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育式养老图景:来自进城隔代抚育祖辈的实践①
2022-01-10陈景亮
陈景亮
(闽南师范大学 法学院 乡村振兴战略研究院, 福建 漳州 363000)
1 问题的提出
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占18.70%,65岁及以上人口占13.50%,流动人口3.76亿人②资料来源:国家统计局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告(第五号)-人口年龄构成情况;(第七号)-流动人口。。《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6》数据显示,2015年中国老年流动人口中,在子女居住城市与农村之间钟摆式漂动的老年群体近800万人,流动老年人口中为照顾孙辈而流动的占比高达43%③资料来源:《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6》。。祖辈照料孙辈(隔代抚育)有力补充了当代托育制度安排的不足,间接推动了新生育政策的落地,在流动大时代中必将继续发挥其传统而特殊的功能,尤其是进城隔代抚育祖辈。他们没有户口的迁移,不同于自由流动的劳动力人口,也不同于进城养老者,他们的老年生活轨迹是以孙辈成长为轴心的阶段性漂动。进城隔代抚育是流动时代的产物,展现了传统家庭代际的现代张力[1]。隔代抚育这一传统模式中,祖辈养老与幼儿抚育需求需要同时被系统关注,才能充分发挥其效用。
2 相关文献回顾及概念界定
2.1 隔代抚育的研究面向
隔代抚育在国外虽不普遍,但相关研究认为隔代抚育促进了生育率的提高,是当代社会再生产过程的必要内容[2-3],研究主要面向隔代抚育的正负效应。正面效应研究认为隔代抚育可以提高祖辈生活质量,增加幸福感和成就感,降低抑郁水平等[4];可以给儿童提供充分的爱和安全稳定的成长环境[5]。负面效应研究认为隔代抚育增加了祖辈的经济负担及照顾压力[6-7],恶化健康状况,降低婚姻满意度,减少社交,增加孤独感,提高患抑郁症概率[8][9];被隔代抚育的儿童容易有健康及行为习惯等问题[10-11]。20世纪30年代欧洲率先发展家庭政策,建构了包含收入、心理、医疗、住房、假期等隔代照顾者的支持政策体系。
国内隔代抚育相关研究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20世纪80-90年代,以1983年费孝通先生的反馈模式为标志。学者们对独生子女家庭、假三代家庭、隔代家庭等议题进行集中反思[12-13]。重点关注家庭结构变化后,子女对父母精神赡养的分化,抚育研究相对较少。第二阶段:2000-2015年,以宋璐团队对农村留守老人照料孙子女系列研究为代表。相关研究认为照料子孙对祖辈身心健康、代际支持都有积极影响[14-15],对儿童以消极影响为主[16]。第三阶段:2015年至今。鼓励生育时期,隔代抚育的类型、动机、代际关系及其影响等[17-19]被广泛探讨。研究包含以下三个维度:
一是隔代抚育祖辈的群体特征。随着人口的迁移流动,隔代抚育分化出农村、进城和城市三个祖辈群体,她们的抚育责任各异[20]。成年子女外出显著增加了农村老年人照顾孙辈的负担[21],低龄、健康、受过良好教育、非农业户籍、经济条件居中的老年人照顾孙子女的比例更大[22]。全面二孩时期,部分祖辈试图寻求撤退,但大部分祖辈仍愿意继续照顾可能出生的第二个孙子女[23]。社会生产方式的变化演绎出形式不同的隔代抚育行动,并形成特征鲜明的祖辈群体特征。
二是隔代抚育的双刃剑成效。祖辈的精心照料有利于儿童社会性发展[24],但也容易导致儿童身心健康等问题[25-26]。祖辈身心健康与隔代照料强度、子女特质等有关[27],当祖辈处于疲惫、被挤压状态[28],也会降低生活满意度[29],被提高的生活质量也会被减弱[30]。中国隔代抚育的正负效应与国外并无差异,伦理自觉下,受祖辈、子辈以及孙辈个体差异影响,隔代抚育没有唯一成效。
