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2022-01-10申长荣
山里的活物,都没有经历过这样漫长煎熬的冬天。
寒冷倒不算什么,它们都是这里生、这里长的。秋天还没过去,一场大雪接着一场大雪,大地埋在一米多厚的白雪下面,仿佛丢了个干净。
雪终于消退殆尽,山林里死寂死寂的。
一只幸存下来的年轻母乌鸦拿嘴和爪子翻弄枯叶,找到藏在积叶下面的坚果,很快恢复了体力。
一个上午,这只孤单的乌鸦填饱了肚子,在谷地的低空飞来飞去,希望可以遇到一只健壮的公鸦,结伴筑一个新巢。
它哑着嗓子召唤了半天,和前些天一样,没得到一声呼应。更高的空中,反而滑过来一只山鹰的影子。
乌鸦是最聪明的鸟,并不怕鹰。它们时不时地结伙戏弄,甚至还欺负过这种鸟类的王者。但这只乌鸦在寒冬里失去了全部同伴,所以它谨慎落在路边一棵胡桃楸光秃秃的枝丫上,一声没吭。
山鹰背衬蓝天舒展双翅,在自己的领空稳稳滑翔。敏锐的鹰眼,很快捕捉到了这只并未躲得很隐蔽的乌鸦。鹰清楚乌鸦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擒获的,尽管一只老鼠的影子也搜寻不到,饥肠辘辘的鹰仍对乌鸦不理不睬,向远方飞去。
乌鸦反而有一点失落似的,老半天仍蹲在树枝上发呆,似乎还没想好接下去要干什么。
忽然它仰起脖子,两只黑眼睛放出光来。
谷底小河沟旁边的毛毛道上,柳毛子和灌木丛之间,一块游动的红色时隐时现,在晦暗萧索的山野间,异常醒目鮮活。
那是一个人,一个穿件碎花薄棉袄,戴着红头巾的姑娘。
女孩子十六七岁,右手拎着一只老母鸡,沿着山路越来越近。母鸡的翅膀、爪子,还有嘴巴,分别用细麻绳绑住了。
走了很远的路,她周身气血活跃,脸色红润,红头巾底下露出的半截辫子光泽闪耀,眼睫毛一眨一动的。棉袄袖口露出的手腕骨很结实,两只手显得很粗糙,斑斑点点留着干活儿落下的细小疤痕。
乌鸦身上涌过一阵莫名的兴奋,嘴里不由“嘎——”出了一声。
女孩子一下把母鸡抱在怀里,仰起脖子,闭紧嘴唇,脸上不高兴起来。
这只乌鸦虽然也很年轻,但它已不止一次领教过人类对它们友好叫声的不通情理,它知趣地闭上了大嘴巴。
女孩子目光收回去时,还低头顺势往地下“呸”了一口!
乌鸦有些扫兴——她真是有点不像话。
她啐了一口以后,还余怒未消呢。
每年雪化之后拿活之前,她都跟妈妈去姥姥家住一阵子。这个冬天太长,雪消寒不退,妈妈气管总也不好,出不了屋。这个使命便落在了她肩上,这让她既兴奋又骄傲。
正兴冲冲往姥姥的村子走着,头顶上老鸹叫,你说晦气不晦气?
