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的眼睛
2022-01-01凌仕江
观想神山
有人会因一趟旅程,而记住一座山的名字;也有人因为先记住一座山的名字,而不顾车马劳顿,花一天或几天时间跑过康定,跑过塔公草原,跑过道孚,跑过丹巴,跑过茶马古道,跑过木格措,跑到大渡河支流干尔隆巴河边,静静地驻足欣赏,终不见亚拉雪山的雪,于是便有相见恨晚的叹息。
你疑惑亚拉雪山隐居何处?
若是单从山之名观想,亚拉很容易与西藏发生“摩擦”,尽管亚拉雪山在地理分布上,未能逃脱蜀山的身份,但在山脉的历史血缘中,它与西藏之山密不可分。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所记载的四大神山之一就是亚拉,康巴地区是远古十二分治时的东土木雅国。公元七世纪,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为了一统高原,曾迎娶三位藏地的诸侯公主,其中就有道孚的木雅日央萨公主。
古往今来,征服雪山的理想,成了众多伪侠客的幻想,而雪山却在那里岿然不动。亚拉雪山被朝圣者视为木雅的守护神,是汉藏交接地迎接丝绸茶马帮客的首座神山,茶马古道上大宗货物托运进入藏族地区的第一个村庄中古,坐落在亚拉雪山脚下。
这是晚秋的一个清晨。
雾,笼盖了大地上的事情,山中的彩林,让人谜一样地张望,延伸了远方路径的想象。几顶淡绿色的帐篷坐拥山脚,不远处几头白牦牛鼓起陌生的大眼睛,在草地上审视旅者的表情,世界除了岑寂,似乎一切皆显多余。一条坚硬粗壮的苍云,如白龙环绕亚拉胸膛,在天边以向下的姿态盘旋,然后飘飘摇摇,一路倾泻,摔倒河谷,层层叠叠的彩林和植被,卷起柔曼的轻纱,如此画卷不是摄影师刻意雕琢的视角,而是大自然清风雅静地呈现。惟有耸立云端的亚拉山尖,在时间深处闪耀恒久的光芒。
在亚拉雪山的身体上,那些被经年雪痕与日光冲击的沟壑,刻进我眼里,随风吹散,禁不住淌出滚烫的泪花。
天下雪山之所以圣洁,我以为是因了距离的不可任意抵达。在神的眼里,每一个人和每一座雪山,都具有神性。只是人的神性,容易被物耗尽,找不回来;而雪山之神,总在冷酷的世界里把诗和远方藏匿。
年轻时候,一个人遇见过不少神山。遇见与抵达,有所分别。前者完全属于自然馈赠的幸运,无意中的随缘境遇;后者则需要时间上的刻意酝酿,以及物质上的充分准备。念青唐古拉、珠穆朗玛、冈仁波齐、南迦巴瓦、苯日神山、雅拉香布神山,这些高高在上的名字,曾如史诗般穿过我青春的血骨,它们都具有不可抗拒的神性。在阳光和风的连接处,每一座神山的崛起,都述说着来头不小的显赫家史,有的堪称错综复杂,梳理起来,才发现那些山之名气,从未徒有虚名,在风云变幻的天空下,它们灵光乍泄,万物生辉,一座比一座传奇。似乎它们的存在,总让遇见者欲说还休,聆听者欲罢不能。论山之海拔,5820米的亚拉,在众多神山中很难出人头地,但在木雅人的生活领地,它已是最为圣洁的高地,也是远道而来者修行闭关的最佳选择。
“亚拉”二字,在山居者袁亮的生命情感里,有着“舍得”的个体解释。袁亮与亚拉之名的首个音序不谋而合,不知是巧遇,还是命定?三年前,袁亮放弃都市生活,选择以山为伴,目的是想让自己更清醒地接近一座山的光芒,增长山的野趣和智慧,这是大多数迷失在市井里的人,难以突围的抉择。原来亚拉,真存有这么一段传说,此山竟是青海阿尼玛卿山神的大儿子,也是念青唐古拉山神的小弟,天神指令他到汉藏交接地的木雅地区保护众生,而他的父亲念念不舍,但最终为了众生护佑终舍得儿子远行,如此一来亚拉山神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舍得智慧山神。
遗憾的是,如此时节,亚拉无雪,那些远处可见的雪斑被正午的阳光收走后,眼前的亚拉山尖呈现粗粝裸露的红砂肤色,倒是山下的海子,给观山者平添了漫步或停顿的心情。金色的叶子,碧绿的湖水,连一片落叶的茎脉,或一只蝌蚪的尾巴都能显而易见,难怪湖边之上的乱石堆,会隆起那么多神秘的山洞,隐约可见修行者,伴随雪山之上的冰瀑,流经身旁,观想与诵经,湖在倾听,风把他们的业力传送至湖光山色间,只有放生羊回头对视那一双淡定的眼睛。
