长相帅气,而且很会表现出那种讨客人喜欢的样子。经理过来跟我说,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恢复呢,先喝点水润润嗓子。你觉得苏赫这小子唱得咋样?我冲经理笑笑,没有说话。

我在台下调整了半天,始终唱不出乌尔汀哆。敖登觉得我还没有完全恢复,可是我浑身上下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怎么就突然不会唱歌了呢?那天晚上我向经理请假时,经理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多休息!那样子像是撵我快点走似的。若在往常,他会不停地搓着手,脸上显出凝重的神色,极力缩短我请假的时间。但是这次他表面和气,心里似乎不在乎我请不请假的事。这一点我看得一清二楚。即使敖登给他多多说几句好听的话,他还是那个状态。我灰心丧气地走出了酒店。

一个月请假超过三天底薪就没有了。我本打算来年春季回老家跟敖登举办婚礼,再买一辆小轿车,以方便我们上下班。可是一连好几天的请假让我有些不安,更让我抓狂的是,我唱不出乌尔汀哆了。我说话正常,唱难度不高的歌曲时喉咙会有些刺痛,声音略微沙哑,而一旦尝试乌尔汀哆,声音就变得极为难听。我去医院也没有检查出问题,医生也只叮嘱我多休息。

敖登白天把晚上的饭菜都做好,让我晚上热着吃。晚上下班也不允许我去接她,自己骑着电动车在风雪中穿行。我在家休息了一周,身体没有出现其他状况,跟正常人一样,可就是无法唱出乌尔汀哆了。我去找导师,导师给我伴奏,让我调整好气息,没有压力地唱。我反复尝试了多次,还是不行。导师觉得这可能跟心理因素有关,让我再等一段时间。

我继续休息。经理打来电话说,孟和,酒店工作很忙,我没有时间去看你,敖登已经说明你的情况,领导们商量过,你干脆在家休息一个月吧。眼下先让苏赫唱乌尔汀哆,他唱得远不如你,按你们的行话说,他是野路子,可他也很优秀。我昨天才知道,他是乌力吉的表弟。乌尔汀哆是我们酒店节目单里的重头戏,不管怎样不能没有人啊!先就这样!

接完经理的电话,我内心很空虚,望着窗外雪后斑驳的景象,陷入莫名的感伤中。我并不十分担心自己的嗓子,坚信肯定会好起来。我就是空虚。一种无法描述的,庞大的空虚下产生的失落正在侵袭我的身心。

夜里风很大。我下楼准备接敖登,刚走到小区门口,看到两辆电动车正顶风驶来。敖登走到门口向我喊,你咋下来了?此时另外一辆电动车赶来了。那人说,姐,我走了!我一听声音,再看看身形就认出是苏赫。敖登挥挥手说,路上小心点!苏赫答应一声,便掉转车头走了。上楼时敖登说,苏赫住的小区离我们不远,晚上执意送我……

我没有理会敖登的话,径直走进屋,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敖登没再进一步解释,她没有吃我热好的饭菜,只是简单地泡了一碗方便面。当晚我睡在沙发上,她没说什么。我用手机打游戏,把声音调得很大,她关上了卧室门。那几天,我们各做各的事,谁也不理谁。我所谓的做事无非就是看电视或打游戏。我不再在夜里下楼接她,她也不再吃我做的饭菜。

一天夜里,敖登下班回家后,边吃泡面边打电话。电话那头是个男人,敖登的声音很柔和,说话间伴着笑声。她挂电话后,我冷冷地说出了苏赫的名字。敖登没有理会。她曾经爱上我,是因为我的乌尔汀哆,如今对我忽冷忽热,也是因为乌尔汀哆。

