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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读:或沉重,或令人欣慰

2022-10-30三姑石

海燕 2022年1期
关键词:手套首诗诗意

文 三姑石

林莽:构建温暖的诗意家乡

面对浩瀚的大海和喧响的波浪

面对一切宏大的事物

一个小小的生命能如何面对

记得童年 乡村庙会上锣鼓喧天

舞狮抖动着红色的鬃毛突然间高高地站起

幼小的身心上印下了源自心底的颤栗

而后 那场更大的风暴来临 我十六岁

面对惊恐 失望与无法抗争的命运

只能以沉默和韧性度过那些艰难的时日

两岁的丫丫

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外孙女

跟我们说:“把大海关上”

海 却一直汹涌着

把浪花一次又一次地推到沙滩上

在回家的路上

她小声地问我:“大海关上了吗”

林莽的诗是可靠的、温暖的、有独特品质的。他一直在执着地建设属于他的特色鲜明的诗意之路,一直在试图引领读者回到平坦、安全和舒适的诗意家乡。

这是一首沉重的诗、令人欣慰的诗,也是一首满怀畅想的诗。诗人对于自己在命运漩涡中的无奈与妥协,甚至不能有所作为的表现进行深刻的自省与批判。而且选取的参照对象恰恰是自己的外孙女,只有两岁的丫丫。

这就值得玩味了,不妨细读一下。

“面对浩瀚的大海和喧响的波浪

面对一切宏大的事物

一个小小的生命能如何面对”

和诗人一样,我们无时不在感受到作为尘世间“一个小小的生命”“面对浩瀚的大海和喧响的波浪,面对一切宏大的事物”的一种无措、无奈和无助。诗人把这种思考放到一张纸上,对自己进行深刻省察。仿佛能看到他在思索中紧锁着眉头,他是要想出办法来的,而今只能为自己没有办法而痛心疾首,悔恨不已。

诗人列举自己在面对宏大事物时的种种表现,先看之一。

“记得童年乡村庙会上锣鼓喧天

舞狮抖动着红色的鬃毛突然间高高地站起

幼小的身心上印下了源自心底的颤栗”

童年的记忆是深刻的、蜇人的。当“舞狮抖动着红色的鬃毛突然间高高地站起”的时候,他“幼小的身心上印下了源自心底的颤栗”。很多年了,这种颤栗好像一直在,一直在寂静的时候成为呼啸而来的梦魇。相信在这张纸上写下这首诗的一刻,诗人应该已经释然。

那一代人记忆里好像真的有许多“黑材料”,而翻看每一份似都有泣血的疼。让我们看看诗人在面对宏大事物时的另一个表现。

“而后 那场更大的风暴来临 我十六岁

面对惊恐 失望与无法抗争的命运

只能以沉默和韧性度过那些艰难的时日”

对于这种不能抗拒的浩劫,诗人深陷其中,“只能以沉默和韧性度过那些艰难的时日”“面对一切宏大的事物”浸入骨髓的伤害,我们真的束手无策。

经过深入的诗意铺垫,诗人要隆重推出与自己表现有鲜明对照的“两岁的丫丫”,通过对比来达成并强化诗人想要的诗意。

“两岁的丫丫

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外孙女

跟我们说:‘把大海关上’”

这里诗人重在表达的一定不是“无知者无畏”的意思,应该是对“两岁的丫丫”敢于表达、勇于表达对违逆于心的事物说“不”的态度。褒扬的同时,也是在揭开自己深藏的“小”和痛来。以“两岁的丫丫”之“小”彰显其行为意义之大,反衬自己廉颇老矣,却仍不能摒弃其“小”的无奈叹息。

诗人的良苦用心不仅仅到此为止。面对——

“海 却一直汹涌着

把浪花一次又一次地推到沙滩上”

宏大的事物并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但人也不能因此丧失斗志,要永怀“关上它”的雄心。诗人无法掩饰对浪花的赞美,其实更无法掩饰对外孙女的喜爱,于字里行间,我们能感觉到诗人是欣慰的。我们感觉诗人就要把心爱的“浪花”搂在怀里了。

“在回家的路上

她小声地问我:‘大海关上了吗’”

这是如浪花般的一遍遍追问,是希望的追问,是未来的追问。丫丫有挑战宏大事物的勇气,值得一百个赞。其“小声地”,却又流露出应有的恐惧。那是人之常情,何况“两岁的小丫丫”?

