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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东小小说

2022-01-09

海燕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说孩子

文 徐 东

在夜中奔跑的男人

许多事堆在了一起。老家的一位亲戚去世了,该回回不了只能给家里转了一千块钱;公司新上的一个项目需要找投资还没有头绪,老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催让他烦恼;第二个孩子住院做了个小手术,也需要他与妻子轮换着陪护;几张信用卡套出来的三十多万该还了,可股票却又被套了;从来没有向他开口借过钱的弟弟买房子交首付向他开口借二十万;从医院回到家里,盯着上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做完作业,洗漱上床后,他才回到了书房,点上一支烟抽着。书桌上有一面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灰黄,目光无神,头发白了一半,胡子有两天没刮了,长出了浅浅的一层。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又隐忍着徐徐吐出去,看着烟雾在他面前飘散。

一支烟快抽完时,他拿起手机,给弟弟打了个电话。他想告诉他,自己没有钱借。可这话他很难出口,因为他当年买房子时曾经向弟弟借过钱,虽说后来还上了,可毕竟欠了这个人情。打电话通了,弟弟说,哥,你是不是有困难啊,当时你没立马答应我,我猜你肯定有困难,要是有困难我再想别的办法。他心里松了口气说,你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想?弟弟说,有,暂时不买房啊。弟弟谈了个女朋友,都九年了,还没有结婚,对方想让他买下房子就办婚礼的。他心想,明天一早开盘还是把股票割了借给他吧——信用卡还不上就分期。想到这儿他说,后天吧,后天我把钱打给你。弟弟说,哥,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城市,可我还是能从你话音里感觉到,你现在过得不怎么好。他叹了口气说,我还可以吧,有车有房,工作也算稳定,只是最近股票没赚到钱——你要是不太急,我下个周给你打钱可能会更好一些。弟弟说,也不差这个把星期,如果你方便那就下个周。他松了口气。

虽说整天忙着工作和应酬挺累人的,可身体还是发福了,最近他的体检报告出来,身体有好几个地方出了不大不小的问题。医生的建议是让他多运动。自从有了车,上下班,去见客户,以及送孩子上学,去哪里都是开车的,一天算下来也走不了多少路,他是该多运动一些。在高中和大学时,他在田径运动项目上还拿过名次,算得上是运动健将。时光真是匆匆,转眼他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这个年龄虽算不上老,可也不再是朝气蓬勃的年轻小伙子了。年轻时不知道累,可现在的他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就想躺在沙发上。有了第二个孩子以后,妻子便辞职在家里当了全职太太,可也在网上做点小生意,而且家里也有不少事要忙活,看到他一下班就懒散地躺在沙发上,不说分担点家务,有时便会向他发火。妻子说他什么,他也就赔着笑,听着,懒得吵,似乎也没有力气吵。他除了身体累,感到自己的心和神也累,有时就是想一动不动地躺着。

妻子在医院里陪着小的,大的孩子睡着了。他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阳台。他们家是中间楼屋,对面是高出他许多的楼,小区里的楼层间,亮着灯的已经不多了,楼下的小区里跳舞的大妈们早已各回各家,路上也已经没有行人走动了。他抬头看天,天上有不少灰白的云,没有月,只有隐约几颗星子在天宇间亮着。转个方向看出去,视线中是夜色中的城市,一栋栋的,高高低低的,亮着些灯。一条条街巷,既熟悉又有一种陌生感,主干道上仍然有不少车辆通行。远处是灰黑的山,仿佛是被城市给包围了,很难突围。那山他两年前和朋友爬过一次,也不算高的。他的朋友这两年做生意发达了,买了许多套房,他们也联系得少了。对照身边的另外一些朋友,似乎他的日子过得还不算太差,只是他也感觉到,不少人也像他一样,仿佛都不是在享受生活,而是被动地活着。

是一种什么样的无形力量使他,使他们活在无处不在的压力之中呢?仿佛为了摆脱某种困境,他从家里下意识地走了出去。一开始他并没有明确地想去跑步,后来他头脑中浮现出二十年前奔跑在校园里的那个自己,于是他决定通过奔跑再年轻一回。从电梯里走出来以后,他便开始小跑,跑着出了小区。出了小区,他加快了速度。渐渐地,他的身体涌出了些汗,而奔跑时形成的风和着夜色中并不清新的空气,把过去的那个他抛在了身后,仿佛使现在的他奔向一个新的开始。也不过是围着他们那个并不太大的小区跑了两圈。当他跑到大门那个他设想的终点时,门口认识他的保安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他停下来,喘着粗气,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汗,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保安点了点头。

走在小区里的时候他再一次抬头看天空,他觉得天很高,高得他觉着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活成一个能把日子过下去的普通人也是件挺幸运的事儿了。

星空

她看着他说,你还爱我吗?

