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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术

2022-01-10阿基米花

少年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白术麻袋花苞

阿基米花

毫不夸张地说,在我小时候,我们村还处于刀耕火种的农耕时代,虽然在今天看来有点不那么环保,但是数百年、上千年以来先祖们一直都是这么耕作的。

在天干地燥的秋冬季节,大人们会约集到某座树木稀少的山上,点一把火烧山。山上大部分是干枯的茅草和小灌木,极易燃烧,借着风势,火噼噼啪啪很快就能从山脚烧到山尖。烧山的边界上通常有提前割出的两米多宽的防火线,烧山时也会派人在各边界防火线上巡逻把控火势。然而水火无情,时不时的,这火也会烧出防火线。接着,村子里就会响起铜锣声和呐喊声:“打火啦!”“打火烧山啦!”男男女女的,系上砍柴刀,操着破扫把,就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一样往山上奔去。

我们这些小把戏(小孩)就像赶庙会似的跟着大人跑到大路头,远远地看热闹,看一座山着火的壮观景象,那激动的心情就像心里面窜动着火苗。

打火烧山的队伍回来时,我就看见他们一个个满面冒油、头发湿透,脖子上粘着草木灰的碎片,衣服、裤子、鞋上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的炭黑划痕。不过他们都面带笑容,扛着破扫把,步伐轻松欢快,就像一个个刚刚打完一场胜战的战士。为何用破扫把打火、灭火?据说它可以扫除一切灾难,比如像火灾。

烧山走火的主人更是一天之内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回家惊魂落定后,会烧出最丰盛的点心请大伙来吃,这在农村算是最实惠最真诚的感谢。

那时候,我以为烧山、打火是一项村民娱乐活动,就像元宵节舞龙灯或者正月里看大戏。有一回,我和父亲说:“等山上茅草都燥透了,我也找几个小伙伴去山上放一把火,你们一定要来打火啊,我敲破脸盆为信号!”父亲眼睛一瞪,狠狠甩了我屁股一巴掌,说:“这是你们小把戏能玩的吗?烧山、开山是为种白术!小把戏不能玩火,也不能玩水,这都叫玩命!晓弗晓得!”

山烧过之后留下一片焦土,看上去光秃秃黑乎乎的大地很干净。

接着,大人们会一天天来翻土、松土,把山里的树桩、树根、大石块清理掉。有的人家请人帮忙翻几天,有的人家全靠自己,要翻十天半个月。这样的山地叫生地,没有种过任何农作物,最适合种白术。

除了种白术,村民们还种其他中药材,比如贝母、元胡、桔梗、芍药、天麻等,但是白术最适合种在山上,所以开山的头一年都是为了种白术。种过白术之后要轮种萝卜、西瓜、黄豆,之后才能继续种白术。

白术是一种非常常见的中药材,至于能干什么,小时候我也没有具体问过长辈。我只知道白术很贵,一斤白术,够我一年两学期的学杂费。在我们村,每家每户都烧山、开山、种白术。

头一年冬天开好山,第二年正月一出头,大人们就三三两两荷把锄头在肩上,挎着一篮子白术种子到山上育苗。白术苗可以通过两种方法获得,一种是用白术种子繁殖,另一种是用上一年的白术块茎繁殖。

上半年的大部分时间,村民们都花在白术地的管理上,需要做除草、施肥、松土、喷洒农药、摘花苞等各项工作。如果谁家的白术植株黝黑墨绿,那就是长势良好,大家都会羡慕夸奖他;如果谁家的白术植株发黄萎蔫,大家也会及时提醒和建议该怎么杀虫和追肥。总之,村民们希望每一株白术苗都能结出壮硕的药材。

最炎热的夏天,是白术开花的时间。白术的绿色圆球形花苞很硬,萼片上带有细细的硬刺。白术花苞和向日葵有点类似,但只有拇指大小,一粒粒米粒大小的种子和瓜子一样密密麻麻竖立在花苞里。等它成熟开花时,花球就会展开、变高,花的顶部是一簇紫色的绒毛,这时的白术花就像蒲公英了。

刚长花苞时,父母就会带上我去白术地里帮他们一起摘白术花苞,他们才不管我有没有作业,有没有棒冰吃,摘白术花苞需要的就是人手——包括像我这种小把戏!我父亲说,把花苞摘掉后,土里的白术块茎才真正开始成形长大,要不然养分全部供给到植株顶部开花结果用了。当然,留种用的一小部分花苞是不会摘掉的,让它们开花结子到成熟。

白术苗大约有二十厘米高,每一孔有三四株。它的叶子比较厚实,叶子边缘有刺。白术的茎大约有三毫米粗,四周有四条棱筋,使整根茎看起来略呈方形。白术根、茎、叶每个部分的柔韧性都很好,它的叶子、茎都很难折断。所以,我摘花苞的时候,经常会把整株白术苗连根拔起,进而把同一孔内的三四株白术苗一起松动。被我父亲教训之后,我就带着一把剪刀去剪花苞。咔咔嚓嚓的,我动作很快,一个上午能剪一亩地。這下轮到我母亲抱怨我了,她说,这些白术花苞是要带回家烧熟了喂猪用的。于是,我又得重新把这些绿得发亮的令人讨厌的花苞挨个捡起来。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我们小时候的猪可是吃着中药材白术花长的膘,那应该叫药猪,这就不能怪我现在每次回老家都要跟母亲回味小时候火腿肉的美味了。

到了秋天,村民们都上山把肥硕的白术挖出来,一担一担挑回家。此时,人们之间寒暄的一句话通常是:“今年有几担啊?”而挑着担从山上回来的人总是谦虚地笑着回答:“弗多,弗多,十担光景。”

