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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州五十年

2022-01-01潘梦笔

草地 2022年5期
关键词:马尔康服装厂阿坝州

2022年,正好是我进州整五十年。

1972年夏季,父亲凭着在州内工作十四年的资历,申请把我母亲、我和我姐农转非成了居民。此前,我是川西平原什邡县皂角公社的一名小社员,儿时的我成天掉着鼻涕,光着屁股在泥地上滚爬,而且在当地还有一个乡土气十足的小名——黑娃。所以当我农转非到了马尔康,虽说有了体面的“吃居民粮”身份,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马尔康逼仄的大山弄得郁郁寡欢,难以抑制思乡之情。

毕竟,平原长大的娃陡然间被放到大山里,确实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光是目力所限也需适应好些日子。那年我四岁,还不懂得什么叫环境影响人,更不懂得“人是环境的产物”这深奥的道理。

那种思乡之情最终定格成一幅画面,让我终生回味,且越回味画面越乡愁浓郁,越回味越意味深长。多么美好的思乡画面啊:每隔一两天,夕阳西下的川西平原,每一块竹林盘都自成一个院子,我光屁股骑坐在我家院子西边的老龙门门槛上,西望一里路外横断平原的铁路路坎,远远听见火车汽笛声响,就尖起耳朵放眼打望,随着汽笛声越来越近,一辆喷吐浓烟、喘着粗气的蒸汽火车拖着几十节长长的货厢,空咔空咔穿过竹林盘,列车以夕阳为背景,由远及近切断了夕阳西下的彩色画面,当火车头和浓烟遮住夕阳时,货厢与车轮立即将阳光辗碎,碎片化的夕阳从货厢接缝,从车轮缝隙有节奏地溜出来,闪动着律动的光影,梦幻又神奇。这印象深刻的画面成了我多年来思念故乡的永恒画面。

直到十多年后我在马尔康县中接触到高中地理,才知道穿过家乡院子后面的那条铁路名叫广木铁路,从广汉出发连接什邡木瓜坪山里,以运煤运矿为主,因为那里有一座在全国也小有名气的厂矿,叫金河磷矿,那个年代曾经有个纸烟的品牌就以“金河”来命名。

伴着浓浓的思乡之情,在就读州幼儿园期间,一首最懂我的儿歌常常让我从思乡中解脱出来,歌名叫《我是公社小社员》,歌词直白得不像歌词:“我是公社小社员嘞,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嘞,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那时,我觉得这首歌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我甚至幻想着六一儿童节期间,能站上小礼堂的舞台表演这段歌舞。结果真到了六一上小礼堂舞台,老师却要求表演《金珠玛咪呀咕嘟》,我们中班七八个小朋友上到舞台,身穿各式民族服装,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人代表一个民族,而唯独我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衣,歌舞的主题是民族团结、军民鱼水情,七八个男孩女孩“呀咕嘟呀咕嘟”又跳又唱,表演完后,各自报自己所代表的民族名称时,我自然就代表汉族。

儿时,我们对自己的族别根本不介意,与单位小孩们一起玩,一起读书,不管什么民族,大家穿一样衣服,说一样的话,只是口音有些不同,乡下来的,说汉话迟,小孩们有时要学其口音,结果没过多久,别人汉话很快就说得好了,反而是我们,仅仅只会几句本地民族话。所以小孩子们玩在一起,几乎都不在乎自己的族别身份,反正大家一起耍,都是好朋友、好同学,族不族的没多大区别。

而关于民族身份最直接的认同是高中毕业那年,因高考加分,一些同学父母辈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辈能沾上少数民族血缘的,纷纷回乡开证明,改族别。那时,我真羡慕那些可以改少数民族身份的,我幻想着自己的爷爷或奶奶或家公家婆是少数民族就好了,我问母亲我家有少数民族亲戚没有?有就回老家去开证明。母亲想了半天,说她小时候到娘家奶奶家去耍,娘家奶奶说的话好像是少数民族话,她听不懂,喊男娃“弄璋”喊女娃“弄瓦”;后来一考证,母亲这边应是客家人,而父亲的祖辈曾聚集于什邡江西会馆。客家不属少数民族,江西也少有其他民族。看来,就凭长相,我六一儿童节所扮民族就已经被老师精准定位,想沾点少数民族的光肯定是沾不上了。