三是隔代抚育的代际困境。隔代抚育是主要的家庭代际交换模式,但并不等价,而是互助、互惠过程[31];是子辈外出务工,合作群体家庭达到代际共同利益最大化的一种短期策略[32]。老人通过隔代抚育换取子女与自己的经济、情感、居住等代际支持[33-38],但隔代抚育具有非均衡性、超经济性[39],祖辈基于“责任伦理”几乎不计回报的照料孙辈[40-41]。
上述研究可见,中国家庭对隔代抚育有强烈依赖。家庭的内部特质形成了隔代抚育祖辈或孙辈不同偏向的收益,但在社会层面上,隔代抚育缓解了家庭托育困境,尤其是保姆型“老漂族”[42],是对城市工薪阶层托育的重要补位。学界也充分关注到家庭抚幼的强烈需求与祖辈养老代际支持不足的矛盾,将其纳入公共视角,并就是否“家庭化”展开相关讨论。但这些讨论大都是以隔代抚育为引子,将隔代抚育的抚幼与养老问题拆分泛化为家庭抚幼与养老两个问题,忽略了中国传统隔代抚育模式中抚幼与养老的整体性。事实上,初次参与隔代抚育的祖辈大多数是低龄老人,隔代抚育既发挥了老年人力资源的积极作用,消除了子代对社会化托育的顾虑,又隐藏了祖辈代际养老的行动和期盼,是符合中国家庭特点,兼顾老有所养与幼有所育协同发展的模式。当前及未来一段时间内,家庭养老对老年人仍具有重要意义,但人口深度老龄化与流动等宏观要素对传统隔代抚育提出了新的要求,需要进一步扩展这一传统模式。
2.2 抚育式养老的界定
家庭养老和社会养老是中国两种主要养老模式。在社会变迁过程中,在不同介质作用下,它们分化出家庭养老、社区居家养老、机构养老模式,也衍伸出诸如寺庙养老[43]、医养结合、时间银行、抱团养老、学院式养老[44]、以房(地)养老、互助养老、体谅式养老[45]、旅游养老、迷你型养老[46]等模式。基于中国社会语境,家庭养老模式不会消失,日趋完善的养老保障体系为中国老人奠定了养老经济基石,但来自家庭的老年精神慰藉功能难以替代。隔代抚育行动中,祖辈对家庭养老的祈盼也未曾消失过。因此,本文提出抚育式养老模式。即,将祖辈抚幼的行动作为其养老资金、服务及精神慰藉供给依据,形成抚幼与养老可兑换的家庭代际养老模式。本质上,抚育式养老仍是家庭养老模式的一种。祖辈参与隔代抚育也是其养老进行时,抚育式养老就是要隔代抚育去责任伦理化,去抚幼主体化,强化抚幼与养老的对等性与整体性,建立子辈与祖辈之间的“匹配性反哺”。随着人口的深度老龄化,老年生命质量成为与老年生命长度一样对老年个体及社会具有重要意义的指征,抚育式养老就是从家庭维度对老年生命质量和生命长度给予制度化保障。
流动大时代,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因其流动特征被大量关注。在普遍性社会焦虑下,进城隔代抚育对他们身心健康的影响更为深刻。相关研究显示,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大多低龄,社会适应能力有限[47]、社交网络内卷化[48],与子女生活、消费、育儿等存在冲突,他们孤独、无助、难以获得社会身份认同[49],其心理适应最难完成[50]。但低龄老人的身心健康状况是老年生命时间长度和质量宽度的基础。因此,本文将研究对象聚焦于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年龄大于等于50岁,农业户口,本次流动原因是进城带自家小孩的这部分群体。结合对A市20位进城隔代抚育祖辈的定性访谈,从动力机制及图景构建入手探讨抚育式养老模式何以可能。
3 进城祖辈抚育式养老境况
农村祖辈进城,既是抚幼的开端,也是城市养老的初适应,是二者同步互动的过程。包含了祖辈幼儿式的养老适应,参杂了家庭代际的各种矛盾,兼具个体与制度的冲突与糅合。
3.1 爷孙同辈:幼儿半径式的社会适应
