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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江户时期“邯郸梦”亚型故事新诠
——以早期(1755-1775年)黑本、青本、绘本为中心

2022-01-01虞雪健

邯郸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仙人邯郸风流

虞雪健

(综合研究大学院大学 人文科学研究科,日本 京都 610-1192)

引 言

唐人传奇《枕中记》讲述了卢生枕青瓷枕入梦,历经万般红尘劫,梦醒而悟的梦幻故事。该作一经传入日本,便对其文学及艺术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根据该作改编的故事最早可见于军记物语巨著《太平记》(14世纪中叶)[1]3-4。此后大略百年又诞生了脍炙人口的能乐剧作《邯郸》(15世纪中叶)[2]106-114。及至江户时代,艺术形式的多样化和出版业的极大发展,催生了一批“邯郸梦”亚型故事。这些作品或以人形净琉璃、歌舞伎狂言的戏剧形式,或以舞踊、歌谣的形式,或以假名草子、浮世草子、草双纸等形式,为江户时代各个阶层所熟知。其中《金金先生荣花梦》(1775)(以下简称“《荣花梦》”)被誉为黄表纸的滥觞,地位举足轻重。以此为契机,此后30年间,以“邯郸梦”故事为原型的黄表纸创作形成了一股热潮。其中不乏曲亭马琴、山东京传、十返舍一九、朋诚堂喜三二等通俗小说名家的力作。这30年是“邯郸梦”亚型故事创作的全盛时代。

但也正因为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使得今人在论及江户时期的“邯郸梦”亚型故事时大多从《荣花梦》论起,其次是列举其仿作,而往往忽视早于该作的黑本、青本、绘本。前人认为,黑本《浮世乐助一盃梦》、青本《风流邯郸浮世荣花枕》、青本《风流仙人花胥》与《荣花梦》的问世存在某种关联性。[3]514-522也有学者提及黑本《初梦邯郸枕》、青本《由佐七郎荣花梦》、青本《浮世梦介出世噺》。[4]65-77

笔者所见,现存草双纸中最早的“邯郸梦”亚型故事是宝历五年(1755)出版[5]3-4的黑本《初梦邯郸枕》。宝历五年(1755)到《荣花梦》问世的安永四年(1775)是江户时期“邯郸梦”亚型故事创作的第一阶段,此后的黄表纸30年的创作热潮是第二阶段。针对第一阶段,前人已做了简要梳理,但不免有所遗漏和谬误。本文一则参照前人研究,对现有论断做进一步评述,二则指出未发现的亚型故事,对江户时期“邯郸梦”亚型故事创作的第一阶段——黑本、青本、绘本的20年做一个较为全面的说明。

一、黄表纸诞生的前夜

宝历五年到安永四年是“邯郸梦”亚型故事创作高峰期的前夜。高木好次、白川和子都注意到了“邯郸梦”故事框架在各个作品中的作用。高木好次重点关注各个作品中是否已经涉及到了如《荣花梦》中符合成人嗜好的内容,而白川和子则只关注各个作品中的插画或文本是否可能成为《荣花梦》实际创作的灵感来源。前者侧重探讨作品风格和立意,后者侧重考察作品实际创作手法。针对作品风格、立意及实际创作手法,对已论及作品作进一步确认和修正,并对未发现作品作初步考察和归类,是本文研究的重点之一。

《荣花梦》的问世与当时的出版业发展、社会风俗趋向,以及初具黄表纸特性的黑本、青本等密不可分。时至宝历年间,中流町人的出现使各类读物的读者群得到扩充,黑本、青本等原本面向青少年的读物也因此迎来了一批新的固定读者群。为了满足他们的嗜好,黑本、青本开始融入符合成人爱好的内容,这些内容大多涉及金钱、酒色,很大程度上体现了田沼时代的享乐消费文化。[6]224-226因此,在考察《荣花梦》问世前的“邯郸梦”亚型故事时,作品中是否包涵此类元素是本文的另一大关注点。

