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讲故事

1

夜色把黑暗拉长，窗外的星星，虽然不怎么明亮，却很执着，几乎都趴在窗口边上，窥视着黑暗中的马坚强。马坚强仔细一看，那是妈妈期待的眼神，还有妹妹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游离的凌晨时光，深邃的天空，像一幅动态的水墨画，很远又很近，有点迷离的感觉。傍晚时分，堂姐又来电话了，手机悦耳的音乐，让楼层里的一切，都颤栗起来了。

手机音乐很执着，好像妹妹没有节奏的舞蹈。有那么十几秒时间，马坚强的精神都处于迷糊的状态。终于按下接听键，声音依然那么悦耳。“坚强，医生说欠费要及时缴纳，否则……”

马坚强知道，医生后面没有说完的否则，是他最忌讳的字眼。可是，他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就像老板关于发放工资的说辞，总是说下次有钱就给一样，让你不得不耐心等待那个一直不能确定的日期。他再次把眼睛投向空洞的窗口，星星不见了。周围十分寂静。

这时候，身边工友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大家都累，最好的休息就是睡。借着远处筛落下来稀疏的光线，马坚强看到自己的手臂正发出黝黑的光芒。眼睛很困，心里却没有半点睡意。于是，马坚强悄悄地起来，来到围着几条钢筋的围栏边缘。远处的楼房，有那么几家的窗口还闪烁着令人眼馋的光芒。

这就是家的灯光，温馨得让人羡慕。他们这会儿在聊些什么呢？马坚强想。

抽了几支香烟，似乎又有了困意。可是，眼睛却不愿意闭上。马坚强自责起来，唉，昨天怎么就没能把事情弄好？

这么跟你说吧，昨天上午快要下班时，马坚强终于鼓起勇气，把前天晚上编排好的台词，默念了几遍。等到他确信已经出不了差错，这才朝老板的办公室走去。

可是，几分钟的路程，马坚强却走了近二十分钟。他从没有来过这里，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让他走得十分踉跄。终于到了办公室门前，地板上一尘不染，墙上的浅黄色瓷砖，闪现出马坚强一身泥水的影子。看着脚下，自己的军用胶鞋上还沾黏着不少干枯的水泥渣子。马坚强又暗自责怪，怎么就没注意到这细节？他马上蹲下身子，脱掉鞋子，赤脚走到走廊边的草地上，极力蹭掉上面的污迹。

耽误点时间，再次站在门前时，已经十二点了。马坚强搓了搓右手，确信手是干净的，这才轻轻地叩门。

“请进……”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门缝里娓娓传来。

轻轻地推开那扇闪烁着浅红色光泽的门，马坚强进去了。

大班椅上，老板的眼睛微微向前一瞥，又平视在电脑上。

“有事吗？”老板的声音很生硬，说话的语气也很沉闷。

马坚强拘谨了一下，将前一天晚上编排好的台词说了出来：“老板，你不是说三个月后可以拿工资？我想拿点钱寄回家去……”

“现在不行，工地上资金周转不过来，再等等吧。再说了，你是个新工人……”

老板点了一根香烟，眼睛一直注视在荧屏上。

“我有急用，我妈在医院……”

“吃饭去吧，有钱就通知你。”

老板很快关了电脑，起身，这是饭点时间，他也要吃饭了。

马坚强没能把要紧的话说完，赶紧退出来。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声音像一把锤子，击打在马坚强的胸口上。马坚强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老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随风送来一阵清香的味道，是古龙香水。

这一阵幽香，拖得很长，很长。

马坚强目送老板的背影，鼻子一酸，打了个很响亮的喷嚏。

等待，只能再次等待。

2

天亮后，马坚强给堂姐汇去了二千元，是几个工友帮忙凑齐的。

出来之前，马坚强把家里的猪和鸡鸭都卖掉了。几家亲戚，他都走过几回了。只是那两间老屋没有人要，否则，他也愿意出手。房子没了，以后再想办法，妈妈没了，就再也回不来。还有妹妹，每天在村道上跳舞，二十好几的大姑娘，这哪行？

