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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上的相遇

2022-01-13董晶

广西文学 2022年1期

1

心内科研究生刘黛娅临床实习结束的时候,已经十分疲惫。她利用暑假期间回兰州放松休息一下,然后将开始做研究课题。回兰州探家,黛娅还是乘坐43次特快列车,从北京出发的绿皮火车直达兰州要两天一夜的时间。

上了火车,她买的硬卧车厢中铺票,找到铺位后,她开始安放随身携带的物品。

一个青年男子,提着行李,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匆匆忙忙上了火车。黛娅的那个车厢的旅客基本都到了,他们才赶来。他们的票位在下铺, 可是小男孩四下看了看, “我喜欢中铺,我要爬上去,我不想坐在下面。”

“月月,安静一下,等把行李放好了,再给你换中铺。”青年男子说。

“我和你换吧!”一个中年男士看见他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而且孩子吵着要中铺。

他立刻拿出车票,对他说:“谢谢你了,这孩子就这么顽皮。”

“别客气,带个孩子不容易,孩子挺机灵的,小男孩儿能不调皮吗?”

刚把行李安置好的黛娅,这才转过身来,看见这位青年把一个手提袋放到了自己对面的铺位上,刚才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对话她都听见了。黛娅好奇地看了一眼正在安放行李的他。他高高的个子,有些消瘦,一头浓密的头发,剑眉下的眼睛不大,鼻子直挺,丰满的嘴唇棱角分明。

那个小男孩高兴地顺着梯子爬到了黛娅对面的中铺上,而黛娅这时正顺着梯子从中铺下来。

当黛娅下到地面,转过身来的时候,青年人看了她一眼。她一身绿军装,举止悠然脱俗,长发倾泻在她的肩背上,随着她的走动,飘移不定。他顿时感到这纤纤丽影风姿绰约,仿佛是一股清新爽快的风,扑面而来,让他禁不住屏息敛气,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定睛凝视她楚楚动人的面孔,她却莞尔一笑,优雅矜持,摄人心魄,他呆呆地而又礼貌地对她点了点头。黛娅明显地感到他的身上有一种儒雅之气,这种儒雅文静的风度,即使在研究生院的所有男同学中她都没有感觉到过。

火车开动了,小男孩兴奋地在中铺坐着。

青年男士坐在靠车窗的座位上,满腹心事地望着窗外辽阔的大地。黛娅就坐在他临窗对面的位置上,窗外是一副北京郊区色彩缤纷的图画,天边起伏连绵的山脉,在蓝天白云下层层叠叠清晰可见。高低错落的厂房、楼群和农舍,追云逐月似的与列车渐行渐远,而远处的景物又渐行渐近。黛娅望着匆匆闪过的田野和白杨树,心里漾着愉悦。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男士才转过头来,他看见穿着军装的姑娘安静地望着窗外,她的颈部光洁细长 ,一种天然的美从她身体透射出来。没有任何装饰物戴在她的颈项上,即使金子的、珍珠的项链可以把女人修饰得更美,可是作为一个女军人,再也没有比草绿的军装配上红领章更美了,这天然的美从他看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此刻,他觉得这个车厢的空间突然变小了,仿佛只有他和身边的女军人。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在他心中升起,如嗅芬芳,如饮甘露,她的一举一动,一掠发、一抬眉、一转眼,都如清风在拂,碧水在荡……

黛娅转过头来,黑溜溜的眼睛不在意而又在意地溜了对面的他一下,他俩的目光相遇,瞬间她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忧郁,这忧郁的目光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这特殊的神情犹如一束柔和的光瞬间照进她的心底。她低下了头,心想,这般忧郁的眼神一定隐藏着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也许是她能理解的东西。他俩隔着一个小小的茶几,她眼睛的余光能看见他沉静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从他那带着英俊之气的浓眉下,湖水一般柔和的眼神里,她能感觉到他文质彬彬外表里隐藏的才华,看得出他似有苦闷积郁在心,也许他需要倾诉,需要和一个懂他的人交流。她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同情感,一种想探究这忧郁神情的冲动。