表1 目前可见,1755-1775年间的有关黑本、青本、绘本大致有以下9种

与早期面向儿童的赤本相比,草双纸中的黑本多面向青少年读者,题材多涉及人形净琉璃、歌舞伎狂言等剧作;青本与黑本一般,内容上也多为历史传说、神佛灵异故事等。随着创作技巧臻于成熟及世情风气变迁,青本的叙述风格趋于滑稽洒脱,内容转为模写世情浮华,黄表纸应运而生。黄表纸在早期仍被称为青本这一事实,恰恰体现了青本向黄表纸演变的过程。此外,本文中的“绘本”主要指上方儿童绘本,其内容与赤本、黑本、青本大致相当。

根据文本特征,可以将表中九种草双纸作品分为以下三种情况:(一)遵循黑(青)本的基本特征,与《荣花梦》创作无甚关联的早期草双纸(以下简称:早期“邯郸梦”亚型草双纸);(二)融入成人嗜好,对《荣花梦》创作有借鉴意义的过渡期草双纸(以下简称:过渡期“邯郸梦”亚型草双纸);(三)被曲解为“邯郸梦”亚型故事,被曲解为对《荣花梦》创作有借鉴意义的其他草双纸(以下简称:其他“邯郸梦”亚型草双纸)。

二、早期“邯郸梦”亚型草双纸

(一)异国想象下的“唐人梦”

黑本《初梦邯郸枕》现藏于大东急纪念文库,白川和子仅将其归类为“邯郸梦”亚型故事,没有作具体阐述。该作于宝历五年(1755)出版,是迄今所见最早的“邯郸梦”亚型故事草双纸,至今未被翻刻,具有较高的资料价值。作品讲述了果蔬行商“芦生”的梦境故事。芦生听闻楚国有仙人隐居,便挑着果蔬登门拜访。于邯郸草庵中见到仙人吕翁,得赐邯郸枕,一梦五十载荣华。梦中芦生受楚王禅让、着楚王装束、乘舆车前往楚王宫。随着浩浩荡荡的唐人队列,芦生到达了楚王宫、与公主成婚、得六国珍宝,又举行重阳宴、同妃子数千人饮酒歌舞。五十载荣华后,芦生梦醒而悟,修习仙术、得享长生。

该作借用谣曲《邯郸》词句处颇多,基本构架也多有沿袭。谣曲《邯郸》中,卢生倚枕入梦,立时有使者来迎,请卢生乘锦轿入楚王宫。该作巧妙利用了这一故事情节,嵌入了长达六页的唐人队列的图文描述,来表现“芦生”的邯郸梦世界。此外,文中还多次运用《国姓爷合战》《大职冠》等当时流行的人形净琉璃、歌谣小调等,将“唐人”的梦境世界戏谑地表现了出来。无论是《国姓爷合战》《大职冠》还是唐人队列,看似与中国紧密相关,实则形象来源及文本生成背景,都直接受到17、18世纪江户时代庶民所见闻的朝鲜通信使队列的影响。[7]285-300该作借用此类受朝鲜通信使队列衍生而来的戏曲作品及风俗,迎合了时下江户庶民对异国的幻想,使这部作品在“邯郸梦”亚型故事中别具一格。

作品正如题名,“邯郸枕”明确了其为 “邯郸梦”亚型故事,“初梦”则反映了起源于镰仓时代、盛行于江户时代的“初梦(除夕至正月初三期间的第一场梦)”风俗。作品既体现了江户中后期民间对异国情调的浓厚兴趣,同时又以诙谐的表达来渲染正月的节日氛围,本质上仍属于面向青少年的内容,对《荣花梦》的创作手法或主题没有太大的影响。

(二)“醉梦浮世”下的“浮世梦”

关于黑本《浮世乐助一杯梦》(1761),高木好次和白川和子都指出该作应属于“邯郸梦”亚型故事。小池正胤曾对其进行翻刻,并做了详尽的注释。[8]185主人公名为浮世乐助,顾名思义,取“享乐于浮世”之意。乐助于除夕日中醉酒入梦,遇风神、雷神唱诵丰后节、见阿形、哞形二仁王、久米平内、弥惣右卫门稻荷、阎魔言旧事,诸神佛齐聚宴乐后,梦醒而悟,感叹与其为琐事所累,不如一醉一梦。