嘴唇抿得紧紧的,母鸡搂怀里,两手再没松开。
在妈妈的吩咐下,这只鸡是她抓的,翅膀、爪子、嘴巴都是她绑住的——带给姥姥吃——做那些事情时,她都是很高兴的。
此刻,挨着鸡毛里面支棱的胸骨,感觉母鸡身上热乎乎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手。
她清清楚楚记得,多年前,它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鸡雏,嫩黄嘴巴开始啄食碟子里的小米,自己伸出手轻轻去触碰它的细毛——小心得怕要摸坏似的。然后,它一点一点长大,身材日益秀美,长出年轻华丽的羽毛。生蛋,孵小鸡,成为壮实幸福的母亲。再后来,又一点一点衰老。
女孩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脚步也没有刚才那么起劲儿了。
由于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心里对乌鸦的怨怒更大了。
“嘎——”
今天怎么了,怎么会接连遇到这种可恶的家伙?循声望去,乌鸦正在往她头上的枝头落。
走了这么远,它竟一直追着自己。
她垂下眼睛,在地上搜索小石头土块什么的。
“嘎——”
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更响,仿佛掺杂着急切。它,似乎不是在有意捉弄她。
回头看了看,后面三四十步远的地方,跟着一条灰色的狗。
这该是一条老狗了吧,很瘦,因为像穿一件脏旧皮袄一样披着未褪的冬毛,才未显得瘦骨嶙峋。腰腹粗得和瘦弱的肢体似乎有点不协调。它的步伐,不急不慢的。
啥时候开始坠在后面的,怎么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嘎——”
她抬头看了一眼乌鸦,又疑惑地转回头,步子慢下来。
它耷拉着舌头,拖着尾巴,虽然和她四目相对了,它却一点畏惧躲闪的意思都没有。它的小碎步仍然保持原先的节奏,不带一点变动,小心翼翼默默拉近着彼此的距离。
她有些紧张,觉得不大对劲。
忽然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什么老狗——这是一条怀孕的母狼!
下意识想拔腿就跑,可她两条腿筋骨绵软,像是没有力气支撑身体了。
她是个山里孩子,自小没离开过狗,一根更深处的神经提示她:就算吓死,也不能落荒而逃——两条腿的人拼出命来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狼。而且,逃跑是把后身丢给狼,那样一准儿就完了。
不敢跑,步子也不敢匆忙。脚步一快,就慌张凌乱,脚下没根了。
一步一回头——亏着怀里搂着一只老母鸡,倒有个依靠似的。
只是不停回头回脑,她没完全回过身和狼面对面。老母鸡应该看不到狼,但它却准确察觉到了危险步步迫近。翅膀爪子动不了,嘴巴也叫不出,浑身僵直起来。
后来,狼终于靠近了。感觉马上像两个在狭窄山路上一前一后的伙伴了,女孩子转回身来。
她站下。狼也停住不动了,扬起脸来,近得只要一伸脖子,黑鼻子就会拱到母鸡的羽毛。
母鸡拼力脖子一伸两腿一蹬,浑身硬得像一块石头。
离这么近了,她才看清这条狼其实并不完全是土灰色。它两腮和肩背上,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红黄色。那些黄毛很稀疏,似乎格外长。那种浅淡的红黄,像在灰不溜丢的厚毛外面罩了一层轻薄的雾。
这点薄粉般的美感,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狼像狗生气那样鼻头一缩,咧嘴露牙,释放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在这么冷的空气里,它把舌头伸出唇外,似乎在向她刻意强调着自己的饥饿。
女孩子头皮一紧,似乎头发也挓挲起来,她像迎击野狗的母鸡那样弓紧了身子。
但狼只那么缩了缩鼻子,并没有扑过来。她的激动甚至使它四爪收缩,身子往后矮了一矮。
这个与家狗神似的本能退缩,让女孩子脸上的恫吓表情明朗起来。
她和它原地不动,对峙了老半天。
后来,她的目光凝聚在它那双小眼睛上,盯了一阵子,心神渐渐稳下来。
它的目光里,似乎隐约浮起了一丝迷惑。
她审视着狼的身体,越来越细致入微。它厚毛大衣下面异常消瘦——比一条普通的家狗瘦得多!就是说,绝对赶不上她一半的体重。
她两只脚开始轻轻倒退。
她一动,狼也跟着走。