此刻,他们听见“扑通”一声,然后是“哇哇”的哭声。原来正在车厢过道上奔跑的月月不慎摔倒在地。黛婭立刻跑去扶起了月月,看见他没有受伤,便哄着孩子说:“不哭了,小男子汉,不能哭鼻子啊。”月月停止了哭泣,青年男子赶忙上来拉着月月的手,让男孩儿坐在下铺上,他用手帕擦干净了月月带着泪水的脸蛋儿。

回到座位上,俩人面对面坐下。她刚才友善的举动,无言地传递给他一份阳光般的温暖,使他感到,她的温暖有一种亲和力、亲近感,真诚与善意全写在了她的脸上。

“谢谢你啊。”

“别客气,这孩子挺机灵的。”

顿然间他对她有忍不住想交谈的冲动。但是,纵然想和她交谈,却本能地避开她的目光,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他原想站起来,但是黛娅还稳稳地坐在那里,他的腿似乎挪动不了了,于是他拿出了一个苹果,开始用水果刀削起来。

此刻小男孩月月又在车厢里欢快地走动着,看样子乘火车对他来讲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体验。月月不知疲倦地奔来跑去,有时走到他的身边,他轻轻地摸着孩子的小脑袋,“别跑了,小心再摔倒了!安静一会儿吧,我给你削苹果。”他用水果刀削好了一个苹果,递给月月,他接过苹果,然后坐在下铺的位子上,大口地吃起来。

“这个给你。”他鼓起勇气把削好的第二个苹果递给黛娅。

她怔了一下,“你吃吧,我带了不少零食呢。”黛娅说。但是他拿着苹果的手一直伸向黛娅,她只好接过苹果。看见黛娅接过苹果,一丝欣慰掠过他的脸,他又略低着头给自己削苹果。黛娅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撮头发垂到了他的前额,那灵活的手很快又削好了一个苹果。

“请问对你怎么称呼?”他鼓足勇气抬头问。

“刘黛娅。”

“这个名字好听!是为了纪念苏联女英雄玛丽黛和卓娅吧?”

“你猜对了。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黛娅咬了一口苹果问。

“彭广仁。”

“和著名钢琴演奏家周广仁同名?”

“也是父母给我起的名字。”

“弗兰西德·培根说过:利人的品德我认为就是善。在性格中具有这种天然倾向的人,就是‘仁者’。这是人类的一切精神和道德品格中最伟大的一种。你的父母一定是想到培根这句名言,才给你起名‘广仁’吧?”

“他们起名字的时候也许没想那么多吧?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特别喜欢古典音乐,也特别喜欢听周广仁演奏舒曼的钢琴曲。”

“哦,是这样……”黛娅若有所思。

黛娅看见广仁的神情有些放松了,于是又说,“你可能看我穿着军装,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我对女兵有一种好奇,但我真猜不出你的职业。”

“我是北京解放军战旗医院的硕士研究生。临床实习结束了,回兰州父母家休假。”

“这么说,你是一位医生。”

“是的,而且是心血管专科医生。”黛娅自豪地说,然后她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问:

“那你是?”

“我是个工程师,学机械自动化专业的,是北京工业学院八二届毕业生。”

“你也在北京?” 黛娅托着腮,微微斜坐着问。

广仁刚才端坐着的身子马上朝黛娅的方向移动了一下,把两只手放在了小桌板上,他俩的距离更近了。他这突然地朝黛娅探了一下身子,使黛娅心中不禁一震,被信任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看见广仁的目光黯淡下去,好像眺望窗外远方风景似的看着自己,眼睛里似有什么显露出来,又缓缓沉下。

“唉……我怎么跟你说呢,我家原来也在北京,‘文革’期间我去宁夏农村插队,后来在银川附近的西北煤矿机械厂当了工人。恢复高考,我上了北京工业学院,没想到毕业分配竟是这样……”他叹了一口气,停顿了几秒钟,看见黛娅全神贯注在听,好像鼓励他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

为了让广仁调整一下思绪,黛娅随意地问了一句:

“你父母还在北京?” 这一问似乎他们熟络起来。

“不是的,我是去北京出差。原来家在北京,1969年我就去农村插队了,我的父母也从北京中科院调到四川支援三线建设。”

“那这孩子是你儿子?”

