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木偶剧团:留住传统技艺的体面
2022-01-15马靖雯夏芯
│文 马靖雯 本刊全媒体记者 夏芯
资中县木偶剧团开展“木偶进校园”活动。
7分多钟的木偶剧《沙家浜·智斗》,“饰演”刁德一的杨星宇不知已经练习了多少遍。从四川艺术职业学院毕业后,21岁的他10月份进入四川资中木偶剧团成为一名学员,和他一起进团的还有5个同龄人。3个月试用期将满,这场戏将成为决定他们去留的考试题目。
在剧团四楼100来平米的练功房里,从练习基本功,到熟悉唱本、走戏,一批又一批新人在剧团团长胡海的眼皮下成长起来。以他30多年从事木偶演艺工作的经验判断,3个月就能看出来一个学员有没有资质。
临近考试,这天下午的排练还是出了不少状况,阿庆嫂倒茶时茶杯掉地、点烟的火柴甩了多次才熄灭、胡传魁的脚高出了幕布……还有许多不到位的细节功夫,在胡海眼里一览无余。“他们可能是看着我紧张了。”尽管批评得厉害,胡海还是给每个学员演示了标准动作。
资中木偶艺术历史悠久,木偶剧团在当地可谓家喻户晓。自2014年资中中型杖头木偶戏被国务院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后,在资中木偶剧团做演员,更成为当地人心目中一份体面的工作。作为一门传统艺术,资中木偶剧如何在现代社会留住这份体面?
“扁担剧团”
木偶戏在四川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湖广填四川时期,内江资中的中型杖头木偶戏作为其中一个分支,最早记载于清光绪年间。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整合了大大小小的戏班子,于1953年成立资中县百花木偶川剧队。后来,文化部门按照木偶戏最活跃的地带,在省内整合成了位于北南充、南内江、西成都、东重庆的4个木偶剧团,分别演绎不同的戏种。资中县木偶剧团在1957年定名。
两年后,剧团开始招生,16岁的赵会武和12岁的余定友是最早一批学员。
据他们回忆,剧团早年被称作“扁担剧团”,当时条件简陋,演员们扯铺盖做幕搭台,挑着扁担赶路送戏下乡。后来有了板板车、架架车、拖拉机,才告别了扁担。
学习木偶技艺讲究一专多能,当时的艺人既要会操作木偶,还要学川剧唱腔。剧团以表演四大名著、神话故事中的传统剧目为主,演员的身量和音色决定了他们饰演的角色。
赵会武和余定友经常搭档演《西游记》片段,身材瘦小的余定友演孙悟空,体型敦实的赵会武既要演猪八戒,还要唱孙悟空的台词。挡上幕布,台下观众只知二人配合默契、演技精湛,却不知这一心二用的表演功力,直到今天也难有人与其比肩。
上世纪六十年代,资中木偶剧方兴未艾,观众越来越多。身长50厘米的木偶太小,不便于后方观众观看,于是剧团的手艺人进行改良,形成了后来身高90厘米的中型杖头木偶的雏形,将操纵木偶的手扦由内扦改为外扦,在全国首开先河给木偶加腿,身形改得圆润立体。这样的改良不仅实现了从传统戏到现代戏、从小型戏到大型戏的过渡,也将资中木偶剧团推向了鼎盛时期。
“我们在成都演出时,一票难求,解放军影剧院那条街的买票队伍排到了春熙路!在农村演出时,有时观众多到把山门都挤开了。”赵会武说。
到了七八十年代,人们的娱乐生活逐渐多元,传统艺术受到冲击。为了让木偶戏延续下去,剧团转向以学生为目标观众,进行创作和表演。
但待遇成了问题,“全团30多号人,国家一共才下发800元额定工资,人员流失比较严重。”赵会武说。
八十年代初期,木偶剧团一度面临解散。当时,资中县启动国有文艺院团体制改革,县上建议保留文工团和川剧团,撤木偶剧团。当时,剧团三代老团长联合到省文化厅反映,上面经过讨论认为,资中木偶戏属于稀有剧种,剧团不能撤!随即向地方批示,给出了保留木偶剧团的三个理由:他们有技术力量;有学生作服务对象;能够自力更生,不给国家增添过多负担。最后,文工团和川剧团被并入木偶剧团,这才使木偶剧得以存活。
就在这个时期,16岁的胡海加入了木偶剧团。“我是个农村娃娃,身材条件也不够好,怕自己跟不上。”胡海说,当时他父亲鼓励他说,要干一行、爱一行,最好能成一行、红一行,“别人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那就是最棒的。”
于是,胡海一头扎进这门艺术,一干就是近20年。2005年,资中县再次进行文艺院团体制改革,将“三团”未退休的23名职工组成新的资中县木偶剧团。当时,老一辈退的退,年轻人走的走,剧团人才青黄不接,23名演员中只有4人会表演木偶戏。身边有人劝胡海转行做生意,但他还是坚持留了下来。
幕后英雄
练习用的木偶是5斤重的,比表演用的重两三斤。记者试了试,手举过头顶不到半分钟就开始发抖,如果腾出拇指和食指操作,木偶就立不稳了。而剧团所有师生每天举木偶30分钟已经是惯例。