这是马坚强单纯的想法，为了她们，再苦再累也得坚持。

在工地上干活，都是拖家带口的，没有谁有太多余钱。后来，在老师傅的帮助下，马坚强每天晚上去火车站装卸水泥，能挣一点是一点。

三万元，对于别人来说，也许不是很大的数目。可在马坚强看来，却是天文数字。医生说三万只是支架费用，手术费还得要一万。还有妹妹，如果让她进第三医院治疗，一年得二万多。心烦的时候，马坚强总想把这些揪心的事儿，从烦闷的生活中过滤掉，更不敢详细计算今后的日子。这一些可怕的数字像一枚枚利箭，随时都会穿透他的胸膛。

但这是不可能的。它们像眼前的砖头水泥，你不搬，它们就永远存在那里。马坚强不甘心，也不能放弃。

不管怎么说，每天晚上多了百八十元的收入，加上工地上的工资，一个月有五千多了。

这么说来，一年的时间可以解决问题。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好起来。马坚强天真地想。他有的是力气，在城里，力气可以换钱。

六个月的时间一到，马坚强想起了老板曾经的许诺：再过三个月，也许可以支付你的工资了。

半年，过得很慢也很快，慢得让马坚强煎熬一般，苦苦等待。同时，也快得像天上的流云，一闪就过去了。

掐着日子，计算好时间，明天，就是六个月后的第一天。

马坚强知道，老板很忙，也许早就忘记了他曾经的承诺。于是，他今天特地请了半天假，近二万元的工资，再借一点，也许妈妈的支架就可以装上了。

换上一身还算干净的衣服，再次来到老板的办公室。可是，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马坚强轻轻地叩了几下，没有回应。

门口的保安看到了他，马上冲到他面前。

“你，走开！”

保安的声音很洪亮，没有商量的余地，粗犷的声音，在马坚强耳朵里嗡嗡回响着。

“我，我找老板……”

马坚强声音很低，眼睛一直盯在自己露出脚趾的军用胶鞋上。

“老板出差了，没在。请你马上离开。”

保安加重了语气。

“老板和我约好了，说好今天来领工资。”

马坚强依然说得没有半点底气，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

“那我不管，反正老板不在，你就不能在这里。赶快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保安后面那个“否则”，说得异常坚决。马坚强想起医生也曾经对他说过“否则”，语气的分量，都是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

听口音，马坚强知道，保安也是家乡人。在石桥村一带，这声音非常熟悉。

保安手上拿着棍棒，驱赶着马坚强。

“老乡，让我……让我再等等吧，说不定他马上就回来了。”

马坚强站在一边，并掏出一包5元钱的香烟来，讨好地望着保安。

“别套近乎，谁是你老乡？走开！”

保安严厉地吼叫着，手里的棍棒指到马坚强的脸上。

“怎么会这样呢？”

马坚强嘴里轻轻地嘀咕着，很快就离开了走廊。

3

对于老板的办公室，马坚强由陌生到熟悉。现在，他几乎闭上眼睛也能丈量出走廊到办公室的距离了。

只是，老板一直忙，没有出现。

每天晚上，大家在临睡前，总会八卦一会儿，天南地北，无所不聊。可是，再广泛的话题，也没有谈到发工资时的兴奋。说到工资，有的拿到几千元，有的一分钱也没有拿到。半年多了，大家都有二万元以上的工资了，老板一直说资金没到位。大家不明白没到位是什么意思。

没有拿到钱，马坚强很愧疚，总是跟大家说对不起。

六十多岁的老师傅安慰大家说：“别和老板怄气，他也不容易。一时周转困难也是有的。反正年底都会算清，大家别担心。”

马坚强等不到年底，却没有再去找老板。也许老师傅说的是对的。

既然老师傅说的很有道理，那么，我得努力才是。所以，马坚强干活很拼命，总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人。

昨天晚上，堂姐又来电话了，让他赶快做好准备，最多也就三个月，再拖下去，妈妈的心脏……

马坚强也不想拖，但没有办法。

有人说工地上是男人当铁人用，女人当男人用，这话不假，他们在上面脚架上走过，噼啪滴下来的不是自来水，而是他们身上的汗水。半天下来，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干燥的。要么黑白相间，要么灰白色的。每个人后背的衣服上面，都有一层怪异的、不规则的盐迹，顽固地残留着。有意思的是，这些盐迹形成了很多神似的图案，有的像老汉蹲在田埂上抽旱烟，有的像女人在河边洗澡，也有的像老母亲阴郁的眼神望着他们。收工的时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会马上忘却饥饿，忘记疲劳，大家对着莫名其妙的图案，痛快地大笑一场。