说这话却为时过早,我还真当了十年的羌族。1989年我师专毕业被分配到土门中学。这是阿坝州唯一一所地处村寨的初级中学。那年统计一代身份证,因为学校的地址太村寨、太乡土——“茂县土门区富顺乡槽木村XX组”,一组还是二组?现在记不准了,怎么看生活在村组的村民都应该是本地人,也许因村名所误,也许手工统计差错,总之,我身份证民族一栏就自然成了羌族。我拿着新身份证,满是遗憾,唉,当年高考415分,要是有这个身份,应该能读个更好的学校。而不是从阿坝州的最低学府(州幼儿园)读到阿坝州最高学府(阿坝师专),虽然一直接受州内教育。

这就让人想起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州人对州外的称呼很有意思,值得研究:一曰外地,一曰内地。那么州人到底称州外是内地准确呢,还是外地准确?结果问了许多人,答案都一样,内地就是外地,外地就是内地。既然内地与外地截然相反的两个词都能表达同一个意思,那么生活在州内与州外,民族成分还重要吗?我认为并不那么重要,除非如高考加分一样对人生命运能产生极大的影响。

后来,我就明白为什么“外地”和“内地”是一个意思了,一般在州内长大的,不管你是什么民族,语言和视觉经验大多站在本土角度,自然把州外统称为外地;而从州外进州的,语言和视觉经验还停留在对家乡的眷恋,当然习惯把州外喊成内地了。我们那些从州外来马尔康教书的老师,就多半习惯把州外称做内地,开口闭口我们内地怎样怎样,让我们听了很不适应,到底外地是内地,还是内地是外地?真把我们绕晕了,搞糊涂了。以后听得多了,也就习惯外地和内地是一个意思了。

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曾经把州外叫做内地的,在州内工作久了,也会不知不觉跟着改口,把州外喊成外地。

我父母就是这样,从来都是把州外叫做外地的。因为他们这代人被户口拴得紧,早已经习惯把户籍地阿坝州当做故乡。至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阿坝州各县的干部群众大都是在本县过春节的,很少有人春节期间回籍贯地过节。一则回乡探亲拖儿带母是一个“大工程”;二则探一次亲至少几百元的花销也是一般工薪阶层难以承受的。所以那个年代,不管阿坝州的哪个县城,春节期间都很热闹,干部职工都在本地过春节,外出学子也是千里迢迢赶回州内过节,因为国家这么大,只有这里才有户籍,才有家。我永远记得那几年大年三十守岁之夜,一到春晚结束贺岁钟敲响,全马尔康家家户户都会按习俗鸣放鞭炮,有到场地放的,有到街边放的,而更多的则干脆用拖布竹竿挑一挂鞭炮就在楼上阳台放,全城鞭炮声此起彼伏,处处电闪雷鸣,整个河谷都硝烟滚滚。鞭炮声甚至可以顺梭磨河一路遥传到远方,顺四周高山深入到云霄。

那几年,政府都会组织燃放烟花,虽然整个马尔康城都被浓烟笼罩,久难消散,但那浓浓的浓硫硝烟,何尝不是一次彻底的化学消毒,何尝不是一种文化传承,这才叫真正的“人间烟火”,这才叫“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才叫“火树银花不夜天”……当然,失火之事间或发生,特别是鞭炮技术没有技改之前,特别是当年土木建筑还盛行的年代。但自从钢筋水泥建筑多起来后,鞭炮技术改进后,失火之事就越来越少了。

