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2022-01-10一风堂
“在你的印象中,良辅同学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身上有哪些优点?”
“我不知道。”
周五的班会课,班主任发给全班的调查问卷上,我写下了这四个字。
调查问卷是不记名的。写完后只需要投进讲台上的投票箱就可以回家了。
有的同学笑笑,觉得无所谓。有的同学却很生气,紧皱眉头觉得这是小题大做。
在环顾四周后,我的视线重新回到了问卷上。我的字写得很小,问卷上的大片空白显得异常刺眼。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草率地写下答案。如果认真地写,应该能写很多吧。可落笔的时候,手不听指挥,像逃兵似的把那句话写上去了。
一直都是这样。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也无法理解,没有合理解释。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我站起来,朝着讲台的投票箱走去。话说回来,这只投票箱还是一年前为了迎新会抽奖,老师让小辅准备的。小辅家是开便利店的,各种尺寸的纸箱应有尽有。
如果小辅家不是开便利店的,应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真心话。
真的,我不知道。如果不开便利店的话,我和小辅现在还是朋友吧?
我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想着,突然觉得有人在我背后轻轻拍了一下。
还没等我把头抬起来,大琦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他冲着讲台的方向努了努嘴巴,说:“真是多余,搞什么问卷调查嘛,煞有介事的。”
我又把头垂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比刚才缓和了一些。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不情愿的话可以直接说出来呀。不说的话,大家又怎么可能知道呢?非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大,真是的。”大琦的话特别多,说起话来像开机关枪。只要他在,就不会冷场,他可以一口气说上三天三夜。
“你知道我怎么写的吗?告诉你吧,我在问卷上写‘良辅是一个闷葫芦’,怎么样?很尖锐吧?”
嗯,也许吧。
“老师真是没事可干了,还有一个多月就毕业了,就不能像别的班级的老师说一些祝福的话,好好办一场毕业会吗?别的班都已经开始布置起来了,只有我们班级还死气沉沉的,真没劲……”
由始至终,都是大琦一个人在说话。插不上话的我,把自己想说的话紧紧攥在手心里。
揣在裤兜的拳头,并不止把我的声音吸进去,还把大琦的声音也吸了进去。大琦的碎碎念和初夏的空气,让我的脑袋像被一团热气笼罩着,晕乎乎的。我的心和身体分离得越来越远。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站在课外素描班的教室里了。
“小辅。”
我使劲用粉笔嘎巴嘎巴地、大大地写下这两个字。
放学早,其他学素描的同学都还没来,美术教室里空荡荡的,教室四周的石膏像默默地迎接了我。阿里亚斯微微低着头,大卫和卡拉卡拉紧挨着说悄悄话,马赛露出悲伤的表情。
趁大家没来,我想让它们听我说会儿话,就一会儿,我想它们是愿意听我说的。不过它们都是浓眉深眼的外国人,能听得懂中国话吗?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夕阳透过窗户玻璃,照在石膏像上。这光线瞬间温柔地俘虏了我的心,像敷在伤口上的药膏慢慢渗透进来。我渐渐松开了拳头,脑海中每一个回忆碎片在那一刹那涌向喉咙。
石膏像们,请听我说吧。
我和小辅怎么玩到一起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大概是家离得近,又经常在漫画书店遇到,然后就在一起玩了。
上小学后,小辅又恰好和我分在同一班。不过在那之后,我和小辅就渐渐疏远了一些。有可能是座位离得太远,也或许是班上比小辅有趣的家伙实在太多了吧。但在私下里,我有时还是会去找小辅玩,比如周末。
我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小乡镇。除了中央车站摩登一些,热闹一些,其他地方纯粹就是乡下。不仅有水田,还有成片的玉米地和芦苇环绕的池塘。
