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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皮人

2022-01-07吴刘维

江南 2022年1期
关键词:大猩猩伯父团长

吴刘维

凡人都有小爱好。我的爱好是看电影。看外国电影。我性情孤僻,不太喜欢出门,尤其是出远门。除了上班去单位,周末回乡下,一般都是宅在家里。看电影是我的另一种出门方式。每看完一部外国电影,就像出了趟远门。早先,用DVD在电视机上看。后来网络普及,直接在电脑上看。每晚总要看个一两部,才过瘾。看了多年,终于把暴风影音,把爱奇艺、优酷、腾讯视频,里面该看的想看的,看了个遍,再难找出合意的影片。正在难以为继的时候,碰巧散文作家李颖给我推荐了个微信公众号,此后,专门在这个公号上看,用手机看。手机屏幕小,但也有个好处,便于移动,无论坐在沙发上,还是躺在床上,甚至上厕所,都可以看。看久了,手举着累,爱人从网上买来根支条,我叫它两头蛇,下头咬住固定物,上头咬住手机,中间任意弯曲调摆,这样,手就解放出来,可以一面看手机,一面剥花生吃,倒也惬意。

公号办得挺用心,更新得也挺勤快,每天推新内容,隔三岔五地出个专辑,除了每月一次的新片专场,其他都是分门别类的旧片重组,好比新瓶装旧酒。每天的新内容和每个专辑,我都会浏览下(广告除外),有选择性地观看。主要還是从片库入手,系统地看。片库集合了公号里的所有电影资源,按影片的汉语片名首字母,进行排序,从A一路排到Z,我把23个字母名下的影片(还有3个字母I、U、V无影片),统计了下,截今(2021年3月23日)共有2125部片子,都是经过挑选后的优秀影片,不夸张地说,每部影片都值得一看,只是各人口味不一。影片的信息,包括片名、上映年份、导演、主演、豆瓣和IMDb的评分,还有观看程序的入口,但无剧情简介、出品国家、所获荣誉。我从A开始,一部一部往下翻看,除开已经观看过的,其余影片,依据评分、上映年份和出品国这三项,逐一遴选。评分要求,基本上豆瓣不低于8分,IMDb不低于7.5分,上映年份越久,相应地评分要求越高,出品国虽然未标明,但从导演和主演的名字,程序入口的影片画面,大抵能猜出。我的口味,偏重于西片,因为东西方文化差异大,西片较之东片,更能给我带来新鲜感。对相中的影片,我会打开程序试看几分钟,如果感觉好,把它看完,如果不对味,重新换片。现在已经看到C。其间发现了好几部非常精彩的老片。有种捕获漏网之鱼的惊喜。也如淘金者。

开心,昨晚又淘到一部好片。

片名《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又名《傀儡人生》。美国产。1999年上演。男主是个木偶表演艺人,由于行业不景气,被迫另谋生计,在某幢大楼里,找到一份档案管理工作。搞怪的是,这家公司的办公位置,在七楼半,只有半层高度,大伙进进出出,必须点头哈腰,弓着身子才行。某天,男主意外发现,档案柜后面有个秘密通道,他好奇地爬进去,顿时被吸走,顺着管道往前飙,进入到一位当红影星的大脑,他试着操纵这位影星,让其改弦易辙,专门从事木偶表演,男主的技术,加上影星的名气,最后大获成功。大致的情节,就这样。影片的寓意,我理解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被别人操纵的木偶。令我回味的,不只是故事的荒诞和寓意的深刻,更是七楼半这个构想。这真是个奇妙的构想。假如用CT机,将七楼半来来往往的人进行扫描,那些弯曲的脊梁骨,应该像极了一片被冰雪压驼的竹林。

每看完一部影片,我习惯于在网上搜索影评,看看别人怎么说。他们的各抒己见,加深了我对影片的理解,算是对影片的重温与反刍。这回搜看《成》片的影评,还有个意外收获。看到一篇并非影评的文字,而是由影片联想起另一个人。文章标题,《我伯父毛毛虫的一生》。作者网名叫甚墟。甚墟伯父的人生经历,我觉得挺有意思,而且这篇文章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故将正文粘贴如下(一共7671字,阅读需要21分钟)。