我们和诗人一样看到“面对一切宏大的事物”时,孩子没有躲避。说不定,在不遥远的未来,他们真的会想出更多更好的办法来。

刘川:认真地与自己较劲

我的心只有拳头般大

它也的确是一只拳头

整天在里面

砸我的胸膛

尤其愤怒之时

它会砸、砸、砸,使劲地砸

它要去殴打这个世界

还是要殴打垂着两只手

从来不反抗的我

很喜欢刘川的诗,选一首《我的心只有拳头般大》,和朋友们细读一下。

读刘川的诗是危险的,需小心谨慎,怕发音不准,更怕步子不稳,叫人逮个正着。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还是小试一下吧。

刘川是个有良心的诗人,时时在自责、自省、自励。他似乎一直不满意自己的不完美,对自己的良善有过高的要求与期许,他的诗也都是在与自己较劲、作对、搏杀,好像要分出个结果来。

诗如其人。读过此诗,不禁有三问,和大家分享。

一是,它为什么要去殴打世界?

“我的心只有拳头般大

它也的确是一只拳头”

首先是诗人把自己的心想像成了一只拳头,赋予了它打世界的可能性。这是个简单的由比喻达成的语言层面的答案。另一个层面,他的“拳头”,受到了诸如肋骨、皮肉的围堵,它不打,就逃不出来,就证明不了自己,别人也发现不了自己,也不会有人爱上或从此有恨于自己。这是“拳头”生存环境达成的生理构建方面的答案。还有,作为纯净的诗人,他不允许文字脏、窗户脏、自己脏,他要尽一点微薄的力气,让这个世界干净些,再干净些。他要用自己的锤打去修正、擦拭、清洗,他要改变他看到的窗口,或者是心灵。这是作为一首诗中大的要义达成的核心层面的答案。

二是,一个小小的拳头,竟然要去殴打世界,这世界有多坏吗?

诗人一定是故意的,把自己的拳头之小与世界之大放在了同一个拳击台上,这是极不对称的一场战斗,但又是一场必然的正面交手。既然这样,就坐实了在诗人心里的世界之坏。究竟有多坏?诗人认为的究竟有多坏?诗人知道,却三缄其口,不能说,没有说。

“整天在里面

砸我的胸膛

尤其愤怒之时

它会砸、砸、砸,使劲地砸”

诗人的拳头与世界如此不对称、不协调,他却这般执着地去砸,这也反证了诗人认证的世界之坏。诗人也知道自己的“砸、砸、砸,使劲地砸”,不过是虚拟的声势,而诗人把自己的大坏,放在“从来不反抗”的原罪上。

三是,世界这么坏,我竟然不反抗,我有什么苦衷?

一定有,会有很多。一是诗人的手,或者我们的手已经习惯了下垂,这是一个必须的标准动作,是不能忍之忍。二是由于疏于或荒于锻炼,手已经没有太多劲力,不强壮了,不善打了,不会打了,没有举起来、挥起来、砸下来的套路和章法了。三是支配手的神经已经失去灵敏,打的信心已经严重缺失,不敢打,不能打了。诸如此类的苦衷,不一而足。

“它要去殴打这个世界

还是要殴打垂着两只手

从来不反抗的我”

这三句是这首诗的诗眼,用反问的方式,强化了诗意,也加速了诗意的到来。我即世界,诗人是在深深地自责中鞭打着自己,也鞭打着世界。

宋晓杰:保持着她喜欢的姿势

越来越懒得出发了

希望所有的日子

都是抵达

今年,我只飞行过三次

也不是急吼吼地赶路

那天,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厅里

我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

呆坐

眼前是通透的落地窗

窗外,四面八方的飞机起飞、落地

四面八方的人啊,起飞、落地

——仿佛来自外星

做一个局外人,是可怕的

我忽然心生恐慌:

对这个熟悉的世界

我不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

越来越多

宋晓杰的诗在开合间沉淀的是一种有品质的思考,不管场域、时序如何变幻,她于沉静中一直保持着她喜欢的姿势,并在一张纸上投下只属于她的影像。

这首《在首都机场候机厅》是典型的宋晓杰之诗,其演绎的是在想象与真实之间的冷思考,充满人生况味,很容易就让人跟随诗人的脚步来到诗境中,享受那一刻的欢愉。

美国现代诗人史蒂文斯极其生动地将诗歌比喻为“想象与真实之间一份必不可少的婚约”。宋晓杰草拟的这份“婚约”,如何演绎?让我们细读一下。

在首都机场候机厅,这是诗人精心安排的一个场域,或者是诗人不得不面对的真实场域。此刻,她把自己放下,诗人是有点疲惫了,她就要堆在椅子上了。

“越来越懒得出发了

希望所有的日子

都是抵达

今年,我只飞行过三次

也不是急吼吼地赶路”

我们可以想像,诗人在与自己、与空气、与眼前的人们,甚至是与自己坐的一把椅子敞开了内心。人往往会在片刻孤独的间隙,抓住机会,与真实的自己遇见。“越来越懒得出发了”,诗人好像受够了,“希望所有的日子”都不用漂泊,都不用居无定所,希望所有快乐的日子“都是抵达”。

诗人的心是明亮的,没有灰尘,亦没有拉上帘子。此刻,她在展示属于她的通透与真实,我们甚至会与诗人找到相同的此刻。我们真不想“急吼吼地赶路”了,我们想歇会儿,想放飞自己,在草叶间,在蝴蝶的翅翼上,在小溪的潺潺流动里。

“那天,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厅里

我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

呆坐”

诗人特别强调,那是一个没人的角落。机场的大与我的小,在一幅画面上呈现出来,十分地鲜明。这一定不是一幅洒满阳光的画面,也不是一幅唯美的画面,甚至有些可怖。透过漫布在空气中的灰尘和喧嚣,我们还是发现了“我”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呆坐”。

经过必要的铺陈,诗人为想要的诗意,做着最后的准备。

诗人好像还没有完全把自己从自语式想像与思考中抽离——

“眼前是通透的落地窗

窗外,四面八方的飞机起飞、落地

四面八方的人啊,起飞、落地”

面对如此明亮、繁华的景象,诗人竟然发出了——

“——仿佛来自外星”

这是疑问,也是在酝酿诗意的到来。诗人把现实之境虚化为魔幻的现实——“外星”。这一比喻是十分有震撼力量的,这也是诗人苦心寻找的最特别的,专属于她的诗意制造空间。

在这样的背景下,诗人要的不同凡响的诗意如期到来——

“做一个局外人,是可怕的

我忽然心生恐慌:

对这个熟悉的世界

我不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

越来越多”

也许读者会说,这是诗人在展示真实的同时,也在展示她的“小”、她的“怕”。这里可回应一下:诗人所在的场域是机场,是出发的地方,诗人正要收拾行囊,勇敢地面对即将到来的出发,诗人所呈现的“怕”,恰是对人世、人生的敬畏。

我好像听到一声:“各位旅客,开始检票了。”

慕白:寻找并引爆生活的燃点

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使劲

也无法打开北京的房门

今晚从外面喝酒回来已是午夜

借着昏暗的星光,我掏出一张卡,想打开房门

门,稳如泰山,坚如磐石,怎么也不能打开

我使劲推,用手拍,用脚踹,用肩顶

我的举动,惊动了保安。他查验了我的身份后

才发现,我闹了笑话,拿错了卡

我手中的是一张外省的、包山底的身份证

慕白的诗有一种潇洒和从容的力道,诗风开合间充溢着一种震颤与顿悟。

《酒后》这首诗,言说的绝不是一场虚拟的酒后,它应该实实在在地发生过。

诗人在向读者展示一张老照片。

这首诗极具画面感,觉得诗人有摄影天赋。在北京漂泊,心中的苦闷、彷徨、无助,借助酒,和真实的自己一起在一张纸上到来。

酒后回宾馆,却怎么也打不开北京的房门。作者选定了宾馆房门前这个角度,对准了这个角落,来安排自己的一次“拍摄”。

“借着昏暗的星光/我掏出一张卡/想打开房门”。午夜昏暗的星光,懒洋洋地照在诗人的脸上、手上、身体上,还有那不散的酒气上。无论多久多远,诗人都忘不掉那个瞬间,缓缓地定格,我们仿佛听见诗人的内心“咔嚓”一声。