我打游戏到半夜,从沙发上起身,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模样。腹部、胸部、脖子、口腔……我不断暗示自己一定行。可我还是唱不出来。我懊恼地对着镜子哭起来。敖登不知何时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叹口气说,你别难过,慢慢来吧!我把气撒在她身上,说,你不用在乎我了,去找你的苏赫吧,晚上你总是不让我接你,原来是为了跟苏赫在一起……我还在大声宣泄着,敖登转身进卧室,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几天的冷战过后,敖登说,我们的事先放在一边,你的嗓子一定要好好看看。我也不想继续闹下去。随便什么结局吧。敖登带我去了市里条件最好的医院,我像木头似的跟在她后面。一圈检查下来,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我们又去了几座大城市做检查,也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我的嗓子一切正常,可就是不能唱乌尔汀哆了。

我的脾气变得暴躁。我开始喝酒,一瓶接一瓶。敖登劝我不能消沉,我推开她说,你不用管我了,我已经废了,你去找苏赫吧!我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伤人。可当她拉着行李箱走出门时,我都没有拦住。我引以为傲的嗓子废了。我曾被导师推荐为乌尔汀哆传承人,几个月后还要参加一档选秀节目……这时命运偏偏跟我开起了玩笑。而敖登离开我,那只是时间问题了。

敖登住在酒店。经理、乌力吉大哥和苏赫三人过来看我。他们表情凝重,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语来安慰我。经理绕来绕去地说了很多话。我听出他的意思了。如果我的嗓子不能恢复,那么酒店不会再跟我继续签合同了,三年的期限也正好刚到期。乌力吉大哥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盯着墙上的马头琴,双手不停地搓着膝盖。我曾经不怀好意地怀疑过他,借助此事推荐自己的表弟。当他的眼泪滑落时,我才确切地感觉到错怪他了。从经理的表述中,我得知乌力吉大哥这样做是为了救场。他是一个好人。他抹一把老泪说,孟和,你不是会拉马头琴吗?我可以帮你联系中型歌吧。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赫始终没有说话,羞涩地坐在一旁。不过他时不时发出叹气声,是为我惋惜,也是为自己的将来担心。我没有谈及任何关于敖登的事。不需要所谓的解释和道歉,我对他的怀疑和愤怒突然消失了。我甚至有些羞愧。我鼓励苏赫说,像我这样的情况是极为罕见的,概率相当于被闪电击中,你好好唱乌尔汀哆,不要有任何负担。他慌忙点头,似乎急需我对他的鼓励和肯定。

他们三人走后,我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抽泣。我天生一副好嗓子,可以把草原的辽阔唱出画面,让每一个听我歌声的人沉醉在其中。除了专业技巧和天生的音色外,我唱乌尔汀哆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有人说,听我的声音,好似骑上马背驰骋在无垠的草原上。我对此毫无怀疑,我确有这种本领。而如今我完了,就像陷入深不可测的泥潭里的黄骠马,唯有挣扎中发出几声喑哑的嘶鸣。

敖登一来,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几次她故意拖延时间,想听我说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說。她撂下一句,少喝点酒。然后匆忙去上班了。我很自责,却固执地释放着自己的坏情绪。敖登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她没有离开过我,而且一直在想尽办法让我好起来。只是我无法接受现实,我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恨自己。

我在家里消沉了两个月。因为我的任性,我和敖登之间差点出现裂缝。敖登用坚强和善良修正了我的心。她体谅我的痛苦,默默承受着我的坏脾气。她回家住后,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就会去酒店接她。为了顾及我的感受,她几乎不会说酒店里发生的那些热闹事。我陷进了死气沉沉的平静。这让敖登比先前更加担忧。苏赫有时会向我请教乌尔汀哆的唱法。我毫无保留地向他传授我的经验。经过我的几次指点,他的声音不再急躁,台风也越来越稳。我羡慕苏赫。我羡慕能唱乌尔汀哆的所有人。

敖登跳舞时,我有些伤感,她在台上卖力表演的样子让我心疼。我们两人为了将来过得更好,在这座城市风雨同行,相依为命,真是太不容易了。我鼓起勇气,悄悄走到乌力吉大哥身边问,大哥,你上次说的……那个拉琴的活儿还有吗?乌力吉大哥赶忙起身说,有有有……