马坚强也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看到的图案，都是老母亲绝望的眼神。

吃过晚饭，马坚强接到电话，今天晚上火车站没活。无聊，那个机灵鬼小鹏，也没有来找马坚强讲故事，心中有事，就走出工地去溜达。

其实，马坚强不敢让自己无聊地呆在工棚里，好多烦恼的事儿，只有散步才能淡化淤积在心中的苦恼。

“儿子儿子，你在哪儿呢？”

离工地不远处的小区门口，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不，应该是姑娘才确切，站在路边大叫起来。

看得出来，找不到儿子的姑娘很揪心，期盼的眼光一直在路上搜索着。

马坚强睁大眼睛，也在路上搜寻着。孩子走失，就有可能被拐，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当年，只有四岁的马坚强，就那么懵懂地来到石桥村。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里。想到这些，马坚强的心生疼起来了。可是，这条路上就是没有发现小孩的身影。她的儿子到底在哪儿呢？什么时候走丢的？

马坚强的心，不由得为姑娘儿子的命运揪紧起来。

姑娘的眼光还在路上探寻着，嘴里持续地呼唤，焦急又殷切，像母亲在等待儿子归来一样，令人感动。小时候，调皮的马坚强，一玩就没了时间观念，没少让妈妈这么呼唤过。一想到这，马坚强的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这时候，路边的草丛中，一条黄毛的小狗突然蹿了出来，它摇头摆尾地向女人跑去。汪，汪汪……

姑娘马上蹲下身子，抱起了小狗，左手轻轻地拍打着小狗的后背。

“好儿子，你真是调皮，让妈一顿好找。走，我们回家去吧！”

看到这情景，马坚强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之前，只是在报纸、杂志或者手机上，看过有人这么叫宠物儿子孙子的，如今这事让他给碰上了，真有意思。

“这……是你儿子？”马坚强好奇地望着那个姑娘。

“是的，不行吗？”姑娘回答时，一脸挑衅。

“行，只是你刚才没有说清楚，害得我到处帮你找儿子。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马坚强边说边看着姑娘，妹妹要是没那样，也许和这姑娘差不多。其实，妹妹打扮一下，也很美丽。

“儿子，谢谢叔叔，跟叔叔说再见！”姑娘拉着小狗的前腿，对小狗说。

“叔叔？我是它叔叔？你应该是石桥村来的吧，我们那边的口音，我太熟悉了。”马坚强突然有种亲切感，对女人说。

“石桥村？什么石桥村？该死的农民工。”姑娘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也跟着扭曲，“你说哪个石桥村？

我怎么不知道？”

马坚强低着头，接过姑娘的话说：“我们村有不少人在这里打工，你要不是，这就有问题了。”

“你才有问题，好事的农民工，反正我不是，有病，真讨厌。”

姑娘牵着狗，狠狠地瞪了马坚强一眼。这时候，一辆保时捷从远处驶来，停在姑娘身边。车门一打开，姑娘和小狗快速地上了车。姑娘上车的时候，一阵放肆的笑声回荡在黄昏的路边。马坚强突然心头一紧，眼睛一下子直了：驾驶室里坐的好像是老板。

就在马坚强想上前看清楚时，保时捷突然轰的一声，很快就离开了他的视线。

“妹妹……”

马坚强对着保时捷的背影，轻轻呼喊着。

4

日子是拼凑着过的，可是，妈妈那边不能再拖了。马坚强小心计算着日子，他已经在工地干了九个多月。三万多元的工资，再向工友们借一点，应该够了。

一想到这，马坚强浑身都是力量。

这天早上，马坚强请了假，从帆布包里拿出火车站领来的工钱，仔细一算，八千多元。捏着这些充满汗水味儿的钱，马坚强笑出声来了。到底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笑过，马坚强没有印象。

今天，马坚强准备领工资回家。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到工地上和大家道别。

“大发，这是还你的一千五百元，请你收好，谢谢了。” “老常，知道你困难还借钱给我。今天我要回家了，把钱还给你，也谢谢你。”“老师傅，这两千元借得太久了，今天也还给你，谢谢……”