我伯父,大名尹世存,小名毛毛虫。小时候,他最怕的,是毛毛虫。一个男孩,居然害怕毛毛虫,这在村里是个笑话,所以小伙伴们每回见到他,都会故作惊讶,手指着他身上或地上,大喊,毛毛虫!毛毛虫!吓得他全身发抖,一双眼睛巡睃不停,明知道别人在骗他,还是紧张得要命,喊习惯了以后,毛毛虫就成了他的名。等到上了小学,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也不放过他,经常是,在他打开课桌盖的时候,或是打开书包、打开饭盒的时候,突然就冒出一条毛毛虫来,有时上厕所刚脱下裤子,裤管里也会爬出一条来。他脸色刷白,牙齿打颤,像触电一样,说不出地难受。熬了两年,他再不肯上学。任我爷爷骂、打,死活不去学校。成天像根尾巴,跟在我爷爷屁股后面。和我爷爷在一起,没人再敢拿毛毛虫来吓唬他。爷爷下地干活,他跟着下地。爷爷上山,他跟着上山。默默地帮爷爷打下手。下地,从不打赤脚,穿着我奶奶的长筒雨鞋,防备地上的毛毛虫。上山必定戴草帽,防备树上的毛毛虫。后来爷爷下窑,他也跟着下了窑。下窑是他最乐意的事。因为窑下没有毛毛虫。

爷爷下的窑,是私窑,位于邻村的深山里,当地农民开采的。从家里走到窑上,得两个多小时。每回去,天不亮上路,赶到窑上吃早饭,放下碗筷就下到窑里去。晚上住工棚。带的米吃完后,才有机会回家一趟,背米过来,顺便把到手的工钱,交给我奶奶。伯父本可以不回家,由爷爷回去就行,但他照样跟在爷爷背后,往返数十里路,把两个嫩脚板走得生痛。一来他跟惯了爷爷,二来他想家,想回家好好吃一顿我奶奶做的饭菜。那时候的私人煤窑,开采方式还比较落后,挖一条半人多高的巷道,通到煤脉后,一人使锤,一人握钎,将煤壁凿个洞,埋上炸药,将煤块炸开,再装进铁皮筐,一筐一筐地人工背出窑。伯父起先还是打下手,捡煤,将炸烂的煤块捡进筐里,要不就是握钎,时间长了,人逐渐长大,力气也变大,开始使锤、背煤,干爷爷一样的重活,工钱自然跟着涨。父子两个在窑上,一干七八年。后来爷爷出事了。那天爷爷点炮,没响,跑回去重新点,刚伸手,炮就响了。埋了爷爷后,奶奶用窑上给的补偿金,加上下窑攒的钱,为不足二十岁的伯父,起了两间新屋,讨了一个老婆。

奶奶这么急于给伯父成家,是有原因的。伯父在窑下的那几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就像一株喜阴植物,在暗黑潮湿的巷道里,恣意生长,节节拔高。他的身子,最后长到接近一米九。按说,他是我们尹氏家族中,个子最高的人。但事实正相反,成了最矮的人。在窑下,伯父一直是弯腰驼背,脊梁骨长成了弓形,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半圆圈。他的身高,只有实际身高的一半。成年后,伯父自然不再害怕毛毛虫,他自己却长成了一条毛毛虫。一条长长的、弯弯的、软软的,毛毛虫。奶奶正是担心他的这副模样,日后难以找到对象,才趁早行动。

婚后,伯父继续去邻村下窑。去的是另一家私窑。他已经习惯窑下的生活。之后,换过几家私窑。私窑的安全设施差,出事难免。伯父下窑期间,遇到几次大的事故,所幸都躲过了。除了运气,就是经验。事先他会有隐隐的预感,一旦出事,跑起来又会比谁都快。巷道低窄,幽暗,四面坚硬,凹凸不平,伯父却是行走如飞,如一只敏捷的地下动物。干到三十六岁那年,全县取缔私窑,伯父告别漫长的地下生涯,回归到地面。他一直希望,像爷爷那样,背后有个儿子,屁颠屁颠地跟着。希望变成了失望,伯母的肚子,始终未见隆起。伯父从外乡,过继来个儿子。养子的脾气,与伯父不合。成家后,小两口住新屋,老两口搬回老屋,各过各的生活。父子关系,名存实亡。虽说养子所住的新屋,是伯父起的,养子的婚事,也是伯父一手操办的。为这两项,伯父花光了多年下窑的积蓄。