翌日晌午,乌力吉大哥带我去了离酒店只隔一条马路的一家中型歌吧。我用马头琴拉了一曲《鸿雁》,老板听得热泪盈眶。原来老板听过我的乌尔汀哆,他戏称我下嫁到他们歌吧受委屈了。我苦笑。我的工作时间从黄昏到半夜,工资待遇要比酒店那头少一半。我的琴尽管拉得不是特别好,但是完全能达到歌吧的要求。乌力吉大哥向老板说了很多好话,我在心里不断暗示自己,一定要认清现实,为了敖登要坚强起来。

生活进入了平静,是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敖登把家里的乌尔汀哆唱片,连同我曾经获过的奖状奖杯都藏起来了。她不想让我难过。我因为曾经对她的误解和坏脾气感到羞愧。我表面上是在按部就班地工作,实则心里正在变得麻木。歌吧与酒店不同,年轻人居多,热闹常常变成喧闹。歌手唱得多好,乐手弹得多棒,都不重要。有些年轻人会喝得烂醉如泥,喊着理想夺门而去,不知所踪。

某夜,我拉琴时,一个年轻人晃晃悠悠地站在我面前流泪。这在歌吧见怪不怪,引不起别人的关注。他闭着眼睛,随着琴声的旋律轻輕地晃着头,眼泪像是落在玻璃窗上的雨珠一样,清晰又模糊地流下来了。我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的遭遇,我能做的唯有继续拉琴。年轻人看起来是个二十出头、稚气未脱的大男孩。他站着听完了好几首曲子,然后独自走出歌吧,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愈发少言寡语,我营造了一种冷漠的氛围。敖登每次跟我说话都会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刺痛我。我们的沟通少了,加上各自的忙碌,有时一天聊不上几句话。我像机器似的拉着琴,全然不顾周遭的一切。我用故作镇定来掩盖越来越脆弱的内心。我把自己藏在一副木讷而呆板的身体内。

过了一段时间,外面又开始飘雪。那个独自哭泣的男孩再次来到歌吧,喝完几瓶啤酒后站在我面前听曲,状态与上次完全相同。这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咦?这不是孟和吗?他的声音刚落,与他同桌的几个人向我投来各自的目光。男人走到我跟前,我才认出来,他是常去酒店喝酒的顾客,曾点过我的乌尔汀哆。他说,你不是在酒店唱歌来着吗,怎么来这里拉琴了?我苦笑着摇头做回应。他的一个同伴走来问他,他是谁啊?他说,歌手,特别会唱乌尔汀哆。他边说边模仿我唱乌尔汀哆的样子。他的同伴举起酒杯喊,孟和,来一首乌尔汀哆!不明事实的客人们也跟着喊,乌尔汀哆!乌尔汀哆!

这时,哭泣的男孩走出了歌吧。我全然不顾客人们的呐喊声,放下马头琴跟着男孩消失的方向走去。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没有找到男孩,沿着马路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走着。我不知走了多久,雪停了,眼前出现一片祥和的景象。没有一丝风,白杨树上挂满了雪花,一只飞鸟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鸣叫。我放开喉咙,跟着小鸟唱起来,声音越来越长。我终于唱出了乌尔汀哆,我惊喜万分!脚下的雪逐渐化为草地,我唱完一首歌,便伏在草地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等我醒来,敖登眼睛红肿地坐在我身边。我的头上悬着两个不同颜色的吊瓶。敖登长舒一口气说,你总算醒了。我辨别了好一阵才知道是在病房。敖登继续说,昨晚你走出歌吧倒在路边不省人事,歌吧老板把你送到医院。敖登就在我身边,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我仔细回想昨夜走出歌吧的情景。那不是梦,若是梦,醒来会忘记大半,哪怕记得很清楚,事后也会意识到是梦。我肯定是走进了像梦境一样的地方,小鸟和草地那样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敖登觉得我在说胡话,用温柔的手掌反复检查我额头的温度。我在医院高烧了两天。回到家,敖登去上班后,我站在镜子前,调整好呼吸,尝试唱乌尔汀哆。还是不行!我真的是完完全全无法唱乌尔汀哆了。我很沮丧,是平静里滋生的那种可怕的沮丧。