文末“然智者谓不定世界,歌人咏飞鸟川”一句中,“不定世界”意指佛教无常观,歌人所咏“飞鸟川”出自第18卷《古今和歌集》杂歌下,即“世上无常住,请看飞鸟川,今朝成浅水,昨日是深渊”。[5]1-13二者所论世事无常与“邯郸梦”论及之虚妄荣华,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全文除开头提到“梦”“一睡”外,没有其他如“邯郸”“枕”“悟”“粟(中国为黄粱、黍等)”等关键词,或引用其他“邯郸梦”亚型故事中的词句,难以断定其为“邯郸梦”亚型故事。从内容上看,该作多有与“邯郸梦”无关的神佛故事、民间技艺的罗列,与其作为正月出版、面向青少年读者的特点相吻合。

《浮世乐助一杯梦》故事框架虽有“梦境”作为支撑,但实际上主人公醉酒后与神佛共欢,醒来后并不像 “邯郸梦”一样,悟得梦中一切、自己所求不过虚妄,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既然现实中所求一切皆为无常,不若沉醉梦中。因此,不能仅凭其“梦境”叙述结构和反映成人嗜好的元素,便简单认为其对《荣花梦》创作有借鉴意义。

(三)文本嫁接、融合下的“串烧梦”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本青本《风流女山冈》(1765),前人未有论述。与其他“邯郸梦”亚型故事相比,虽然明确包含了“邯郸梦”故事结构,但由于梦境作为部分情节,没有贯穿始终,因此严格意义上只能算是伪“邯郸梦”亚型故事。主人公久米屋丰次郎与游女道芝互生情愫,道芝凭借念力从口中吹出灵魂,想追上丰次郎。伙计庄兵卫叹服这一神迹,为道芝赎了身。道芝看似与丰次郎原配和睦,但二女梦中不觉,长发已如毒蛇般交缠,丰次郎撞破此事,看破红尘,前往西国三十三所朝圣。路经多武峰,于友人家待粟饭熟时,梦见自己拜师久米仙人。仙人吊大石于头顶,欲试其道心。丰次郎获仙术后,因偷看浣纱女胫部而坠入人间,与其结为夫妇,却招致岳父外甥今五郎嫉妒,趁夫妻二人参拜神社时杀死岳父。丰次郎追杀今五郎时,母子三人逃至越后,借宿山冈婆家。姐弟被贩卖并饱受左太夫奴役。浣纱女因此失明,后与丰次郎重逢,依靠护身符重见光明。丰次郎手刃山冈婆、凌迟左太夫。此时粟饭正熟,丰次郎梦醒而悟。

故事主线由铁拐仙人、苅萱桑门、久米仙人、费长房、三庄太夫等构成,其中“路经多武峰时”至文末嵌入了“邯郸梦”的故事框架。该作与《浮世乐助一杯梦》类似,仍囿于民间故事的罗列。其中铁拐仙人、费长房等故事,多半取自受《神仙传》影响的歌舞伎或净琉璃文本。其故事罗列、文本嫁接融合的巧妙与否姑且不论,但是频率之高、数量之多较为罕见,从文本理解的困难程度可推测,其目标读者可能包括除了青少年之外的成年读者。此外,不依托“邯郸枕”而是通过“炊粟饭”——入梦——出梦——“粟饭正熟”的首尾呼应结构展开叙述,在日本“邯郸梦”亚型故事中较为少见。《荣花梦》中,金兵卫“等待粟饼”——入梦——出梦——“杵粟饼声”的结构与之大同小异。本作整体流于文本嫁接融合,“邯郸梦”在其中的运用也只是因为行文结构上的方便,在立意上甚至稍逊于《浮世乐助一杯梦》,只能算是较为复杂的“串烧梦”。

