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故事
2022-01-13刘建超
丑 爷
丑爷不是一般的丑,真丑。丑爷的丑不是天生的丑,都知道是被火烧后留下的疤痕。没有人知道丑爷是如何被火烧成这样的,丑爷也从来不说。丑爷整个面部没有一块好的皮肤,撕拉扯拽的疤痕让嘴角眼睛都错了位,鼻子只剩下两个孔出气。
丑爷也怕自己的丑脸会让人心里不适,他用一块黑纱捂着半张脸。
丑爷在洛河上撑船摆渡往来人物,撑船技艺高超,平稳安全,老街人宁愿多走一段路来丑爷的码头登船过河。
没有人知道丑爷来自哪里,如同天空的一朵白云,也不知道从哪里飘来,洛河水宽流长,能养人生活呢。
丑爷摆渡往来客人,很少说话,开船喊一声,走咧,坐稳。船靠岸,丑爷吆喝一句,到咧,走稳。
丑爷摆渡,也不为赚钱,来往过客,随意往挂在船头的篮子里放钱物,丑爷看都不看。
丑爷摆渡有个规矩,只要过客是带着孩子过河,不收钱。往来的过客,尤其是女过客,为了省下仨核桃俩枣,都爱带着孩子,还有的过客带着别人的孩子,丑爷知晓了也不作声。
丑爷摆渡的生意好,自然让做摆渡的同行生忌,同行又学他不来。
丑爷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其他人都是拖家带口的,不赚钱,喝洛河水啊。
有的同行就商议,是不是得摆治摆治丑爷。马上就有人摇头,说亲眼见,几个孩子嬉闹,趁着丑爷溜神,把摆渡船的拴绳解开了,船漂离码头三四丈。丑爷不慌不忙,撑起长竿纵身一跃,轻飘飘就落在船上。那功夫,可不是三年五载能练出来的。
老街人以为丑爷喜欢孩子,许是他孤苦伶仃,寂寞无聊,有孩子做伴,哭乐打闹,图个不冷清。
只有住在洛河边的洛老大看出些门道。
丑爷对船上月子娃一两岁的孩子几乎不看,对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却格外留心。洛老大揣摩着,丑爷八成是在寻人哩。
洛老大住在洛河边,也是河上捕捞为生。
那日,风清日暖。洛老大带着小儿子来到丑爷的渡口。
孩子登上船,兴奋得又蹦又跳。
洛老大吆喝道,水生,安生点。
丑爷一怔,孩子叫水生啊,好名字。
洛老大看着安静坐在船头玩耍的孩子,说,也不是我给起的名字。1945年秋上,我在这河上捕鱼。喏,就从那上游,看到一只大木盆晃晃悠悠漂下来了,里面放着个孩子。孩子的肚兜上写着两个毛笔字:水生。我想着,这也许是孩子父母给起的名字吧。
丑爷的船桨节奏显然乱了一阵,洛老大觉察到了。
丑爷说,叫水生的孩子多啊,许是为了好养活吧。
洛老大卷着一根烟,划着火柴,双手遮挡着点燃烟,深深吸了两口,烟雾随风散去。
洛老大从衣兜里掏出一枚玉佩,这是当年在孩子身上带着的。
丑爷伸手接过,细细地看着,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玉佩,阳光下,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烁。
丑爷把玉佩还给洛老大,平缓地说,是块好玉呢。
船靠码头,丑爷跳下了船,双手把水生擎起,轻轻放到栈桥上。
洛老大带着水生走远,听到了丑爷哼唱的小曲:
八月里来是中秋呦,
小女子一双好白手呦,
想起了小情哥呦,
打死也要跟哥走呦。
过客都觉得丑爷的话比以前多了,时不时地还唱上几句曲儿。
丑爷闲时,便在南岸开荒种菜,养着鸡鸭。
洛老大隔三岔五地就带着水生来坐丑爷的摆渡,丑爷船头放的竹篮里总是有些糖果瓜枣煮熟的鸡蛋,丑爷大把抓给水生吃,喜滋滋地说,这娃,喜欢人哩。
洛老大吸着烟,看着天上的云。
豫西闹饥荒,食不果腹。
洛老大在河上捕鱼,几无收获。
丑爷扛着长竿站在岸边,看到洛老大的船划来,丑爷双手握竿,挑起个布袋子,长竿一掂,布袋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稳稳地落在洛老大的船上。丑爷也不说话,扛起杆子扭头就走。
洛老大解开袋子,里面是小米、萝卜干还有煮熟的咸鸭蛋。
丑爷在洛河上摆渡了十个春秋,政府在洛河上架起了大桥,丑爷摆渡船也歇息了。
丑爷最后一次撑船,摆渡的是自己。
丑爷的旧伤复发,自知时日不多,他安静地躺在船上,沿着洛河顺流而下。
有人给洛老大送来个精巧的盒子,说是丑爷交代的。
洛老大打开盒子,里面是枚玉佩,与水生脖子上戴着的玉佩一模一样。
盲 妮
妮不是生来眼睛就看不见。妮子刚出生时脸蛋蜜桃一般粉嘟嘟的,眼睛黑葡萄一样水汪汪的。
五岁那年冬天,妮子生病,高烧不退。正赶上大雪封山,朔风狂吹。到城里看病要走百十里山路,白茫茫的世界难以分清山路和沟壑。没法,爹妈只能给妮子喂水,用冷毛巾敷头。
好不容易雪停风静了,爹妈抱着妮子一步一滑赶到医院,妮子命保住了,眼睛却失明了。