在阳台上的他看着远处,沉默着。答案似乎是不容置疑的,但……

已是深夜,孩子们已入睡。劳累了一天,都有些疲倦了,不过,可能是因为喝了咖啡的缘故,他们都有些失眠。

最近体检报告出了结果,他有轻微脂肪肝的问题,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控制饮食,多运动就会好起来。他想下楼在小区里走几圈。

他说,要不要陪我下楼走一走?

她说,别出去了吧,多晚了啊。

他还是想要下楼去走一走。

上一次晚上下楼,他在垃圾筒旁看到一只老鼠。他想着会不会还能看到它。那只在垃圾筒间活动的小家伙多少有些吸引着他——这真是有点儿莫明其妙。

他没有发现那只老鼠。

走在小区的环形路上,冷风吹着他的身体,身边植物的叶子发出沙沙微响,路灯照亮着路,他迈开步子,想先走一圈,再小步跑上两圈。

经过另一栋楼的时候,他看到四五只猫松散地围在一起,像是在吃觅得的食物。

一个有些诗意的场景,他想,它们也许有着自己并不熟悉的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他想停下来观察它们,又觉得没有必要。他继续向前走去。

你还爱我吗?他想起她的话。

他想继续想下去,想得深入一点儿,仿佛又为了逃离这个问题,忍不住小跑起来。他想加速,于是他加快了跑动的速度。

当他再次经过猫的时候,有些惊动了猫。这又使他有些歉意地慢了下来。

他深呼吸,空气进入他的肺,他的身体,使他感到一丝爽快。

他在小区的石椅上坐下来,抬头看天。

他感受到四周耸立的高楼对他形成了隐隐约约的威压。他想,有些人和事是他生活甚至是生命的部分,永远也摆脱不了。

似乎为了暂时的逃离,他从一楼又乘电梯上到了顶楼。以前的一些夜晚,他也曾到顶楼上去透气,去看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城市。

他想过要为自己所在的城市写一首诗,写下自己的感受,或者把自己的某种存在通过诗的形式呈现出来。他写过,写出来的却并不能令他满意。他想成为自由自在的诗人,他有一颗柔软的,多愁善感的心,他可以为一朵小花的枯萎与孤寂的美流下莫明的泪水。可这些年来,他的那颗原本诗意的心,拜琐碎且有些沉重的生活所赐,变得麻木,甚至是俗气了。

这些年,他总想着如何赚更多一些的钱,以便可以使家人生活得更有保障,更加无忧一些。想赚钱的他,却亏了不少的钱。有些他借贷来的钱,她不知道。他一直在想着要不要告诉她……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几只猫,那只老鼠,他联想到自己正是那只可怜的,总是躲躲闪闪的老鼠。

他想,他应该对她说,我不爱了,不想爱了,我想……

是的,他累了,烦了,甚至厌倦了,似乎那种持续的爱着的感受,隐隐地伤害着他自由的灵魂,这使他渴望解脱。可他是不能跳楼的,孩子还小,父母尚在,甚至他还有成为诗人的奢望没有实现。他是不会跳楼的,他想,他所遇到的困境只是暂时的。

他在高处看着灰幽幽的,城市的灯火,想到了不管在时间还是空间距离上都有些遥远了的故乡。他闭上眼睛想象还是个孩子时的自己。他记得,还是孩子时的他喜欢数星星——尽管天上的星星多得永远数不清。

天上的星星多得像地上人的问题一样数不清——他想,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该回去了。

他转身的时候却看到了她。

她说,你,你知道我为什么问那个傻问题吗?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星空,有着星星闪烁着的天空真美啊,美得让他想要忍不住流泪。他知道,那是不应该的。没必要。

她说,如果你还在意我的话,就该让我和你一起承担——如果过不去这个坎,咱们就把房子卖掉,城市里租房子住的也不少,我们可以重新再来。

他看着她,又忍不住抬头看天。天上的星星很遥远,可是也很近。星空是那样的美,美得令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未来小说家

十多年前,我还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当编辑的时候,有位中等个头,目光炯炯,有些秃顶的,三十多岁的男子找到了我,拿给我厚厚的一沓书稿。他拿着书稿,想请我当他的编辑,他愿意自己出钱来出书。

