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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词语抢了意象的风头?

2022-01-14张伟

诗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物象营造意象

张伟

诗人张洪波是意象营造的圣手,早期就曾推出《雄牛》这样具备经典潜质的力作,还有《爬行的蚂蚁》《想起智利的蝴蝶》等一批足够过硬的作品,符合批评家和经典诗人对意象的几乎所有认知,因而被广为称道。后来渐渐有了一些变化,出现《自己醒来》《闪电飞翔》《雨没有下透》这样的作品,透露出一种意象的动态化、情态化、情境化趋向,突显了词语在意象营造中的价值,引起批评界的关注。没料到近一时期的创作,尺度和幅度又在加大,以致给人一种印象,仿佛意象已然“过气”,诗人任由词语纵横恣肆,走心抵意,兀自踱步诗意创造的前台。果真如此,就得探个究竟。依我多年的观察,这或许是一种错觉,可能与诗坛近些年诗风的演变,和由此引发的各种争议不无关联。要说有变化,幅度还不小,这都是事实,尤其体现在词语上,近乎脱胎换骨。可要说舍弃意象而让词语单边突进,与诗人长期形成的艺术趣味并不相符。更接近的理解是,张洪波的创作,仍在他诗歌艺术探索的延长线上,只是走得更远更纵深了,或许还会变下去。可我确信,词语和意象,他是哪个也弃不掉拆不开了。会有分不清的时候,那就多半已臻于化境。

我的依据来自对张洪波创作的了解几年前又集中阅读诗人的几乎全部诗歌作品,印象深刻,在诸多艺术特征里,意象的营造最为突出,其形态呈现出由经典化向情境化和语势化延伸的势能。这中间最出彩的是词语,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拓展了意象空间,提升了诗性含量,这是当时的看法。几年过去,如果要对诗人当下的创作有一个判断,还是得回到作品上來,《诗林》刊发的这组诗,给我提供了契机。我了解了他新近的动态,也印证了我的直观反应是否可靠。沿着之前的思路,我试图找到经典化意象的诗,一个又一个排除后,我读到《红隼》,一只凶猛的鸟。与《雄牛》一类诗对照,描写明显少了,只有“喙锋利如刃”、“倏然刺向大地”,点睛之笔在“长时间忍住了寂寞”“那一瞬/将分出生死”,用的却是叙述,诗意并不见弱。《大豆摇铃》“就像一个人老了/干巴了/一晃荡/自己把自己敲响”,前面比喻足够传神,后面的直述才是诗眼。这一类诗,延续了经典化意象的营造,已不多见却依然精彩。说到变化,描写的减少还在其次,词语在表达的关节处超常发挥别出生趣才是看点。或可说,只要诗性得以惬意栖居,经典化意象就没有过时之说。人们的疑惑可能在于对意象的理解受限,以为意象就是指山川风物、花鸟虫鱼,把物象当意象。意象实为意中之象,是融入情感和意识的象。这个象包含有物象,物象是意象的一个来源,主要但不唯一,这就给诗人的意象营造以更多的可能性。传统的滋养和前辈的指引,助力他多从物象中获取灵感进入意象营造,锤炼了诗艺。但这只是开始,诗人早已由此潜入更博大的世界。我们在这里能够看到诗人驾驭经典化意象的熟稔老到,也能觉察出延伸的触须,通过词语拓展意象的疆域有多远。

“这场雨轻描淡写,没有下透/难道后面还隐藏着什么/止风,闷热,挺着……”几年前我读到这首小诗《雨没有下透》的前几行,就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抓住,诗中没有惯常熟悉的意象,似乎是被词语稀释了,若干细节的连缀,从整体上创造出一个情境,我把这种形态称之为情境化意象,诗人创作出现的新的动向。看近作,这类诗已相当普遍,《一大片白》是其中的极致之作,具有代表性。诗人也一定看重这首诗,所以选为这组诗的总题目。这首诗通篇没有描写,没有物象,甚至没有一丝的情绪流露,只是在叙述,一种不急不缓的节奏:一个“穿戴严严实实”的人雪中走过,留下“嗤嗤”声,脚印被雪填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显然也不是在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勾勒一种情境。结句两行还是在叙述,可多少露出些“马脚”,为这首小诗留下了无垠的空旷:“一个人这样走过去/身后是一大片白。”诗人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浑然一体的情境化意象,在词语间弥散,在叙述中塑形,隐匿于一个与瞬间生活片断重叠的“一大片白”之“身后”,留下有关生命的思考,还有道不尽的意蕴在其中。或许有人会问,经典化意象的来源主要是物象,那么这里的情境化意象,它的来源呢?我们看到,从《雨没有下透》到《一大片白》,的确找不到具体的物象,是靠叙述一件事,或描述几个细节,营造一个整体的意象轮廓,表达一种复杂的思想与感情。古典诗论中有汉魏比兴主“用物”,唐后比兴多“用事”的说法,有学者据此指称这类意象的来源为事象。事象是由叙事形成的象,是诗的元素,不同于小说的讲故事。传统的“用事”其中有“用典”意涵,与由事成象之义有别。再排除这一层,作为情境化意象的来源,事象也就基本自洽了。从《一大片白》还可以看到,事象的表达突出了叙述,“直陈其事”也能够胜任情境化意象的营造。由此探入诗意机制里面,就会遇到“叙述是否具有诗性”的诗学课题,需要另议。