“不是的,我还没有结婚呢,是同事让我帮他把儿子带回去上学。这孩子被外公外婆带大的,现在该回到他的父母身边了,我是受人之托,帮个忙。”

听他一说,黛娅看了一眼在车厢里跑动的男孩,又看了一眼对面带着忧郁眼光的彭广仁。

“你在宁夏工作?”

“对。其实我出生在广州,小学和中学都在北京上的,‘文革’开始时我是清华附中的学生。”广仁平静地说。

“那你大学毕业后怎么又回到了宁夏这么偏远的地方工作?”黛娅有点好奇地问。

这简单的一问,广仁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一下,积聚太多的委屈、压抑得太久的情感,无人倾诉,没想到眼前的黛娅却对他如此关心,就好像她那双纤细的小手轻轻地把广仁心中潘多拉盒子打开了,他一直憋在内心深处的好多东西都被激活了。

“大学四年,我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但也是不谙世事的人。虽然是校乐队骨干和班干部,但从不与政工人员交往。教务处的负责人几次在校园里碰见我都动员我留校,我也总是欣然应允。在校的最后几个月,我一门心思要把毕业设计做好,根本不担心分配问题。而同时,许多同学都在走各种门路。当毕业分配最后宣布时,让我回考上大学之前的单位,西北煤矿机械厂,我一下子都蒙了,我不明白为什么都说好的事情完全变了,而且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其实回到宁夏,使我最失望的并不是西北的荒凉,而是作为一个工程师,我在大学里学的东西根本用不上。想要在工厂里进行技术革新,基本是不可能的。每天上班,几个工程师在办公室里聊聊天,看看报纸,下车间转转,好像改革开放的春风并没有吹到古老的煤矿机械厂,平庸的的生活,把我的理想都消磨掉了。”

他说话时依然是平静的口吻,平静中带着被欺骗了的茫然与痛苦,却没有浮躁和愤懑。他一向内敛,此刻,竟在表情、眼神、声音中向黛娅坦露出无比信任。

真诚的言语、被信任的感觉使黛娅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潮,她似乎感同身受,明白了他心里的委屈。一个北京知青,即使不上大学也该回城了,而广仁却摊上了在北京工业学院毕业后第二次落户宁夏的遭遇。她理解他心中的苦,就像自己毕业后曾经被赶出参军的战旗医院,分配到传染病院,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一样,广仁心中的苦,绝不仅仅是宁夏地域的偏远,而是他的学识没有得到发挥,他的才华无法施展,他看不到事业上的希望。

“你的家一直在兰州?”广仁问。

“不是的,我父亲在西北军区工作。我从小跟着父母,随部队走南闯北,在四川、云南的时间较长。”

“我知道了,你是军队干部子弟。”

“算是吧,你插队的时候,我去了北京参军。”

广播里传出播音员的声音:“旅客同志们,张家口南站到了,本次列车将在此站停留二十分钟。请下车的旅客携带好你的物品,有秩序地下车。” 火车终于停住了。

广仁对黛娅说:“在这一站可能要换火车头,停留时间较长,下车活动一下吧。”

