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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组诗)

2022-01-07刘棉朵

扬子江 2022年1期
关键词:灰烬坟墓烟雾

刘棉朵

山中四月

玉兰花落了一地

香炉未燃

远处有云雾

众佛在左

石头和水居右

大树向上

有藤蔓倾斜、缠绕

沿着山势

开一大片繁密的黄花

雀飞过头顶

远处草丛里有野兔

花树的倒影

在水里反射着弧状

有人对着山谷“啊”了一声

片刻,我听到的回声

不是空——

而是——静

是那种让一切静回到静的静

诗人之死

——给罗伯特.瓦尔泽

他在精神病院吃了午饭

这是他二十多年

以一个精神病人的身份

吃的最后的午饭

然后他独自出门散步

沿着一条寂静的

只有少数人才会走的小路

走向十二月的阿尔卑斯山

走向阿尔卑斯山

要先穿过一座火车站

和一堆废墟

当他穿过废墟时

他发现了鹿的蹄印

走神时

身子一斜,诗人滑倒了

他尝了尝那些雪

以一个诗人的浪漫

仰面躺着

想起夏天,吃的樱桃

和甜瓜

它们在舌尖上留下的

幸福和甜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更多的雪从天空落下来

落到他的头上

脸上和身上

柔软洁白

让他想起女人的肌肤

或者天鹅的羽毛

死在柔软如天鹅毛的雪堆里

他是满足的

天黑下来,他听见有人

在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有人在亲吻他的脸

是那头他一直想寻找的鹿

携带着诗歌的空白之页前来

现在他不再感到

孤独、忧伤和恐惧

现在有那么多亲人

围着他,看着他

就好像他刚刚出生时一样

浑身洁白,发着光

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远离了他

当他死时,他是作为

一个幸福的孩子死去的

是在天使的亲吻里死去的

雪在诗人身上

堆起一座洁白的坟墓

那是一些刚刚诞生,还没被说出的语言

那也是一个诗人最后的语言

烟雾和灰烬

繁花变成了烟雾和灰烬

在四月,在一年当中草木最好的时候

这不是比喻

我站在窗前,看着烟雾

从二十公里外的小山上升腾

想起多年前

我们曾一起爬过那座山

在蔷薇花开的五月

我们曾在一条山溪边小憩

嗅蔷薇,吃甜瓜

一只鸟奋力飞向山顶的一块巨石

那只鸟也从我们心里起飞

现在山火已经烧了三天

灭了又复燃

现在我们好久都不再联系

除了偶尔因为康德的概念和命题

我不再尝试与人相处

除了书架上那些人

柏拉图、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

我用他们存在书里的时间来续命

我不敢确定

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是不是和你一起度过

一想起你

我就被幸福和痛苦两种感觉卡住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样

似乎我们注定如此尴尬

所有的爱所有美好的时光都将被消耗被磨损

似乎我们生来就这样匮乏

住在自我的虚无里,被无知的虚妄和阴影一步步统辖

所有的花蕊,花蕊上的露水,羽翅

蘸着蜜的战栗

都将化为呛人的烟雾和灰烬,慢慢飘散

不留一丝痕迹,在这个荒芜的世界

似乎我们从没活过,爱过,死过

假如没有诗歌。幸好还有诗歌

可以保存那些美、幸福、绝望、痛苦

就像我们的骨灰瓮

保留我们的那些低喃、咕哝、烟雾和灰烬

我还缺少一架天平

我还缺少一架天平

总是不知道自己的分量

不是有时觉得自己轻

就是觉得自己太重

去爱一个人

也拿捏不好分寸

不是爱得不够

就是爱得有些疯狂

我还缺少一架天平

在写作时

语言也很难掌握平衡

不是说得太多,就是太少

我总是很难找到平衡

在生活中

在与他人的关系中

不是过于紧密

就是过于疏离

挖掘者

那个人已经走了

挖开的坑像一些散落的眼窝

没人知道他曾用什么挖开了这些坑穴

挖了干什么

他用一把铁锹

小心地勘探着适合的地方,敲打

一股沉静的力,切入

或许他坚定

但又犹疑

铁锹持续起伏的节奏

在重復地劳动

打开土地的表层、腹部

沿着植物的根茎

石头和水

向纵深

继续

泥土散发出的气味

像时光的阴影

也许

这样的劳动是从祖父那里

转接的一个延续

他熟悉、熟练

不动声色

每天

挖掘

反省,另一把

看不见的铲子

挖着他的心

他挖掘

看见真正的自己

为听到那来自黑暗中的回声

黑松林

五月的一天

我和一个朋友

曾经穿过它们,穿过乌压压的黑松林

到海边去

那是一个下午,树木很高大

光线像一只小鸟

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我们沿着那些小路转来转去

有一些纸花、纸钱

把坟墓带到了我们面前

我们把脚步放轻,屏住了呼吸

似乎害怕惊醒了那些沉睡之中的人

我看到大部分墓碑上都有名字

也有祭扫过的痕迹

少数几个没有墓碑,坟墓上长满了荒草

我们返回时,天更暗了,我们特意

选了另一条更远的路

如今这片坟墓就要搬迁了

一座中央公园已经在图纸上伫立

公园建好后,可能会有许多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

来这里游玩和野餐

他们不知道,他们走着、坐下去的地方

绿草青青,鲜花盛开

其实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一片坟墓

只剩下通往海边要经过的那片黑松林

还在海边忧伤地呜咽、伫立

为那些曾经的赞美、时光、灵魂和土地

凌晨三点

现在是凌晨三点

我从梦中醒来,还没有完全

回到现实

窗外灯火黯淡

但依然有车辆行驶

我猜测

此刻,在某处

肯定也有人

和我一样从梦中醒来

躺在床上

望着深不可测的黑暗

听着相互拒斥的两种声音

一种来自外面

一种来自体内

感到墙是这样薄

房间是这样空荡

人活在世上是这样孤单

暗光

一头狮子从高原上下来

目光越过荒野

望向苍茫的大地

雪花落在

它衰老的身上

它默默地伫立

似乎一头狮子也有狮子的困惑与恐惧

它转身又缓缓回到了

它的栖身之地

当它转身时,它的眼角

似乎有泪水,有孤傲和悲凉的光

写诗

天上的白云你不要写它

藏在白云里的那个灵魂

你不要写它

乌云你不要写它

乌云落下的泪珠你不要写它

清晨的露珠你不要写它

露珠上的眼睛你不要写它

覆盖着白雪的圣山

你不要写它

因为你到不了那里

因为你不是雪山上的雪

没有一颗雪一样的心

在深夜里流泪的羊羔你不要写它

因为它的妈妈刚刚死了

羊的身上,也有一层厚厚的雪

悲伤突然袭来

不是因为默温的诗句

带着过桥的人到了对岸

不是因为附近工地的电钻

在寻找地层深处的门

不是因为楼下有人在砍树

把季节砍成了三节和

一些碎渣

不是一阵风

一只黑鸟,在窗外鸣叫

不是因为我想起了父亲

一张翻转过后的照片

生命的短暂,时光的漫长

电钻响起

斧子响起

秋风吹来

黑鸟鸣叫

就在我低头合上书页的时候

一阵莫名的悲傷突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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