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的多重面孔——《洛神赋》变形记
2022-01-07戴燕
戴燕
一
当《洛神赋》从一个来源复杂但是超越了现实的文学作品,被解读成一个与曹植、甄后有关的历史故事,赋中的君王被指认为曹植,而洛灵也被当成甄后,在漫长的传说和辞赋写作中构建出来的人物,被贴上了历史标签,与真实的历史人物画上等号,文学就变成了历史。《洛神赋》正是在以辞赋、书法、绘画等形式广泛传播的过程中,这样地被解读成了历史,然后成了三国史叙述的一部分。
而成为历史叙述的一部分,固然为《洛神赋》增加了“史料价值”,后来的人,从明代戏曲家汪道昆到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在根据《洛神赋》编排《洛水悲》《洛神》等戏时,都是把《洛神赋》写到的人神相遇的情节,视为曹植本人的一段经历。直到今天,有很多学者在讲解《洛神赋图》的时候,仍然不自觉地会把画中的君王,称作“曹植”。这种视文学为历史的解读,化虚为实,在汉魏历史的讲述中,也许算是锦上添花,但实际上却又损害了《洛神赋》的文学性,使得这个本来是在一个神女的文学传统中形成的故事又容纳了多声部的复调的叙说,变得凝固和单一化。《洛神赋》的来历复杂、线索错综,破绽百出而又生机勃勃,原本能给读者带来巨大的想象空间,却因为这一历史化,成为板上钉钉的唯一事实,也就被大大地压缩。
当然,神女的传说总是令人心驰神往,不会就此终结,除了《文选》李善注所引《记》中对《洛神赋》的解释,我们还可以看到另类的与“洛神”有关的故事的存在。
二
第一个故事,是见于东晋学者干宝《搜神记》里的“天上玉女”。
故事发生在曹魏嘉平年间(249—254),故事的主角玄超,是济北国从事掾。玄超夜里梦到“天上玉女”,说自己叫成公知琼,父母都已经去世,天帝哀怜她,“遣令下嫁”。过了三四日,在一个大白天,成公知琼果然穿着绫罗绮绣,“驾辎軿车”,“状若飞仙”地出现在玄超面前,还带了8个婢女。她自称七十岁,可是看着像个十几岁的少女。她随身带了很多美酒珍肴,拿出来与玄超共饮食,并且告诉他,自己受天帝之遣下嫁,对他“不能有益,亦不能为损”,可与他共享轻车肥马、远味异膳,但是不能生育,“然我神人,不为君生子”。成公知琼没有“妒忌之性”,又会作诗,写下“神仙岂虚感,应运来相之”的诗句,共“二百余言相赠”,还将自己所注《易经》送给玄超,玄超看了以后,居然也能用它来算卦。
如此好日子,过了七八年,玄超也有了自己的妻子,而成公知琼还是夜来晨往,倏忽若飞,人们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于是有人向玄超打听,玄超经不住质问,泄露了秘密,成公知琼便来作最后的告别,说:“我神人也,虽与君交,不愿人知,而君性疏漏,我今本末已露,不复与君通接。积年交结,恩义不轻,一旦分别,岂不怆恨!势不得不尔,各自努力。”玄超无奈,眼看她离去,难过不已。
5年后,玄超出使洛阳。他走到鱼山下,远远地就看见前面有车马,好像是成公知琼,赶上前去一看,果不其然。两个人“披帷相见,悲喜交切”,便同抵洛阳,和好如初,直到西晋太康年间(280—289),两个人都还健在,不过是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和正月十五這几个日子,他们才见面。
这个故事最初发生在嘉平年间,这是魏明帝后齐王曹芳时的年号,可见故事发生时,距离曹植去世还不太远。故事发生在今天山东泰安附近的济北国,大概在这段时间里,正好是曹植的儿子曹志为济北王,对于熟悉这段历史的人来说,很可以想象故事的主人公玄超就是在曹志手下做事。而后来玄超在鱼山同玉女重逢,鱼山也恰是曹植墓的所在。所以,整个故事从头到尾并没有提到曹植,但那些时间、地点和主人公身份的交代,又好像隐隐约约提示着曹植的存在。