三、过渡期“邯郸梦”亚型草双纸

(一)读《伊势》后的“风流梦”

关于青本《风流邯郸浮世荣花枕》(1772),高木好次、棚桥正博均肯定了其对《荣花梦》创作的奠基作用。从标题可知,故事整体应取材于“邯郸梦”。少女阿势居于浅草今户,渴望嫁与王侯贵胄。某日读《伊势物语》后,梦见王宫使者来迎,召至宫中侍奉。阿势威势渐长后横行与侍童私通,为争夺王位而设计陷害主母亲子,直至恶事败露。将被斩首时,忽闻浅草寺钟声,遂从梦中惊醒而悟,不再艳羡荣华富贵。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本根据首页插画刻有“伊势物语”四字的书箱及柱题“荣花枕”三字,在上册封面里侧加注“伊势物语荣花梦”的标题。从刻有“伊势物语”四字的书箱可知,少女阿势大概于午后阅读《伊势物语》时,因困意而入梦。此外,文中阿势威势渐长、与侍童私通时,黎明前依依不舍,阿势赠侍童和歌一首,即“待天明兮扔水槽,恨彼破鸡乱啼叫,遂令吾爱早出逃”。[9]28作者富川房信将阿势比作《伊势物语》第14段中陆奥国的乡下少女,通过这首极其粗鄙的和歌凸显阿势的愚蠢,同时也增添了作品的滑稽性。由此可见,《伊势物语》第14段对该作的构思意义重大。 该作讲述了庶民女子梦想嫁给贵族男子、婚姻美满,结果却成一场噩梦的故事。运用“邯郸梦”来表现女子梦想嫁给贵族男子的构思并非房信独创,早在宽保—延享年间(1741-1748年)的美人画中就可略见一斑。江户浮世绘开山之祖菱川师宣的高徒古山师重之子——古山师政绘有《玉之舆图》(MOA美术馆藏)。盛放的樱花树下,床几上的年轻女子穿着华丽的和服、团扇掩面、欹枕而眠。女子头顶袅袅升起云霭。云霭中隐约可见抬着锦轿、张着罗伞的迎亲队伍。这幅作品充分反映了适龄女子渴望风光出嫁、婚姻美满的心境。类似美人画还有铃木春信的《见立邯郸梦》(1765-1770年)。该画中女子同样以团扇掩面,梦见自己嫁给武士为妻,迎亲的仪仗队正迎面而来。由此可见,《风流邯郸浮世荣花枕》的主题在当时的浮世绘中并不鲜见。而“枕书箱而入梦、贯通古今文学”这一奇思几乎在同一时期也被频繁运用于美人画的创作中。礒田湖龙斋作有《梦见相合伞美人图》《梦见三味线美人图》《梦见小野小町美人图》(安永—天明年间)等,山本义信《鹭娘梦》(1771)、鸟居清长《梦见富士山美人图》(天明年间)亦属于此类。此外,鸟文斋荣之的《伊势物语梦》(1781-1801年)与青本《风流邯郸浮世荣花枕》的构思颇有相似之处。游女所枕书箱上有“伊势物语”四字,梦境中武士手执火把、追捕躲在野草丛中的女性和私奔男子。该画作利用“邯郸梦”的结构,通过书箱及梦中情景,勾连《伊势物语》第12段“武藏野”。

与此前的草双纸相比,《风流邯郸浮世荣花枕》在运用古典文本时,在情节和主旨做了很大改动,也有很多独创,并没有局限于简单罗列或嫁接融合。期待嫁与王候贵胄、私通侍童、玩弄权谋奸计等情节也逐渐转向成人嗜好。此外,高木好次指出,该作中女主人公在极尽荣华富贵后恶迹败露的情节,与《荣花梦》中金金先生荡尽家财、被扫地出门的情节酷似,[3]520这一点也大致无误。因此,这部作品确实是对《荣花梦》创作可能产生较大影响的重要文本。

(二)沉溺声色的“青楼梦”