2006年,胡海被任命为团长后做了两件事:一是让剧团所有演员都学习木偶戏,二是大胆创新,从幕后走向幕前。
揭开幕布的戏被称为“明台”,融入了杂技、水袖、书法等具有观赏性的剧目,让观众在欣赏木偶表演的同时,能看到演员操纵木偶的过程,真正把木偶戏变成了人和木偶的双重艺术。
从2008年起,剧团又开始着力培养新学员,从并团后的20余人逐渐发展到现在的40余人。
34岁的周昱汝已进团12年,她最拿手的技术是水袖舞。一次比赛前,剧团临时让她与师兄林昆搭档,表演水袖木偶《梁祝》,排练时间很紧,但扎实的功底让二人很快形成了默契。比赛过程中,他们甚至不用看木偶,步法、身段、走位都早已牢记于心。
“木偶戏与人戏相比最大的难度,就是木偶的表情无法变化,演员只能通过操控它点头摇头、转动眼珠把情感传递给观众。把木偶演活了,观众看着就像真的一样,就达到了人偶合一的境界。”胡海说。
周昱汝坦言自己是“天赋型选手”。她此前在婚庆公司工作,学戏时年龄也不小了,但熟悉起来比较快。
24岁的肖雪入团快10年了,但她觉得自己是“后天型选手”,刚开始一个动作和节奏的卡位,总要练习很多次才能掌握要领,“天赋和努力是缺一不可的”。
最初在演员少,无法排大戏的情况下,胡海决定用新颖的独角戏探索出路,将川剧变脸、吐火等元素融入木偶戏表演中。这不仅考验表演功力,更要过技术关。
以唐友民为主的创研团队,经上百次试验,使得木偶点火、张嘴、吐火的过程连贯、使用安全。他还用了4个多月时间,实现从变4张脸到8张脸。2016年,周昱汝到迪拜连续三个月演出木偶变脸吐火,场场座无虚席。
剧目在更新,唐友民的工作就停不下来。新剧本一出来,戏就要在三个月内排好,留给木偶制作的时间就更少。眨眼睛、伸缩胡子……唐友民负责给木偶注入“灵魂”。
今年6月,有40多年从业经历的唐友民被四川总工会等命名为“四川工匠”。这名工匠的工作室不大,但每个零件和工具都有讲究。他自制了一套刀具,用于雕刻不同材料;各种型号的弹簧分别用于木偶的鼻腔、头部、颈部等特定部位;木料是他亲自到罗泉镇挑选的麻柳木,这种木材密度高、不易变形。
“我先干了十多年表演,后才专职搞技术的,所以我知道演员需要什么。”唐友民说,为了方便演员完成复杂动作的操作,他必须反复试验这些机关,因此工作室也常常是木屑、灰尘满天飞。
“年轻人不爱干这样的活。”说到这,唐友民也稍感遗憾,“我带了好几个徒弟,但基本都去做服装、道具了,喜欢搞技术的不多。”
生存为本
经过多年改革发展,资中木偶剧团已有十余人在全国木偶皮影中青年技艺比赛中获得奖项,这门艺术也早已走出国门。
在胡海看来,资中木偶名誉在外,但生存在本土,而只有剧团生存下去,这门艺术才谈得上生存和发展。“作为政府差额拨款的集体事业单位,剧团要维持自身的运转,很大程度上要靠演出挣收入。”
通过政府采购的形式,每年举办100场“木偶进校园”、22场“送文化下乡”和每月1期“资中大舞台”惠民演出等,已经成为剧团打造的本土文化活动品牌。剧团连续两届被中宣部、文化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评为全国服务农民、服务基层文化建设先进集体。
今年受疫情影响,活动搁置了一段时间。临近年尾,剧团必须把场次补回来,最多时一天要演三场。“最早凌晨6点多就要出发,演到晚上才结束。”在乡镇结束演出后赶回来的周昱汝和肖雪说。
资中县木偶剧团自创木偶变脸吐火绝活。
肖雪觉得,这样紧凑的节奏让她“忙并快乐着”,因为当初正是“木偶进校园”吸引了她,让她铁了心要从事木偶表演。
在周昱汝看来,虽然在木偶剧团工资不算高,但本地人生活在这里,基本无压力。“当然也有离开剧团的演员,他们追求更高的平台也无可厚非。”
剧团每4年招入一批新学员,每批学员中都有不少人中途放弃。胡海也知道,一些学员没有把木偶剧表演作为就业的第一选择,他们容易被枯燥的练习逼退也很正常,“心中没有热爱是很难坚持下去的”。
胡海感受到,现在年轻人身上很难找到早年学员“恳求老师教我”的那种热忱。他自己刚进团的时候还被老师提醒,“如果你只是想随便学学,那我不会教你。我教你就是要把这面旗子交给你,并且要传下去。”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剧团的路正越走越宽,艺术价值与社会效应的“双赢”愈发凸显。剧团从2012年起与资中县纪委开始合作,相继推出了《盖章》《贼偷贼》《糊涂县官》等一系列廉政题材剧。其中,以当地真实事件改编的木偶剧《鸡窝拆迁记》,不仅深受观众喜爱,还被放到内江市廉洁教育基地展陈,成为教育党员干部的素材。
除此之外,剧团凭借自身的名气,承接了资中县各类开业庆典、婚宴寿宴等商业演出。
“这种‘政府主导、部门负责、社会参与’的方式值得继续推广下去。”胡海说,希望资中木偶事业的繁荣,让更多年轻人热爱这门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