在城市的潮流里混迹久了,我们很难遇见一双淡定的眼睛。我们从年轻时候,一直都在忙。稍有不慎,我们则被层出不穷的信息带偏,难分好坏,甚至跟着旁人乱嚷。
不要轻易说征服,单是亲近雪山,你就可以让心绪静下来。这是雪山的冷静把物界的喧嚣秒杀后,给人耳目一新的空灵静趣。天下诸多雪山,皆带有神的面具。这里的“神”,我以为不是众神的加持,而是持之以恒的“静”修力量,所造就的淡然之境。面对茶马古道上牵马的索朗,以及迎接宾客的舞者多杰扎西,尽管我们第一次默然相对,他们清澈的笑容和淡定的眼神,所传递出雪山静养的品质,已让我心领神会——自然摒弃了人间多余的语言。
亚拉如此,见过亚拉雪山的人,本该如此。
隐秘花朵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花在飞翔。即使下次去凉山,我可能还会怀念荥经的绿和暮春。
人在旅途,荥经是拴在茶马古道上的魂,也是三千里川藏线册页上一颗闪亮的布扣。只是,落马的旅者到此很晚,像一只短暂栖息的晚乌。
灵魂上,晚乌常常需要一个比灯火更遥远的支点,让生命经此红尘与彼在的置换,找个借口告别大街去山林深入跋涉,让一次奔袭与一个念头忽然围着一棵表情陌生的树停下来,然后,依偎着万物生中一瓣白,作一次静如止水的思量和仰望。
友人在二郎山下的天全呼喊:快来看,鸽子花开了。
同行者在车上各自笑谈奇观,分享曾经的旅痕见闻与生活体验,大西南深处的确藏匿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民族民间事。同样,亘古不语的自然万物,在深山比人更耐得住寂寞,若是没有人去发现,它们只能独自接受命定的神奇。如此一来,人类有所不知的植物在大自然话语体系里,就显得十分急促不安。罗伟章刚从昭觉那边扶贫归来,说的是大凉山的一个彝族人,在大地上走着走着,差点就走出了大地之外。一句话,让一车人笑了一路,为汉语充满潜藏的诗意与不可确定的后果,这简直比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那句“人,当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来得更立体生动。笑声里,顾不上问详那个无所畏惧实践诗意存在的人名,反正彝族语早把那人刻在古老的历史纸纹里。
车窗外,成雅高速两边点高面阔的绿,从神的笑声里一路撵来,让人感觉车尾扬起的风也是绿的。那一路铺张的绿风,在城市与村镇的背影里退守,继而奋起直追,从蒲江追到岷江,一直追到了雅安。但车上的人,谁也无法提供那个不屑于大地的彝族人地址,让风抵达他的身体,闻到他的气息,辨识他的灵魂。有时,风比人更易于看清古人的面具,尤其是在听觉意识上打败海德格尔的那个彝族人。
我很想让传递彝族人消息的罗伟章,把那个看不见的高手交给风。毕竟风有能力解构一个古人全部的秘密。在风中,古人的影子能否原形毕露?今人能否猜详古人的表情与心思?也许,那个载入史典的彝族人其独幽和茫然的神色,根本不理会一场风的审讯。
除了挡不住的想象,我看不清藏在一个语境背后的那双眼睛。
2017年冬日,游历在凉山腹地的雷波县。记忆能够拴住的画面并不多。荥经与雷波,并不在同一地理等高线上,但皆属于川西偏西的两个县域,山峰与河流受到不少民族文化基因的浸染。如今,散落在荥经山脉里的彝族人,多是旧年大凉山迁徙而来。相比荥经的丰饶植被,雷波的地表肤色显得有些裸露与干涩。因为季节的原因,穿行在湖泊与山坡,我们一朵索玛花也没看见。但在荒凉的清晨,我们见到了阳光和霜雪;在彝族人的晚宴上,我们见到了羊。
如此民俗,在凉山称之为送尊客。羊膀子和羊腿子,在彝族人眼里都是羊身上最好的组成部分,彝族人将此送给远道而来的宾客,实在又热情。当时,现场受赠羊的我们十分难为情,后来与彝族朋友深入交流,才知被赠者还可以将羊返赠给对方。这礼尚往来的生活习俗,由此见证彼此已是很好的亲友关系。