诗人在做着极具感染力的倾诉、反思与反省。

诗人也许有他的轻率和轻信、迷茫和无助。对大城市,特别是我们的北京,那美好的向往,甚至一夜成名成家的美好畅想,这些都可以有,都可以肆意放飞。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一次次的挫折、碰壁,或者是挫伤打去了他的棱角。

陌生的北京的房门“稳如泰山,坚如磐石,怎么也不能打开”,无论“我使劲推,用手拍,用脚踹,用肩顶”,还是打不开。作者在一张纸上,和北京的房门较劲。一个外省人试图用蛮力打开北京的房门,好像真的再也打不开。

读到这里,我感到诗人就要放弃,就要脱去诗人身份慕白(慕白,诗人笔名,原名王国侧)的外衣,露出包山底身份证上王国侧的真身。他似乎要虚脱,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诗人在一张纸上确认身份,也确认命运。

诗人在诗歌现场找到了一个保安,也许真就有这么一个小保安。“我的举动,惊动了保安。他查验了我的身份后/才发现,我闹了笑话,拿错了卡”,借保安之口,实现诗意的反转与到来,确认“我手中的是一张外省的、包山底的身份证”。

可以想象诗人在北京漂泊的日子,会有多少个热心的“保安”来提示他、提点他。诗人意识到,在北京是不能用“一张外省的、包山底的身份证”打开房门的,需要自己在不断的成长中去打磨和找到一张北京的房门卡。

自省者醒来,我们仿佛听到那一声穿过茫茫夜色的怒吼。而那攥紧的拳头,不是要砸开一个房门,而是要点燃一张纸,举高一个信念。诗人已走下父亲的肩膀,已不满足包山底的山头,他应该正走在一带绵延的山冈上,急急地追赶着什么。

这首诗,不是宏篇巨制,也没有新异的技法,但在对命运和理想的开掘中,有着发现生活燃点而爆发的诗意,值得喜欢和欣赏。

陈亮:有一种沉静在诗行里含藏

肯定是黄昏,日头大,且圆,

土地庙老,娘矮,扶烧火棍,

手搭凉棚,嘴干裂,腔长——

此时,炊烟渐稀,锄玉米者回,

卖豆腐者回,筑屋者回,

醉若泥水者,亦回。

天如杀过的肥猪,由红开始铁青。

娘的心生了火,腔含烟。

腔调,顺着藤茎传过来开成牵牛花。

此时,我正在墨河边的梦里摸鱼,

捉蚂蚱,网蝴蝶,或粘知了。

而老黄牛兀自吃饱,声若洪钟,眼若铜铃。

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弹弓丢失,脸上印满蝴蝶,

蚂蚱和麻雀,发若张飞。

我怎么就睡着了?大石头很暖和,

像极了娘,而娘,还在喊我,

娘:核桃裂开,腔如猫抓,

从电话里,骤伸出手将我抓醒。

醒来:灯红,酒绿。我知道

已经回不去了!但娘,还在喊——

陈亮的诗有一种朴素的沉静在诗行里含藏。他好像一直很小心,怕打碎现实的静寂,怕惊扰了谁,甚至怕惊扰了喧嚣,这就让他的诗有了脱俗的素质和隐忍的气质。

《娘总在黄昏时分喊我》这首诗,很能代表他。

这首诗,表面上看,写了两部分的内容:梦里和梦外。

在梦里,诗人了用大面积的笔墨来描绘家乡、乡愁,描绘那些好像忽然就齐聚在诗人铺开的一张纸上,挥之不去的群像。而梦外,他现在的生活,却用了少许的笔墨。这也在佐证着他内敛的气质,真的不想打扰谁,只想在梦里面多说一些,说给自己听。

且看看,在梦里他都描绘了什么?

