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之惑
2022-01-12余秋雨
余秋雨
财富和金钱,与官位和名声很不一样,可以由清晰的定量指标来计算,也可以直接兑换成物质产品。只要获取途径合法,在和平时代很难被剥夺。而且,获取基本财富这件事,与家家户户的食、衣、住、行紧紧相连,具有起点意义上的必要性。但是,请注意,我说的是“起点意义”。在起点之后,事情就渐渐发生异化。异化步骤之一,可谓“初愿渐忘”。
与钱财相关的“初愿”,往往朴实而感人。例如,“使辛劳的父母有一个无饥无寒的晚年”“不再让妻子为生计操心”“让我们的孩子不在别的孩子前显得寒酸”……为什么把这一切都说成是“初愿”?因为都还没有脱离一个人、一个家庭正常生活的实际需要。但是,以后迸发出的一重重生花妙笔,就不再是“初愿”了。
异化步骤之二,可谓“智能炫耀”。
很多人终于在钱财上获得可观的收益,最想显露的并不是财富数量,而是智能自信。世人的本性,都想在年轻时代验证自己的基本智能。但是,多数验证的范围太窄,很难取信,例如在学位、专业、公职上步步攀援。相比之下,只有在财富之路上的收获,更能获得最通俗、最明确的承认。因此,财富之路,也就成了广大普通人都可以随脚踏入的希冀之路。很多人在商场大展身手,早已与生活的实际需求无关,而是想要不断证明:自己的智能不比取得博士学位的邻居低,不比身居高位的老友差。炫耀,起自于一种压力和动力;而炫耀过后,又有了新的压力和动力。就这样,一种难于止步的赛跑开始了。
异化步骤之三,可谓“自我封断”。
表面上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交友广泛,信息灵敏,完全挨不到“封断”二字。但事实上,他们的生命已被一条铁链封断。这条铁链,就是整天晃动在眼前的财富数字曲线。
随着财富数字曲线的变化,他们的思考只能局限于团队和绩效,偏重于策略和方案。更常见的是,他们开始形成一种思维习惯,坚信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作价,可以购买。正因为这样,他们失去了人类朝拜艺术文化所不可缺少的艰难途径和虔诚心情。因此,看似占取却是隔绝,看似唾手可得却是咫尺天涯。
異化步骤之四,可谓“排场比拼”。
借着钱财的缆绳,他们翻越了很多生活等级和社会等级,顿觉得自己已经实实在在成了贵族,甚至成了一个领地上的国王。他们周围的各种力量,也强化着这种虚拟身份。既然如此,那就会渐渐接受皇家排场的种种心理暗示。即使是虚拟的,也要让人家不觉得是虚拟。
在分析了“财富异化”的程序之后,又需要回到我自己的修行之路了。我是如何摆脱“财之惑”的呢?也许富豪们要嘲笑了,觉得作为一介书生,大半辈子消磨在课堂和书房里,怎么会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其实我是有资格的,我谈论财富的资格,首先来源于对贫困的体验。
我出生在农村,那时,原本富庶的家乡在兵荒马乱中退回到“石器时代”,经常拾菜咽糠。九岁到了上海,又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文革”,自己和家人一直在生存底线的边缘挣扎。我作为大儿子,在全家实在无法忍饥的时候,只得向周围认识的人借食堂饭票,却彼此知道不可能归还,已经情似乞讨。后来又被发配到农场劳动,每天挑着一百多斤的重担,伙食又极为低劣。这种经历很多人已不愿提起,有些人隐隐后怕,由此产生了很多贪官。我与他们不同,贫困的记忆成了我的“启蒙课程”。
对贫困的早期体验,使我到今天还过着节俭的生活。我的节俭,并不是为了储蓄,更不是为了美誉,而是从生命深处早就确认:只有俭朴形态的享受才是最高享受。我永远着迷于走了一段远路之后吃到的第一口米饭、第一筷青菜,觉得那种滋味远远超过一切宴会。这就像,冬天早晨第一道照到床头的阳光,我觉得最为灿烂;跋涉荒漠时喝到的第一口泉水,我觉得最为甘甜。
真是万幸,我的妻子与我完全一致。我们两人,也都算在自己的专业上“功成名就”了,但结婚几十年来从来没有雇过保姆。一切家庭琐事,如清洁、打扫、修理、买菜、煮饭、洗碗,全由我们自己来做。对贫困的早期体验,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很好的精神成果,那就是以最质朴的心态敏感于别人的贫困,并予以高度同情。这一点,妻子又与我不谋而合。
妻子在幼年时代就记住了妈妈每个月都要向同事、邻居借钱的表情。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当年向别人借食堂饭票时,总要关注对方眼角里有没有一丝不悦的成分。这些记忆告诉我们:河水洋洋,无人注意,但只要取其一瓢,浇在焦渴禾苗的根部,就会显得珍贵无比。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拥有大河,但我们愿意成为及时赶到的浇水人,哪怕只用自己的汗滴。当年饥饿的人,把求助对象的眼神当作天堂,或者地狱。那么,今天我们如有可能,为什么不让自己成为他人的天堂,哪怕只是瞬间?
我和妻子没有子女,因此将不会留存任何财物形态的遗产。我们会将自己的作品和相关财富,全部捐献。我们的父母,都曾经遭受过几乎活不下去的灾难;我们自己,也都承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心酸,我们只想离群跋涉,两相扶持,默默地追求大善大美。追求到了,轻轻一笑,又奉还给世间。
【原载《读书文摘》】
插图 / 特制的房子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