其实,我在意的远远不是这些,而是那些被分割的羊。它们的前世在高高的悬岩,替无缘美丽花朵的人看索玛漫山。它们在饭桌上聆听大街上人们的欢歌与对酒。而那些透过开满花朵的月光,被羊们深情张望的索玛花,却在另一个世间聆听凡世静音。羊是索玛花最亲密的朋友,当羊被彝族人当作馈赠远方宾客的礼物,索玛花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是否黯然神伤?这一刻,我十分感念索玛花替我们完成的不面之缘。
荥经的彝族人不会知道这些,雷波在场的彝族人也不会知道。这只是一个城里的旅者途经荥经闪回的大凉山往事。
起初,我对索玛花葆有高涨兴趣。
可大自然里有些花,在不同的土壤与海拔,遇见不同的族群,花名自然有了不同的叫法。涉过半程人生才知,索玛花就是西藏林芝与蜀地峨眉、瓦屋山境内常见的杜鹃花。同样一种花,当名字变得更加民族化,给人的想象与欲望就产生了异质之分。如同写文章,平常的叙事内容,若是标题取得着实考究,则决定着读者不同的兴趣所致。
有几个夜晚,在看不见鸽子花的成都府青路闲步,几次想起同一个问题,那花儿是不是过去早就打过照面,只是传说中名字不同罢了?同时,我还想到曾在军旅一起共事的编导苏冬梅作品《鸽子花开》,是否与荥经这片土地有关?如此想过之后,就觉得虽然人生旅程不曾涉足荥经,但精神情感脉络并不是虚无不可寻。
早在二十年前,同样因为文事活动,受东坡故里友人邀约已有登上瓦屋山的经历。那次,除了山中遍地杜鹃颇深的记忆,忽略了瓦屋山的地理归属。这次到荥经,才知瓦屋山所在地不仅属洪雅,更属于荥经。这微妙的关系,好比蜀南竹海之于江安和长宁两个县域的距离存在。
止步荥经,随处可闻山泉的声音,然后进入视野的是河,忽然抬头才发现山。沿着这些山和泉水流经而来的方向,不断地朝前走,就可以走到二郎山,走进理塘,忽然就走到西藏。原以为打开车门第一眼窥见的必然是鸽子花。可眼前只有山,绿得脱不掉衣服的山。我是想说,荥经的山是一件穿着得体的衣裳,无须暴露任何部位,就能感受惠风和畅。夜晚,遇见来此看花的熟人不少,但谁也没有提起鸽子花,仿佛此花只是一个超大的隐喻,但它却是大家会晤荥经的一个借口。我深知自己为一个充满诱惑的借口而来,作为一个天性里长满了自然万物的人,听到鸽子花将要盛开并将亲临的消息,我对之即有了牵挂和义务。难道这世上真有一只鸽子变的花?越是没有见过的事物,想着就越让人神往。我要去,必须去见识它,生怕猎人的弓箭提前摇落一个来不及审美的梦。
这真是理想审美者的担忧。
第二天,一行人像山鹰盘旋在山野与古道边。几颗羞涩的雅雨,如同鸟落民间。上午的阳光与清风,一路倾斜,吹过山影,照亮树和草掩隐的溪水。走过岁月的石佛寺,穿过苍郁的茶马古道,望着何君尊楗阁刻石,在开善寺的古木面前,发呆。下午的人流还在不停地朝前涌动,但我们不是闲云野鹤。原本,这些值得隐者在黄昏或清晨信步的好去处,最好穿一件灰色的长衫,独自触摸流年不息感知随行。混在人群,我终于忍不住回头,只见人不见鸽子花。
在一个门匾上写有“姜家藏茶”的院子里,也不见姜家人。那些镌刻着古诗画意的木雕窗花格子吸引着人头攒动,但没有谁为一盏藏茶停留。在人去院空的遗址上,藏茶只是细雨落川的味道,而驮茶的马帮早已喝过雨水煮沸的茶,精神抖擞地向着雪峰迈进。姜家人的遗址肯定不是藏茶。在心里,我问过坐在石头里的佛,有没有看见鸽子花开?佛无语。
善做功德的人,犹如《净土文》中:花开见佛,即闻佛乘,顿开佛慧。此时,一尊尊佛浮现在我面前。想象满树鸽子花开在佛眼里,鸽子花便有了美妙的意境传递。佛见人心,也见花心。此时,人与佛惟有相互的缄默和意会。伫立在古刹之外的河流边,看高山之上,万涓成水,汇流成河,穿过密林围困与野草沙石的阻扰,才又拨云见日,躺在这里冥想另一条河。一条河与另一条河,要同时融进一条江,这是比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约远方更难圆满的事。那些将要收割的油菜籽,让我看见它们倍受河流的尊敬,不由让人想起陪伴故乡丘陵,飘过天边黄昏的香草味,此物与小时候的相思不无关系。
我想,茶马古道上的背夫,一定知道鸽子花的秘密,但背夫们早已消失不见。只有倒在森林里的黄连树,像一条龙盘踞在背夫们手杖柱过的石窟眼上。离开荥经的下午,我在古城村拣了几件窑工烧废的砂器,盘算着它们以后能够成为花草心仪的陪伴。