我是镇上唯一一家桌球房的长子。我的房间就在桌球房上方,平时很吵。到了周末,打桌球的人一多,那就更吵了。我常常跑出去玩,就算下雨也拦不住我。小辅家离得最近,我第一首选的玩伴就是小辅。
小辅的个子小小的,虽然比我大三个月,但我还是叫他小辅。同样喜欢出去玩的他一到夏天就被晒得黑黝黝的。细小的眼睛在他那张常常毫无表情的脸上,像是在赌气一般。但越是这样一副严肃面孔的人,笑起来越是可爱。我特别喜欢小辅的笑脸。
平日里在学校对小辅不理不睬的,周末没人玩了就去找小辅。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还蛮狡猾的。但还好,小辅从来不跟我计较那么多。对于我的到来,他总是笑脸相迎。
小辅家也是做生意的,便利店就开在中央车站,生意还蛮不错的。小辅是单亲家庭,八岁时父母就离婚了。我虽然从没问过离婚的原因,但聽周围大人的口风,好像是他爸爸在外面认识了其他女人。最后小辅爸爸拿走了存款,把便利店留给了小辅的妈妈。小辅的妈妈一边经营着便利店,一边抚养小辅。
过去有句俗话:小个子男人有骨气。小辅正是这样一个孩子。虽然没有爸爸在身边,但他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流露出寂寞啊痛苦啊之类的感情,像“想爸爸”之类的话更是提也不提。当时孩子们都默契地认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隐忍的,极力不说出自己的痛苦,以冷静豁达的态度面对,才是有志气的表现。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有哪个男生因为破了点皮而哭着跑去医务室搽碘伏,很有可能回到教室后被其他同学鄙视。孩子们的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
不过,一个孩子的坚强能有多坚强呢?外表的伤口可以看见,那内心的伤口呢?在不知不觉的某一天,小辅的身体里出现了一个黑洞,那黑洞一天一天长大,渐渐地把佯装坚强的小辅吞噬了。更可怕的是,这个黑洞是我们全班四十一人共同创造出来的……
第一次让小辅从店里拿东西到学校来是开学前的返校日。经过一个月的寒假,课桌椅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为了开学日,班上组织大扫除。城山同学和小辅被分配到擦洗黑板和讲台的任务。
城山同学在班上是“光”一样的存在,不管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成绩好,体育万能,在班上是个红人,有绝对的发言权。而小辅却恰恰相反,在班上是影子一般稀薄的存在。也许正因为这样,被分配到一组的小辅当时感到很紧张吧。也许正因为紧张,当城山向小辅搭话问,平时是不是可以在家随便拿零食来吃时,小辅撒谎了。
“那明天给我带一盒牛奶来吧。”城山半开玩笑地说道。
如果第二天小辅说着“真抱歉,我做不到啊”,两手空空地来学校,也许这件事会就此打住了。但第二天小辅真的把牛奶带来了。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小辅的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笑了。
紧接着,事情转向了失控的那个方向。
口香糖、字母饼干、自动铅笔、修正液、各种杂志……一开始只是隔个两三天有人拜托小辅带东西,后来几乎每天都有人向小辅提出自己的请求。小辅变成了神灯精灵。
当同学们围着小辅“嗷嗷待哺”时,小辅总是哭丧着脸说:“哎呀,这可不行啊,太难为我了!”一边说着一边连连作揖,“要是被我妈发现了,我会没命的,饶了我吧。”话虽这么说,但第二天小辅还是会把大家想要的东西带到学校来。
从店里带东西出来真的那么容易吗?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天放学后,小辅从后面追上来对我说。他细弱的声音像从身体里挤出来一样。
“你第一次就不该答应!”我没好气地回答。
对于我的反应,小辅只是稍稍露出些许讶异的神情,而后又马上恢复了平静。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头也低了下去,眼睛和鼻子变得像大哭过一样红。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小辅慢慢放慢了脚步,从我的眼角余光里消失了。我则以一副厌烦的神色大步朝前走去。眼前浮现出三分钟前小辅在校门口被班上几个同学团团围住,一边说着“不行啊”一边作揖的样子。
明明可以拒绝!
