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土失的唐诗宋词
2022-01-12逄金一
逄金一
今夜很好的月光,我横竖睡不着,翻开经典一看,字里行间居然都写着一个字:丢。唐诗宋词里,更是水土流失殆尽,丢三落四居多——
我们越来越以城市为自豪,比之唐诗宋词里的城市,我们豪华、气派、拥堵、方便,却也失了不少的味道。
范仲淹《渔家傲》中说:长烟落日孤城闭。
这诗句极具美感。但現在,在城市里看落日,不是看它下山,而是看它下楼,北国城市,冬天下午三点多就开始下楼了。但见那落日从20多层高的城市天际线上缓缓下楼,一骨碌就跌落到楼后去了,这就使现代人凭空缩短了欣赏落日之美的时间,自然也同时挤压了落日展示自己颜值的机会,怪不得现代人普遍缺少美的眼光,其实机缘也就是如此这样一点点被割让出去的,好像彼时那庄严美丽的国土,一点点被豺狼割让而去。
再者,现代的城市也大大地进化了,早已不是平原之上的孤城,而是联通联手,成为一个个城市群落、都市圈。那种由“孤”而带来的特有的美感,也拱手让了出去。
让给了谁?还会还给我们吗?再还时还会以别的何种形式呈现?
这些都是让我睡不着,整日紧锁眉头的课题。至今眉锁也没打开。
晏殊《破阵子》中说:池上碧苔三四点。
这哪行啊老晏,某些领导看了肯定不满意。这是垃圾啊、不卫生啊!抓紧打扫掉,一会儿上级还要来检查呢。类似的还有“苔痕上阶绿”(刘禹锡),这也忒懒了,负责这片区卫生的责任人是谁?这就把他给我叫来!让他今天下午、马上、赶快、抓紧、麻溜地,把它们清除,把杂草拔干净,苔痕粉刷干净,完事后再刷上几条应景标语……
柳永《望海潮》中说:参差十万人家。
繁华的杭州在大宋才十万人家,而现在的杭州,上千万人口,不可比拟,古人不可想象的。你要隔空说给柳永听,说给曾任职杭州的苏轼听,他们肯定不会相信。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这是当时的繁荣情况,无非是珠光宝气,居民手中有钱,身上光鲜。而现在则是更高规格的宝马、奔驰、LV包……千骑拥高牙——高官出行,现在也不敢戒严了,进步了不少。吟赏烟霞——那时的官员文化水准普遍还是很高的,别有生活情趣与诗人气质。
比之唐诗宋词的年代,我们在大自然的改变与利用方面,更是有了天翻地也翻的不同。
冯延巳《谒金门》中说:吹皱一池春水。李子仪《卜算子》中说:“共饮长江水。”近些年来,中国水污染得以持续有效的治理,但愿长江水以及更多的水源地能尽早地放心饮用,否则,这美丽的词句就白白地给废了。
晏殊《浣溪沙》中说:无可奈何花落去。
这一点当然是自然规律,万古不移的了。但是现在四季有花,花落红去的遗憾大为减轻了。李汝珍《镜花缘》中说,武则天在冬天命令百花齐放,不开放者给予行政与人身惩罚。这在当时是个现实难题,冬天的百花只能开放在小说中。而现在却就是现实。暖室里的花朵鲜艳,要什么花有什么花。但同时,这却也又一次悄悄地敲掉了一种古老的美的情绪。在古代,秋末开始就该写惜花的诗了,可是现在这情绪自然就轻少了。特别是我们又发明了一种年宵花,专门在寒冬腊月开放,陪着大家过年,近似于一种专职花卉、职业花朵。说实在,我对这种花怀着一种同情心的。过了年节,她们大半会被扔掉,因为继续养下去极为困难,而扔掉她们又是多么的让人不情愿、不舒服,仿佛一种罪过。
其实人类是需要“空”的。现在都市里要啥有啥,一切却都呈现“满”的状态。超市里是满的,马路上是满的,人们的话语也是满的,话语空间也都是满满的正能量。所谓的“年”,就是这种感觉。但是,全满足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满足。中国画美在何处?空灵!中国诗美在何处?空山不见人,千山鸟飞绝,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中国画尤其讲究留白,那是艺术旨归,也是心灵需要。
苏轼《浣溪沙》中说:牛衣古柳卖黄瓜。
现在我们农村何止是卖黄瓜这么单纯!现在的乡村经济多发达,各种花样开发多了去了,核桃、苹果、橘子、山楂……还有有机黄瓜!蜂蜜黄瓜!牛奶黄瓜!估计还会有含硒黄瓜、含铁黄瓜、补钙黄瓜……我能想象到黄瓜忙得发哭,脸都绿了。苏老夫子若是知道了现在有这么多名堂,不知还能不能睡个清静的午觉,还是睡在宋代吧,醒转过来就会得选择困难症。
还有敲门试问野人家。
苏轼渴了,敲门试着问有没有茶。在当时,茶还真不是下层人民普遍的饮品,而是上层用得比较多。但现在,谁家里没有几包好茶呢?且各地各山坡都在开发种茶,一乡恨不得有百千个种茶专业户。红茶、绿茶、白茶、黑茶……神州何处不飘茶香?甚至开发出了好多新品种,像牡丹茶、玫瑰茶、银杏茶、地瓜茶、大麦茶……我估计过几年就会开发出西红柿茶、猕猴桃茶、枸杞茶、狗尾巴花茶……苏轼也就不用担心喝不到茶了——那就还是从宋代醒过来吧!
