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严平与杨南生:爱情里, 不理性才是最大的理性
2022-01-07张严平
张严平
1984年3月,北京的初春为我们的相遇拉开了帷幕。
我是刚刚入职新闻行业的记者,他是活在火箭王国的埋名者;我是一个身处首都的北京居民,他是一位终年生活在深山里的隐形人;我的人生刚刚从大学走向社会,他的人生已历经青春、盛年走向仲秋;我的生命如尚未破茧的蛹,幼稚苍白,他的生命如广袤的原野,星高海阔。
一
世界上总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奇缘。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命运偏偏让我们这两个运转在不同星际轨道上的人相遇了。
1984年,我第一次参加全国“两会”报道。
一天中午,我敲开了陕西代表团一位叫杨南生的代表的房门。来之前,我了解到他是一位科学家。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里的陈景润,总让我觉得科学家像一个“星外物种”那样神秘。
当得知我是前来采访的记者时,他露出逗乐的神态,拉长声调说:“噢,原来是记者同志。”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直觉告诉我,这位采访对象不太配合。我极力镇定地坐下,开始提问:
“听说您是搞导弹的,您能讲讲您的工作吗?”
“请您说几件您最难忘的事。”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您的一生?”
“您感到最幸福的是什么?”
……
他一点儿也没认真对待我的采访,嘴角上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所答非所问地对付着我的那些问题。
两个小时的采访结束了,“再见,记者同志!”他依旧快乐的神态里多了一层温暖的东西。
回到住处,我才发现什么有用的素材也没得到,对他的情况基本上一无所获。唯有我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您这一生感觉最幸福的是什么?”
他答:“我这一生最幸福的就是在天上转的人造星星里,有我亲手摸过的东西!”
或许我和他就此别过。但在代表团驻地,我又遇到了杨南生。见到我,他有点儿惊喜:“你也住在这里?”我则抓紧时间再次抛出那个关于幸福的话题,他做出一个幽默的表情,两手一摊:“记者同志又要采访了!”
他依然没有要配合的意思,认真而又打趣地说:“你只要答应不写稿子,我就给你讲很多好玩的事。”
我面对这样一个顽固不配合的采访对象束手无策,同时也对这个科学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听他天上地下地聊着,我仿佛走进了一片自己从未涉足过的生机勃勃的森林。这之后,我们有了一种默契,只要没有急事,饭后就会一起走走聊聊。
他讲他少年时代的淘气,讲他对父亲的深爱;讲他对名门望族出身的母亲一些大小姐习气的不喜欢;讲他对二舅舅(我國著名物理学家萨本栋)的热爱与敬重,也不隐晦他对大舅舅(著名化学家萨本铁)的不以为然;讲他在西南联大穷困而快乐的学习生活;讲他在英国留学时彻夜通读马克思《资本论》,确立了自己人生信仰的经历;讲他曾经的初恋,他的家庭,他去世的妻子……
我在这些故事里,愈加清晰地看到一个如蓝天一般纯粹的人。
二
1984年的春天,就像一位爱情的使者,悄然而来。
有天下午,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小平……”他轻轻地叫了一声,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我好像感受到什么,说不出话来。终于,电话中传来3个字 ——“我爱你!”
说完,他便挂断电话。我握着话筒,耳边如雷轰鸣……
傍晚,我去餐厅吃晚餐。记者的餐桌在一进门的角落上,我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在最里面的餐桌上,一道目光正向我望来,我的心一下子热了,赶紧低下头。饭吃到一半,我又一次感觉到那道目光,而且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微微地扫了一眼,天啊!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我所在的餐桌旁的过道上走来走去,眼睛一刻不离地凝视着我,双眸里尽是深情……
我紧张坏了,赶紧低下头,感觉好像整个餐厅都在燃烧,好像每个人的目光都在盯着我。我不知其味地扒着碗里的饭,直到确信那个身影离去,才匆匆跑出餐厅。
爱情如此猝不及防地到来。我们再见面时,有了语言难以诉说的心怀。
永远忘不了他颤抖的话音。
“假如我再退回三十年、二十年、十年,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向你……”
“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想‘害’你。”
“我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让我吻一下你的额头,好吗?像父亲吻女儿那样……”
那时,我无法体会他的痛苦。面对如此美好的爱,我像一只刚刚打开羽翼的飞鸟,充满喜悦与无限向往。
转眼,“两会”结束,代表们要离京了。
那天上午,陕西代表团的几辆车已在门口轰鸣待发,他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眼睛在寻找,当看到我时,目光再也没有离开。一分钟,两分钟……万般折磨。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径直走到陕西代表团另一辆尚未坐满的车上。
他并不知道我就坐在他身后的车上,到了西苑机场后,他发现了我,惊喜万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面前,轻轻地抱了我一下:“小平,我没想到你能来,太好了!”
我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傻笑。我们已无须多言,彼此心心相印,无声的话语在我们心间流淌着。
三
从北京西苑机场分别后,书信成为传递我们彼此心意的唯一途径。
从杨南生的每一封信里,我都感受得到他热烈而深厚的爱意,同时又因为对他心爱的人怀有的责任而极力从爱情中挣脱自己的纠结与痛苦。他甚至在信中向我亮出了“王牌”,历数了如果我们走下去,我将面临的种种难关:
其一,如果我们结合,对我,我可以从此不要整个世界(因为我的现状已确可以不再要整个世界的其他人关心我,而且我的“末日”也确已屈指可数了),只要你一个人,只要你一个人爱着我,我就直到死都会是幸福的。而你呢?如果我们真的结合了,你得到了我全部的、真挚的而且即使是完全符合你的预想的爱,而却失去了你的其他——例如:你的父母的爱,你的同事、同学、朋友们的感情——因为他们都不同情你,或误解你,或怪罪你,或痛恶我,那么,你还会有幸福吗?