白术块茎呈土黄色,带着长长的须根,一块块像生姜一样躺在箩筐里,散发出一阵阵山泥的气息。村民们一年的大部分收入就在于这一筐筐的白术。

在家里,我父亲会把白术在地上摊开,然后趁新鲜用专用的白术剪把山上没割干净的绿禾和一部分长须根剪掉;顺便挑选出小巧精致的白术盖上细沙子干燥保存,当作种子;另外一部分从白术花上留的种子,则在太阳底下晒干保存。其余大块饱满的白术全部拿到小溪里洗净,晒干后,搬到药囱里进行最后一道烘干工序。

药囱其实就是在一间固定平房里建造的一个大烟囱,它的用途是给药材进行熏蒸、烘干。药囱的结构,我估计和北方的暖炕差不多,只不过药囱的炕上躺着的全是中药材,像白术、贝母、芍药、桔梗、元胡等。

熏白术,是我爷爷的专活。我家、叔叔家,还有爷爷自己家的白术都是爷爷熏的。在药囱里熏白术是为了把白术烘干,把细根烘脆、烘断掉,同时把寄生在白术块茎里的虫卵之类杀死,以便长期储藏。

药囱是我见过的最黑暗的建筑。它里外都是黑色,就连灯光、火光加在一起都照不清楚它的内部。因为药囱里四周墙壁、窗户、门口全被熏得乌漆麻黑。药囱就是一个大烟囱,熏白术的人相当于在一个大烟囱里面烧火。药囱里面有一个一米宽、半米高、泥巴糊的L形拐弯热气通道,通道口直对药囱门口——这是为了最大限度获得新鲜空气,烧火熏药材的人就坐在门口烧火。L形通道总长大约三米,通道末端位置上方有一个正方体的木板仓,底上是竹条编的透热气栅栏板,热气从通道烧火的一头传递过来,缓慢均衡地加热木板仓里的药材。在木板仓里铺上200斤左右晒干的白术后,再用开山时带回来的奇形怪状的树桩烧火,开始熏蒸、烘干,一仓要熏一个晚上。熏蒸后的白术光溜透硬,敲起来“哐哐”脆响。拿筛子一筛,所有的须根全会掉光,最后用麻袋一袋一袋装好扛回家,等待价格好的时候运到药材收购站出售。

药囱里虽然环境不好,乌烟瘴气、烟尘飞扬,但是暖和舒适。深秋的夜晚,药囱也是小把戏们聚集的地方。我们在药囱里烤番薯、土豆和玉米。那么大的火塘,那么猛烈的火,烤的番薯、土豆、玉米香喷喷,没有一点烟熏味,都是纯木炭火烤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火能超过这里,除非太上老君炼丹的八卦炉。

爷爷在药囱里整宿整宿地熏白术,他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垫,我就陪他睡在地上。前半夜听爷爷讲故事,吃爷爷烤的番薯、土豆和玉米棒;后半夜我在梦里继续吃烤番薯、土豆和玉米棒。第二天醒来,我整个人灰头土脸,鼻孔里都结起了灰块,回家洗脸的第一盆水比刷锅水还浑浊。但是一想到烤番薯、土豆、玉米,我还是天天陪爷爷在药囱里睡。因为我担心要是我不在药囱里,爷爷他尽帮别的小把戏烤东西吃了。

入了冬,是收购白术的旺季。我父亲会和邻居们一起包一辆拖拉机,大清早装上几麻袋白术,带上我,坐在拖拉机拖斗的麻袋上,“突突突”到县城药材收购站卖白术。拖拉机是敞篷的,冬天没见着阳光的风是凛冽的,大人们用大棉袄把我包裹着夹在他们中间,他们的手抓着冰冷的铁栏杆。一路上,我们随着麻袋摇摇晃晃,大人们讨论、猜测着白术的价格行情。

药材收购站的建筑很高,只有一层楼,里面整整齐齐堆放着一麻袋一麻袋的各种药材,门口放着一台落地式平板秤。我父亲问好价格,和邻居们一说,大家就利索地把拖拉机上的所有麻袋抬到平板秤处等待过秤。打秤的收购员会拆开麻袋检查白术的品相,先是抓起两块白术靠近鼻子闻一闻药味,再用嘴巴吹一吹看看是否有灰尘,最后把两块白术敲一敲听听是否烘干了。接着按照麻袋主人的指点,一袋一袋过秤,计算总重量,每只麻袋要减去三斤重量。过完秤后就到下一个收购员那里,他坐在一張不太结实的写字台后面,用算盘计算着总金额。我父亲也会帮邻居一一核对重量和金额,数字对上后,收购员就从抽屉里数出一叠一叠钱交给卖药材的人。

卖完白术,我父亲就会带我去县城合作社逛一圈,那时候我没有任何需求,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买,纯粹是跟着父亲去县城玩。父亲呢,有时候买个哨子,有时候买个气球给我。有一次,他买了一个电饭锅,他说,那家伙能自动烧饭,让我在他们去山里干活时帮他们烧好中饭。

我猜想,后来我开始上学时,父亲给我的书包啊、铅笔啊、牙膏牙刷啊都是卖白术后顺便买的。

白术只是一味普通中药材,至今我还是不知道它有什么功效,但是它可以换来哨子、气球、铅笔、书包、牙膏、牙刷……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

如今,我小时候去过的药材收购站已华丽变身,成为华东地区最大的中药材市场,而白术依然是那里的一味主打药材。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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