听说现在马尔康春节期间一点也不热闹。春节那几天,大半个城都人去楼空,店铺关门,街静巷冷,也无鞭炮声。人都去都江堰、郫县、成都过春节,去热闹外地、去繁荣外地、去消费外地了。一到春节,都江堰人就会戏说“十三军”又回来了。意思是阿坝州十三个县的人都赶回都江堰过节,把当地物价都抬高了。都江堰、郫县、成都等地虽然不是阿坝州人的传统故乡,但现在来看,他乡变故乡已是事实,成郫灌优越的地理和人居环境已成为州人购房养老和户籍迁移的首选地。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茂县、九寨沟、大小金等县,春节期间街市依然人流如织,商店繁荣依旧,户户张灯结彩,家家人来客往,游子们都千里迢迢回乡过节,一派传统节日盛景……

五十年弹指一挥间。父母和我们都曾是阿坝州建设发展的参与者。这里深深留下了我们的人生轨迹、生活烙印。父亲抗美援朝退伍后,于五十年代大跃进期间招到小金县矿上工作,厂矿压缩后,他因能写会算,又是在战场火线入党,于是转干到小金邮电局,再后来调州邮电局从事计财供应。父亲那代人工作一个比一个认真负责,即使在文革期间他都为保证全州邮电系统财务和工资正常运转付出了极大努力。有一次去理县协助财会工作,当地把当权派批斗完了,实在找不出新的批斗对象,于是造反派盯上了父亲,说他是州局下来的,能抵“当权派”指标,第二天准备批斗他,吓得父亲第二天一大早就赶邮车到另一个县去了。八十年代,父亲为保障全州邮车运转,筹建了单位的汽配仓库和油库,那段时间,马尔康凡有车辆的单位,汽车坏了,配件不够,经常来单位找父亲,因为他组建的配件仓库在马尔康算是数一数二品种齐全的,油库也能保障全天候加油。

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读过初小,十多岁时曾被送到铺子里当学徒,珠算、过秤、记账、收支开销等等都经过师父严格训练,要不是抗美援朝,差一点就独立到金堂去给老板的另一个铺子当“小掌柜”。怪不得朝鲜战场停战后,父亲负责他们连队的后勤保管及生活保障,有次团里来连队检查工作,首长看见粉笔字写着连队当天的伙食菜谱,大吃一惊,说他们团里也找不出粉笔字写这么好的,菜品安排甚至比团里还丰盛……当然,关于父亲的话题还很多,还有他们的同事,以后我会好好写一写。

母亲1972年进州后当家属,才开始没有工作,去大郎足沟当过砖瓦工,去建筑工地打过零工,敲过钉子,砸过碎石,拉过砂石,母亲虽然个子小巧,但做事泼辣,体力活也勉强算全劳力。后来她进入了县服装厂,因有技术基础,很快就成为集裁、剪、打样样全能的技术骨干。改革开放后,母亲不满足集体企业生硬的工厂化管理,毅然辞职“下海”当了个体工商户,成为县服装厂第一个炒老板鱿鱼的“吃螃蟹”者。她也曾被评为马尔康首批先进个体工商户。那时母亲不知为多少人打过衣服,为多少人做过嫁衣,她的技术已经到了家里美女云集,顾客踏破门槛的地步。美女们经常手拿着最新《时装》杂志,手指里面最时髦的服装,今天让我母亲为她们设计这个样式,明天设计那个样式,成衣做出来后,美女们花枝招展在马尔康街上一走圈,时装展览一样,不知惊艳了多少眼球,都问哪里买的衣服,这么漂亮时髦,他们就撒谎说是香港广州捎带回来的。后来我才知道是我母亲让他们撒的谎,母亲每次比着时装杂志做的衣服都不准穿着者说是她做的,原因我多年后才知道,一则,知道人越多,我妈越忙不过来;二则,做这种衣服工艺太多,花时间,太亏工,不挣钱,又不好意思收高价;三则,害怕超过县服装厂她师父的名声。不夸张说,整个八十年代,母亲所做的衣服也曾时髦过马尔康的大半条街,因为当时城中心几个大单位的美女们几乎都穿过她做的衣服,连文工团的演出服她都做过。