上方儿童绘本《风流邯郸枕》(一)收录于国立国会图书馆藏第23卷《绘本集草》,《近世儿童绘本集》上方篇中有影印及翻刻、解说。[10]176-180因封皮缺失,作者、画者、出版年代等相关信息难以确认。但这类(半纸本型)儿童绘本的鼎盛时期为明和(1764-1772年)、安永(1772-1782年)、天明(1781-1789年)时代;其次,这部作品的趣旨虽与《荣花梦》相似,但情节复杂程度大有不及。从这两点看,它的创作年代有可能早于《荣花梦》。露情(日语发音与“卢生”相同)梦中乘轿前往岛原,因同时收到艺妓夏花、冬菊的情笺而不知所措。又将帮闲当作马骑,挥金如土、纵情声色。等餐食备好后,露情被厨娘唤醒,才知一切不过邯郸一梦。

受儿童绘本的限制,这部作品以简略词句和大量插画为主。解说中只提及其受“邯郸梦”影响,但这部作品实际脱胎于元文二年(1737)一月于大阪竹本座首演的净琉璃《御所樱堀川夜讨》第五段“花扇邯郸枕”。[11]403-410主人公“露情”、艺妓夏花与冬菊、卷首轿舆及岛原出口柳树等设定基本沿袭“花扇邯郸枕”。此外,文中描述小厮抛撒金币时高声呼喊“(小厮)快呀!快捡快捡!梅枝,只此一家咯。”这里的“梅枝”典故,源于元文四年(1739)四月大阪竹本座首演净琉璃《平假名盛衰记》中,女主人公梅枝以洗手钵作无间钟,用舀子敲打后凭空落下三百两的故事。类似的巧用可见于《荣花梦》中,除夕夜单手将升中金银抛撒、庆祝立春时,万八感叹道“(万八)这可不得了!萨摩屋的源五兵卫大驾光临哩!宛如梅枝,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该作虽仅是净琉璃剧目“花扇邯郸枕”的文图化呈现,本身并不具备太多的独创性,但其原作内容上与《荣花梦》类似,均刻画了沉溺花街柳巷的风月声色的主人公形象,趣旨上比其他任何一部作品都更接近《荣花梦》,而绘本的文图化呈现,让它从图像上也具备了接近《荣花梦》的可能。

(三)摄津私娼的“四季梦”

关于香川大学附属图书馆神原文库藏上方儿童绘本《风流邯郸枕》(二),小林勇的文献学考察及翻刻具有重要参考价值。[12]50-65该作作者、画者、出版年代等信息不详,与国立国会图书馆藏《风流邯郸枕》(一)同属半纸本型儿童绘本。主人公“吕洲”(澡堂私娼的别称)及梦中情节显然更符合成人嗜好。小林勇指出,要理解这部作品,需要对谣曲《邯郸》的词句有足够的理解。[12]50-51内容大致如下:吕洲居住于摄津国附近,听闻京都岛原山中有位高贵的艺妓,于是不辞辛苦前往拜访,在梦想屋中得到“契淡枕”,一梦五十年荣华。梦中,敕使迎接吕洲成为他国帝王后妃。吕洲享受了50年四时荣华、饮延寿仙药后梦醒而悟。

作者将摄津国地区澡堂私娼的吕洲与谣曲《江口》中古代津之国的游女“江口”巧妙结合在一起,赋予了吕洲更为丰富的多重性格。此外,全文基本按照谣曲《邯郸》结构逐句改写,可见对谣曲尤其对《邯郸》词句的鉴赏能力的确是理解该作的必备条件。该作并没有止步于机械改写,结构上根据谣曲《邯郸》中卢生醉酒独舞时四时之景同时呈现的情节,将其改写为描绘近畿地区四时风情的内容,这是该作最具特色之处。举例来说,春季描绘正月的传统艺能“万岁”和“春驹”;夏季描绘大阪的天满祭、夜游船;秋季选择艺妓室内舞蹈;冬季则选择“扫尘”“清雪”等。此外,谣曲《邯郸》中“粟饭正熟”改为关西独有的“大唐米饭正熟”,酒盏改为大阪料亭浮濑郎右卫门藏“贝觞”“铭浮濑”等,“菊水”改为“伊丹诸白”等,这些都凸显出了浓郁的京阪风情。