黛娅站了起来。广仁走到小男孩面前,拉着他的手下车了。

黛娅漫步在月臺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四周纷乱的景象,异域的色彩、嘈杂的声音,广播里的音乐都无法唤起她的注意力。突然,她看见彭广仁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站着,带着淡淡抑郁的神情默默地听着广播里播放的电影《英俊少年》的主题曲,而小男孩月月跟着音乐唱了起来: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为了不打扰他们,黛娅默不出声、原地不动地观望着广仁与男孩。清亮的童声,美妙的旋律传入了黛娅的耳朵,而广仁始终沉默着,他静静地听面对他不远的男孩唱歌,忧郁的目光落在孩子无忧无虑的脸上。黛娅十分好奇地想,是不是这歌声和旋律让他联想到了什么?她觉得此刻的广仁和孩子犹如一幅雕像:一大一小;一个愁苦一个欢快;一个淡定一个活泼。黛娅看着默默伫立的广仁,感到他的儒雅风度里隐含着某种高贵的气质,心中有一种无名的感动。

上车后,火车铁轨开始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然后车轮变得又流畅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拂着窗帘。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很多旅客都吃着自带食品。广仁带了方便面,他把盒装方便面加上开水,然后再放上调料,几分钟即可食用。黛娅拿出自己带的面包和一饭盒香肠,然后她把香肠分给了广仁和小男孩儿吃,孩子特别高兴,不一会儿,一盒香肠就吃完了。

列车继续前行,从华北平原向西北挺进。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天空渐渐变暗,很快夜色降临大地。当车窗里可以看见黑暗中飞快闪过稀稀落落的灯光,人们拉上了窗帘。

在昏暗的车厢里,旅客们都开始睡觉了。广仁身边的那个小男孩躺在铺上睡着了。黛娅和广仁面对面坐在自己中铺的床上,用一只手紧抓着连接上铺的皮带,随着火车的行进,他们的身体在摇晃摆动,但是他们的眼睛都注视着对方。他俩轻声交谈了好一会儿,就好像两个灵魂在空中交织、碰撞。黛娅问广仁: “你说青春为什么是美丽的?” 广仁沉思了几秒钟,然后把身体又向前探了探,认真地说:“青春是美丽的,因为我们有为之奋斗的事业和美好的爱情。”黛娅十分惊讶,这句话正是自己一年多前写在日记里的一段话,她没想到素不相识的广仁和她想得一模一样,真是太神奇了!他们继续饶有兴味地交流着,广仁的话语有时像美丽的绣球向她抛去,她仿佛握住了一份真情实感;而黛娅的话却像带着荧光的飞盘在他的身边环绕,让他俩感到欢乐围绕着他们,两个人越谈越投和,他们的对话,犹如一首优美的协奏曲,悠然地飘荡在两人之间,他们的思想感情在交谈中越来越默契。

突然,他们听见“咚、咚……”隔壁的人在敲隔板的声音,好像示意让他们安静一点。听见这敲击声,黛娅禁不住捂着嘴笑了;她觉得敲隔板的人一定躺着在想,这两个年轻人大半夜不睡觉,讨论诸如青春为什么是美丽的人生哲理,怕是疯了吧?广仁看见黛娅笑了,笑得特别甜美,他虽然沉默不语,心中却暖融融的,积压在心头的乌云仿佛在这一刻飘散开来。此刻他的眼睛就像神秘的深潭,一次又一次将黛娅全身的热情都吸了进去,广仁感受到了黛娅将自己内心宝贵的东西向他一吐为快的直率。他俩再次压低了声音,继续交流,并深深地陶醉其中。

夜更深了,他们彼此道了晚安,她躺下后,他也躺下了。车厢里一片昏暗。黛娅静静地平卧在铺上,在一片寂静中,刚才话语已沉入灵魂的深处,回音萦绕心头,不绝如缕,引起无数的涟漪。她眼睛还睁着,兴奋中的她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身来,看见广仁把头枕在一只臂膀上,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就像在欣赏一幅美丽的画。黛娅心里一阵发热,难以言状的感动在她的心中起伏跌宕。广仁觉得她犹如一朵盈盈绽放的玉兰花,洁白如玉,单纯得让人怜惜。当他们的目光在黑暗之中碰撞在一起,倏然之间,没有语言,两颗心贴得很近。

