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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自选诗

2022-01-02沈苇

诗选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楼兰

在一个叫滋泥泉子的小地方

我走在落日里

一头饮水的毛驴抬头看了看我

我与收葵花的农民交谈

抽他们的莫合烟

他们高声说着土地和老婆

这时,夕阳转过身来,打量

红辣椒、黄泥小屋和屋内全部的生活

在滋泥泉子,即使阳光再严密些

也缝不好土墙上那么多的裂口

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埋进泥里

滋养盐碱滩、几株小白杨

这使滋泥泉子突然生动起来

我是南方人,名叫沈苇

在滋泥泉子,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这很好,这使我想起

另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

在滋泥泉子,我遵守法律

抱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

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1990 年

我从未想过像别人那样度过一生

学习他们的言谈、笑声

看着灵魂怎样被抽走

除非一位孩子,我愿意

用他的目光打量春天的花园

或者一只小鸟,我更愿

进入它火热的肉身,纵身蓝天

我看不见灰色天气中的人群

看不见汽车碾碎的玫瑰花的梦

我没有痛苦,没有抱怨

只感到星辰向我逼近

旷野的气息向我逼近

我正不可避免地成为自然的

一个小小的部分,一个移动的点

像蛇那样,在度过又一个冬天之后

蜕去耻辱和羞愧的皮壳

1992 年

1

丝绸之路:阳光劈开的石榴

颗颗飞翔的心脏埋入黄沙

心脏要开花——

是思念与想象之花开向荒漠甘泉

活着是湿润的,而死去的文字爬满楼兰

在布片和断木上干枯地安息

头骨的酒杯,仍在风中传递

泥塔高筑。一个器皿中时光难辨

三只奶羊圍向红柳的摇篮

摇篮里美丽的弃婴,名叫楼兰

2

坐在荒野,星光和月光低声嘀咕

青杨的守卫,黄羊的凝望

盐泽的反光照见高头大马

灯盏亮了,罗布泊的大路通四方

楼兰的火,楼兰的粮

楼兰美酒迎远客,一路风尘到雅丹

雅丹的城啊,敞开的蜃楼

国王的灯盏抱怀中,国王的火种撒边疆

高高祭台下,七个女儿舞蹈到天亮

3

鼓声咚咚沐浴朝露的楼兰

黑发披身双眸明亮的楼兰

兽裘为衣天鹅为伍的楼兰

头枕白雪脚踩黄沙的楼兰

天使飞临赠予双翼的楼兰

策马奔走驰骋荒原的楼兰

人烟断绝逃出楼兰的楼兰

4

楼兰的玫瑰开了

楼兰的天空亮了

楼兰的葡萄酿美酒

楼兰的女儿要出嫁

楼兰的玫瑰开了

楼兰的天空亮了

楼兰的庭院铺大麦

楼兰的女儿摘葵花

楼兰的玫瑰开了

楼兰的天空亮了

楼兰的沙土埋尸骨

楼兰的女儿登天堂

5

帛道漫长。一个飞翔的名词将我们击中

升起的头颅,炽热的目光

血液和心脏,向着楼兰的方向

黄昏沉落,灭顶的狂欢在逃亡

沙从天空倾泻而下,覆盖了楼兰

楼兰楼兰,你正隐身于哪一个时空

向着我们神秘地微笑?

破碎的花瓶,散开的木简,被风带走

挽歌之手抚摸楼兰的荒凉

哦,楼兰,思念与想象能否将你复活?

楼兰楼兰,难道你只是一个幻影

一声废墟中的轻叹?

1996 年

一个厌世者,在九层住宅的楼顶

选择了坠落——

第九层,一个老头被牙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第八层,烟雾缭绕,一桌人昏天黑地搓麻将