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在城市的社会适应问题,既有个体因素,但社会环境因素影响更大。实际上,与务工型、养老型老年流动人口不同,进城隔代抚育祖辈是以进城照料孙辈为主,兼顾料理子女家庭,尤其是农村籍隔代抚育祖辈,是以放弃农村农业生产为前提进城。进城初期,主要是围绕着子辈家庭与孙辈生活来完成城市社会化过程。“还能去哪儿,就围着他们转,买菜、做饭、带他们,他们走到哪就跟到哪,每天送完大的上幼儿园吧,就带小的下来小区玩一下”(个案10,男,60岁,自己带两个孙子,ND-A201911)。这个过程大致包括三个阶段:孙辈婴儿期(1岁以内)。这一时期,进城隔代抚育祖辈主要以照料子辈和孙辈生活为主,活动场域大多局限于家庭和菜市场、超市之间几乎点对点的活动。孙辈幼儿期(1-3岁)。孙辈日渐长大,随着孙辈外出活动半径扩大及活动时间延长,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在社区的活动场域扩大,接触人群数量及范围都在增加。由于孙辈玩伴的同期群体效应,进城隔代抚育祖辈接触的群体同质性随之提高。孙辈学龄期(3-6岁)。随着孙辈开始受教育,接送孙辈上下学成为其日常重点工作,这一时期,进城隔代抚育祖辈接触的群体集中在同一学校,容易在这里形成周期式(三年)相对稳定的老年同伴人际。“他家孙子和我孙子(幼儿园)同一班,(我们)接的时候常常提前半个小时左右,没事一起抽根烟,乱七八糟的聊一下,不然要干啥?”(个案5,男,63岁,和爱人一起带两个孙子,SM-A202009)。
在这一过程中,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实际完成了两个社会适应过程。一个是主干家庭的内部适应。进城照料孙辈之前,祖辈与子女本质上是隐性分家,随着祖辈的进城,形成扩大家庭,进行初次融合。二是祖辈的城市适应。随着孙辈长大,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在照料孙辈完成幼儿期初次社会化过程中,一并完成自己进入城市与社区居民及其他隔代抚育祖辈群体的融合过程。尽管这个过程中有生活方式、情感方面的冲突,但有孙辈这个核心纽带,他们比务工型以及养老型老年流动人口更容易完成融合过程,心里适应成本也相对较低。
从本次流动范围看,进城隔代抚育祖辈中有53.1%属于省内跨县市流动(见表1)。也就是说,超过一半的隔代抚育祖辈是在省内跨县市流动,这就为其在城市的社会适应提供了有利的人文和社会基础。因为只是省内跨市或市内跨县,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在语言表达、生活方式、交通出行上具有更强的同质性和便捷性。因此,虽然是以孙辈为中心的半径式社会适应,但对进城隔代抚育祖辈而言,他们在城市老年生活适应上有更大的可获得性和更稳定的社会环境基础。
表1 进城隔代抚育祖辈的城市居住意愿及流动范围 单位:%
3.2 家庭冲突:少交流下的各自安好
尽管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初入城市面临着城市适应问题,但这并不是影响他们在城市居住时长的主要因素。表2数据显示,22.9%的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在城市居住时间是5-9年,22.1%是3-4年,33.8%是1-2年,其中4年以下居住时长共占65.3%。对进城隔代抚育祖辈而言,“4年以下居住时长”刚好是孙辈幼年阶段,也是大多数祖辈进城自我感觉相对“优越”的阶段。相比于老家同期群体而言,他们有“母凭子贵的骄傲”:他们的子女有能力在城市里安家立业、繁衍后代,将传统农村父母“娶妻、盖房、生孩子”三大愿望的实施地点从农村搬进了城市。因此,在村庄中,他们是同期群体羡慕的对象,这种“骄傲”足以让他们在村庄以及在社区交往中得到自我情感的满足。此外,祖辈大多是在孙辈婴幼儿时期就进城,这一时期,孙辈尚小,大多时间都在家庭内部参与照料,主要是在家庭内部与子辈的沟通与融合,对家庭外部的城市适应与冲突并不显著。
因此,家庭成员内部的沟通及适应成为这一时期的主要矛盾,尤其是在孙辈婴儿抚育时期,这也是进城隔代抚育祖辈主干家庭适应初期,主要表现为祖辈与子辈在诸如婆媳关系、照料方式、生活习惯、育儿理念等方面的家庭冲突。在家庭外部人际关系支持不足的状态下,“进城”这一背景更容易诱发祖辈“寄人篱下”的敏感。而子辈由于刚经历生育过程,在育儿焦虑及工作压力下,容易和祖辈发生冲突,但又缺乏化解冲突的时间和技巧。在家庭抚育刚需下,祖辈以忍让或减少交流迎合子辈成为处理家庭冲突的最常用策略,形成了“少交流下的各自安好”家庭冲突化解模式。“她妈妈(媳妇)脾气很大,有时她写作业写慢了,就会骂她,然后就怪我没早点让她吃饭,我一般不和她吵,我说不过她,她吵(架)的时候很凶,我都会怕,少说就是。但她不生气的时候对我也很好,吃饭时经常给我夹菜,也经常给我买衣服。”(个案12,女,64岁,自己带两个孙女,ZZA20200418)。