由于我情绪上的波动,无法在歌吧继续工作。我向老板推荐了一个会拉琴的朋友后,便成日在家待着。与之前的喝酒闹脾气不同,我变得异常沉默,总是好几天不出家门,敖登常常偷偷流泪。敖登不在,我有时会跑去空无一人的地方呐喊。我声音嘶哑,用尽全力喊出心中郁结的情绪。我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有一天,敖登在家做了几道菜,请来了我的导师。导师没有谈及乌尔汀哆,一边夸敖登做的菜香,一边说我们日子经营得不错。敖登配合着导师的话。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越不是滋味。喝完几杯酒,我流泪了,但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我是从敖登和导师脸上的表情发现自己流泪的。我哭得像孩子一样。我跟导师说,除了乌尔汀哆我没有喜欢的,我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导师沉默了一阵,把杯里的酒喝干,说,孟和,陷入困境,可以适当放空自己,寻找自己,不要局限于眼前,眼光放长远,最重要的是,不能忘记为何出发。

导师的话给了我另一种思路。漫长的冬季,我与自己的情绪做斗争,试图用很多道理来说服自己,虽然依旧无济于事,但是冥冥中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在牵引着我。我能预感到会发生一些变化,只是不知道这个变化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而这个变化的开端是敖登带来的,她看着萎靡不振的我说,孟和,你多次跟我提起,你老家西日嘎草原,夏天的风景像梦境一样美丽,明年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说这话时,她脸上带着微笑,好看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我,像是急切渴望得到我的回应。

我抱住了敖登瘦弱的身体。一直以来,她在迁就着我,我倒像个孩子似的,想怎样就怎样。被我紧紧抱住的敖登,在我怀里哭了很长时间,她承受的压力比我更大。她为了多赚些钱,拒绝了一所中专的舞蹈助教工作。虽然助教的工资不高,但她从小就梦想着当一名舞蹈老师。我从敖登身上能感受到,不向所谓命运低头的韧劲。

我在敖登耳边说,我要改变自己,要走出低谷,要对得起你,对得起导师,对得起所有关心我的人。我正常说话的音色没有变,我还会唱流行歌曲,还会拉马头琴,我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我会做的事还有很多……我的话像决堤的河水般倾泻。我还在说着,敖登轻轻捂住我的嘴说,我什么都懂!

我逐渐建立了坚定的信心。我与敖登商量好,明年她去学校当助教,我要向乌力吉大哥学习更精湛的琴技。我们要重新开始,不仅是在生活方式上,更要在精神上,磨砺出真正意义上的自己。我想通过刻意的改变,使一切慢慢好起来。我要舔舐自己的伤口,不能让关心我的人,与我一同陷入无尽的黑暗。我要振作起来!

几个月后,我们回到了西日嘎草原。

我经常带着马头琴,领着村里的孩子们去绿草地上唱歌。敖登在野花丛中跳起柔美的安代舞。我们享受着来自家乡的最纯粹、最纯真的情义。草原瞬间化解了我渺小的认知。我躺进了草原博大的胸怀,闭上眼睛,聆听风吹过草尖时的声音,那么悠远,那么亲近。

尽管如此,我还是沉浸在隐秘的痛苦中。我不甘心。我独自走到山脚、河边、林中、草地上,调整好呼吸,试着放松身体,然后唱出第一个音,啊……往下的声音逐渐沙哑,完全不能唱出那种绵长而空灵,曾经征服无数听众耳朵和心灵的长音了。我极其沮丧。可面对敖登,我用脸部的肌肉带动笑容,提醒自己,我最珍贵的一直在。酒成了我的另一个伙伴,烈酒流淌進体内,短暂的麻木成了难以启齿的慰藉。

我独自走进草原,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切喧嚣离我而去。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位牧羊人的歌声。那是我从未听过的乌尔汀哆。牧羊人骑在黑骏马上,放牧着云朵似的羊群。他在长生天和绿草地间,对着羊群和马儿放声歌唱。导师第一次教我唱歌时告诉过我,唱乌尔汀哆要想象辽远的草原,把歌声绵绵不绝地唱出去,送到无限深远的地方。而眼下,出现了奇异的景象,牧羊人的歌声深远,他把蓝天、山川、河流、树林、草原逐渐拉到了我的眼前。我成了它们中最卑微的一个。