第七层,一对情人在摇滚乐中疯狂欢爱

第六层,秃顶的暴发户喝斥农场来的保姆

第五层,小媳妇抹口红,忽然神秘一笑

第四层,厨房飘香,美酒摆好,客人将至

第三层,主人不在,小猫饿得喵喵乱叫

第二层,摇篮曲,满月的婴儿睡着了

第一层,书房里,诗人苦思冥想着“生”……

一个厌世者,在他落地的一瞬间

没有人看见他,世界也没有什么变化

水泥地面上,如同一朵鲜花的突然盛开

惊起一些尘埃、几只觅食的鸽子

1997 年

我欢迎风

吹走尘土,清洁我的路

我欢迎雨水

我已准备好一小块地、几把麦种

我欢迎日出

金色的犁轻轻划过我身体

使我疼痛并且喜悦

作为一名黄昏爱好者,我欢迎

紧接着来到的夜晚

它使我身心自由,充满想象

成为陌生而吃惊的另一个

我欢迎爱情

因为最好的诗篇属于女性的耳朵

但新的爱情要向旧的爱情致歉

我欢迎四季,特别是冬天

思想在寒冷中结晶

灵魂在受难中坚硬

我欢迎大海上漂来的帆

虽然落日孤烟的大漠才是最后的栖息地

我欢迎全部的命运

这神奇的不可捉摸的命运

这忙碌的永不停息的命运

像水蛭,我牢牢吸住它的身体

直到把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哦,我欢迎我的一生

这残缺中渐渐来到的圆满

1997 年

死去的亲人吃橘红糕、糖塌饼、猪头肉

最老的一位颤颤巍巍,拄着桑木拐杖

最小的一个全身沾满油菜花粉

年轻人喝着醇香的米酒

死去的亲人在忙碌,赶着死去的鸡鸭牛羊

进进出出,将一道又一道门槛踏破

他们爱着这阴天,这潮湿

将被褥和樟木箱晾晒雨中

他们只是礼貌的客人,享用祭品、香烛

在面目全非的祖宅,略显拘谨老派

死去的亲人在努力,几乎流出了汗水

他们有火花一闪的念头:渴望从虚无中

夺回被取消的容貌、声音、个性……

无论如何,这是愉快的一天

聚集一堂,酒足饭饱,坟头也修葺一新

墓园的松柏和万年青已望眼欲穿

天黑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返回

带着一些贬值的纸钱、几个怯生生的新亡人

1999 年

在干旱的阳台上,她种了几盆沙漠植物

她的美可能是有毒的,如同一株罂粟

但没有长出刺,更不会伤害一个路人

有几秒钟,我爱上了她

包括她脸上的倦容,她身后可能的男人和孩子

并不比一个浪子或酒鬼爱得热烈、持久

这个无名无姓的女人,被阳台虚构着

因为抽象,她属于看到她的任何一个人

她分送自己:一个眼神,一个拢发的动作

弯腰提起丝袜的姿势,迅速被空气蒸发

似乎发生在现实之外,与此情此景无关

只要我的手指能触抚到她内心的一点疼痛

我就轰响着全力向她推进

然而她的孤寂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她的身体密闭着万种柔情

她的呼吸应和着远方、地平线、日落日升

莫非她仅仅是我胡思乱想中的一个闪念

但我分明看见了她,这个阳台上的女人

还有那些奇异、野蛮的沙漠植物

她的性感,像吊兰垂挂下来,触及了地面

她的乳房,像两头小鹿,翻过栏杆

她的错误可以忽略不计

她的堕落拥有一架升天的木梯

她沉静无语,不发出一点鸟雀的叽喳

正在生活温暖的巢窝专心孵蛋

或者屏住呼吸和心跳,準备展翅去飞

2001 年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2003 年

死亡是一种隐私

我们却将她公布于众

死亡是一种尊严

我们却在她身边溜达

嘀嘀咕咕,指指点点

如果我能代表盗墓贼、

考古队员和博物馆

那么,我将请求她的原谅

原谅人类这点

胆怯而悲哀的好奇心

我无法揣度她的美貌

也不能说,她仅仅是一具木乃伊

如果我有一辆奇幻马车

就将她送回沙漠,送回罗布泊

在塔克拉玛干这个伟大的墓地

让她安息,再也不受

人类的惊扰和冒犯

死亡是她的故乡,她的栖息地

我们岂能让她死后流落他乡?

岂能让美丽的亡灵继续受苦?

她的无言就是告白

她的微笑使我敬畏

因为我知道,她精通死

胜过我们理解生

2005 年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吃一口紫花苜蓿

喝一口清凉的渠水

满意地打了一个喷嚏

它,在原野上追逐蝴蝶

沿村路迈着欢快的舞步

轻轻一闪

为摘葡萄的三个妇女让路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有一双调皮孩子的大眼睛

在尘土中滚来滚去

制造一股股好玩的乡村硝烟

它,四仰八叉,乐不可支

在铁掌钉住自由的驴蹄之前

太阳照在它

暖洋洋的肚皮上

2007 年

落叶铺了一地

几声鸟鸣挂在树梢

一匹马站在阴影里,四蹄深陷寂静

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

风的斧子变得锋利,猛地砍了过来

一棵树的颤栗迅速传遍整座林子

光线悄悄移走,熄灭一地金黄

紧接着,关闭天空的蓝

大地无言,雪就要落下来。此时此刻

没有一种忧伤比得上万物的克制和忍耐

数一数沙吧

就像你在恒河做过的那样

数一数大漠的浩瀚

数一数撒哈拉的魂灵

多么纯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

被自己放大,又归于细小、寂静

数一数沙吧

如果不是柽柳的提醒

空间已是时间

时间正在显现红海的地貌

西就是东,北就是南

埃及,就是印度

撒哈拉,就是塔里木

四个方向,汇聚成

此刻的一粒沙

你逃离家乡

逃离一滴水的跟随

却被一粒沙占有

数一数沙吧,直到

沙从你眼中夺眶而出

沙在你心里流泻不已……

2013 年

我为爱效过犬马之劳

在边地险境,修复语言的创伤

用心灵的快和自然的慢

我行走在异族人群中

看不見这个民族或那个民族

只遇到一个个的人、一颗颗的心

有时,感到活着的已不是自己

那么是一个他者?一个复数的我?