与早期的草双纸相比,该作不乏以成人兴趣为导向的内容,描绘“京阪四时风情”的立意也颇有创意。但也正因如此,其创作囿于罗列地方风俗,注定无法像《荣花梦》那样,巧妙地运用诙谐文笔、刻画成人情趣。因此,该作也可归类为过渡期草双纸,具有一定参考价值。

四、其他“邯郸梦”亚型草双纸

(一)《伽婢子》中的“山桃梦”

白川和子将《初梦邯郸枕》《由佐七郎荣花梦》《浮世乐助一杯梦》《浮世梦介出世噺》《风流邯郸浮世荣花枕》《风流仙人花胥》列为利用谣曲《邯郸》故事背景的草双纸。[4]68实际上,《浮世乐助一杯梦》中“醉梦”与“欹枕而梦”大相径庭,文中亦鲜见与“邯郸梦”有关联的词句。《浮世梦介出世噺》虽据说参考《浮世乐助一杯梦》而作,但徒有“醉”而无“梦”,同样难以确定是否受谣曲《邯郸》的影响。《初梦邯郸枕》《风流邯郸浮世荣花枕》前文已作辨析,不再赘述。《由佐七郎荣花梦》虽已佚失,却仅凭“荣花梦”三字,不能推断其与谣曲《邯郸》有关联。不过,根据“由佐七郎”“荣花梦”两个关键词可知,该作实际并非脱胎于谣曲《邯郸》,极大可能是借鉴了浅井了意所作假名草子第4卷《伽婢子》第3话“游佐七郎一睡卅年荣花事”(以下简称“《伽婢子》荣花梦”)。[13]86-87

根据《伽婢子》“荣花梦”,大体可知该作内容如下:游佐七郎本为细川高国家臣,高国战败自戕后沦为浪人,欲上京再择新主。途中诣山崎宝寺,于廊下休憩时入梦。梦中遇一脚夫提一篮山桃,遂问其身份,才知其为交野家家仆,为家中寡女另谋亲事而来。七郎忆起叔母恰为交野家主母,便随脚夫前去拜访。此后七郎娶寡女为妻、继承家业。某日得将军赏识,受任河内守。伴将军左右两年有余,威势一时无两。30年间育有七子三女,更有八孙。然不意敌军三千骑来袭,妻子大惊,家人四散而逃。七郎正欲切腹,忽从梦中惊坐起,才知30年如一瞬,恰似邯郸一炊之梦。此后遁入高野山,潜心修行。

渡边守邦指出,《伽婢子》“荣花梦”改编自《梦游录》“樱桃青衣”,直接出处尚无定论,《五朝小说》一说最具说服力。[14]10-47其中“山崎宝寺”“山桃”“七郎叔母”分别对应“樱桃青衣”中“精舍讲筵”“樱桃”“卢姓叔母”,“三十年”“七子三女”与“樱桃青衣”一致。由此可见,青本《由佐七郎荣花梦》应是根据假名草子《伽婢子》“荣花梦”改编而成,归类为受唐人传奇《樱桃青衣》影响的梦游类亚型故事,或可称为类“邯郸梦”亚型故事草双纸。

(二)泥尾子的“槐穴梦”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绘本集草》中收录一卷题为《枕中记梦之世中》的绘本。该作序末署名为“杏花园主人题”。大田南亩天明末年至宽政初年曾用“杏花园”雅号。因此,该作极有可能创作于天明末年至宽政初年间。序中有“又开元年中吕翁经过邯郸道,云卢生者同邸舍,舍主蒸黄粱,卢生具言生计困厄,吕翁取囊中枕授之曰,枕此荣适如愿。生枕卧之,未几登第至将相,五十年荣盛无比,忽欠伸而寤,吕翁在旁,黄粱尚未熟。是世名邯郸梦”一段。此外,绘本柱题标有“梦之世”。《绘本集草》根据其序及柱题文字,将该篇标题定为《枕中记梦之世中》。但实际上,该作正文故事与“邯郸梦”并无关系,而源自唐代另一大梦游类小说——《南柯太守传》。