在A市的20例访谈中,不论祖辈性别,和子辈都发生过或多或少的冲突,主要集中在育儿理念和生活习惯两个方面。这些家庭冲突以孙辈的成长为轴心,一般呈现两种结果:一是随着孙辈的成长,祖辈与子辈间彼此适应;二是祖辈提早结束或中途退出隔代抚育回老家,但后一种状态对子辈的抚育带来较大压力,容易加剧子辈夫妻间的矛盾,不利于家庭发展。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在城市的总体居住时长(见表2)显示了其家庭冲突多以第二种结果收场,但这容易造成祖辈抚幼后的养老可持续性保障不足。
表2 农村隔代抚育祖辈在城市的住房性质、流动时长及一起流动对象 单位:%
3.3 两难抉择:居住空间与制度障碍
农村老年流动人口具有农村人、老年人和流动者的三重弱势特征[51]。但进城祖辈通过抚育完成了在城市子女家庭内部以及社区邻里之间初步的社会融合,实际上也是农村隔代抚育祖辈逐渐适应城市生活的过程。计划生育政策下子女数的减少以及进城后农业生产的逐步脱离,农村对于多数隔代抚育祖辈而言是来自于内心的眷念并非行动上的选择。从长期居住意愿上看,他们中仅有15%有返乡的意愿,愿意返乡群体有43.4%没有想好返乡时间,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在城市平均居住时长为4.2年(见表1)。实际上,城乡差异的社会保障制度体系下,农村隔代抚育祖辈在养老、医疗两个主要公共服务领域里的相对低水平待遇难以满足他们在城市养老和医疗的支出。因此,在隔代抚育过程中,受家庭代际冲突、老年制度保障的双重制约,返乡成为许多祖辈无奈的选择。此外,精养精育焦虑下,为日渐长大的孙辈提供独立空间成为必需,而城市昂贵的住房,削弱了家庭个体成员获得充分独立空间的可能性。“我们家就两房,孙女小的时候和她们(父母)睡,后来就和我睡,和我睡也会影响她读书,我也睡不好。我现在就在客厅搭一个床铺,现在又有弟弟,这样也不是办法,这里房子小小的,又贵,也没办法,等他们大一点了,我就要回老家去。”(个案2,女,68岁,自己带1个孙女和1个孙子,LY-A20200525)。当孙辈尚无独立空间需求时,在有限的家庭居住空间上,祖辈可以和孙辈同居住,但随着孙辈进入受教育阶段,其独立空间需求成为家庭内部的刚需。因此,牺牲祖辈的居住空间以换取孙辈的独立居住空间成为家庭内部的不得已而为之。家庭内部的居住空间障碍代替制度障碍,成为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回乡养老的催化剂。
如上所述,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对孙辈的抚幼过程也是自己与子辈家庭、与居住社区的老年生活适应过程。对进城隔代抚育祖辈个体而言,也是个体完成由农村向城市生活方式的转变与适应过程,呈现出以孙辈及其家庭为中心的压力抚幼与城市家庭养老初融,期盼与冲突并存的抚育式养老境况。
4 进城祖辈抚育式养老动力机制
抚育式养老兼具抚幼与养老双维功能。祖辈进城抚幼同时在子辈家庭生活,代际间彼此适应、彼此照料。抚育式养老本质上是共居式家庭养老。我国家庭养老强调“和文化”,强调彼此的依赖和合作,并可以促进养老和育人的有机结合[52]。中国城乡发展差异,城市对农村人口依旧有很强的吸引力。子辈进城的“能”给农村祖辈赋予“荣”,使得祖辈进城隔代抚育既有来自传统文化、村落文化的推力,也有来自隔代抚育的责任伦理以及城乡互嵌的拉力(图1),形成了“老年+流动”社会时态中抚育式养老的特色动力。
图1 进城祖辈抚育式养老动力
4.1 子贵父荣的村落文化推力