啊哈嘿……

骑上我心爱的黑骏马,

在无垠的草原上飞驰。

啊哈嘿……

也许我会遇到心爱的姑娘,

我们一起建设家园。

此刻,我虽然不是牧羊人,可我感受到了他的轻松与自在。每一个绵长的音符里,每一个自然的停顿中,动荡着草原的残酷,静默着草原的浪漫。啊哈嘿……啊哈嘿……那个需要反复练习的华丽的颤音,隐匿在简单的歌词和旋律中。牧羊人的歌声,将我带到了古老的草原,让我与永恒对话。我慢慢走向他,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太好听了!怎样才能唱出如此动听的乌尔汀哆呢?牧羊人爽朗地笑着说,乌尔汀哆就是生活本身,生活里的喜怒哀乐无须修饰地唱出来,这是牧人的心声,心声是不能被修饰的。

而我何尝不是另一个牧羊人呢?我不禁自问,乌尔汀哆是否在我傲慢、得意时,离开了我?我发出疑惑,当初学唱乌尔汀哆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钱财和虚名吗?生而为人,这些东西固然重要,可一旦变成目的,就给乌尔汀哆蒙上了一层虚荣的面纱。就在那一刹那,我懂了。乌尔汀哆是牧人的歌,牧人在无边的原野上歌唱时,除了表达心意外,不会添加附着的杂质。当我苦苦挣扎与追寻,近乎绝望时才彻悟,乌尔汀哆是通透明亮的,并非仅仅是绵长的声音,而是对生命亘古延续的歌颂,是牧人孤独生活的演绎。我是如此深刻地触及了乌尔汀哆的灵魂。

往下的日子,我心无杂念。我已重新认识乌尔汀哆,重新拥抱生活。我的心前所未有地轻松自在。我和敖登满怀憧憬地计划着未来的种种美好。生活可能会有无尽的苦涩,但是只要真挚地活着,就能看到无比壮阔的美景。我觉得我真正理解了乌尔汀哆,能不能唱出已经不重要了。我的身体活着或死亡,那一声声“啊哈嘿”始终在我的灵魂深处激荡着生命的浪花,创造着生生不息的血脉。

一天,我和敖登正在饮牛奶,一个男孩急匆匆地跑过来跟我说,孟和阿吉,快去给我家的母羊唱首劝奶歌吧,额吉嗓子发炎,唱不了了!我和敖登赶忙放好水桶,跟着男孩来到母羊身边。

这只母羊在草原上走着走着就生产了,男孩的额吉用毡袋子,将浑身湿漉漉的小羊羔抱回来,发现母羊不认自己的孩子,怎么也不给孩子吃奶。额吉怀里抱住母羊的头,母羊有些烦躁地踢腾着后腿,想把肚皮下的小羊羔赶走,小羊羔可怜巴巴地晃动着脑袋,怎么也吃不上奶。我盘腿坐在母羊身边,闭上眼睛,感受着夏季牧场的寂静与震荡。博大是一种最本真的状态。草原的一切渐次来到了我眼前。一股神奇的力量从心间向全身激荡开来——

啊哈嘿……

母羊母羊,

我和你一样,

出生在西日嘎草原。

我们的心灵像草原一样柔软,

我们的眼睛像河流一样清澈,

我们可以听见遥远的风声,

我们可以呼唤天上的白云。

……

我在故乡,在草原深处,在牧民家的羊圈唱出了乌尔汀哆。母羊下奶了,小羊羔吃上了母乳。母羊在流泪,敖登也在流泪。这不是梦,这是像梦一样的现实。白杨树在日光下泛着白光,一只小鸟飞落枝头,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我的乌尔汀哆,我的乌尔汀哆就这样神奇地回来了。突如其来,又一直存在。那一刻,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是草原广博胸怀里能感知永恒的一株草、一阵风……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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