一个为爱效过犬马之劳的人

在今天被视为失踪的人

正往旷野和荒凉中去

独自面对孤寂、衰老和死亡

而爱,会跌跌撞撞活下去

获得一次次的重生

2016 年

马眼睛中的汗血风景

化为乌孙山下紫苏波澜

沉下狂暴的冰块碎石

万物归于静谧、安详

如晨光中的喇嘛庙

醒来的憨厚石人

亚高原,一个偶尔闯入的

异度空间;未离开却已思恋

祈祷着旅途的永不终结

天马是飞马,我即你和他

孤立的界碑,唯有风的逍遥

一再越过法外的边境

“星光下肉身的纠缠与雾化,

可谓一次芳香疗法,

一次远方的失魂落魄……”

—— 不必嘘叹,不要停息!

当我们在西域慢时间中

燃烧成昭苏的崖柏灰

2017 年

风景有陡峭的时辰

云杉有滚地的一刻

刈草人越走越远

草料垛越长越高

一百座毡房半空入定

一千只山鸦整日聒噪

中午宰羊,晚上炖肉

后半夜星空送来奶酒

达斯坦歌声聚远客

冬不拉琴弦系游魂

哀伤的,马头的方向

无辜的,绵羊的山冈

心爱的脸庞,为何

如今只能梦里相见

被遗忘祖先的影子

正加入白云的行列

她说手指指的路

一天一夜就到了

下巴指的路累死马儿

三天三夜走不到尽头

2017 年

大雪过后,河水变重了

水银般晦暗、颤动

白鹭,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

静静落进枯萎的苇丛

被雪压坏的老桑树上

一群麻雀争吵不休

九十岁的邻家嬢嬢

从雪地里扒拉出青菜

“一场大雪,

被你从新疆带来了。”

本家兄沈健说:

“一个胡人,

又被摁上了三点水。”

2018 年

这首诗里有挖断的村道、封闭的城

新穴居者屋顶升起的无形天线

捕捉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这首诗里蝙蝠和蝙蝠侠出没

天使和魔鬼竞跑

这首诗里隆起一座座坟丘

多么可怕的口腹之坟

蛇、孔雀、果子狸、穿山甲

纷纷葬身其中,现在

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

一只蝙蝠替它们发出警告

一只蝙蝠袭击了迷瞪的年兽

但愿口罩隔离肆虐的病毒

而不是谎言的遮羞布

这首诗里有忧心与恐惧

哀悼与痛哭、行动与献身

更有祈祷和祝福——

东湖之水的碧波荡漾

武汉樱花的如期开放

如果一首诗是一次驰援

这首诗应该快马加鞭

但别忘了为它消一消毒

如果此刻母语感染了病毒

一首诗也会呈现新的恶果

2020 年

把一株青菜种到星辰中间

在那里升起几缕原始的炊烟

太阳里养猛虎,月亮上种桂树

几乎是剧情里的一次安排

当一株青菜种到星辰中间

世界就可以颠倒过来看

倒挂的蝙蝠直立行走

它们的黑已被流言洗白

山峰低垂,瀑布倒悬

大江大河效仿了银河

亡者苏醒,像植物茂密生长

而地球的流浪渐行渐远

人间事,不过是菜圃里一滴露

2020 年

燕子在雨中飞

因为旧巢需要修缮

天才建筑师备好了稻草和新泥

燕子在雨中箭一般飞

淋湿的、微颤的飞矢

迅疾冲向时间迷蒙的前方

燕子在雨中成双成对飞

贴着运河,逆着水面

这千古的流逝和苍茫

燕子领着它的孩子在雨中飞

这壮丽时刻不是一道风景

而是词、意象和征兆本身

燕子在雨中人的世界之外飞

轻易取消我的言辞

我一天的自悲和自喜

燕子在雨中旁若无物地飞

它替我的心,在飞

替我的心抓住凝神的时刻

燕子在雨中闪电一样飞

飞船一样飞,然后消失了

驶入它明亮、广袤的太空

我用无言的、不去惊扰的赞美

与它缔结合约和同盟

202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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