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语言神话的构成
2022-01-12王冰鑫
王冰鑫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自进入信息时代起, 网络流行语逐渐成为大众文化重要的一部分。近期,“打工人”一词成为热门网络流行词汇,并且以此为基础衍生出众多流行语,例如:“加油、打工人! ”但是在这看似“励志”的词汇语句背后实际却隐藏着发言者的自嘲与沉默者无法言说的无奈现实,调侃之余,网友们实际上是将现实中原有的“打工人”的意义转换或消解。本文将以“打工人”这一网络流行词为例,通过分析这一网络流行语的成因以及对现实意义的消解作用进而说明其中语言神话的构成。
一、流行转变——过去与当下
在“打工人”之前,2020 年上半年网上就流行过“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一语录。 很多上班族将这句话作为一种自嘲方式,用“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类话委婉表达自己其实并不愿意如此劳累地上班但是又不得不为了生活而继续上班的状况, 实际上是“不可能不打工的”。除此之外,以往对“打工”的定义较为狭隘,“打工”原意为“做工”,而“打工人”多指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通常是外来务工人员。 过去对“打工”的讨论有过“打工文学”和“打工诗歌”等,“打工人”的身份成为一种独立的劳动者的标签,体力劳动的工作与“文学、诗歌”类脑力劳动成果形成反差从而被关注到。 与“打工人”含义相同的称谓在过去多是“打工仔、打工妹”和“社畜”,可与“打工人”相比,“打工仔、打工妹”隐含着卑微的意味,“社畜”听上去又过于无奈和安于现状,没有斗志。
“打工人”的出现与流行隐藏了先前称谓中的消极因素,而且“打工人”语录在调侃中又更加热血和积极向上:“打工人!打工魂!打工人是人上人!”“我要悄悄打工,然后惊艳所有人! ”“只要我够努力,老板一定会过上他想要的生活!”各大社交软件上都能看到类似语录, 人们的问好与彼此的鼓励也都加上了“早安,打工人!”和“加油,打工人!”这类句子。语言神话的表现并不只是有声话语,在神话中,概念本身是扩散到许多能指的[1]179。 “打工人”这一概念的能指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 可以是交流言谈也可以是表情包或朋友圈文案等,即不仅有文字表现形式,也有图像表现形式。“打工人”不仅是自称,也可以是对其他或“自愿努力”或“因生活所迫”而工作的人的称呼,“打工” 具体内容覆盖范围很广, 包含各行各业,甚至娱乐公众号及热搜会将营业明星也称作“打工人”,由此衍生出的表情包更是五花八门且适用于各类场合,看起来像是全民参与了一场“打工狂欢”。
二、意义比较——网络与现实
“打工人”一词的出现与流行并非偶然,正如罗兰·巴特所言:“神话是一种传播的体系,它是一种讯息。 ”[1]167“打工人”的流行起因是 2020 年 9 月 22 日有网友在自拍短视频中做出要出门打工的样子,并说:“勤劳的人已经奔上塔吊, 你却在被窝里伸了伸懒腰, 你根本没把自己生活当回事儿。 早安, 打工人! ”这则视频随即引爆网络,在传播过程中适用范围也越来越广,逐渐涵盖了各行各业。这则视频中的讯息就隐含了一种当代劳动者的真实境况: 有的人在辛苦工作,可有的人仍旧得过且过,在亲切的“早安”问候后跟上“打工人”这一称谓就让平常的问候更加“世俗化”,更加“现实”。
流行语中的“打工人”,与旧的话语体系中的“打工人”最为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大多并不是从事单纯体力工作,就像一直以表情包形式调侃的“搬砖”一样, 搬砖这一具体的工作内容从工地工人身上截取下来, 通过网络来替众多对自我工作劳动强度与实际工资不相匹配的步入社会的工作者发声, 或是对“看似被迫营业者”的调侃。