后来伯父离开家,进城找事。做过码头搬运工。别人把货包扛在肩上,伯父把货包扛在背上。别人一包,他两包。拿的工钱比别人多,遭人嫉恨和排挤。做过小区保安。坐在大门口的岗亭里,给过往车辆收费与放行。岗亭小,伯父身子的弧度大,只好将肩胛以上的部位,伸出窗口。像蛇那样,探着脑袋。热天满头汗,冷天鼻涕流,下雨天戴顶草帽。有回一輛大货车过身,来不及躲闪,脑壳擦破皮。做过马路清扫工。这个工作,倒是符合他的体形。弯腰驼背,挥动扫把,在深夜的大街上,清扫垃圾。深夜车稀,但正因为车少,驶过的车辆,喜爱发飙,勾头干活的他,经常受惊吓,曾被小车刮倒一次,好在伤得不重。还做过一些别的事,不一而尽。

最后在一家马戏团,安顿下来。马戏团驻扎在市工人文化宫。在闲置的露天篮球场,搭建了表演棚。表演的动物们,关在后院一间废弃的仓库。团长和演出人员,租住在宿舍楼,三楼,一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除厕所厨房外,其他屋被隔成两层。上层用来睡觉,下层用来吃饭,看电视,娱乐,开会,练功。他们全是侏儒。隔成两层,既经济,又实用。等于省下一套房子的租金。

伯父的主要工作,做饭。给矮人们打理一日三餐。也给动物们喂水喂食。在伯父之前,矮人们请过两任做饭的,各做了几个月,就辞职了。两人的手艺不错,做出的饭菜,矮人们爱吃,跟矮人们相处也融洽,就是不习惯在低矮的屋里走动,时不时地磕了头,有时会把额头磕肿,有时会把鼻子磕出血。第二任做饭人辞职后,一时没能找到接手的,矮人们自己掌铲。手艺不咋的,凑合着吃。主要还是,厨房的台子过高,矮人们切菜炒菜,得站上凳子,地面又沾着油烟,要是凳子没站稳,凳脚容易起滑,人就会扑通摔倒。矮人们因此幻想,能出现一个,在厨房是高子,在其他屋又是矮子,外形奇特的做饭人,他既下得厨房,又出得厅堂。上天如其所愿,将伯父送到了他们面前。

做饭之外,伯父兼着搞卫生、洗衣服、外出采购什么的。他手脚勤快,见事做事,一天到晚不闲着。晚上等矮人们都睡了,才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因为是个弯身子,只能侧着睡。背朝里,脸朝外。形似一只熟虾。沙发窄,头和脚悬空,伯父用两把凳子,分别将它们垫着。与矮人们相处久了,伯父发现他们跟正常身高的人,有不太一样的地方。他们的日子,过得单纯,快乐。似乎从不为未来,为下一天,操心和担忧。有时由于天气原因(下暴雨或太寒冷),门票售出不多,也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情绪。低矮的房间里,每天充满嘻哈打笑,随便一件小事,一句笑话,都可以让他们乐上半天,相互之间,经常调侃取笑,心无芥蒂,口无遮拦,像是一群顽童。也许人的快乐与痛苦,随身高而变化,越往高处长,快乐越少,痛苦和烦恼越多。矮人们的身高,停留在孩童阶段,就像是停留在快乐阶段。伯父受到感染,渐渐地融入其中,也开始变得快乐和单纯。有时候,伯父在厕所洗澡,矮人们会将门悄悄推开,伸过来一根小竹竿,拨弄他的鸡鸡。他们羡慕他,拥有一根长鸡鸡。以后干脆叫他,鸡公公。所以伯父待在马戏团的这些年,名字既不叫尹世存,也不叫毛毛虫,而叫鸡公公。团里的男报幕员,是个帅哥,除了身高欠缺外,一表人才,他是团里最有艳福的人,时不时会有女观众,看了演出后喜欢上他,主动跟他约会,每回当他打扮一新,准备出门赴约时,伯父就会摸着裤裆,跟他开玩笑,要不要扯一截给你呀?女报幕员是团长的女友,长相漂亮,烫着金发,显得很洋气,她既报幕,又演出,还负责售票和经费管理,说话的声音像鹦鹉,所以大伙叫她小鹦鹉,小鹦鹉跟团长睡上层的小隔间,晚上睡觉前,她总会笑嘻嘻地对伯父说,鸡公公,把你的家伙借他用下!团长一旁傻笑。每逢集体出门游玩,伯父爱走在前面,矮人们叽叽喳喳地紧随其后,这让伯父心生欢喜,把他们想象成自己的孩子,不是一个,而是一群跟屁虫,仿佛多年前的愿望,已然实现,有人走累了,伯父就会停住脚,蹲下身子,让他攀上背,驮他一程,上公交车时,矮人们自己不爬上去,站成一排,等着伯父将他们一个一个抱起,举进车门。每晚睡觉时,也都是伯父双手将他们叉起,依次放到上层去。