广仁侧卧着也兴奋得睡不着,与黛娅的谈话就像美妙的音乐在他的耳畔余韵回绕。他默默地思忖,这趟旅行与黛娅的相识是何等美妙的奇遇。他遇到了一位女军医,而且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就被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所吸引所感动,这多么不可思议,难道是上天对他特别眷顾?可是随着火车飞快地奔驰,他在明天上午就要下车了,今后他们还能相遇吗?想到这里,他心里特别难过。时间在悄悄地流逝,他看黛娅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于是,他又轻轻地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她,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铺上很久,望着黛娅很久,而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过。他真担心再也见不到她了,禁不住对自己默默地说:作为一个男子汉,应该主动问她要一个通信地址和电话,我不能眼看着分别在即而无所作为。

不知什么时候,他躺下了。

黛娅睡得沉稳,当她醒来的时候,天空放亮,霞光辉映,广仁和那个小男孩已经下了铺。黛娅用手揉了揉眼睛,她看见广仁在收拾东西,她立刻从梯子下到车厢的地板上。

“早上好。”广仁对她说。

她对他微笑着:“早上好。”

简单地洗漱之后,她又坐在车窗前的一个座位上,默默地观察着广仁的一举一动。

广仁把所有的行李都放在了一起,下车时就可以拿起来就走。

“你能留一个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给我吗?”广仁终于鼓起勇气平和地说。

“好,我也正准备问你要一个联络地址呢。” 黛娅依依不舍地望着即将下车的广仁。

广仁站在自己的铺位前,以此作为依托,他用钢笔在一张纸上认真地写起来,然后走到黛娅面前把纸条交给了她。黛娅接过了广仁给她的纸条,立刻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张纸,写下了自己在兰州和北京的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

他又坐在了黛娅对面的座位上。两人好像有千言万语还没有说完,可是此时此刻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看着绿皮火车就要把广仁和这个孩子带到他们的终点了。

“银川火车站很快就要到了,我和孩子就要下车了。”

“孩子的妈妈会来接他吧?”

“她一定会来的,我们还要乘一段公共汽车,才能到达工厂。”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了。”黛娅不无伤感地说。

“希望我们保持联系。”广仁的声音充满期待。

“好吧,我们常联系。”黛娅说完把手里的那张纸交给了广仁。

广仁接过黛娅给他的地址,寫得很详细,甚至把在北京研究生院宿舍的房间号码都告诉了他,他很感动,但是他极力掩饰着分别在即的伤感,平静地说:“我有很多去北京出差的机会,原来遇到去北京出差,我都让给了别的同事。因为一到北京,回想起童年和少年时代,特别是在清华附中的美好时光,还有上大学时的踌躇满志,我心里就十分难过,所以我不再想去北京。可是现在你在那里,这就不一样了。”

黛娅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在此刻很难表达她的惜别之情。

火车拉起了一声长笛,随后缓缓地驶入了银川火车站,黛娅帮着广仁拎了一个手提包,走到车厢的出口处,广仁接过手提包说:“回去吧,不要下车送我们了。祝你接下来的旅途和休假愉快!”

黛娅止住了脚步,然后她回到原来的座位。透过车窗,她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朝广仁身边的小男孩迎了上去。他们慢慢走出了月台,在出站前,广仁站住了,他回头往黛娅那节车厢望了一望,似乎是在跟黛娅做最后的告别,黛娅默默地看着广仁的身影,目送他们走出了站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一声长笛拉响,火车头冒着白雾般的蒸汽,列车缓缓驶出银川站,广仁又跑回到站台上,眼睛望着绿皮火车远去,仿佛就像看着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远,心中升起了一股惆怅……