是在龙苍沟湖边醒来的清晨。
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喊,看见了鸽子花。于是,跑下楼,远远地,已经有几个人站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打望山林。此时,山气如一片薄雾从山脚缭绕上升。恰遇卢一萍从山道折返,我们走近那几个看花人,沿着他们的手指方向,走着走着,花就开了。实际上,这花与我们住的酒店距离不足百步。三两株藏在群山怀抱的鸽子花,万千悲欣,满树开放,朵朵安静得像坐满石头的佛,有一种不惊扰的安宁,或低眉,或微笑,或广阔,或慈悲。旁边,还有一排齐整的小树,看得出它们正在接受人工的培育。心中忽然一个惊喜闪现,能否在山中找一株鸽子花树,带回城里栽种。此问立即得到路边看守车辆的人反对,不说成都平原,就是荥经的海拔也开不出鸽子花。
站在树下,这些飘着纯白色纸风筝的树,无限寂静地伫立在我们头顶,而人,此刻的表情却处于惊讶之中。的确,这白色的苞片在绿叶间像一只拖着尾巴的白鸽子。究竟过去与此物有没有照面?怀疑从那一次瓦屋山中的行走生出,可当时无人呼喊它芳名,也许看杜鹃的主题遮蔽了鸽子花的存在。就时间而言,荥经发现珍稀植物鸽子花,也只是相近十几年的事,远短于我第一次上瓦屋山的记录。
在地上的草丛里,我摄了一瓣苞片,如同一尾落在掌心的羽毛,它薄脆的纹理倒是与夹江大千纸坊里手工长纤维特种纸几分相似,于是写了一句话,发送朋友圈:离花蕊最近的那片叶子落了。除了一位福建友人叫出珙桐花名,其余朋友留言,全是第一次所见此物的惊叹。
后面,进入山中的行旅,与其他山林里的旅行有些大同小异。不同的是,鸽子花伴随的山林之旅,成群结队的看花人再喧嚣,鸽子花始终处于暗中寂寂。它总是藏在不经意的地方,在你抬头或转身的一刹那,没有成片的壮观,刚要为它满树开放的静默发出一声惊喜,忽然却被身边标牌上挂着的木荷、冷杉、云杉、铁杉、紫花冬青、柃木、海桐、水青杠、花揪、山樱桃、中华槭等物种抢走视线。其实不然,论物种之命,珙桐是1000万年前新生代第三纪留下的孑遗植物,也是我国濒临灭绝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
奇迹的发生,居然来自微信。有人问,你是在哪里看鸽子花?回复:在荥经的山林里。她,此时正在那片我们刚刚走过的山林。原来同在一座城池里仰望星空的我们,尽管约过无数回,可总是因不刻意而被刻意的生活占据见面时光。西藏一别十多年没有再会的人,曾是一个办公室的战友。我快速回她信息:如果时间够用,我们就在酒店对面的鸽子花下合个影,就当不虚此行的纪念或惊喜。
来来往往的人在石阶通幽处上上下下交汇,层层叠叠的植被里,太多生命就此一晃而过,还未步出山林,更没法获悉一些面容姣好的植物名称,突然接到远方朋友电话,他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不太理想。他要出书,他要请我写序,可他的书遇到了问题。我只有傻傻地听着,没有作何建议,因为山泉在流淌,花在隐秘处闪亮。从生命角度去看,人生路径任何一种选择都意味着摸着石头过河的不理想发生,就像最初同行文学路上的许多人,走着走着,就分道转场,去找寻别的理想国了。有的人,得到太多爱,依然对没有拥有的那一种爱,困于不理想的痛苦。我没有办法回答朋友应对事情的对与错,但山林里独守宁静的鸽子花替我静静地回答了。
既然你选择了在这条道上坚持活下去,就不后悔。因为,在不为人知的世界里,每个人的坚持都有可能活出人类格局之外的自然境界,有道是走着走着花就开了。
雪夜拉萨
许多年前,我住拉萨木质别墅的一间小斗室。周围清一色的兵,木门常常被风自然关闭又嘎吱打开。这座古老别墅上下三层,四处通风,绛红色的墙面,地下垫空,每次进出者的脚步声都有“噔噔噔”的回响,其紧张与肃穆绝不亚于谍战片的忐忑气氛。黄漆刷过的大方框窗子,银幕式的高空落地窗棂,与开阔通透的空间结构,特别是几棵满脸雀斑和沟壑的老梧桐掩映,四季色彩更替变幻,让老别墅陡增的不仅是西藏的秘密,还有被年代遮蔽的传奇。