克洛德.泰洛特在《父贵子荣-社会地位和家庭出身》中探讨的是个人所获得的地位与其出生地位之间的关系[53]。本文中的子贵父荣则是指村庄内部农村祖辈地位的获得与子辈地位获得之间的关系,具体指因为子辈在受教育程度、就业、收入、婚姻以及生育等一系列行为中处于同期群体的上层或下层,由此给祖辈带来的荣耀使得祖辈在村庄中也处于同期群体的上层或下层。当前城乡进一步互嵌,城市资源反哺后子辈个体拥有的教育、就业、居住、婚姻、生育等资源等成为村庄祖辈新的面子指标,子辈在城市中安家立业的“贵”成为祖辈在村庄中“荣”的重要指标,这些指标具有以点带面的向上和向善的特征[54],对新时期社会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正是因为子辈能够在城市立足,对于父母而言,是很有面子的事,而在养儿防老传统观念里,祖辈就应该追随子辈走。实际上,照料孙辈是一件高风险(儿童的意外事故)、耗体力、耗心力(育儿观念、生活方式等冲突)的活。法律上,祖辈没有义务承担,但对于进城隔代抚育祖辈而言,不管女儿还是儿子的孩子,他们都乐意帮忙带,这与当初他们自己生育时重男轻女的观念几乎完全不同。“当初女儿说孙子没人带,叫我来,就来了。我就生了四个女儿,将来我也只能靠她们,不帮她们要帮谁?孩子要上班不容易,我们得支持她们,带孩子这事儿比在地里干活轻松多了。不过也经常担心因为自己照顾不周发生意外,老话说‘宁挑十担米,不领一个娃’。”(个案8,女,53岁自己先进城市带孙辈,现在和爱人正在带第6个孙子,ZZ-A20191212)。照顾孙辈也是一种劳动力的代际剥削,但访谈中发现很多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却是主动并快乐的,他们的快乐里,不仅有脱离农业生产的喜悦,也有返乡时被村民们羡慕的快乐,同时也有子女养老的期盼。
4.2 儿孙绕膝的养老夙愿推力
祖辈对儿孙绕膝的期待要比实际行动来得深刻,尤其是在农村地区。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背景下,当代老年人现在或未来较长一段时间内不一定完全依靠子辈经济和照料支持,但是精神慰藉是难以替代的。而城镇化进程中,年轻一代进城,低生育率下,孙辈数量有限。祖辈要实现儿孙绕膝的精神养老支持就需要跟随子女进城方能实现,0-3岁幼儿公共托育体系的不完善恰恰为此提供了契机。此外,越来越多夫妻进城共同照料孙辈。表2“和谁一起流动”数据显示,2016年88.6%的进城隔代抚育祖辈是第一次进城,有78.7%的祖辈是与家人一起进城的。而与家人一起进城的隔代抚育祖辈中,又主要以和配偶以及和子女一起进城为主。访谈的20位祖辈大都是夫妻中一人先进城隔代抚育,然后是夫/妻也进城,访谈中对孙辈浓浓的爱意与幸福不时写在他们脸上。
4.3 隔代抚育的责任伦理拉力
在计划生育、高考扩招等政策持续作用下,一大批农村青年,通过教育走出农村进入城市就业安家。表2“家庭现居住房性质”数据显示,进城隔代抚育祖辈的儿子中有89.4%进城务工/工作或经商,女儿中有72.4%进城务工/工作或经商。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当前在城市中的住房性质里,自购住房的比例为43.4%,租住私房比例为42%。在“房子=家”的中国传统认知下,在城市自购住房也就意味着在城市站稳了脚跟。
高房价压力以及未健全的公共托育体系下,进城的农村子辈迫切需要祖辈帮助照料孩子。因此,结束农村生计,竭尽全力进城帮忙照料自家孙辈,以协助子辈在城市生活的现实需求成为农村祖辈难以推卸的责任伦理。尽管并不是所有的农村隔代抚育祖辈都是主动进城照料孙辈,但是访谈中大多数祖辈表示,当他们听说媳妇/女儿怀孕了时,他们就默默地在为进城带孙辈做准备,对于进城照料孙辈他们实际是有非去不可的心理预期,但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在半推脱的“将就”里进了城。
4.4 城乡来回的心灵可憩拉力