他说,虽然我没有写过一篇完整的小说,可我已经写下上千个小说的题目,甚至百分之八十的小说都还写了个开头——我无法再继续写下去,甚至我认为没有必要再写下去。有时候一个小说,对于我来说只需要一个题目就好了。我这么说不知你能不能理解。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尽管他出钱,那部小说集也无法出版——因为那毕竟不是传统意义上可允许出版的书。可以出版的书,至少要有相对完整的内容。虽然书未能出版,我们后来还是成为了朋友。

几年过去了,我出版了几本小说,也获得了一些文学奖项,算是在文学创作上有些成绩——我的许多作品,我那位朋友也看过的,却一直得不到他的认可。

有一次我笑着对他说,我所有的小说在你眼里都一无是处,你也写一篇完整的小说让我有机会来批一批你啊。

他感叹地说,唉,也许有生之年我也无法完成一篇小说了。我喜欢小说,也想写出自己心目中的好小说,可总是无法把一篇小说进行下去——实话说,我已经写了上万个开头了,可没有一篇让我能写下去的。就像是一个破除不了的魔咒——这几年我仍然在想,我那些未完成的小说为什么就不能出版呢?当然我也在想,我为什么要去出版那些未完成的小说呢。

也许,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你,他的存在或许会帮助你完成你未完成的小说。

对,你说得太对了,一定是这样的——我们这些年下来也算是熟悉了,有些话我也就直言不讳了——虽然你的作品看上去是与时俱进的,你可能也以为是会对社会、对人类有贡献的,但实际上你不过是在沽名钓誉,如果这样下去,你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大的出息了,你无法成为托尔斯泰、成为卡夫卡……

我苦笑着说,我认为,每个人能成为他自己也就不错了。

他说,你成为你自己了吗?你知道你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吗?要我说,每个人只能成为不确定的那个他,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喜欢不确定胜过一切确定,我之所以无法写成一篇完整的小说,也许是因为完成一篇作品便等于是确定了某件事,或者给一个未知的存在命了名,这是不应该的。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会完成你想写的小说的,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

我开了头写不下去的原因在于,我下意识中逃避语言对我的进攻——我这么说不知你能否理解?因为,每一句话写下来无形中便具有了某种确定性……

我说,是啊,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急着确定的太多了,人们为许多存在的事物命名,甚至重复命名,却并不曾认识那些事物的本质,因此我们的世界越来越复杂——而文学有一项使命,便是使这个世界,以及人的内心变得更简单和纯粹——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真正配得上写作这项工作的人,并没有多少。

他笑着说,是啊,你从此也可以不写作了——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没有从来不存在问题的存在,正如我想成为一名作家,却又从来没有写成过一篇文章,这也是个问题。不过,我不写,或者不让一篇文章变得完整,这便存在着一种完美的可能……也许我是在想通过写小说来接近完美。

嗯,你认为人活着为了什么而活呢?

他想了想说,也许是为着不确定的、模糊的、时近时远、难以捕捉与确定的某种存在而活,对于我来说是这样。作家或艺术家创作过程中的一个个瞬间所指向的未知是我所期待的,一旦作品呈现出来,有了生命,也便有了各种不完美……不过,最近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彻底放弃通过语言所进行的小说创作,让自己活成小说。

你已经活在了小说之中,你是未来的小说家——你一直在阅读和思考小说,一直在想象着成为小说家,你也在写,却拒绝完成一篇完整的作品,但那些未完成的小说,也是小说,甚至是诗……

他笑了,认真地看着我说,对,你说得对,事实上我阅读过的所有的小说,小说中存在的不完美都持续地在我的想象中趋向完美,尽管那种完美不存在,但我还是乐意去想象。正如我们存在的不完美,也与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大致相称——有时候我想,我是我,又不完全是我,我们各自独立,却又相互依存,我们与整个世界合而为一,又可能是新世界的开始,我们活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像高天厚土中间的云彩……

透过他热烈而又忧郁目光,我看到了我们彼此存在的确定以及不确定,而这使我的心里难过了一下。

我说,看着你时,隐隐约约的像是许多个我,许多个人在看着你。

他说,我能理解,这种感觉源于我们内心的千变万化,这种变化如同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的具体与广阔——你不觉得里尔克的这句诗太美了吗?

嗯,简直是完美的诗句。

他说,是啊,语言具有的可能可以对应我们存在的可能——让我们保持联系,五年,也许十年后,你也许会看到我的小说。

那次见面过后,我们又有几年没有联系了,就像是约好的——不过,我至今热切地期待着他的小说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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