语势化意象,是我读张洪波诗歌时的特异感受,是一种不甚精确的概括。当时认为诗人的探索已进入高风险地带,情境化也不能完全满足创造的欲望,一些抽象的甚至概念化的词语,时常冷不丁冒出来,似乎是故意要冲破意象的牢笼。这是一步险棋,险中居然能够出奇,《北风的东北》就是一例,干脆硬朗的句子,就像寒冷的东北风穿堂而过,带着一种语势。有一首《下午雪》,写几个孩子蹦出来在雪地上滚打,结句是:“他们再打几个滚儿就成熟了/谁也无可奈何。”前一行隐喻孩子们将在生活的磨炼中长大成人,象征意味十足,却还要后一行一个议论性的词语跟着,意思这是自然法则,你老人也没辙。这最后一行,不是可有可无的修饰,已成为有机组成部分,进入这首诗的意象结构之中。这样的词语,如果游离出去,就有可能破坏意象的整体性。这组诗中的《红山楂》就属此类:“山楂红了/看着甜蜜/一颗挨着一颗//都把酸藏着/不说。”乍看像一个经典化意象,可词语在结尾处出现惊奇一跳,一句“不说”完成了由“红山楂”向饱含艰辛却强作欢颜的人们的视角置换,主体与对象融合无间,情态毕现,两个字改变了这首小诗的意象形态。这样的词语,有的在句中发力,如“我们不能针对一棵树埋怨这个秋天”“岁月不能缺掉哪一个部分”(《深秋》)。有的贯穿或统领全诗,如“把表层擦亮/你内心有多少尘埃/谁能知道”(《镜子》);“不想细说了/只好将就着”(《追忆逝水流年》)。在诗人的创作中随处可见,已经常态化,成为具有识别度的个性风格特征。我还没想好比“语势化意象”更恰切的替代,但对其来源有一定的认识。诗歌中意象的最小组成单位是语言,有学者将其定义为语象。语象是构成诗歌文本的文字符号和基本素材,是不可再分的最小元素,物象和事象都需要语言来完成,也因此包含在语象之中。语象也会以自身所具的诗性功能,径自参与意象的营造。举个特别的例子,张洪波的诗不用“的”字已有多年,正是由经典化向情境化和语势化的意象营造演进这个期间,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在连接的不断拆除中,实现了干净明快又有些陌生的表达。在组合的微妙变化中,给词语松绑获得多义释放。精熟的现代汉语,踱着有致的古典节奏,戴上脚镣为意象翩然起舞。不知道这是不是张洪波的独创,眼下还没有看到别人做得这么绝。深入讨论我还没有这个底气,期待语言学者的介入,帮助我们揭开这个谜底。

有了情感和意识的灌注,语象、物象、事象这些元素,才能熔铸成神采各异的意象而获得诗意的自足性。但能够容纳的诗意有多少,能够抵达的意境有多深多广,是对意象品质的考验。这里的意境,是一种意象结构,简略地说,也就是意象之意的边界。《雄牛》意象的要害在于被阉割,由畜及人,由肉及灵,其深层意蕴不可穷竭。《一大片白》以一场不停的雪,把一个人的身前身后叠合又同时拆开,“身后”没有泥炉醅酒,没有花开春暖,只有“一大片白”,其情其境可谓苍茫之至。回头梳理,通过捕捉物象完成意象的经典化营造,就有《雄牛》《红隼》一类精品出来。诗人显然意识到物象的局限,难以全部涵括日趋复杂的现代经验,视野因此向外拓开,通过日常生活中具有诗意潜质的事象的发现与叙述,探索意象的情境化一途,成就了《雨没有下透》《一大片白》这样的佳构。在这个变化中,词语一直冲在最前线,一路留下张扬的印记。在担负物象和事象向意象的升华之余,似乎也能看到词语的独步现象,使语象每每直抵诗意中心,或局部或全局,在不同形态的意象营造中充当关键角色,从《下午雪》到《红山楂》,包括前面提到的各类诗作,都能触摸到这条线索。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不是词语抢了意象的风头,而是词语的出神入化,使意象的营造呈现千姿百态,在广阔的意境天地出尽了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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