该作主人公名“泥尾子”,泥尾子朦胧间,随二使者入槐树穴内,步十里至一城曰“大槐安国”。王授泥尾子太守之职,招其为婿。王宫壮丽胜于汉宫、长生骊山。20年后,王劝尾暂归故乡。尾遂乘舆,效仿司马相如四马还邛。出一穴,及梦醒,方知梦卧槐下,却如渡世。后二客共寻槐树穴,见大穴上如宫殿般土堆,其中蚁数只,又有大蚁两只。一时感叹不知是泥尾化为蚁,还是蚁化为泥尾。 该作的主要内容脱胎于《南柯太守传》,而“泥尾子”一词又出自《庄子秋水》第17“曳尾涂中”的典故。泥尾子归乡如司马相如四马还邛择,多半根据《蒙求》《史记》等汉籍中“升仙桥”的典故而来。此外,在正文故事外另引有《列子》周穆王篇中“主仆昼夜异工(梦)”的典故,这些都反映了该作有别于少儿及青少年通俗读物,也不同于其他几种草双纸的儒家思想。

(三)游仙窟中的“仙窟梦”

高木好次曾指出,富川房信所著青本《风流仙人花胥》(1774)与其已出版过的《浮世乐助一杯梦》《风流邯郸浮世荣花枕》相同,都是“邯郸梦”亚型故事。《浮世乐助一杯梦》投射出作者乖僻的刹那主义思想。《风流邯郸浮世荣花枕》则从中跳脱而出、试图过理想的生活,但故事最后还是回归现实主义。而《风流仙人花胥》则强调只有金钱才能满足现实生活中的幸福。这体现了房信历经家道中落之后,沉溺于刹那主义,然后转向理想主义,进而又回到现实,最终归结于金钱至上的心境转变。此外,其刊行恰好在《荣花梦》前一年,可见由青本至黄表纸的蜕变并非恋川春町一人之功,或许也有该作之力。[15]2这一观点肯定了房信运用“邯郸梦”创作草双纸的成就,同时基本确立了该作对黄表纸问世起到的举足轻重的作用。但上述推论的成立有一个必要的前提,即《风流仙人花胥》确定是“邯郸梦”型故事。而问题就在于,这部作品的构思并不出自“邯郸梦”,而源自唐人传奇《游仙窟》。

该作讲述浮世仙介立志成仙,梦中得通宝仙指引,前往久米氏隐世仙乡的故事。为博仙人欢心,仙介乔装成行商,卖唱荞麦面。拜求侍女传情笺被拒后于墙上题诗。久米仙知其才情,便择吉日招其为婿、宴请诸仙。不料老君遣西王母来,责难久米仙妄招凡人为婿,斥责众仙耽于酒色、以术作乐。又说费长房磨砺成仙之事。此后通宝仙又现,告知仙介真仙术乃钱术。仙介梦醒而悟,遵循教诲、成为“钱人”。

从内容上看,该作实际为房信利用浮世草子《风俗游仙窟》所作的翻案作品。自宝历十年(1760)至安永六年(1777)间,房信大量运用浮世草子创作草双纸。房信关注、利用最多的是八文字屋本(尤其宝历后期)的“时代物”。[16]1-13前人研究并没有指出《风俗游仙窟》(1744)与《风流仙人花胥》的关联。对比两作,《风流仙人花胥》几乎完全是缩略图文版的《风俗游仙窟》。其中不乏自《游仙窟》至《风俗游仙窟》一贯继承下来的词句,如《游仙窟》中文生、十娘、五嫂以古诗述情时引用《诗经》中“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两句,《风俗游仙窟》中将之改写为文生以《诗经》传情、久米仙以《诗经》做媒。这一情节被房信原封不动地套用到《风流仙人花胥》中。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但由于房信删去了所有明确暗示“游仙窟”的元素,因此至今无人得知其“游仙窟”的本质。