与年轻劳动力流动不一样,进城隔代抚育祖辈的流动具有显著的钟摆式特点,尤其是在隔代抚育的早期。一是摆动的地点大多是围绕着农村老家和子女所在城市两地摆动;二是摆动的时间主要是周末或者节假日。随着基础交通设施的迅速发展以及私家车保有量持续快速增长,城乡距离进一步缩短,尤其是省内跨县市流动的便捷性大大提高,为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实现城乡之间的来回摆动提供了便利。事实上,这种城乡之间来回摆动的频率随着隔代抚育祖辈进城时间的增长,频率逐渐降低。“最早来的时候,实在是呆不住,隔周就要回去一次,那时老公还在老家,后来老公也过来了,就回去得少了,就是节日或需要拜拜的时候回去,现在回去也很少住,又没住几天,实在麻烦,但是孙女放寒暑假会回去住一阵子。”(个案4,女,62岁,和爱人带1个孙女,QZ-A20200610)。
初进城,由于尚不适应城市生活,大多数进城隔代抚育祖辈总是以过节、祭祖、亲戚结婚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回老家以便为自己提供与配偶相处或心理喘息的机会。回到村庄中,同期群体羡慕的目光是缓解他们初入城市适应冲突的良药,同时也是他们短暂休憩后再次回城的动力。但随着进城隔代抚育祖辈在城市居住时长的延长,他们逐渐适应城市生活节奏和人际关系,同一时间长度内回老家的次数逐渐减少。对于一辈子扎根在农村的祖辈而言,城市无疑是新鲜且吸引人的。访谈也发现,进城隔代抚育祖辈言不由衷的表达中实际上潜藏着长住城市的期盼。
人口流动、城乡互嵌背景下,进城隔代抚育的推力和拉力将会继续推动进城隔代抚育祖辈的持续增加。大多数进城隔代抚育祖辈以抚幼及协助照料子辈家庭期待换取代际养老。因此,构建抚育式养老图景,以孙辈幼有所育同步祖辈老有所养,既是对祖辈老年人力资源的肯定,保障祖辈老有所养,也是中国传统隔代抚育模式的时代建构。
5 抚育式养老图景的构建
5.1 隔代抚幼与养老双维功能的规范化
随着城乡互嵌与联结的逐步深入,于农村祖辈而言,在城乡之间来回摆动将成为一定时期内的常态,隔代抚育依旧有很强的生命力。伦理自觉下隔代抚育以祖辈传统育儿方式为主,子辈支持祖辈养老以自觉为主,但伦理仅是道德准则,约束力有限,孙辈幼有所育缺乏科学保障,祖辈老有所养(尤其式隔代抚育结束后)也缺乏代际支持约束。对隔代抚幼与养老双维功能的规范化意在确保隔代“幼有所育”与“老有所养”有章可循。具体可以包括对祖辈抚育方式的规范化和对子辈养老代际供给的规范化两个维度。通过社会化等方式对隔代抚育祖辈的抚幼理念与方式进行持续培训、规范以适应时代抚育要求。同时,对子辈养老代际供给内容、程度及其方式加以规范,从而为祖辈提供动态的、充足的经济支持、养老服务以及精神慰藉保障。
5.2 隔代抚幼与养老兑换机制的操作化
建立兑换机制意在为隔代抚育孙辈“幼有所育”与祖辈“老有所养”提供互换通道,也就是将祖辈的抚幼行动转化为子辈及孙辈养老支持的机制建设。代际互换理论下,将祖辈参与“幼有所育”的行动与其“老有所养”所需的资金、服务及精神慰藉供给进行兑换。随着预期寿命的延长,不仅子辈,包括孙辈成年后也能为祖辈提供情感、财务和工具性支持[55]。因此,以时间银行等方式对祖辈抚育行为加以存储,以税收优惠、带薪假期等方式对子辈及孙辈的养老供给加以保障,形成可操作化的隔代抚幼与养老兑换机制。这也是抚育式养老图景建构的核心。
5.3 抚育式养老模式的泛家庭化
800万漂动的老年人并非小群体,抚育式养老是对传统隔代抚育的现代演绎,也是新时期反馈模式。但当前家庭隔代抚育模式仅能解决部分家庭(祖辈身心健康,子辈有生育子女)的抚育需求,未能发挥其参与社会化托育与养老的模式张力(如有的家庭祖辈身体健康原因不能抚幼,有的家庭祖辈身心健康,但却没有孙辈抚育)。因此,流动大时代背景下,隔代抚幼与养老不能仅停留在个体家庭中,可以从家庭拓展至社区,构建泛家庭式抚育式养老模式。泛家庭式抚育式养老就是将家庭(孙辈、子辈、祖辈)三个主体的代际兑换机制扩展至社区(孙辈、子辈、祖辈)三个群体的非血缘家庭之间,将抚育式养老模式从家庭泛化到社区,形成抚育式养老社会生态。
6 结语
抚育式养老在中国有深厚的根基,并在社会变迁中孕育出新的时代图景。进城隔代抚育祖辈仅是当前中国隔代抚育祖辈群体中的一个分支,以进城祖辈的隔代抚育实践构建抚育式养老机制,也意在为当前农村及城市抚育式养老提供试金石,这也是本研究还需要再深入拓展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