2

感情真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对于彭广仁来说,虽然在大学里和一位女同学有过一段交往,可是毕业分配她留在了北京,他回到了宁夏,俩人的恋爱就终断了,她与他断得如此决绝和理所当然,从此他们不相往来。广仁曾经为此困惑和痛苦过,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感到自己的心像今天和黛娅分别那样茫然不知所措。在没有认识黛娅以前,他的心像一枚在秋风中飘荡的孤叶,渐渐地失去了水分和生气,干涩了,萎缩了。仅仅一个下午和晚上,黛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回味不尽的感觉。她就像一股清泉注入了他荒凉的心田,此刻他的心中已经芳草青青,他多么想让这块荒芜的地方永远春意盎然。但是他不敢奢望什么,尽管他期待着她会和他联系,他是那样渴望与这个女军医再次相遇。他知道黛娅是一个单身姑娘,因为不但看上去比自己小三四岁,而且暑假一个人回兰州父母家,说明她还没有成家。可是这些年的经历,特别是一个毕业分配就可以摧毁一段感情的经历,使他对生活悲观了。

坐在回工厂的公共汽车上,汽车颠簸起伏,广仁一想起黛娅,他的心情就变得激动不安。他默默唱着英文歌《feelings》,茫然地望着远方。也许美好的感觉会转瞬即逝,只不过是一次美好的感觉而已!这首英文歌里所表达的悲伤与无奈正是他此刻的心情。他望着窗外宁夏贫瘠的土地,那灰蒙蒙的景象让他倍感悲凉。

广仁情不自禁地从裤兜里掏出了黛娅留给他的那张纸,他看见黛娅把她的联络方式写得十分清楚明白,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诚实坦荡。此刻,广仁由于生活的清苦和感情的压抑而变得淡然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光彩。黛娅的身影,她的脸庞,她那双清纯明亮的眼睛,还有她的笑容都已经印在广仁的脑海里。纵然黛娅的身上有着如此多的光环:北京的女兵、医生、研究生、军队干部子女……但是,凭他的直觉,她和别人不一样,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性,他多么想去探究这与众不同的一切,她的思想、她的热情、她的纯洁美丽都吸引着他想知道更多。而自己,一个不轻易吐露心声的人又多么希望再见到她。他暗暗发誓,如果真能再见到她,他一定会对她彻底敞开心怀。于是,广仁把黛娅给他的这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仔细地折叠起来,放进了贴身的衣服口袋里,一股温情随着血液在他全身循流,浸润心灵的青春甘露在他的内心荡漾,他突然感觉到勇气和欢快所焕发出的神圣之光是美好和吉祥的,于是他默默享受着这趟绿皮火车旅行带给他的美妙而奇特的感觉。

3

休假的日子里,黛娅有时看书,有时思考她下一步要做的课题,累了就到家里的前院和后院散步。不知为什么,不论是看书,还是在庭院里漫步,她的眼前总是出现彭广仁的影子,这个影子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 ,日日缭绕在她身边,弥漫在空气中,浓浓的回忆挥之不去 。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的心不能平静。她在想,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萍水相逢、远在宁夏的工程师有说不完的话?为什么会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感兴趣?她一生中坐过那么多次火车,没有一次会与一个陌生的男人交谈,甚至谈得那么无拘无束,那么趣味盎然,究竟是什么把她这个颇有些清高孤傲的女子吸引住了?是那一双忧郁的眼睛吗?是那如湖水一般柔和的目光吗?对,是广仁的那双眼睛,它虽然不大却很有特色。当这双眼睛注视着她,与她交谈的时候很动人,可是在他不说话、沉思的时候,一种谜一样的忧郁埋在里面。那淡淡憂郁的目光,像一个深深的吸盘,将她的心吸过去了,甚至整个人都吸进去了。这种忧郁的眼神,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尽管在战旗医院研究生院里,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男生她屡见不鲜,文质彬彬才华横溢的男人在她周围更是比比皆是,可是广仁,他虽然看似平凡,而气质又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在他平凡的外表下,甚至沮丧的神态中,她能看出来他是一个极有魅力的人,是她从来也没有遇见过的一种男人。这些年她这颗饱经磨难的心,留下了许多缺口,心的缺口需要一种温情、一种特殊的软化剂和补充剂去填补,而广仁的潜质正是可以让她的心充实起来并感到温暖与安慰。她细细回味着,火车上那个神奇美妙的下午和夜晚不时地在她的眼前出现,耳边时常响起他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这声音带着一种磁性,轻轻地,就像从寂静的旷野里吹过来的柔和的风,使她的心中泛起了涟漪,仿佛在她生命的长河里,突然跃起的一朵令人沉醉的浪花,这浪花冲击着她的心,思念和无名的惆怅让她忍不住拿起笔给广仁写信:

广仁:

你好!