描绘娘——

“肯定是黄昏,日头大,且圆,

土地庙老,娘矮,扶烧火棍,

手搭凉棚,嘴干裂,腔长——”

这是诗人已经年迈的亲娘,在痴痴以望。诗人似乎在这里画了一幅水墨画。突出“日头”。全世界一样的日头,在他的笔下,有不一样的“大”“且圆”。突出“娘”。用土地庙的“老”和娘的“矮”对比,生发出诗人对家乡的挚爱和心酸。接着,诗人又把画笔对准了“娘”。“扶烧火棍,手搭凉棚,嘴干裂,腔长——”写到这里,我们感觉诗人似乎已经哽咽,他内心里沉淤的深情在那个时刻喷涌而出,打湿了纸面。

这世上对人心最有力的击打,就是听到、写到和看到“娘”。

描绘人——那些老乡,那些亲人。你看——

“此时,炊烟渐稀,锄玉米者回,

卖豆腐者回,筑屋者回,

醉若泥水者,亦回。”

这极具画面感的描述,在反证着诗人乡村经验的丰富和熟练。同时,也在展示着家乡众生唯美的生活图景。四个“回”字,不仅仅是在画面和时间上的定格,那里更有无言的情愫、深切的依恋。诗人是在羡慕乡亲忙完农活“回”家的温暖。这四个“回”字拽住了诗人内心最柔软处的情线。

描绘娘腔——

“天如杀过的肥猪,由红开始铁青

娘的心生了火,腔含烟。

腔调,顺着藤茎传过来开成牵牛花”

“天如杀过的肥猪,由红开始铁青”的时候,娘开始了喊,是“含着烟”“顺着藤茎传过来开成牵牛花”的娘腔,那是诗人听到过的最美的娘腔,也是储存在内心深处黄金般的收藏。

描绘我——彼时的我——

“此时,我正在墨河边的梦里摸鱼,

捉蚂蚱,网蝴蝶,或粘知了。

而老黄牛兀自吃饱,声若洪钟,眼若铜铃。”

这是诗人在回溯青葱岁月,诸多顽劣。“摸鱼,捉蚂蚱,网蝴蝶,或粘知了”,诗人在骄傲地向我们展示一幅幅少年的影像,在不厌其烦地讲述一桩桩值得骄傲的过往。诗人在此疯玩,“而老黄牛兀自吃饱,声若洪钟,眼若铜铃”,老黄牛好像当诗人不存在。我在动,老黄牛静中有动,静动交互之间,一幅生动的牧牛图,跃然纸上。

沉浸在一场梦中太久,诗人也累了。他用两个“我怎么就睡着了呢?”来追问自己,让自己快快醒来。“弹弓丢失,脸上印满蝴蝶,蚂蚱和麻雀,发若张飞”,这是我吗?睡在“大石头”上,觉得“很暖和,像极了娘”,这是我吗?

诗人在追问中表达着没有听到娘腔的懊恼、自责和悔恨。

可谓不惜笔墨,诗人做了大量的描绘、描写和描摹,为诗意的最后达成做着准备、推动和整理。这梦好像有点长,有点沉。

“娘:核桃裂开,腔如猫抓,

从电话里,骤伸出手将我抓醒。

醒来:灯红,酒绿。我知道

已经回不去了!但娘,还在喊——”

诗人醒来了,来到了精心设计的梦外。同时,诗人用“醒来”告诉我们,他是沉浸在一个梦里,一个艰涩、多趣和冗长的梦里。他应该醒来,他听到了母亲沙哑的喊、深情的喊,一直没有停下来的喊。“核桃裂开,腔如猫抓”,多挠心的喊啊。诗人真地醒来了,他告诉我们,是娘“从电话里,骤伸出手将我抓醒”。

“灯红,酒绿”“从电话里”,这两处信息透露出诗人的位置,是城市。一个离开乡村来到城市的游子,在一首诗里道说乡愁,说想家的时候。

“已经回不去了!但娘,还在喊——”,这最后的诗意,是悲情的,也是决绝的。在城市文明的拥抱中,诗人的无助、无奈和无力感,只能在梦中一次次祭奠。

诗人听到了娘的一声喊,那是跨越千山万水的喊,是他的一滴泪;诗人听到了娘的另一声喊,那是在城市喧嚣中逐渐清晰起来的喊,是他的另一滴泪。

麦豆:在物我抽离间捕捉闪烁的诗意

站在窗前

雨中的那只鸟

突然被赋予

我的意识

它冒着雨

替我在雨中寻觅食物

少有人意识到

雨中的

这一幕

是人类的

缩影

少有人

意识到

雨中的那只鸟

它的翅膀在颤抖,已开始失去平衡

只有

从天而降的

雨水

没有

从天而降的

怜悯

麦豆的诗,有沉静的力道,常常把“我”放在“物”里,在物我抽离间捕捉闪烁的诗意。借此开掘出他独有的、悲悯的思与诗。

与大家分享下《雨中的候鸟》。

它是静思者之诗。

诗人用白描的手法告诉我们:

“站在窗前

雨中的那只鸟

突然被赋予

我的意识

它冒着雨

替我在雨中寻觅食物”

诗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是现实的窗外,也是虚拟的窗外;那是作者静思的窗口,也是瞭望的所在。诗人一定养成这样的习惯,喜欢站在窗口、书桌旁,或者,夜晚的一隅。这次,他在窗口看到了雨和鸟,并想到“它冒着雨,替我在雨中寻觅食物”,而我能想到的是一个静思者,在窗口浸润心灵。

它是悲悯者之诗。

非洲之父阿尔伯特·史怀哲说:“当悲悯之心能够不只针对人类,而能扩大涵盖一切万物生命时,才能到达最恢宏深邃的人性光辉。”悲悯之心,好诗人当有,麦豆不缺少。接下来的两节诗里面,植入了他的悲悯——

“少有人意识到

雨中的

这一幕

是人类的

缩影”

看到雨中之候鸟,诗人想到了自己、他人,以及整个人类。想到人生之辗转、生命之坎坷,想到宇宙中小小星球之颠沛。悲天悯人之情怀,油然而生,字里行间徒生陡峭,遍洒唏嘘。

“少有人

意识到

雨中的那只鸟

它的翅膀在颤抖,已开始失去平衡”

接下来,诗人的情怀柔软到极致,看到鸟的“翅膀在颤抖”和“失去平衡”,他正用心去扶助。作为“少有人意识到”的“意识到”者,诗人的心不是自己的心,诗人的自己也不是自己,乃万物中的一物,而非一人。

它是醒世者之诗。

我不由想起悬挂在小学教室墙上的条幅。诗人在处理上把这一句分成六行,意在增加它的冲击力、加速度、撞击差。那是循着雨的走向,从天而降的一种排列。

“只有

从天而降的

雨水

没有

从天而降的

怜悯”

似一句呐喊,比鸡汤更浓稠,特别是经过前几节的扎实铺垫,使这一结句更加脆响。我相信,这首诗的力量足以使我等沉睡者醒来。

敕勒川:不小心弄疼了自己

一根白发落在桌子上,像是一段

可有可无的时光,被人注意或者忽略

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根白发终于找到了自己

像命找到了命运

像人找到了人生

一根白发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缕

累坏了的阳光,可以

安安静静地躺一躺了,然后

怯生生地说——

我用一生,终于把身体里的黑暗

走完了

午夜,读到这首诗,它的硬核激起细读的兴致。我愿意动用我爱的权利,推迟睡眠30分钟,与她做一次亲密接触。

“一根白发落在桌子上,像是一段

可有可无的时光,被人注意或者忽略

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就是时光。

不容犹豫,诗人引领着你直抵诗意的深处,找到叫作“时光”的两个字,那无疑是一把利器。

“一根白发落在桌子上”,舒缓地、漫长地喘息着……

对!这就是流动的、成长着、奔跑着的时光。白天向着夜晚,黑发变成白头……一切之不待,在时钟的嘀嗒声中,垒积起变幻的时间,经历着一个美丽或残酷的过程。

于手指间倏然而逝的,就是我们亲爱的时光,一起慢慢变老的时光,一点一滴沉淀的时光啊!

诗人敏锐地找到嵌入我们骨缝里面的时光,似莽撞地打扰到我们,提醒我们抬头痴痴以望,那无限辽阔的天空,那眨着眼睛的繁星。

“一根白发终于找到了自己

像命找到了命运

像人找到了人生”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人生。

在这个午夜,我仿佛听到了诗人的轻叹,也仿佛看到了贝多芬正拼命地触动命运的琴键,奏响一首百转千回的交响曲,唤醒着沉睡者、不远的远方,和此刻的我。

诗人的利器是尖锐的,找到了并刺穿了时光里失踪的一群。

虚构自己的,隐藏自己的,迷失自己的,这些失踪者,纷纷聚拢来,回到自己的内心。曾经多少名言、说教和例证都不能绑缚住他们的游走,只能在不可追回的那一刻,才会找到追悔莫及的、叹息着的时光,回头才可见的远去的时光。