伯父还做了替补演员。有回舞狮的后座演员,胆囊炎发作,住院手术,团长抓伯父救场。伯父在台下看过多场演出,对节目熟悉,但上台演出,毕竟头一遭,未免有点胆怯和紧张,好在难度不大,只需跟着前座兜兜转转,而且藏身在绸布里面,不必抛头露面,加上弓腰驼背,是他的强项,所以演出还算顺利,也不觉得累,就是步伐有些拘谨。接下来又演了几场。一场比一场好。不单跟前座配合默契,且能临场发挥,故意把屁股翘起,两瓣屁股夸张地一扭一扭,惹来一片笑声,有次正翘着屁股,冲着台下扭动,突然放出几个响屁来,把观众笑喷。放屁倒不是有意而为,是由于晚餐吃多了藠头。有时走着走着,把两条后腿变得一瘸一瘸,越瘸越厉害,狮子的后半身差不多要塌下去,又逗得台下发笑。最后一次瘸腿走,弄假成真。之前他做了个大胆动作,两条腿一跃而起,想让观众领略狮子的威风,就像专业后座演员那样表演,但是失败了,不仅没跳起来,还崴了脚,离开舞台时,狮子的后腿依旧跛着。观众一直在笑,伯父一直在痛。

初试舞台的经历,激发了伯父的表演兴趣,同时让他意识到,能赢来笑声,但赢不来掌声。这正是一个临时替补与专业演员的差距。伯父最羡慕的是,团里的马术师。马术师在台上策马环跑时,台下的观众,全都屏声静气,眼睛一眨不眨。马术师在马上,时而左闪右突,时而上蹦下跳,时而前蹿后梭,惊险不断,获取掌声连连。有时骑着骑着,不见人了,以为他摔落在地,没有,大伙正疑惑不解,他忽然从马屁股后冒出,手抹着脸面,扇着鼻子,像是刚从马肚子里钻出来,一身的臭气,引来哄堂大笑。台侧有棵假树,从树旁经过后,人又不见了,当马绕了一圈,快回到树下时,他突然现身在树顶,站立不稳,身子横倒下来,在空中手舞脚蹈,慌慌张张,叽哩哇啦,最后不偏不倚地,扑在马背上,全场又爆发一阵掌声和笑声。伯父本想拜他为师,跟他学点绝技,他摇头劝阻,说,我三岁开始学艺,也只是学到半桶子水,鸡公公你这个年纪,想学,太迟。伯父不死心,趁大伙平时练功时,多长了一只眼,从这个这里学一点,那个那里学一点,慢慢地,感觉自己有了一点点的长进。