我已经回到兰州一个星期了。可是,你的身影却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坦白地说在火车上第一次见到你,看见你眼睛里忧郁的目光,我的灵魂就被震慑住了,我的心就被吸引过去了。多少次我徘徊在自家庭院里,院子里的花草在我的眼睛里渐渐退去,与你相遇的短暂时光却像电影那样一幕一幕地在我的眼前出现;而你仿佛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再靠近。你忧郁的眼神好像还在注视着我,我的心也在步步地迈向你,我竟变得如此深情起来,思念成了我心中的一方净土。我默默地回味、冥想,甚至激动不安。

你的一切还好吗?告诉我你的情况,哪怕是生活和工作的点滴,我将感到无比安慰。

祝你快乐!

黛娅

在工厂的食堂吃完早饭,彭广仁来到了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是一个大房间,厂里的四五个工程师都在这里办公,每人有自己的办公桌。一进门,他就听见同事老姜对他说:“彭工,有你一封信。我把它放在你的桌子上了。”

“哦,我的信?谢谢你!”

他走到办公桌前,真看见一封信。拿起信,他注意到是兰州来信,毫无疑问,这是他日夜盼望的一封来信,他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马上打开了信,坐在椅子上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看完了黛娅的来信,有一股激烈的暖流在他的心中奔涌,一行行字迹、一句句话语都让他感动。此刻,黛娅的笑声,她的话语,都如此清晰明亮地环绕在他的身边,这信中的每一句话,似乎在明镜般的湖面上飞翔;每一个字,似乎在遥远的树林里回响。黛娅的信是充满温情的,让他感到梦幻般的甜蜜。他陶醉在这种甜蜜的感觉之中,他坚信自己的直觉是对的;黛娅就是黛娅,她和世俗的姑娘们不一样。广仁握着黛娅的信,仿佛握住了一份真真实实的感情,他堕入了如平原龙卷风一般无法抵挡的感情漩涡之中。他激动地想,过去几天他曾经有过的担忧,他对她的思念,他在夜间的苦思冥想,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他没看错这位偶然相遇的军医,还有她如水晶般的心!

傍晚,广仁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给黛娅写回信,他要把心中的激动,还有他对她的感觉诚实地告诉她。他写着写着,仿佛黛娅就在他的面前,他在向她娓娓地倾诉……

结束了休假,黛娅回北京的途中,银川火车站到了。她想起广仁给她的回信中说:“当你再次路过银川火车站的时候,你会想起点儿什么吗?你会记得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的短暂时光吗?你会想起我吗?”她走下火车,站在银川火车站的月台上。环顾四周,景物依旧,她极力寻找广仁的身影,他仿佛就在她的眼前,她真想去触摸这个梦幻般的影子,结果她还是孑然一身,无处寻找他在何方。一种怅惘顿然间涌上她的心头。尽管如此,黛娅确信,他俩几周前的邂逅是上天的恩赐、人世间的缘分。

【董晶,医学硕士。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国内《人民文学》《芳草》《文学时代》《红豆》,每年有散文、短篇小说见于香港《文综》《侨报》和洛杉矶《中国日报》等,小说、散文入选多部文选和文集。长篇小说《七瓣丁香》2015年由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在网络和报纸发表诗歌。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中国日报副刊《洛城文苑》编辑。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欧华新移民作家协会会员,海外文轩会员,美国雕龙诗社会员。】

责任编辑   李约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