当然,天上玉女是所谓“神人”,她知书达礼,让玄超享受到恋爱的甜蜜,也仿佛《洛神赋》中的洛灵。但与洛灵不同的是,在她身上有更多普通人向往的美德,比如,她能带来丰富的物质,她还不嫉妒,因此,她和玄超在一起的生活稳定又实在,即使分别了几年,仍然能重归于好,不会叫人神伤。
这个故事借用了《洛神赋》作背景,然而故事的发展,却是与《洛神赋》完全不同的方向,它现实、圆满的基调,也和《洛神赋》的浪漫而又忧伤截然不同。这是神女文学朝着朴实、民间的风格作出的新发展。
三
第二个故事,是见于唐代段成式所编《酉阳杂俎》里的《妒妇津》。
这个故事发生在西晋泰始年间(265—274)。有一个叫刘伯玉的人,很喜欢在家朗读《洛神赋》,读完后又总是发感慨,说:“娶妇得如此,吾无憾焉!”他的意思当然是指如果能娶上洛神,那么婚姻就完美了。但是,刘伯玉的妻子脾气很大,嫉妒心特别强,她听丈夫念了《洛神赋》,接着在那儿叹气,以为他是爱上了一个水神,便怒气冲冲地说:“你何以得水神美而欲轻视我,我死,何愁不为水神?”等到天黑下来,刘伯玉的妻子就跳了河,7天后,又托梦给丈夫,说自己已经变成了水神。刘伯玉怕她怕得要命,不愿意再被她胁迫,从此不敢渡河。而她跳河的地方,也就被人当笑话称作了“妒妇津”。
这是一个关于《洛神赋》读者的故事。西晋初年的读者刘伯玉,还没有在《洛神赋》中读出曹植与甄后,他只是沉浸在赋的描写中,被带入了恋爱的情境。可是,他的妻子并不懂丈夫的心情,不了解文学不等于现实,因此而有鲁莽之举。这个故事,一方面说明《洛神赋》的确写得好,能引人入胜、以假乱真,另一方面也瓦解了对《洛神赋》任何经典化的、历史化的诠释,使它变成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文学作品,而带有民间式的谐谑风格。
《妒妇津》流传很广,明代有一个叫许自昌的人,编有一本《捧腹集》,专门收入“解颐捧腹之事、恍忽诡异之语”,其中也收了这一则《妒妇津》,他还评论道:“请妒妇悉为水神如何?”而明末的周楫编写平话小说《西湖二集》,其中一篇《寄梅花鬼闹西阁》讲到女性的妒忌和争宠,也还是引《妒妇津》,并且添油加醋地说:打那以后,每当有漂亮女子从渡口过河,化为水神的刘伯玉妻子必要兴风作浪,拼命阻拦,因此当时流行一句话:“欲求好妇,立在津口。妇人水傍,好丑自彰。”
四
第三个故事,是见于晚唐裴铏撰《传奇》中的一篇,题目为《萧旷》。
这篇传奇写的是唐文宗太和年间(827—835),处士萧旷离开洛阳,向东漫游,晚上住在双美亭。他在弹琴的时候,就听到洛水上有叹息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到面前一看,原来是个美人,自称“洛浦神女”。神女说:“昔陈思王有赋,子不忆耶?”萧旷知道她讲的是《洛神赋》,便问道:“或闻洛神即甄皇后”,甄后死,陈思王在洛水之滨与她的魂魄相遇,由此写了《感甄赋》,后感到不妥,改名《洛神赋》,假托宓妃之名,是否有此事?神女回答:“妾即甄后也”,文帝因为我爱慕陈思王才情出众,将我折磨至死,而后“精魄”于洛水之上遇见陈思王,告诉他我所受冤屈,所以他写下《洛神赋》。神女当即与萧旷饮酒弹琴,又问萧旷对“陈思王《洛神赋》”有何评价,萧旷连声称赞:“真体物浏亮,为梁昭明之精选尔!”而神女却不以为然,说:“状妾之举止,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得无疏矣?”嫌《洛神赋》描写她的形象不够细致。这时,萧旷忽然想起问她曹植的下落,神女说他现在是“遮须国王”。遮须国,是传说中的一个国。