这就是命运的颠沛啊,也是人生的流离。

然而一切,都在哭着、笑着,在天地间流动着。还好啊,时光还是我们的时光,还是陪伴我们,扳着指头前行的时光。

在时光的阴影里,我们就是诗人郑重写下的那一笔和那一画。感谢诗人陪伴我们,回到一首诗的深处,找到自己,拍拍额头,还能确认自己的姓名是什么。

“一根白发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缕

累坏了的阳光,可以

安安静静地躺一躺了”

这就是旅途,就是风烟过后。

此刻,躺在床上的我,已经酣然入梦的你,走过一天的旅途,累积一天的辛酸,就要卸下了,就要找回安安静静的时光,其实这也是一生啊——

“怯生生地说——

我用一生

终于把身体里的黑暗,走完了”。

真的走完了吗?没有。

我们还有担心,还有敬畏,还有拷问,这些是谁都不能抚平的哀伤,不能放下的情愁,不能推开的爱恨。我们只能“怯生生地”,忍不住,一遍遍地问自己,我做得还好吗?一直不断地追问,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还在安抚着心。

还有纠结,还有忏悔,还有伤悲,在这个静谧的夜晚,我不小心弄疼了自己。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我的眼泪,也许还有你的,如释重负,轻轻地,离开眼角,放在了胸口。

赵亚东:对世界似处于一种躲闪状态

我所有的勇气

都来自这两只手套

正是它们在我和人世之间

形成巨大的缓冲。

而现在,它们丢了

在一次醉酒之后

我再也找不到

从此,我的手指

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

局促,怯懦,一点风吹草动

就会感到不安

读完这首诗,一个从乡村来到城市,满目惊慌、战战兢兢的乡下孩子形象一下子就涌到了我的面前。手套,是他和这个生分的城市之间的防护层,是他的温暖、他的依靠,丢失了手套,就丢失了安全感。

可喜的是这个黑白分明、不会夹尾巴做人的乡下孩子,一路跌跌撞撞,他依赖手套,但是没有依赖面具,而且他从没有为自己寻找一副面具。

他的手套,在真实的生活中,是他的朋友、知己、防护。手套这个意象,真实而又深刻地抒写了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

说到这首诗,我是那样急迫地挤进其中,甚至那丢失的手套也是我曾经丢失的——我的也丢了。其实,我也曾经是那个需要手套的少年、青年。

对于生长在大东北的孩子,手套儿是必须的,也是奢侈的。不“绰手儿”(东北土话,意指没有手套,把手放在袖子里避寒)的孩子,家中都是富裕的,“绰着手儿”瑟瑟地走在一场大雪中的孩子,他的手在经历苦难,也在经历成长。

诗人用浓缩而干净的语言,借助手套儿叙述自己的成长、彷徨、紧张、无措,甚至能看到他的手,在手套里、手套外,与世界在切近、躲闪、握紧,甚至在出汗、结冰。

“我所有的勇气

都来自这两只手套”

但是诗人真正的拥有过手套吗?还是瞬间的温情?还是转瞬即逝的怜悯?有谁真正递给他一副手套吗?诗人给了我们肯定的回答,这是让人欣慰的。但是,它们转身之间就丢了,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接下来,诗人直抒胸臆,点破拥有两只手套的幸运——

“正是他们在我和人世之间

形成巨大的缓冲”

这是脱口而出的表达,言之由衷的慨叹,那双手套,仿佛战士,犹如盾牌,与他的成长须臾相伴。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甚至冰冷的,最温暖的手套儿也有变旧,变老,甚至丢失的一日。当这一天到来,诗人把它们的离开放在一场酒醉之后,那一定是借酒消愁的一次释放,或者借酒开怀的一次誓师;同时,也是对手套的深深缅怀。

时光里,两只手套儿丢了;想像中,两只手套儿依然温暖。

手指连心,诗人一层层剥茧抽丝,让我们看到手套儿下面的手指,可那又不是手指——

“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

局促,怯懦,一点风吹草动

就会感到不安”

诗人是悲悯的,但又是倔强的,他对世界似处于一种躲闪状态,又不得不向前冲锋,因为他不前进,不顶着风雪前行,他就会后退,退回到山谷和泥潭里。

而诗人的不安恰似一种呼喊。面对一座大山,他的声音,从没有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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