马坚强说不下去了，泪水一直在眼圈里打转。

大发和老常收了钱，拍打着马坚强的肩膀，没有说话。

老师傅却把钱退还给了马坚强。

“我老头子也用不了几个钱，这点钱你拿着。”

“老师傅，这哪行？”

“别争这点小钱了，这还不如人家下一次馆子的开销多。

领了工资，赶快回去，事情办好了再回来。我们等你……”

老师傅眼圈一红，立即别过脸去。

大发和老常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抽烟。

“谢谢老师傅，我还会来的……大发，老常，谢谢你们……”

“别客气，赶紧回去吧！”

马坚强走到工友们看不到的地方，蹲在地上，不一会儿，脚上的胶鞋都湿透了。

再次站起来，马坚强脚步异常坚定。他搓揉着眼睛，快步地向老板办公室走去。

还是那么小心地敲开老板办公室的门，走进去，脚步很轻，人也轻轻地站在一边，等待老板问话。

老板还是那样，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好像他眼前根本没有什么人存在一样。

“老板，我……我是来结工资的。你不是说最迟到这个月？家里已经等不起了……”

“结工资？恐怕不行，现在不方便。这样吧，你先回去，下个月再来。毕竟是三万元啊，我现在手头没那么多，请你理解。”

马坚强之所以选择今天回家，是因为老板昨天结了工程款，有人说有三百多万呢。有这么多钱，还差他这三万元？

这消息是老师傅他们得到确切消息后告诉马坚强的。

“我妈要动手术了，得好几万，否则，我也不会为难你。

老板，麻烦你，把工钱结给我吧……”

马坚强一紧张，就有摸鼻子的习惯。其实，他也是一种遮掩脸上为难表情的下意识动作。在老板面前，他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一脸尴尬。

这时候，马坚强又摸着鼻子，对着一直没有抬头的老板，恳切地说。

“求求你，老板……”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其他人都是年底结算，怎么就你特别？这不是故意给我找麻烦吗？破了这个例子，以后怎么管人？”

老板的态度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就是想把工钱领走。我……我……”

马坚强一时结巴，话也说不利索了。

“你先回去吧，年底再来结清。我忙着呢，有个新工地要签合同，这事以后再说吧。”

老板说着，起身离开了办公桌。

目送老板出去，马坚强的眼睛一时直了，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5

马坚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现在，工棚里空无一人，把空寂和落寞丢给马坚强。

蹲在地上，烟，一根接着一根，地上早就堆满了长短不一的烟头。

早上没有吃饭，可是，马坚强没有感到半点饥饿。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马坚强昏蒙的脑袋也没有清醒过。眼前浮现的，要么是妈妈呻吟的声音，要么是妹妹疯狂的舞蹈和癫狂发作时的大笑。

这两个生动的画面，慢慢地切换交替，像一场老式的黑白电影。

这时候，马坚强听到了脚步声，一阵细碎又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眼看就要到工棚门口了。在脚步声响起的同时，是一首《春天在哪里》的儿歌，在轻轻吟唱着。

马坚强让这些熟悉的声音给惊醒了。他像个高烧已久的病人，突然退烧，脑子一下清醒过来一样。没错，是小鹏，他今年五岁了。他是马坚强的忠诚粉丝，放学后，他经常来到工棚里，缠着马坚强给他讲故事。

小鹏的到来，让马坚强突然意识到什么。可是，他还是犹豫着，忐忑着，像只飞进玻璃房找不到方向的鸟儿，一时困顿起来。

不管马坚强在思考什么，小鹏已经进了工棚。

“叔叔，你没上班？我在工地上，没有看到你。”

小鹏眼尖，一眼就看到蹲在墙角边的马坚强。

“没上班，今天有点事……”

“太好了，叔叔，给我讲故事吧。”

小鹏一蹦三跳，欢快地来到马坚强身边，乖巧地站立着。

马坚强眉头一锁，把一根没有吸完的香烟，狠狠地丢在地上，并傲慢地用脚碾上去，直到烟头彻底粉碎才把脚挪开。

“走，叔叔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我们就在那里好好地讲故事，好吗？”