伯父再度登台,是在一年以后。他在台上,扮演大猩猩。原来的大猩猩,死了。老死的。它是团里元老级的演出动物。当初组团时,从别的马戏班高价买来的。它死后,团长命伯父将它剥了皮。有人建议,把肉炖了吃,团长不同意。说大猩猩的肉,带有很多病菌,人类的艾滋病,就是因为吃它的肉而传染的。肉埋在郊外。皮留下了,烤干,熨平,缝补,再在开口处安上纽扣,就成了伯父在台上的伪装。经过修正后的皮子,还挺合身的。不长不短,不紧也不松,像是量身定做。伯父由一个站立的人,变成一只爬行动物。好在大猩猩属人科动物,不完全是爬行,也喜欢站立着行走。伯父弓着身子,摇晃脑袋,将手曲在胸前,嘴里哼哼唧唧,这副扮相,跟大猩猩并无二致。初看到他的观众,尤其小朋友,误以为就是原来那只大猩猩。但在心理上,角色的转换,没有身体上那么顺畅。起先,伯父有一种被捆绑、被禁闭的憋闷感和压抑感。不过,一个月后他就很能适应了。他发现,以大猩猩的视角,看待台下的观众,别有一番情趣。就像在海底世界,隔着玻璃观看鱼类。伯父隐身在大猩猩的皮毛下,比当年隐身在地下煤窑,更为彻底和过瘾。这层皮毛,像盔甲一样,将他包裹起来,也将他阻隔起来,让他变得独立、安静,也感到安全。

大猩猩伯父,无需表演节目。从演出开场到结束,始终处于自由状态,台上台下地溜达,逗笑。马在跑场的时候,他故意伸出腿,准备使绊子,等马来了,赶紧又收回腿。节目要是乏味,或是时间拉长了,他蹲在一旁,呵欠连天,不住地栽脑袋。小鹦鹉报幕时,他去掀她的裙子,摸她的脸蛋。动物钻火圈的时候,他也去凑热闹,信心满满,一接近火圈,立马逃走。魔术师凭空变出一只鸽子,他也在怀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只小猩猩,小猩猩冲他喊,爸爸,爸爸!杂耍用头顶人的时候,他用头顶着一条小板凳。换节目的空隙,他跑向观众席,张牙舞爪地吓唬小孩,小孩们发出尖叫后,他掏出一把糖果,抛向他们。他跟漂亮的女士拥抱,跟观众笑嘻嘻地合影……团长交给他的任务,就是活跃气氛。等同于一名小丑演员。

在台上,伯父还需做一件事。调动老虎的情绪。大猩猩死后,老虎的情绪不好。表演起来没精打采,规定的动作不想做,喂它肉也懒得张嘴。大猩猩在世时,它与老虎,除了各自表演外,有一个共同的节目。台上搁着两个盆子,一个装着肉,一个装着蔬菜,它俩上台后,挨着身子,趴在盆子前,大猩猩用爪子抓了肉,喂給老虎吃,老虎抓了蔬菜,喂给大猩猩吃,老虎习惯吃荤,大猩猩习惯吃素,彼此投其所好,把盆子吃光后,抱在一起打滚,追逐,嬉闹,玩得特别开心,特别刺激,也特别亲热。观众既觉得新奇,又感到温馨。这并非表演,而是现实版的再现。大猩猩公的,老虎母的,它俩是一对情侣。伯父刚进团的时候,大猩猩和老虎是分开关养的。察觉到它俩之间的感情后,伯父将它们关在一块。团长目睹了它俩相亲相爱的场景,被这场景感动,决定搬上舞台。团长甚至期待,它俩交配后,能产下小崽,可惜未能如愿。如今大猩猩不在了,老虎萎靡不振,如同一位丧偶的孤独老人,每次演出,在驯兽师的督促下,才勉勉强强将节目完成。伯父挑逗它,它不为所动。有次,大约把它惹烦了,一声吼叫,纵身扑来,将伯父按倒在地,龇牙咧嘴的样子,像要把伯父撕成碎片。驯兽师急急忙忙上前,正准备用电棒制服它,它退缩到一旁,蜷着身子,发出呜咽。那次大猩猩的皮毛,并无破损,伯父也只是受惊,未曾受伤。为了安全起见,团长要暂停老虎的节目。伯父请求再给他一段时间。他尽量还原,大猩猩生前,跟老虎卿卿我我的细节。久而久之,像是唤醒了老虎的记忆,明知大猩猩是假的,也还是愿意配合,重温往昔。团长听从伯父的建议,恢复了大猩猩与老虎合演的节目。大猩猩喂肉给老虎吃。老虎喂蔬菜给大猩猩吃。老虎勉为其难。伯父吃得胃撑。反倒招来台下阵阵笑声。