其二,如果我们结合,我这里原来所亲近的人(女儿、儿子、老同学、老同事)肯定会把你向你所没有想到的地方(因为我知道你的晶莹,所以他们想到的方向,你肯定根本从没想过)去推测,去肯定你的动机(他们用自己的“实惠”哲学来揣度别人的“市侩”打算),因而,你会“树很多新敌”——虽然我可以完全不理他们。而你呢?你能如此生活到底吗?当我“化作小草时”(屈指可数的日子啊!),你一个人面对这些充满敌意的环境,这个冰冷的世界,又该怎么办呢?
其三,我在政治荣誉上、工作成绩上虽然还有一些好事情没有告诉过你(那些都无关紧要),但是都还有哪些坏的事情没有完全地、彻底地向你倾倒清楚,你不担心吗?
其四,我们如果结合,户口怎么办呢?我此生一定决不再回北京定居。这不只是因为我不愿意人家会以为这是我和你结合的主要原因,而且也绝不让别人有理由猜想、有理由在背后议论我才这么做的。那么,你怎么办呢?你想过:我国目前地区生活的差距吗?你亲自体会过吗?
其五,还有,我很不会料理生活(如做饭),而我又爱好房间秩序、清洁。你呢?你也很难期待我多帮助你(因为年纪,我很快更老了),这会不会给你增加预想不到的麻烦或痛苦呢?
信的结尾写道:
信写得够“冷血”的。这或许是我天性中隐藏着的令你所不喜欢的一面?但还是让你早看出一些这方面为好。正是因为我真心爱我的小露珠,所以请谅解我,我一定要用理智(不能只凭感情)去爱护她,去爱护她应得的幸福!
亲爱的小平啊,我现在多么想,多么希望你能真的偎依在我的怀里,让我向你诉说更多的一切。吻你,吻你的双眼,我的小露珠!
南生
1984年9月15日
这封满纸浸透着冷静与理性的信,让我忧伤而茫然。信中所列的种种问题,都是我不曾想过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些具体而尖锐的问题。
南生,我想念的人:
我该怎么回答你呢?……我哭了,为那世上真正美的东西,为自己的弱小,为现实的残酷!我多想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或许,你不该过早地给我画了一幅如此恐怖的图画。我还不谙人世,许多事我几乎从没深入想过,有的我甚至无法理解。我不能想象,那一个个图画一旦成为现实之后,我会怎么樣?我特别感到恐怖的是,当我一个人(有你在,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处在一种冷漠的包围圈时……(我几乎不敢想)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只想哭,靠在你的怀里哭一场。或许,真的生来就是为了走很远的路,而永远没有栖身的小屋。那么,我什么也不要,只让我的心伴着你的心走吧,走下去,不要任何形式,只这样走下去。到我临终的那一天,我将默默地说:我是幸福的。
1984年10月11日
面对不可预测的未来,我胆怯、彷徨,不知所措。但心底那片爱的火焰却从不曾熄灭,就像一条细小的溪水,望见了前方的大海,它如何能回头呢?
四
1985年,是我和杨南生彷徨静默的一年。
我仍不时地收到他的来信,总是希望我能遇到现实的幸福,他也便永久地平静了。可我知道,我心已有归属,现实皆若浮云。
两颗心在静默、渴望与忧伤中深深地爱着。
1986年1月一开年,我收到了令人惊喜的消息:他将于3月来北京参加“两会”。
我们终于在北京再次相见了。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只小盒子放到我的手上,打开:一颗金色的卫星小模型,两颗红色的相思豆,最底下是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40岁的杨南生。
他深情地凝望着我,镜片后有泪光闪动。
他说,原本希望看到我找到合适的爱人,现在明白这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折磨。唯有爱,能使我们幸福。
所有的彷徨,所有的忧伤,所有的逃避,在这一刻全部散去。
3月27日下午,我们在人民大会堂相见时,他突然靠近我身边,声音努力平静地说:“小平,我们结婚吧!”
那一刻,我惊呆了。
我想说,我想一千遍地说:“我愿意!”可我呆呆地,说不出来。
他温柔地看着我,轻轻地说:“不忙回答。你认真想一想,再告诉我。”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会场,大会是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只记得当天吃过晚饭,我迫不及待跑到他的驻地,一见到他,就冲口道:“我愿意!”
他把我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激动地低语着:“小平,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答应的。”
“当我不知道会后悔时,我无所谓后悔。当我知道我将后悔什么时,我就不放过了。”他在后来给我的信中,这样描述了下定决心的心情。他开玩笑说:“我一辈子建立起来的科学思维逻辑,最终还是败给了爱情。”
记得有一句话:“爱情里,不理性才是最大的理性。”我坚信这句话。
4月15日,我们再一次在西苑机场告别。然而,这一次我们的心情与两年前天壤之别。我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
两年前,我们是朋友、忘年交,相爱的幸福被无法超越的现实蒙上深深的忧伤。今天,我们是爱人,是决定携手共赴未来生活的亲人,相爱的幸福被将要执子之手、生死契阔的人生注入永恒的力量……
(摘自文化发展出版社《君生 我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