尽管与传统意义上的“打工人”有一定的差异,但是在当下社会两类人群又有其相似之处: 从事脑力劳动的工作者因为长时间的加班以及繁重的工作任务会消耗更多体力, 假期的压缩以及领导对工作更严格的要求导致奖金更难获得以及业绩的不易完成, 人口增多以及人均受教育水平程度的提高导致竞争压力的加大, 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及年轻一代思想观念的转变导致工作地点与家庭距离的拉长等。种种迹象也表明了当前各类“打工人”生活的不易,也因此和传统“打工人”及其内涵更能够也更容易产生共鸣。这也正说明了语言神话产生的条件:有历史性的基础,即“不论古老与否,神话只有一种历史性的基础,因为神话是通过历史而选择的一种言谈,它不可能从事物的‘本质’中演化而成”[1]168。 “打工人”在新时代劳动者的自尊心选择中淘汰掉历史语境中过去风靡的“社畜”与“打工仔、打工妹”等词汇,从而成为网络流行“神话”语录。这也体现了神话的特色:把意义转化为形式。换言之,神话一直是一种语言掠夺[1]191。 由下表可以更加清晰地显示“神话”的构成。
1.能指 2.所指 3.符号(意义)A.能指(形式) B.所指(概念) C.符号/意指作用(神话)
三、深度反思——时代情绪与网络狂欢
“打工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当代网络流行语的一种“语言神话”,其背后潜藏的是被忽略与被扭曲消解的现实生活。
首先, 这一网络流行语的出现可看作是时代的特定产物。 “打工人”一词所包含的各种情绪也是时代情绪的浓缩。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一度导致封城,疫情缓解、解封之后的复工又带来另外一种焦虑:失业者的焦虑。 当下“打工人”的自嘲与无奈也是时代蕴涵的自嘲与无奈,在压力成为常态的情况下,不同类型的人在做不同工作时都有一种为上级、 为领导打工的感觉,真正的自我意识让步于现实生活,即便明了工作中“温和的压榨”也无可奈何,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得工作与生活的界限逐渐模糊, 在工作中加入生活的元素(例如公司设置的休闲沙发、健身房以及咖啡机等),同时又将工作渗透进生活中(例如假期时间布置的工作任务等), 这样的状况众人习以为常,甚至达成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一种不言而喻的共识。因此其中包含的自嘲、无奈等各种情绪也代表了第一波疫情之后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时的时代的集体情绪。
其次,“打工人”一词的出现让大家更简洁明确识别了自己的身份, 或者说正是这样的一个流行词汇给了各行各业工作者一个统一的定位——替人打工,受雇于人。而包含其中的处于历史背景下的含义也被重新唤醒并且加以改造利用。“神话并不隐藏任何事物,它的功能是扭曲,并不是使事物消失。 ”[1]181改革开放之后, 全国农村的剩余劳动力选择背井离乡到南方工作发展,“打工”一词也在那以后广泛流传开来,从改革开放到现代,各地仍然不乏“打工一族”的存在,他们从零散到聚集,从无工时的等待到有工时的忙碌, 从日常节假日无区别的加班到过年时艰辛的春运返程,这种种情节都可以在“非传统意义打工人”(即流行语中从事其他工作的“打工人”)身上找到合适的对应。 “打工人”的出现也并不是要隐藏其中的原本含义,而是改变原本含义。 罗兰·巴特说:“能指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完满的,那是意义,一个是空洞的,也就是形式。 概念所要扭曲的,当然是完满的东西。”[1]182就此来看,“打工人”一词中原本的完满意义在于“打工”,详细来说则包含了时代的变迁,而现在“打工人”的概念扭曲掉了原有的时代印记,从而留下空洞的一个词汇形式,这也是“打工人”的指称对象能够如此泛化,能够涵盖各种工作的原因。大众将工作中的辛酸不满都包含于这个词汇当中,通过给自己身份的重新命名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诉求,表明自己的态度。 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一词汇的流行也说明话语权的转变, 从当初对某一群体的命名到如今大众群体的主动接受, 体现了在信息时代中网络用户拥有更为广泛的发言方式。