我感到有些烦心地皱起了眉。在很久以前我就问过小辅可不可以随便从店里拿零食来吃。小辅回答说不可以,说他妈妈管得很严。而现在却为了其他同学冒风险带零食出来。他给那么多同学带去礼物,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给我些什么。我很气愤,甚至有些伤心。而小辅跑过来向我诉苦,更是让我恼火。难不成想让我去和同学们开口,阻止他们?让我当恶人?一瞬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念头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当天晚上洗完澡,电话铃响了。上面显示的电话号码使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起来。就在接起电话的那一刹那,我又为自己的轻率感到后悔,但已经太晚了。
“啊!”对方出了一声。
我一边说着“喂”,一边想着明明是你给我打来的电话,“啊”什么啊。片刻的沉默之后,一个细小的声音说道:“那个,明天早上别吃早饭了,我给你带过来。”
这次换我“啊”了一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一早,我的课桌上放着三明治和牛奶。同桌告诉我这是小辅放的。我不敢抬头在教室里搜寻他的身影,只是低着头久久地凝视着三明治。尽管教室里嘈杂声一片,但我的耳朵还是从中辨出几声向小辅轻轻的道谢声。看样子小辅不仅仅给我带了早饭。
让小辅带东西的同学越来越多了,大家就像是在比赛唯恐自己落后似的。我不禁想起寒假前姐姐们的告诫。我虽然是家中长子,但也是老幺,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姐姐们说,最后一个学期不要轻易借钱给同学。因为很有可能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姐姐们告诉我时,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想必她们一定吃过这个亏。不知道班上这些要求小辅带东西来的同学有没有想到这些。
我不知道。
小辅带来的牛奶和三明治,最后我没有动,带回家放进了冰箱。那一夜,我总感觉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压迫感堵在胸口,使我难以入眠。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份三明治和牛奶与后面发生的事有什么关联。
不久后的一天,小辅突然没有来上课。那些要求小辅带早餐来的同学被放鸽子了,纷纷跑去小卖部买面包,逗乐了不少人。
还有一个月就毕业考了,难道小辅生病了?我一边做着模拟卷一边暗自猜想。
我不知道别人家是怎么样的,但至少在我家里,请假不上学可是一件大事。即使早上起来身体不太舒服,爸妈也会说:“先去学校吧,坚持不下去再回来。”也就是说,除非我两条腿全折了,否则我爸妈一定会挥着鞭子赶我去学校的。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小辅依然没有来学校。望着教室里的空位,我不禁担心起来了。到了第四天,午休时,班上几个男生被班主任叫走了。后来才知道那几个同学被领到不同的教室接受问话。
“我们并没有强迫他呀,这就算欺负了?”
“不愿意,干吗不说出来呢?”
“事情有那么严重吗?”
重新回到教室的几个男生一踏进教室就嚷嚷开了,大家一窝蜂地围了上去。那时我们才知道,最开始城山同学让小辅带来的牛奶,是小辅用自己的零用钱在学校门口的小超市买的。后来的巧克力、薯片、修正液、圆珠笔……这些五六元钱的东西都是小辅掏钱买来的。自己的零用钱用完了,就想办法去自家经营的便利店里拿。如果数量太多,无法藏在衣服里面,就撒谎对打工的收银员姐姐说已经和妈妈打过招呼了。总之,小辅一次也没有让大家失望过,从来没有空着手来学校。他就像一只母鸟,隐忍着痛苦将满腹的“养料”在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反刍给嗷嗷待哺的“幼鸟”们。
由于小辅从店里拿的物品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收银员姐姐渐渐起了疑,报告给了小辅妈妈。面对妈妈的质问,小辅说是自己吃了喝了。虽然小辅妈妈不太相信,但小辅一直坚持这个说法,小辅妈妈也没办法。
“妈妈,对不起。妈妈那么辛苦地一边照顾我一邊经营小店,可我却在里面拿东西,还撒谎……”
受不了良心谴责的小辅在日记里一遍又一遍道歉,变得越来越害怕去学校。他害怕同学们的再三请求,也害怕直视妈妈的眼睛。
不可能再随便拿到东西了,由于妈妈的再三关照,收银员姐姐已经警觉起来,从小辅踏进便利店起,收银员姐姐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小辅。她看小辅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坏孩子。
小辅开始装病,第一天成功骗过了妈妈。第二天却行不通了。毕业考在即,小辅妈妈硬把小辅从被窝里拖出来。小辅背着书包开始流浪,躲在公园的树荫下,渴了就喝公厕里的自来水。
他的零用钱已经全部用完了。
因为小辅妈妈打电话请过一天假,所以后几天小辅没来学校,老师并没有察觉异样。直到第四天,老师一早打来慰问电话才穿帮。
而小辅的妈妈也从小辅的日记里知道了小辅在学校里遭受到的一切。她立即来到学校,将日记的复印件拍在班主任桌上,要求校方彻底调查此事,并对欺负小辅的学生给予处分。
虽然此次事件并没有扩散至全国变成爆炸大新闻,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足以掀起轩然大波了。学校召开了好几次紧急会议,走廊里出现了好多宣传“尊重”“友爱”的横幅和漫画,每个年级和每个班还开了家长会。听说校长亲自登门慰问并赔礼道歉。
我们班还安排写了关于“友情的可贵”的作文和类似于检讨书的反省作文。不论是参与的同学,还是只是作壁上观的同学都要写。这些作文在各年级的老师们手中传阅。如果写得不够深刻,还要重写。
“这就算欺负了?我也没有怎么强迫他呀!”