那时候的美女还不叫美女,叫“超妹儿”,帅哥也不叫帅哥,叫“超哥”。当然更多顾客是因身材不标准导致买衣难,不得不量身做,因为商店里卖的都是标准尺寸衣服,买衣难导致很多家庭主妇们都到我母亲这里来量身订做,要不然就买大一号衣服来改。在我多年来的记忆里,我家就是一个裁缝铺子。我父亲、我姐,有时还有我,都曾经为这个铺子的繁荣尽力而为,母亲的附属手工活——缝纽扣、订暗扣、锁边、撩扣眼、撩裤脚边、扎垫肩、盘纽结、倒线、倒梭芯、搅浆糊、熨烫等等,我们一家人几乎都能胜任,除了岁数太小的三妹。

母亲也做过很多民族服装,包括文工团的演出服,藏装,藏帽,领导的中山装……会做这些还得感谢当年她在服装厂的技术磨练和多岗锻炼。现在我还记得她说过她最佩服的师父叫简师,大简师技术好,手慢,技术传统;小简师技术差点,但跟得上时髦。厂长姓曹,后街老厂失火后,曹厂长搬迁老厂到新址,多年后成了马尔康的黄金口岸,铺面租金和增值资产足以解决工人的退休养老问题,他还改造了马尔康服装厂首条流水生产线,那可是八十年代初期啊,当时马尔康服装厂的技术水平已经不逊于沿海一些正规服装厂,而且马尔康服装厂曾经是成都春蓉服装厂整体援州搬迁进来的,其技术水平在成都也算得上领先,代表着当时四川服装一流水平。

只可惜母亲也要为她的辞职“下海”买单,后来她因病不能继续做衣服,只能在家卧床当居民,她也不能享受哪怕一分钱的退休金或社保,虽然她为厂子作出了多年的贡献,虽然她当个体户每月都按时向国家交税完税,但那时社会保障体系还不完善,还覆盖不到个体工商劳动者,好在父亲的退休金也能支撑两人的生活。

反正那个年代,是低工资年代,是付出为主的年代,是财富创造与积累的年代。不像现在,很多人已经超前于自己的付出,提前预支和享受财富带来的面子和快感,甚至几代人都可以躺在父母打下的江山、创造的财富上享受“安胎”……

有时,我也很想再写写那个年代,在《倾听如歌》里,我写了一个城市听力超群的小孩卫东,然后大家都认为我就是个城里娃。当我完成《高半山》时,很多人问我有没有高半山农村生活经历。怎么说呢,我天生就是一名公社小社员,农村土地和粮食蔬菜的芬芳早已浸透我的记忆,农村亲人们的生活艰辛,喜怒哀乐,无不影响我的情绪和对人生的思考。工作后,普九扫盲、民间资料搜集、两联一进等等,活动轨迹经常都在高半山,往久远和往根子说,我们又有几人不是农民的孩子。

而今,农村正在走向城镇化。州内各县早已苍海桑田,旧貌新颜,城市高楼林立,交通四通八达,飞机天上飞,轿车遍山跑,火车即将通……几十年变迁正应和并兑现了“敢叫日月换新天”“高峡出平湖”“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豪言壮语,普经的旧时光,早成过眼烟云,渐渐湮灭在回忆中,残留在老照片里。

而我和我的姐妹、妻子等仍然是州内的普通劳动者,我们并没有享受父辈奠定的“安胎”,我们也教育子女不能有这种败家想法。父辈创业难,晚辈守业、再创业更难。我在州内工作多年后,最后进入到了地方志系统,岗位工作让我对阿坝州各民族历史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对党和国家民族宗教政策有了深刻的认知,对中华民族一家亲也就有了更加深切的体会。所以作为在州内生活五十年的汉族同胞,一位执笔者,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发言权:其实在州内生活的亲朋好友、同事、同学、邻居……大家不管什么族别,不管什么身份,都应该像一大家人一样,认同阿坝州是自己故乡,认同阿坝州人都是自己的亲戚,认同我们在阿坝这个大家庭里,大家永远是“一家亲”的一家人!

毕竟,“5132”永远是我们身份证及其他证的开头,“0837”和“川U”已经成为我们一见如故的代号。

责任编校:周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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