人世沧桑,快乐的时光难以持久。马戏团的生活,跟窑下生活一样,总会有意外和变故。先是马术师,从马背上摔下,折了脊梁,再不能演出,离开马戏团,回老家养伤。再是帅哥主持,被一名富婆包养,退出马戏团,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后是小鹦鹉,被某位富豪小公子喜欢上,小公子还在念小学,个头跟小鹦鹉差不多,富豪家高薪聘用小鹦鹉做保姆,充当小公子的玩伴,小鹦鹉告别马戏团,搬去富豪家居住。团长既失爱将,又失爱人,双重打击。

打击同时来自外部。城市的造楼运动,日渐蓬勃。几乎每造一个小区,都会兴建一个综合体。商场,餐馆,影院,游泳馆,滑冰场,健身房,酒吧,茶座,咖啡厅,等等,一应俱全。一个综合体,便是一个居民活动中心。而之前,马戏团所在的工人文化宫,是全城居民的活动中心。随着新小区的不断增加,活动中心也随之增多。中心多了,城市也就没有了中心。工人文化宫的寥落,势在必然。马戏团的生意,因此每况愈下。向来单纯快乐的矮人们,终于要为生计发愁。他们中,有人羡慕帅哥主持和小鹦鹉,两人俨如苦行僧修成正果。

团长购下一台旧大巴,将它改造成房车,车底的行李间,装动物,车厢被隔成两半,上半睡人,下半做饭、解手、聊天、打牌、看电视。团长不想伯父受连累,给了他工钱和回家路费,伯父收下工钱,不收路费,他并没有辞工的打算,乐意跟随矮人们,一块去流浪。大巴行驶在通往县城的旅途中。像一条船,行驶在时间之河上。沿途的每个县城,都是它的港湾。一群矮人和动物,还有一个假扮大猩猩的弓背人,他们充满惊险和开心的表演,留存在沿途县城居民的记忆中。

数月之后,伯父改了角色。大猩猩由两名矮人扮演,他演老虎。老虎终究没能从悲伤中走出,忧郁而亡。把它的肉吃了吧,吃了好让它升天,团长说。虎骨泡了谷酒,留着冬天御寒。虎皮晾干修整后,成了伯父在台上的第二个伪装。自从扮演大猩猩以来,伯父渐渐习惯了四肢行走。只是他的背,像一张卧着的弓。所以观众看见的老虎,是一只弓背虎。一只迈着将军步,神气活现的弓背虎。但假的就是假的,不可能同真的大猩猩、真的老虎一样,表演钻火圈,跳高台,过木桥,越障碍,观众自然不过瘾。好在不久后团里添加了一群猴子,弥补了演出动物的不足。

猴子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大巴经过一片深山老林的时候,六七只猴子,从树上落到车顶,再从车窗窜进来,四处找吃的。见了人也不怕。团长从冰箱里取出些水果,它们争抢着,搂在怀里跑回车顶,以为它们吃完会离开,谁知过一会儿,又进来了,还是要吃的。那副馋相,仿佛五百年没吃过东西。团长又拿了些食物给它们。这回它们留在现场吃。吃完后在车厢里玩耍。很快跟大伙闹成一片。大巴从深山钻出来后,也不见它们离去。有奶便是娘,这话像是专门针对这群猴子说的。这以后,只要给它们食物,叫干啥就干啥。它们机灵,好动,学东西快,简单的东西一学便会,复杂的东西也能够琢磨学会。骑单车,踩高跷,识字,算术,晃板,跳舞,倒立,滚桶,跳绳,打陀螺,踢毽子,拔河,打篮球,吊环,没有学不会的。它们上台演出,把观众肚子笑痛。很多小朋友和老人,正是为观看它们的表演,而买票的。在失去大猩猩和老虎的岁月里,猴子称霸王。