直至今天,似乎所有秘密或传奇都不可追忆,毕竟那是一个孤单的年轻人不在场的历史。在我看来,不在场且又难追忆的历史,多是无效之举的多余人干的无情事。不是你亲身历经的史事书写,怎能产生非虚构的情感体验?然而时有友人到访,在一盏白天黑夜都亮着的灯光下谈诗论文,品书说事,为一篇谁新鲜出炉的文章发表高见,方言与普通话,如一粒粒脱米的瓜子壳,撒落一地碎屑,全然乐不思蜀。造访者,除了拉家常的东西南北兵,还有一些不知乡关何处的文艺青年,他们漂泊在军营之外的拉萨,有认识的,有的不认识。他们谈一回不花钱的艺术,远比经历一次热恋开心。
那时无法拥有个人电脑,桌上一沓每页360个方格子的稿纸,常常装不下一个人来路不明的忧郁。写字聊天仿佛比逢年过节的大餐容易解决饥渴问题。
几天里,雪一直下着。
熄灯就寝号响过之前,我从一个战友那里聊天回来,回到小木屋见门自然开着,炉火上还有煮过的雪。肯定又有人来访,被我空空荡荡的小木屋冷落,走了。小木屋零落的报刊都是留给来访者顺手牵羊的,多数书籍也是来访者贡献于此的。桌上折叠的书页,常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人不在的时候,很难辨认这现场到访者是谁?扫了周围几眼,我卷起一本丢在桌上的北岛诗集撵了出去。路灯下,身披雪花站岗执勤的哨兵正在与他理论——
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作协的。
夹杂甘肃陇东口音的哨兵很纳闷,这么晚了,你一个做鞋的跑到部队干啥?
他用咬牙切齿的贵州话提了提嗓门,我是作协的。
哨兵有些警觉起来,做鞋的,把你证件掏出来看看。
他全身上下摸了又摸,我,我忘带证件了。
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哭笑不得的一幕,我忍不住大喊一声:他不是做鞋的,他是一个诗人。
他见了我有点喜出望外的高兴。
哨兵狐疑地看着我们,嘴角在嘀咕。
我急着问他不顾飞雪飘零找我有何急事?
他却轻轻松松地说:“走,接着上次聊顾城、聊莎士比亚,聊泰戈尔,聊他刚收到余秋雨的回信……哎,在拉萨找个有情趣的人说话太难了。”忽然,他好奇地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来找你?”
我把北岛诗集递给他,“除了你这本自制黑白封皮诗集,还有谁能拥有呢?”
他跟着我折返小木屋,开始四处翻找能够充饥的食物。他一直喊饿。无奈,找来找去,我最终递给他一袋北京牌方便面。他饥寒交迫的微笑很快被炉火映得通红。我翻箱倒柜找出半个东坡肉罐头,与方便面炖在一起,刹时小木屋飘荡着比雪更香的气味。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在高谈那些闪光的人名和闪光的诗句。
我不好直说“雪的生存先要融化自己”,我自顾自话地说了一句无关风月的:“最近几天的雪好像有点多。”
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无所谓地站起身,准备抽身告辞,却又磨磨蹭蹭地把头扭转回来,慢吞吞地吱唔道:“兄弟,能不能在你这里周转点生活费,我的三轮车,坏在雪地里两天了。”
我将一只踏出门的脚收了回来,顿时愣在门背后。“这个月津贴还没发,我拿什么周转你呀?”
他一脸歉意地望着我,无言。
我围着炉火反反复复踱着步子,空旷的木地板回响着冷冷的脚步声,有一点现实,有一点虚构;仿佛是在天堂,仿佛是在地狱。思忖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即刻伸手从床边墙板上一摞报刊中,扯出一张小小的单子,看了又看,然后递给他,“拿去吧,这张我还没来得及去邮局取的稿费单,够你凑合半个月日子。”
……
雪,还未消停。雪夜念及的人,早已不在。就在我离开拉萨后的第一个春天,他带着雪去了天堂,再也没有捎回只言片语。
责任编校:邬彦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