再次,“打工人”的“再次流行”也存在大众在文化选择方面范围逐渐缩小的可能, 个人的想法要通过从过去的词汇中找到表达的出口,“打工人”真正的意义或者其代表的最初历史境况在当下已经不再重要,人们对这个词的使用将其范围和含义扩大化,也因此将其背后的意义逐渐消解。消解不是消失,而是一种转换:“神话是不想死亡的语言: 它从赋予其本质一种诡诈的、贬抑的残存意义中巧取豪夺;它在它们当中唤起人为的撤退,它在其中舒适地安定,它把它们转变成会说话的行尸走肉。 ”[1]193当“打工人”流行之时, 使用者与接收者并不会联想到这个词汇最早出现时所包含的社会意义: 即改革开放劳动力南下的“打工”与含有一种消极与轻视意味的“打工妹、打工仔”等词。 众人面对自我焦虑与时代发展的双重压力下以这样让历史词汇变为一种流行的方式给自身以重新定义, 表面娱乐的背后是深度意义的消解,一切皆可娱乐,工作涵盖的辛劳以这样一种看似轻松诙谐的方式隐藏起来, 即便是为老板打工的上班生活也成为网络上的另类调侃, 而不是重新生成更与众不同的新的内容, 全民皆是打工人更是体现了差异的逐渐缩小,人们一提到这个词就能领会其中可能有的发言人境况, 在发笑之后并没有更深的反思, 以至于这个词汇的最终归宿不再是表达不同工作者之间的明显差异而是将其趋向相同。 另一方面,“打工人”的流行同样依赖它的多种表现形式。罗兰·巴特说:“神话是一种纯粹的表意符号系统,形式仍由概念激发, 它们虽然代表却又未涵盖它代表行为的所有可能性。 ”[1]187在这场网络狂欢中,“打工人”不仅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各类社交场合,同时也以图像的形式与各种类型表情包相结合的形式呈现出来,在多种展现形式中,“打工人”这一网络流行语不断被重复和传播,尽管从某一段文字或者某一张图片中能够领会其含义, 但这种 “有代表性的语言”并不能涵盖所有的具体形式,不同的段子和不同的表情包还是会不断被更新和创造出来, 从而一次次展现“打工人”这一“语言神话”。
四、结语
斯图亚特·霍尔在《表征:文化意指与实践》一书中说:“语言是在一种文化中表达思想、 观念和情感的‘媒介’之一。因此,经由语言的表征对意义生产过程至关重要。 ”[2]1-2当下“打工人”的群体语言的表达正是在网络流行文化中工作者对自身生活处境的思想表达。 从最初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前往南方地区打工到周立齐的“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不可能打工的”再到当下的“打工人”,“打工”一词在索绪尔提及的语言结构中代表符号的意义已经逐渐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在“打工”一词后加上“人”来进行命名的身份象征,类似“打工人”的“读书人”“考研人”等也只是一种形式化的身份命名, 不论是阶段性还是长期性,只要看到“××人”,就能很快明白这类人最为直接明显的一种特征和身份, 而其指向除了自嘲之外也可能有自我勉励的意味, 最终成为被大众认可并使用的“××人”句式。
网络造梗的时代,“打工人”的刷屏式出现与先前一度流行的“丧文化”即“佛系文化”也有所不同,“丧文化”中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从而居于主导地位,而“佛系文化”中对一切事情无所谓的敷衍态度、消极情绪同样被过度放大,相比之下,尽管“打工人”的相关语录中透露着对上班工作的无奈甚至不满,但绝不是负面情绪或消极情绪居于主导地位, 工作者实际上是在看清现实的状况下以自我调侃的方式缓解情绪释放压力,进而再次投身于“打工”之中,既不是“丧文化”中对环境与自身的过度悲观,也不是“佛系文化”中对一切完全听之任之不主动不积极地敷衍了事,“打工人”的出现与之相较看似是一种正面的转向。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尽管“打工人”的相关内容在网络上随处可见, 然而主流媒体对其态度与大众却有所不同,曾有官方媒体发布信息引用“打工人”一词表明劳动者的勤恳与朴实, 但这类消息发出后却引发读者不满,这也说明尽管“打工人”看似是一种调侃的玩笑话, 可身处其中的人仅仅是隐藏了词汇中不便外露的辛酸与无奈, 或者毋宁说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而当外人介入其中并且忽视隐藏的内涵时,便会招至大众的不满。此后官方媒体也将这类推送消息删除。
罗曼·罗兰曾说: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打工人”某种程度上正是这样一种群体,在创造属于自己的语言神话的同时,委婉隐藏了艰难的“生活的真相”,而实际上众人则更应该通过这类调侃的语言神话窥视到深层的含义,从而更好关心并帮助到“打工人”,并给予应有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