“好！”

马坚强赶紧拿起帆布包，走在前面，小鹏高兴地跳起来，像小狗一样，紧紧地跟在马坚强身后。

出了工棚，沿着高楼的间隙，一直向前。一路上，小鹏的问题很多，总是质疑地问他。但是，马坚强并没有回答什么。路在前面延伸着，马坚强的思维也在向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方向深深地坠落着。

最后，马坚强带着小鹏来到一栋没有装修的烂尾楼里。帆布包里，有今天早上购买的面包和矿泉水。这是马坚强准备在回家路上吃的。

“叔叔，这是爸爸建的楼房吗？”

坐在地上，小鹏开始问话了。

“不是，爸爸建的楼房不是这样，很好看的。可是，爸爸不地道，总是不给我工钱。小鹏你说爸爸是好爸爸吗？”

小鹏歪着小脑袋，不解地望着马坚强。在小鹏看来，这个问题很大，大到他的智商没法理解，也回答不了。之前和叔叔在一起，叔叔并没有提出这么奇怪的问题。小鹏一歪脑袋，一时迷茫了。

“好了，说了你也不懂。你知道吗，叔叔的妈妈正在住院，需要很多钱。可是，爸爸欠了叔叔的钱，就是不给。”

马坚强抽着烟，对着小鹏说。

“那，我回家找他要，叔叔。”

马坚强摇摇头，有点惋惜地看着小鹏。

“小鹏，你不懂，叔叔不想骗你，有你在我这，就不怕爸爸不给钱了。”

小鹏仰着头，发现马坚强脸上的肌肉正在激烈地抽搐着。

“反正我不会让你回去了，你必须跟叔叔在一起，直到爸爸给了钱，叔叔才会放你回家。知道吗？”

小鹏一听马坚强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呼地站起来：“叔叔，不，我要回家……”

“这事没得商量，就像爸爸跟叔叔说的那样。不能破例了。”

小鹏回不了家，哭泣起来，空旷的楼房里，小鹏的声音十分响亮。

“闭嘴，再哭我杀了你……”

马坚强突然大声吼叫着，他的脸上，瞬间生成前所未有的恐怖。小鹏的哭声却更加响亮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马坚强攥紧拳头，又很快地松开了。

小鹏边哭边望着马坚强扭曲的脸，叔叔今天太奇怪了，为什么会这样？

马坚强没有再吼叫，仅有的一点底气，突然让谁给抽走了。回头一看，小鹏的哭声慢慢减弱了，嘤嘤低泣着，却没有停止。

马坚强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小鹏的头，一声沉重的叹息，自喉咙里小声地呼出来。小鹏一直低声哭泣着，终于哭累了，最后，小鹏的身子歪在墙角，睡着了。

6

夜色来临了，远处的霓虹正闪烁着诡异的光芒。马坚强吃了面包，看着小鹏的脸上还挂着残余的泪水，就用粗糙的双手轻轻地帮他擦去。深秋的夜里，冷风吹来，让马坚强打了个寒颤。他犹豫了一会儿，马上脱下自己的风衣，轻轻地盖在小鹏身上。

“让叔叔抱着你，好好睡一觉！”马坚强搂着小鹏，脸上皱纹条条绽开了。

夜，很长，也很短。而马坚强的动作，也一直没有改变。

不一会儿，天就亮了。

太阳早早地升起来，阳光贪婪地照射进来，小鹏醒了。

“来，叔叔帮你洗洗脸。”

马坚强拿来矿泉水，轻轻地洒在小鹏脸上。

“叔叔，我们回家吧？”小鹏吃了面包，提出了要求。

“好，小鹏乖，我们这就回家。”

马坚强说着，在小鹏脸上亲了一下，小鹏高兴地笑起来。

“回家啰，回家啰！”马坚强一手拉着小鹏，慢慢下了楼。清晨的阳光，暖暖的，小鹏依然披着马坚强的外衣，样子十分滑稽。

下到第二层楼，小鹏又要马坚强给他讲故事。马坚强接着给小鹏讲春天的故事。这是昨天晚上没有讲完的故事。他们一起下楼，精彩的故事陪伴他们。小鹏还是那么高兴，连蹦带跳，很快就到了楼下。