秋去冬来,伯父跟随马戏团,几乎走遍南方省份。其间,最值得一提的事,小鹦鹉回来了。富豪家的小公子,长大成人,小鹦鹉结束她的工作,重新联系上团长,回到了团长身边。被富婆包养的帅哥主持,至今杳无音信。马术师在老家办了一个马场,养马,卖马,教人骑马,兼做旅游开发,马戏团途经他老家所在县城时,大伙特意去了趟他的马场,在草原上尽兴玩了大半天,马术师的背变驼了,但他的笑意和热情没有变。

个体的命运,始终被时代裹挟。当网店日渐取代实体店,手机抖音也日渐取代传统的娱乐方式。马戏团的结局,注定日薄西山。来得最迟的那帮猴子,最先散去。它们的确是灵敏的。从食物供应的不足,嗅出危机。深夜打劫一家水果铺后,不知所向。树倒猢狲散,这话也像是专门用来说它们的。团长积劳成疾,在宣布散伙的当天晚上,一命呜呼。大伙将他的骨灰,安葬在陵园后,各奔东西。小鹦鹉,因为老家已没有一位亲人在世,无处可去,在征得她同意后,伯父将她带回了我们老家。

当伯父牵着小鹦鹉的手,在村口出现,乡亲邻里误以为她是个孩子,待到走近,看清她满脸的皱纹,才知是个老妇人。两人先去伯母坟上烧香(伯母病逝已十来年),再回到老屋。将老屋清扫干净,将屋前田和屋后土,拔除杂草,种上庄稼和蔬菜,再喂养一群鸡、一群鸭,从此过着相依相伴的平静生活。三年后,小鹦鹉过世。伯父按老家的习俗,请来修相师,为小鹦鹉修复身子,把她的双腿,分别做长了一截,躺在棺材里的小鹦鹉,不再是个侏儒,看上去跟常人一般高大。在我们老家,凡是残缺之人,死后必定请修相师给以修补,还原成健全的人,这样,去了阴间,就不会受到歧视,来世也不会再有残缺。

此后伯父独来独往,寡言少语,有时他会打开那只伴随他多年的皮箱,从里面掏出那张虎皮,虎皮是马戏团散伙时,团长分赠给他的,伯父像当年上台演出一样,将虎皮穿在身上,然后四肢着地地走出屋子,在村里转悠。最初,把村人吓着,尤其是村里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后来都知道那是只假虎,是伯父装扮的,也就见怪不怪。村里的狗,每回见着假虎,躲得远远的,冲他吠叫。冬天出太阳的日子,伯父就穿着虎皮,斜卧在屋前晒太阳。

伯父年逾八旬。有时回老家,还会看见他装扮成老虎,在村里踱来踱去。从前的毛毛虫,现在成了一条大虫。

文后有数十条的跟帖。有说,你伯父的一生挺传奇的,要是拍成电影,不输于《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有說,鸡公公跟小鹦鹉早就有一腿。有说,瞎掰的吧?哪有这样的事。说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我也在文后留了言,让作者告诉我他老家的地址。

看完影片大约一周后,李颖发微信来,说黑土到了长沙,请他吃晚饭,要我作陪。我说好。提了两瓶水井坊过去。2006年生产的。那时我还在做一本经济类刊物,厂家给的赞助酒。一到酒店,我就悄悄把单买了。我欠着黑土一个人情。《西湖》杂志有个双重观察的栏目,两个文友互动,你写我,我写你,编辑向黑土约稿,黑土指定我来写他,他来写我,我怕互写变成互吹,所以七千字的文章,极尽调侃,不像是吹他,更像是黑他(谁让他名叫黑土呢),而他的文章,从头至尾地吹捧我,这让我觉得自己不太厚道,所以这顿饭,算是给他赔罪。