苏轼《浣溪沙》中说:萧萧暮雨子规啼。
子规,多么好听而文雅的名字!富有诗意与古韵。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词却悄然消失掉了!还有多少好听的鸟名消失掉了?我们又有多久没有注意听鸟儿的鸣叫了?
消失掉的何止是鸟名与鸟鸣,更还有如影随形的美感。现代人的审美力在钝化、沙化、简化,不信你细品:“昨夜寒蛩不住鸣”(岳飞《小重山》),“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无名氏《九张机》),“山深闻鹧鸪”(辛弃疾《菩萨蛮》),“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李清照《声声慢》)……
我想起世界名著《寂静的春天》,想起我们曾大力扑杀麻雀的历史……
脑补一下:子规就是布谷鸟,也叫杜鹃鸟,英文Cukoo。无论中英文,这些名字都很美,但私认为,还是子规、杜鹃最好听,最有文化底蕴、历史穿透力与情绪挠痒力。
还有“花自飘零水自流”(李清照),还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杜甫)……现在这些都不成规矩了,都得格式化。
古人特别讲究自然自生,自由自在,讲究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对比之下,我们现在是不是少了很多讲究?或者我们的讲究过于单面化、形式化、反自然化?干干净净的确是一种美,一种所谓的标准城市美,但是美也在于野,在于天然,在于自由。
张昇《离亭燕》中说:掩映竹篱茅舍。
竹篱茅舍?这当然是指在农村的。在城市里的话,估计早就棚户区改造了,要不就拆违拆临。它在城市里当然可能是异类,但在乡野农村,也许可考虑留下几粒?“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辛弃疾),多有画面感。农村若全是别墅,拉电线包围,大狼狗把门,大铁锁冰冻,也很煞风景的,简直把乡愁也逼到了绝路上。而竹篱茅舍是不设防的、开放的,带有农耕时代特有的温暖,似乎是能给人以心灵慰藉的。钢筋水泥看起来是疏离于大地的。
但这得有前提,比如安全感——我们回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时代了吗?再比如舒适度——它没有暖气的,冬天会是冰冷的。再比如耐用性——茅屋会为秋风所破歌的。而大庇天下寒士的,最后还得是钢筋水泥。
我们再来听听苏轼《江城子》的话外音——
老夫聊发少年狂——小心高血压突发忙;
酒酣胸胆——还喝酒,且明显是喝了不少,涉嫌醉骑,这小老头够折腾的;
左牵黄——明明就是大型危险动物,挂牌了没有?打过防疫针了没有?
右擎苍——老苍是不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若是的话,那就不能由私人豢养的,更不能任意驱使;
千骑卷——这是大型户外聚会、大型文体活动,按说需要报备审批的,但看来是没有走程序,这很危险;
倾城随太守——这么多人,那得出动多少便衣!