“不许动，举起手来！”

他们正要走出烂尾楼，一支支乌黑的枪口，突然对准了马坚强。人群里，有老板，有小鹏的妈妈。

马坚强一时愣住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赶快把双手伸出来。“咔嚓”一声，马坚强的双手被一副锃亮的手铐给铐上了。

不一会儿，警车缓缓地向前开去。警报声响起，对于马坚强来说，这声音就像是一阵痛苦的呻吟。

“叔叔，叔叔，等等我……”

警车的后面，小鹏挣脱了妈妈的怀抱，向警车追去。

7

庄严的法庭里，有凝重的旁听者，还有上面端坐着威严的法官。

法官一直在陈述着什么，马坚强也就初中毕业，听不懂法官那些拗口的法律名词。不过，法官最后的宣读，马坚强倒是听明白了。

“判处被告马坚强有期徒刑五年……”

五年？近两千个日夜。

妈妈、妹妹，你们怎么办？泪水顺着马坚强的脸膛慢慢流了下来。

抬头一看，旁听席里，有老师傅、老常、大发，还有几个要好的工友。他们今天都请了假，为的是最后看一眼马坚强。

“真笨，把孩子丢在一边，自己跑了，能有什么事儿？”

“你真是糊涂，让孩子自己回去，只要离开这儿，警察还能怎样？”

“他也没把孩子怎样，怎么还判刑了？”

……

工友们的议论，由轻到重，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直到法官制止，旁听席里才慢慢安静下来。

马坚强愧疚地望着大家，弯下腰，向大家鞠了一个躬。

这时候，两个法警押送着马坚强，就要离开法庭。

“请等一等……”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旁听席里响起。这声音不大，却如洪钟一般在法庭里回响着。

随着这个声音落下，另一种声音，又在法庭里颤栗着响起来。

大家看到那是一根闪着银光的拐杖，戳着地板，发出的沉闷声音。这声音是抖动的，像手机震荡的声音。虽然幽微，却传播在整个法庭里，好像戳在大家心坎上。

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让大家向着拐杖行了注目礼。

看清楚了，这是一位70多岁的老阿婆。此时，老阿婆慢慢地向马坚强走来，颤颤巍巍的脚步慢慢向他移动着。

“妈，您这是干嘛……”

原告席上，老板紧张地站起来，想要上前搀扶年老的母亲。

“你给我滚开！”

阿婆的声音带着震撼，带着威严，老板又回到原告席上坐下来。

阿婆来到马坚强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一鞠躬，弧度很大。慢慢弯腰，又慢慢抬头。

“孩子，谢谢你的宽容，让孙子平安。”

阿婆抬起头来，望着马坚强，一脸泪水。

谁也没有想到，阿婆接着又给马坚强鞠了一个躬。这次的鞠躬，老人的身子，几乎弯成一张绷紧的弓。

“孩子，转告你家人，替我对他们说声对不起！我老太婆没有文化，说什么也没有用……”

大家以为阿婆结束了鞠躬，要回去了。可是，阿婆却放下拐杖，老人匍匐一般，庄重，虔诚，像拜谒灵应的神明一样，慢慢地趴在马坚强面前。

“孩子，感谢你给孙子讲的故事。你是个有故事的人，早点出来，孙子还在等着你的故事呢。”最后，阿婆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往大门走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好像她不曾来过一样。

这时候，整个法庭都沉默了。突然，旁听者集体起立，对着阿婆离去的方向，大家不约而同地弯下了腰，鞠躬，再鞠躬，再鞠躬！

8

马坚强的工钱领到了。

这是一个多月后的一天，老师傅和工友们到监狱看望马坚强时告诉他的。现在，妈妈的支架手术做得很成功，妹妹也进了第三医院。

“坚强，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就放心吧。”

老师傅告诉马坚强。

马坚强忍着就要掉下来的泪水，肯定地点点头。

“谢谢……”马坚强说不出话来，话语让泪水给淹没了。

让马坚强意想不到的是，老师傅还给他带来了一封小鹏亲自写的信。

信纸是从写字薄上撕下来的，残缺了很大一个角。信很短，只有十几个字，还有几个字是用拼音代替的。

“叔叔，早点回来，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小鹏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