那天吃饭,是在河西新民路边上的一个馆子,没记错的话,名字叫尚书房茶馆。一共五个人。除开我们仨,另有一男一女两个陌生文友。女的是李颖喊的,名字我忘了。男的是黑土带的,叫尹小枪。黑土说他原名尹小强,后来自己把强换成了枪,所以我记住了。他是黑土的鲁院同学,写诗的,因为平时我很少看诗,对他的名字并不熟。那天在饭桌上,他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是个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外表很大众,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个子不过一米七,平头,方脸,灰色罩衣,牛仔裤,球鞋,把他丢在人群中,很难辨认出来。整顿饭,他极少说话。仿佛带嘴过来,是为了专门对付杯中酒和桌上菜的。也不敬酒,谁跟他碰杯,都是一口闷,倒也爽快。其他人说话,他倾着耳朵听。他的耳朵和嘴巴,都挺专一的。黑土那天话最多。他是个性情中人。李颖知道他喜欢看女士穿旗袍,特意穿了件蓝色起花的旗袍。旗袍和老酒,让黑土先生无比兴奋,所以脸红脖子粗地,滔滔不绝(又忍不住调侃他)。

饭后我叫了代驾。尹小枪上了我的车。他去长沙南站,坐高铁回北京,我顺路送下他。我俩坐在后排。我说,你心里有事。他说,我伯父死了。原来他这趟回老家,是奔丧,上午才把伯父送上山的,下午赶来长沙,与黑土碰面。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他伯父的照片。我看见的是,一只在村庄行走的老虎,它弓着背。我看了看他,说你是甚墟,你写你伯父的那篇文章,早一向我看过,把它收藏了。他说,是吧?我伯父八十三,这个年纪上死了,我倒不是很伤心,何况他一个人孤单单地,活得无趣,死对他来说,兴许是个解脱,我伤心,是因为他死了,还要被人折磨一通。他打开手机里的一段视频,让我看,继而把手机给了我。视频上显示时长38分钟。我一边看,一边发出惊讶,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他解释,这是我们老家的习俗,这个是修相师,这个是他的助手。现场画面,不忍卒看。地上摊着一床凉席,老人的尸体被固定在凉席中间,面朝下,背朝上,像是一座拱桥,年老的修相师在一旁指挥,年轻的助手双手抡着大铁锤,一下,一下,朝拱桥的高处砸去。尹小枪说,以往他们就是这么修理驼背的,我伯父不是驼背,是弓背,这个情况他们头一回遇到。助手砸了好一阵,拱桥并没垮下,他摇摇头,擦把汗,停下手。两个人一直在说着我听不懂的家乡话。又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锯子,一边站一个,拉动着锯子,像锯木头一样……莫看了,太那个了,尹小枪将手机拿走。我心里怪怪的,难受。也许我该把它删掉,他们做这个事时,是不能让外人看到的,我事先把手机摆好,偷偷录下了,尹小枪说。莫删,我说。

到了长沙南站,我从后备厢提出行李给他,在他接过去,与我的手相碰时,我突然问他,后来把骨头弄平了吗?他叹了口气,说,没有,他们想了好多办法,甚至拿电锯,那种锯瓷砖的圆锯,也没锯断,他们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做这行几十年,头一回没把事情弄好,我伯父最后还是弓着背,躺在棺材里。在他扭转头,准备往车站大厅去的那一瞬,我看见他的脸上,有闪光的两行。

回家途中,打开手机,看尹小枪留给我的他老家地址。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我准备清明节去趟他的老家,给他伯父和小鹦鹉扫墓。感谢他伯父对小鹦鹉的关心和照顾,感谢他陪伴小鹦鹉度过她人生的最后几年时光。听尹小枪说,他伯父葬在伯母旁边,小鹦鹉的墓在他们附近。我要在小鹦鹉的坟前,献上一束鲜花,献上一串我对她的怀念与感恩。在我年少时,她不仅仅陪我玩耍,还教会了我善良与乐观。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从家里翻出她的身份证复印件后,按照上面的地址去她老家找过她,老家人并不知道她的行踪,直到无意中看到甚墟的文章,才终于知道她的最后归宿,但甚墟并没有回复我的留言。好在今天碰巧与他相遇。

我爸早已不是富豪,成了阶下囚。家道的败落,改变了我。我变得自闭。变得不爱出门。将自己沉陷在电影的虚拟世界里,沉陷在笔下虚构的文字中。

是的,我就是甚墟文章中的那个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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