会挽雕弓——还携带武器且公开展示!这个现在估计也得受限很多了吧。
在这一切因素中,速度,以及速度背后的科技力,威风无比地浮出水面。
皇甫松《忆江南》中说:人语驿边桥——现在是人语高铁站。
欧阳修《采桑子》中说:轻舟短棹西湖好——总感觉这个“轻舟短棹”跟西湖蛮相配的。好比一个是俊爽的后生,一个是俏丽的美女。但现在这样就太跟不上形势了,经济的发展膨胀了人们的内心,科技的日新月异又增添了新的动能,像快艇、大船、冲锋舟,已不甘寂寞地亮相诸多小湖泊了。好比是生猛刺青的莽汉闯到了俏丽美女的面前。它们若配在洞庭湖、鄱阳湖、青海湖,还是不错的,但是在小湖泊就稍稍过分了。
有了速度就丢失了一部分的韵律、轻松、闲适的美。当然了,快也是一种美,一种都市的美、现代的美、力量的美。快与慢之间,快的本事自然是大的了,但是若论美,还是慢所带来的美感最丰富最有内涵。
柳永《雨霖铃》中说:多情自古伤别离。
这是一则名句,很多人耳熟能详。但现在改了。离别是常事,极少会让人忧伤,人们也极少会多情了。
我们有高铁、有飞机,出行巨方便,想了就买张车票,几小时前隔在天南海北,几小时后就勾肩搭背了。更兼有网络,有手机、短信、微信、QQ,忧伤是需要时间长度与空间难度来支撑的,现在这样的旧世界已经彻底坍塌了。快节奏杀死了多情,高速度抛弃了伤别离,很多都市客于是心中只剩下了空洞、冷淡乃至冷漠。原本这是时代的进步,而不承想,这却成了心灵的无声杀手。
甚至,别离,现在很多时候是为了去远方寻找诗意,反而成了一件快活的事、喜庆的事!这就更与沉重与忧伤隔山隔海的了。
所以,试着拉开一定的空间,比如去国外居住,那种别离感就会比较明显。再拉开一定的时间长度,感情的发酵就会更成功一些。所谓的“距离产生美”,是有相当道理的。
速度之外,我还分外怀念人类已逝的新新文物:静。
张先《玉楼春》中说:已放笙歌池院静。
当代人闹过于静,才导致好多优秀审美品质的丧失。不是吗?我们好多时候已忘掉了静,甚至害怕静、误解静,而一味地营造与追求热闹、喧哗、节日化、场面化。
庄子是极其讲究虚静的,静以养生,静以生文。整个来说,道家一路极其重视静的功夫,专家们把李白归于道家诗人,他就写过《静夜思》。静产生美,休养带来能量。都市太热闹,不利于养生。养生还是得靠静养。
当然,诚如柳宗元所说:“以其境过清,不宜久留……”过于静、长时间非正常的静,也不利于养生,不利于美感的诞生,从而也是不可取的。
还有更多——
温庭筠《忆江南》中说,梳洗罷,独倚望江楼——现在却是这样的情景:梳洗罢,低头刷手机,阅尽千文不离席。渐入迷,魅力无物比。
刘禹锡《浪淘沙》中说:美人手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现在这事哪能这么简单,估计很多是鬼吹灯之类盗墓而来的吧!
李煜《浪淘沙》中说:罗衾不耐五更寒——现在有暖气了,就一切OK了。
苏轼《念奴娇》中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据说赤壁这个地名,有三处地方在争抢。看来至少在宋代的时候,这个地名实际上就呈现出不很确定的状态,所以苏大词人在词中才会说“人道是”,即有人说是,既然有人说是,肯定也有一些人说不是了。
抢地名、抢名人的现象近年来屡有发生。黄帝、大舜、大禹、老子、庄子、李白……甚至孙悟空的“老家”也在被抢夺之中。还有像王母娘娘、唐僧、白骨精、猪八戒……就更多像笑话与娱乐新闻了。
这也是个国际现象,某邻国不也热衷于与我们抢历史名人、文化遗产吗?
苏轼《蝶恋花》中说:墙里秋千,佳人笑。
过去年代,女孩儿们的游戏少,在女孩子为数不多的休闲娱乐中,打秋千是极易点燃诗人灵感火花的一种。“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李清照《点绛唇》)说的就是如此这般的事儿。
而现在的游戏多了去了。网络上有没有?手机上有没有?太多了,都形成了完整庞大的产业链。现代社会男女平等,女孩子不必只待在墙里了,游戏也基本上分不出性别之差来了,这样一来,女孩子的神秘性减弱了,变得和所有人一样正常、明朗、坦然,这也带来了美感的微妙变化。美有时是伴随着一定神秘性的。一旦没有了神秘性,纤毫毕现,反而失去了一部分的美。
今夜很好的月光,我横竖睡不着……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