她眼睛死盯着对方,一眨不眨。由于担心绊倒,鞋底几乎不离地面。
女孩子想让自己心跳安稳些,但怀里母鸡的怦怦心跳,隔着棉袄敲击着她灼热的胸膛,她的心像与之互动一样,总也平静不下来。
女孩子心里越来越认定,狼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它迟早会向自己发动攻击的。
在最初发觉到它其实很瘦弱的喜悦瞬间,女孩子一度闪过要驱赶对方的冲动。最终,她没敢那么做。哪怕攻击一条狗,也难免会引起反弹。
可是,即便她再不愿意先发起冲突,冲突仍然是避免不了的。
狼率先打破了沉默。不是张牙,是舞爪。
倒退着走又慢又累,非常别扭,她小腿膝盖酸疼起来,不得不停下歇一会儿。
狼跟着也站住,举起右前爪,向她伸过来,显然是想进一步越过某种界限……
她本能抡了一下右手——也就是挥了一下手里的母鸡——狼脖子身子又那么往后缩了一下,四个爪子仍没有离开原地。
她只好再次后退。狼跟住她,再不犹豫试探了,紧走几步,贴近以后,便立起前半身,两只爪子死皮赖脸要往她身上够。
她挥动手里的母鸡哄赶它。
一扬手,狼停下腦袋顺势躲一躲,可一步也不退缩。
太紧张的缘故,她没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既像拿一件武器恐吓狼,又像是在以一块美食引诱它。
狼一边紧跟着,一边不时凑过黑鼻头,一副要闻闻那只母鸡味道的姿态。凑得太近,狼嘴里的难闻气味太浓烈了。
她无法一直退着走下去。停下歇脚时,挥动的母鸡便成了中间的屏障。狼不时狗一样伸出前爪,小心翼翼要触碰鸡的身体,仿佛那是一块烤熟的、飘着香味的、馋人然而烫手的地瓜。
后来,她总算一下子明白过来,狼其实只是对自己手里的母鸡感兴趣。这个发现让她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并不是把母鸡扔下,反而赶忙背到了身后。
狼眼神里立刻显出失望。
这段狭窄的山路两侧,灌木丛虽然褪尽了叶子,可依然太过密实了,狼不方便从侧面绕到她前方去——或者,狼干脆没起过截住她前路的意思。
眼睛多次瞥到地上的石块和木棍,她抑制着自己猫腰的欲望。某种直觉告诉她,那会鲁莽地打破目前默契般的平衡。这条饿狼身上的野性一旦被激发唤醒,搞不好就是你死我活了。
饥饿把这条母狼从密林深处逼出来。长期饥饿导致的衰弱,对人本能的敬畏,狼性中一贯对没有把握(对方身体明显比它结实)冲突的谨慎,最关键的是,这个女孩子对它施展出的举动既坚决又不失柔和,仿佛具有某种难以说清的感染力,催眠了狼的兽性。
就这样,她和它的焦点,始终凝聚在那只老母鸡身上。
后来,山路两侧开阔了,阳光顿时明朗起来,前方山根底下,远远露出了几个茅草屋顶。
狼不继续往前走了。在一丛野刺莓旁边,它像狗一样蹲坐下来,眼睛还盯着母鸡,目光里流露出无奈和失望,喉咙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
她仍然不敢回身,倒退着离开对方。她和它的距离一点一点拉大,越来越远。
“嘎——”
女孩子眯着眼睛抬了一下头。
那只飞走的乌鸦身上,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像是透着蓝色的光辉。
她左手一推,头巾堆到脖子上,露出乌油油的头发。
狼足够远了。回身之前,她涌起一个冲动,想向仍然蹲那儿发呆的狼挥一挥手。但一想到那个动作看起来既像作别,又难免有些像是奚落对方吧,她便没那么做。
走出一段路。又回了一次头,野刺莓旁边那个影子不见了。
她停下,把束缚在母鸡嘴上、翅膀上、腿上的细绳通通解下来,捋好,揣进棉袄口袋里。她轻轻摩挲着母鸡,直到把所有凌乱的羽毛理顺了,现出光亮来。
怀抱母鸡走在土路上,女孩子的脚步重新轻快起来。
她的目光仿佛有了一种穿透力:路旁河沟里冰层底下,溪水在流淌;仍然僵硬的树枝里面,汁液在游动。
阳光热烘烘地穿透棉袄,仿佛催促她走得快些,再快些。
发稿/庄眉舒 朱云昊
我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曾是山里孩子的我,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给我生命的滋养有多重要。在越来越城市化的今天,平时孩子们的两脚甚至已经很少能够直接接触到泥土了。我愿这样的小故事,能给少年朋友们提供一种感受自然的方式。
——申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