妮子妈天天以泪洗面,埋怨自己没有及时带妮子去看病,耽误了孩子。后来人就变得魔怔了,常常抱着妮子就往山下跑,说是去看医生。再后来,人们在山崖下發现了妮子妈的尸体。
妮子爹受不了打击,离家出走了,再没回来。
妮子跟着奶奶长大。
奶奶出生在大户人家,识文断字。奶奶带着妮子走山路,蹚小溪,闻山野百花香,听林间翠鸟鸣唱。下雨、降雪也要她去聆听触摸。
奶奶给妮子腰里系根绳子,要她去溪水里扑腾。奶奶挪着妮子的脚丫让她爬上院子里的枣树,自己摘枣吃。奶奶把屋里四角摆上碗,奶奶往碗里扔豆子,妮子拿根竹竿,听着豆子落入碗里的声音,竹竿准确地敲打到碗上。
妮子懂事,再苦再累,憋着眼泪也不吭一声。奶奶常常抱着身上被磕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妮子,教她背书背诗,给妮子描述她看不到的日月星辰。
奶奶说,老天饿不死瞎家雀,俺家妮子比谁家闺女都不瓤。
妮子十八岁,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一双盲眼依旧是水汪汪。
奶奶秋后重病,走了。
妮子一個人在家,就有村里不安分的人来缠磨妮子。妮子一根竹竿,打得来讨便宜的男人贼哇乱叫,不敢轻易靠前。
妮子的表哥看妮子无依无靠,就踅摸着给妮子说门亲事。
表哥说,老街洛河上有个摆渡人叫丑爷,人好,忠厚,善良。丑爷大雨天的夜晚,把我娃渡过河去医院看病,是俺的救命恩人呢。丑爷会照顾好你,就是脸被火烧伤了,都是疤。你要愿意我就带你走,去找丑爷。
妮子说,只要人踏实,人长得丑不丑俊不俊,我还能有啥计较。
妮子就跟着表哥来到老街洛河滩找丑爷。
丑爷觉得这事做得荒唐,说啥也不应允。
妮子表哥急了,说丑爷,人我都带出来了,也回不去了。妮子从小就没了爹妈,如今奶奶也走了,村里常有坏男人总想欺负她,她孤苦伶仃一人,你不收留她,让她去老街要饭?
丑爷寻思半晌,对妮子说,你要是不觉得憋屈,你就留下吧。
妮子说,丑爷,我不会拖累你,洗衣做饭养鸡种地我都会。
妮子就留在丑爷的窝棚里了。
丑爷把铺盖床收拾干净给妮子,自己抱了捆稻草摊在墙角睡下。
丑爷睡觉时呼噜声很响,妮子却安安心心地睡熟了。
妮子熟悉了环境,锅碗瓢勺缝补浆洗喂鸡养鸭浇水种菜的事就用不得丑爷搭手了。
那日,太阳暖暖的。妮子烙了油饼,滚了面汤,拌了萝卜丝,提着饭篮子寻声走到了丑爷的摆渡码头。
妮子第一次坐船,问丑爷,船在河上跑,有腿吗?
丑爷让妮子摸着撑船的长篙,有哩,这就是船的腿,用它撑着船跑。
我也来撑撑船,让船跑。
丑爷护着妮子,和妮子一起撑竿开船。妮子感受到了船的移动,开心咯咯咯地笑出一串铜铃声。
开春头场雨下得斗气排场,轰隆隆的雷电把洛河映照得光怪陆离。
窝棚经不住暴雨袭击,到处漏雨透水。
丑爷撑起块塑料布遮挡漏雨,对妮子说,开春了,咱脱坯盖新屋。
妮子依偎在丑爷的怀里,伸手慢慢抚摸丑爷的脸、胸、背,到处都是硌手的疤痕。妮子手在哆嗦,心在疼。
丑爷告诉妮子,他身上的伤是因为烧了日本人的军火物资落下的。丑爷告诉妮子,他有女人,他的女人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他们把孩子放在木盆里顺着洛河漂走了。自己在洛河上摆渡,也是想寻找当年失踪的孩子。丑爷说,他的女人也和妮子一样俊俏好看。他的女人唱歌可好听了,丑爷就轻轻地唱起来……
妮子哭了,妮子脱自己的衣服,说丑爷,孩子丢了,我给你生一个,生一群……
丑爷给妮子穿好衣服,说,你刚才都摸到了,我身上有枪伤、刀伤、烧伤。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没有多少日子熬了,我就要去找我的女人了。妮子,你是好姑娘,日子长着哩,好好过啊。
丑爷和妮子把土坯房子盖好,丑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丑爷躺在摆渡船上顺流而下那天,妮子在岸边撕心裂肺地唱着丑爷教她的曲儿:
八月里来是中秋呦,
小女子一双好白手呦,
想起了小情哥呦,
打死也要跟哥走呦。
妮子的表哥要带妮子走,要再给她找个好人家。
妮子摇摇头,说这辈子最好的日子我跟着丑爷过了,知足了。
妮子说,哥,你听听,竹林寺的钟声好悠扬哩……
【刘建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发表小说、散文八百余篇;出版有小说集《永远的朋友》《遭遇男子汉》《老街汉子》《怀念一只被嘲笑的鸟》《没有年代的故事》《英雄传说》《只要朋友快乐着》等十一部。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八届《小说选刊》年度奖、金麻雀奖等。】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