“如果良辅没带东西来,我们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我们在这里受苦,他倒好,每天舒舒服服地躺着,也不来上课。”
被请家长的几个同学纷纷抱怨。他们的作文被反复要求重新写,已经濒临崩溃。
“良辅同学一直都在拒绝,他从来没有答应过。虽然他第二天带来你们想要的东西,但你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良辅同学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得到的吗?”
课间时,老师无意间听到了同学的牢骚,立马上前狠狠批评了一通。
“就算良辅妈妈是开便利店的,难道这些东西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论是面包还是牛奶,这些都是良辅妈妈辛辛苦苦赚来的。你们只看见良辅同学家的便利店开在车站生意很好,你们知不知道车站附近的租金有多昂贵?良辅家只有妈妈支撑着家,他没有爸爸,这就少了一半收入!你们怎么忍心去勒索良辅同学,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店里拿东西出来填饱你们的肚子?良辅同学认为他拿店里的东西是在背叛妈妈,所以才害怕来学校,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随着检讨书写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刻,老师的调查工作也越来越彻底了。在一次家长会后,妈妈被老师单独叫到了一边谈话。回到家,妈妈边哭边不停地骂我。姐姐们用吃惊的表情望着我。爸爸回家知道后,狠狠批评了我。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爸爸怒吼,“难道我们给你的零用钱还不够吗?”
我默默低着头。
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虽然只是一星期。只要踏进教室就如同迷失于一个时间流走非常缓慢的世界中。
“你们这个班现在出名了!”
“你们把你们班主任的白头发都气出来了。”
一开始,各个学科的老师总在上课前借机调侃我们几句,但渐渐地,没人再提了。教室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大家做着习题,或是抓紧时间互相在同学录上匆匆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和祝福语。
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但小辅的空座位又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的确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小辅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上过课,拍毕业照那天也没有来,毕业考更是被老师特意单独安排了一间教室。班上有同学说曾经在某一天清晨看见小辅背着书包走进一家辅导机构,也有同学说在弹子房看见过他,还有更离谱的,说看见小辅在河堤旁抽陀螺,旁边还有我。
我没有去找过小辅。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直到一天在饭桌上听妈妈随口说起,小辅妈妈在这几天腾空了房子,把便利店也转给别人,要搬到很远的一个镇子上去了。妈妈说这话时一直没看我,但我感觉妈妈在心里看着我。
还没等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同学,台风来了。雨整夜整夜地下,风整晚整晚地刮,乌黑的雨水从玄关上面漏进来,糟蹋着墙纸和地板。积在地板上的雨水一开始用抹布擦拭就可以,不料才一眨眼的工夫,方才擦干净的地方又积了一层雨水,比刚才还要多。妈妈反复用抹布擦地,往脸盆拧干再擦,脏水满了倒进马桶。最后马路上也积满了水,连绵不绝地流进家,我用簸箕直接舀起了雨水,机械式地重复劳动。我们一家浑身湿透,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台风一直肆虐了三四天才渐渐平息,我像章鱼一样软趴趴地躺在草席上。屋外的树木全吹倒了,光是整理草坪就又花了一个星期。
这时,在被狂风刮掉盖子的信箱里,妈妈发现了一封信。那信被雨水浸透又晒干,信封上的字变得模模糊糊的,但还是隐隐约约看得出是我的名字。
像对待出土文物一样,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全都粘在了一起,上面的字迹糊作一团,我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辨认,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整封信的结尾捞到一句,那膨胀开来的蓝色笔迹,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再见”。
发稿/庄眉舒 朱云昊
希望年老后我身邊仍有一大堆朋友陪伴左右,所以平日里逛街总是紧紧抓住她们的手。尤其是天冷后。
——一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