与神女一番交谈之后,洛浦龙王的女儿织绡娘子又被引了来,于是萧旷又同她谈到“柳毅灵姻之事”,待问明白柳毅的情况后,他不禁感慨“遇二仙娥于此,真所谓双美亭也”。等到鸡叫天明,与二仙娥互相赠诗道别。洛浦神女送给萧旷明珠、翠羽,说:“此乃陈思王赋云‘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故有斯赠,以成《洛神赋》之咏也。”而织绡龙女则是赠他轻绡。
这一篇《萧旷》,与《文选》李善注所引《记》相同的地方,在于它们都是讲《洛神赋》原名《感甄赋》,是曹植为死去的甄后而写,也就是将文学附会于历史。不过,《萧旷》更进一步发挥说曹丕之所以赐死甄后,就是因为甄后仰慕曹植,而《感甄赋》的改名,也是为了掩盖这段戀情。为了证明这个说法的可靠,它还让洛浦神女亦即甄后从历史中走出来,亲自现身,来做介绍和评论,使《洛神赋》融入了唐朝式的当代生活。
五
第四个故事,见于清代蒲松龄写的小说《聊斋志异》。在关于甄后或洛神的传说故事中,甄后的形象大多是美好而让人怜惜的,是男子心目中的佳偶,可是在蒲松龄写的《甄后》里,这一形象却是不同。
小说写一个名叫刘仲堪的洛阳书生,终日闭门苦读,不通世事。有一天,突然有美人到访,自称旧相识,于是两人相对饮酒,谈古论今,到了晚上,又“息烛解襦,曲尽欢好”。第二天,刘仲堪追问美人的名字,她才说:“妾,甄氏,君,公干后身”,你的前世刘桢因为我获罪,我心中不忍,来报答你对我的一片痴情。刘仲堪听她这一番话,忙问魏文帝在何处?她答道:曹丕不过是曹操很平庸的一个儿子,我跟他在一起享受了几年富贵生活,那以后不再记挂他。他因为曹操的缘故,一直深藏幽冥之地,早已不为人知,反倒是陈思王曹植在管理书籍,有时候还见到。
经过这一晚,刘仲堪“文思大进”,只是思念美人,几个月便瘦了很多。他把自己的秘密讲给老妪听,老妪说可代为传书,深夜老妪便带了美人书信回来,信中说“当即送一佳妇去”,并嘱咐他绝不能泄露。第二天,果然有人带来“容色绝世”的一个女郎,自称姓陈,对刘仲堪母亲说愿意来做刘家媳妇,而私下里则告诉刘仲堪说自己是“铜雀故妓”,也不是鬼,本来与甄后都已成仙人,但偶因过错被贬谪人间,甄后现期满复位,她尚未到期。
过了些日子,有个盲人妇女上门乞讨,牵着一条黄狗,陈氏刚刚打开门,立刻被黄狗狂追,裙子都撕咬破了。刘仲堪拿起棍子打狗,回房看见陈氏惊魂未定,便问她“何乃畏犬”?陈氏说:你不知道狗是曹操变的,“犬乃老瞒所化,盖怒妾不守分香戒也”。这样,又过了两年,因为周围的人都只见陈氏貌美,可是不知她的来历,开始怀疑她是人还是妖,议论纷纷。刘仲堪母亲也反复质问,刘仲堪不得已透露了一点实情,把他母亲吓得够呛,请了术士来做法。当时在院子里点起柴火,瞬间烟雾弥漫,可是等到火灭烟消,只见术士七窍流血地死去,陈氏也不知所踪。刘仲堪这才恍然大悟,对他母亲说:“妪盖狐也。”
蒲松龄写这篇小说,他交代自己的本意是要谴责甄后的“始于袁,终于曹,而后注意于公干”,绝非“贞妇”,不过他又说“奸瞒之篡子,何必有贞妇哉”,意思是这样的甄后,正好与篡夺汉家皇权的曹丕匹配。他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而利用各种传闻,编写出这么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不仅写甄后、曹丕,还将刘桢、曹操以及与曹操有关的铜雀妓都牵扯其中,这是关于甄后的一个最离奇的故事,有强烈的道德感,但是也很狭隘,所以尽管蒲松龄有名,而这篇《甄后》却很少为人提及。
(摘自商务印书馆《〈洛神赋〉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