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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涉藏考察述论

2022-01-01杨黎浩

青藏高原论坛 2021年4期
关键词:顾颉刚民族

杨黎浩

(西藏民族大学,陕西 咸阳 712082)

顾颉刚(1893—1980年),江苏苏州人,原名诵坤,字铭坚,号颉刚,中国近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民俗学家、社会活动家。顾颉刚在历史学、民俗学等领域成就卓越,此外,受民国时期日益严重的边疆与民族危机的影响,也十分重视边疆与民族问题。除了创办社团、编印刊物、组织调查等之外,还曾多次亲自前往边疆民族地区考察。1937年9月至1938年9月前往西北甘青地区考察,是他历次考察中时间最长、调查最为详实的一次,也是对他学术研究产生重大影响的一次,“转思以一素不接触现实之人,竟得作此壮游,跋涉于河、湟、洮、渭之间,识其百余年来所以动乱之故,而献其曲突徙薪之谋,则所失固多,亦未尝无得。在我平淡之生命史中激荡此拍岸波澜,实为最可纪念之章矣!”[1]对于顾颉刚西北考察,以往研究成果较多①,然而多以西北整体进行分析,没有对其甘青藏族社会考察加以区分和重视。本文拟在此问题上做一尝试,希冀对藏学研究有所助益。

一、顾颉刚甘青藏族社会考察经过

顾颉刚先生早年从事古史研究,后由古史而延伸至古代地理沿革乃至民族史、边疆史。“九·一八事变”尤其是“热河事变”后,顾颉刚意识到边疆民族问题的严重性,开始关注边疆民族问题。在至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间的数年中,顾颉刚在边疆民族问题方面的思考与活动日渐增多。就考察方面言,有1934年4月6日—16日,赴包头、绥远②、云冈、下花园等地考察[2];1934年7—8月间赴平绥铁路一线河北、山西绥远考察,因此次考察“才知道边疆问题的严重”[3];1937年6月28日,本打算参加西北移垦促进会组织的西北考察团活动,前往绥远、宁夏等地考察,因病未能成行。

在前往甘青藏族社会考察前,顾颉刚通过各种途径,对藏地情形有所了解。如1936年下半年到1937年上半年,在燕京大学边疆问题研究会上,听取过唐柯三、白宝瑾、郑允明、段克兴、孙绳武等演讲西北(或西藏)问题。而顾颉刚亲身前往西北甘青地区调查,则得益于与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的联系。1937年4月12日,该会总干事杭立武到北平访顾颉刚,商讨补助西北教育事宜,“集合北平方面关心西北之人士,共同讨论”[4]。“七七事变”之后不久,顾颉刚因之前创办通俗读物编刊社,宣传民族意识、抗日思想,遭到日人嫉恨,预谋加害,于是在北平、归绥交接工作之后,辗转返回家乡苏州。8月21日和30日,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两次来电,嘱往甘、青、宁三省考察教育,作补助教育经费之设计。9月1日抵达南京后,董事会聘其为补助西北教育设计委员[5],并安排其与戴乐仁(J.B.Tayler,英国人)、陶孟和、王文俊三位同赴西北考察,预定考察日期三个月。经过一番前期准备及旅途颠簸之后,1937年9月29日,顾颉刚与王文俊自西安同飞兰州,与戴乐仁、陶孟和相唔,开始西北考察之旅。至次年9月9日,顾颉刚离开兰州到达西安,结束考察,“实则西北之行,起以九月,止亦以九月。”[6]考察活动凡经过兰州、西宁、渭源等19个县、市、设治局。考察前期及中期,顾颉刚等主要在兰州、西宁、临洮,以及渭源等地进行调查、培训;直至1938年5月2日至9月9日间,顾颉刚利用较多闲暇时间,着重考察了藏、回等民族聚居区,直至离开西北。在此之前,顾颉刚就逐步对藏族社会产生兴趣,如在1938年3月14日致函杭立武的信中云:“临潭、卓尼一带,汉、回、藏三族杂处,拟俟天暖后前往考察,现在则高山积雪未化,路极难行也。”[7]4月7日又致信云:“五月中莲花山雪化,擬到临潭一看番③民生活,涉及边族教育。”[8]表达了到涉藏地区实地考察的迫切愿望。至5月天气转暖,顾颉刚果如愿实现其涉藏地区之行。整个考察行程集中在5月上旬至7月下旬,计2月余,地点则主要在岷县、临潭、卓尼、黑错(今合作)、夏河等地。