与《风俗游仙窟》相比,房信在《风流仙人花胥》中所作的最大改写,在于“仙人不如钱人”的构思,以及类似“邯郸梦”的梦境框架。开篇通宝仙人自言“吾于元明时始入钱术,至宽永得万代不易”。“仙人”在日语中与“钱人”同音。文末通宝仙人再次出现,告知仙介真正的仙术乃是“钱术”,凡世间事当以钱术为尊。“仙人”=“钱人”“仙术”=“钱术”的诙谐表达体现了田沼时代金钱本位的时代风气。此外主人公名为“浮世仙介”,意为生于浮世但求仙人生活之人。此处仙人并不是指无欲无求的仙人。文中提及“以风水山月为友、游于竹林,只愿不知晦日、但饮鼓泷诸白,极乐人间”。“仙介”一名反映的也是当时流行的享乐主义。

由此可知,将《风流仙人花胥》视为“邯郸梦”亚型故事,其实是一种误解。房信舍“文生”而立“浮世仙介”,去诗弃赋后又套上梦象叙事的框架,成功隐去了游仙窟。加之最终归于金钱至上的仙介,与《荣花梦》中渴望一夜暴富的金金先生看似有一定关联,世人才误以为是邯郸一梦。只是《荣花梦》的作者恋川春町和世人一样,不知《风俗游仙窟》、不懂《风流仙人花胥》的可能性有多大?对于这样一部几乎照搬浮世草子《风俗游仙窟》的作品而言,要说它体现了房信个人心境变化、对《荣花梦》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显然言过其实。

结 语

通过对上述九种早期“邯郸梦”亚型草双纸的考察,可以发现:(1)如“唐人梦”“浮世梦”“串烧梦”“风流梦”“青楼梦”“四季梦”“山桃梦”“槐穴梦”“仙窟梦”等,江户时期早期“邯郸梦”亚型故事(或类“邯郸梦”亚型故事)已然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形态、求变多样的趣旨;(2)创作上采用了套用歌舞伎及净琉璃等作品、杂糅民间传说及神怪故事、运用日本经典古典文学、适配地区四时风俗、简化草子文学作品等多种创作手法;(3)趣旨上逐渐融入青少年通俗读物范畴外的、反映当时享乐主义时代风气的内容;(4)混杂其他梦游类故事、梦象叙事结构包裹其他故事等情况,使前人对“邯郸梦”亚型故事的甄别或有谬误之处。

上文的梳理不仅对日本江户时代早期草双纸中“邯郸梦”的改写做出了更为细致全面的阐释,同时也有助于理解此后的30年,即黄表纸盛行时期“邯郸梦”热的产生。正因有了早期“邯郸梦”亚型故事草双纸多样的形式趣味、自由的创作手法、应时多变的内容,黄表纸《荣花梦》的问世才能水到渠成。此后30年经久不衰的“邯郸梦”亚型故事创作,虽然大抵以《荣花梦》为蓝本,但仍不乏与早期这九种草双纸存在关联的内容。如房信于安永五年(1776)所作黄表纸《金金仙人通言》,虽由题名可知附会《荣花梦》之意,但其中也有如久米仙人、铁拐仙人等与上述早期草双纸类似之处。又如丰里舟于天明三年(1783)所作黄表纸《八景卯来世能梦》,附会了近江八景、描绘了江户四时风情,与上述描绘近畿地区“四季梦”的情节异曲同工。

此外,通过本文的梳理可知,作为今后的课题,在考虑中国的“邯郸梦”在日本江户时期乃至近代以前的流播情况,探查其如何被改写、如何深入日本文化等问题时,不仅须对江户早期的草双纸文本,还必须对江户时期的歌舞伎、净琉璃等戏曲,乃至假名草子、浮世草子、洒落本等进行更全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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