5月5日,顾颉刚到达岷县,6日,派遣其属下两位青年树民、克让到当地藏民所居地调查,期两日归,“予本欲与树民等同行,牵于人事,末能也。”[9]5月10日,到达临潭新城,这里原为汉、藏、回杂居之地,顾颉刚在此遇到卓尼禅定寺宋堪布,并赴其主寺阎家寺参观。5月18日,顾颉刚前往卓尼,入禅定寺。19日,在宋堪布引导下,参观了禅定寺,同时见到已故杨土司④遗孀及子嗣,对卓尼地区政教系统所有了解。20日,宋堪布邀请顾颉刚向全寺庙发表演讲。其后,顾颉刚前往小学演讲,因小学学生多为藏民族,顾氏的演讲“以历史事实融和国族,实为此时代之迫切需求,而予发其喤引,度必有以激起其同情。”[10]5月21日,在由卓尼返回临潭途中,遇到当地两位小土司昝、杨二氏来迎。返回临潭新城后,“集合当地官绅及教育界十四人……(拟)设立职业学校一所,先办畜牧兽医科,汉、回、番学生兼收。”[11]后顾颉刚再次前往卓尼,对卓尼留下良好印象,并“拟留树民居此,作番地之长期调查,予则俟他日之再来。”[12]6月7日—16日,顾颉刚在临潭旧城活动,结识长期在番地经商的商人,“与谈南番(即果洛)大势”[13],对其中情形了解甚详。6月17—22日,顾颉刚由临潭而至黑错(即今之合作),受到当地民众及黑错寺(合作寺)锁藏佛之欢迎及招待,并到各处参观游历,如参观著名的九层楼(即米拉日巴佛阁)等。6月22日,顾颉刚离开黑错前往夏河,在夏河停留约20余日,其后离开藏地。夏河为甘青藏族文化胜地,顾在此进行了广泛考察,接触了众多当地政教领袖,如拉卜楞保安司令黄正清(五世嘉木样活佛之兄)、拉卜楞香错(即相佐或襄佐)黄正本、五世嘉木样活佛、拉卜楞施主河南亲王等;访问了众多地方,如拉卜楞寺、甘坪寺(此寺黄教与红教杂糅)、白石崖寺、祖亥寺、尕庙沟、天葬场及火葬场等;参观藏民文化促进会、拉卜楞小学等机构,并发表演讲;参加夏河各界“七七”抗战建国纪念会,作《祭阵亡将士文》;此外,顾颉刚还探访草地牧民、接待朝觐藏民、游览街道市集、观看藏戏歌舞等,对当地藏民的教育、宗教、生计、婚姻、民居、饮食、服饰、风俗等无不详细考察。

在甘青考察期间,顾颉刚还接洽一些地方学者,“求文献于陇右,必数三君焉,曰慕先生少堂,张先生鸿汀,邓先生德舆。”[14]邓德舆,籍循化,清末进士,精通藏文,通于佛学,著述颇丰,然已不幸去世。顾颉刚此次得与张鸿汀、慕少堂相晤。张鸿汀,籍临洮,修有《甘肃通志》;慕少堂,清末举人,曾任甘肃省议会议长,著有《甘青宁历代大事记》二十六卷。除此三人外,还曾于1938年5月29日接待来访的高凤西⑤,并为其《五风苑汉藏字典》做序言九百言。[15]顾颉刚还在考察之余阅读甘青社会相关文献,如康熙年间《岷州志》,“此志为吾乡汪元絅所修,元絅……任岷州抚民同知十余年;其书实地取材,颇详于番族,是有识者也。”[16]清乾隆年间吴鼎新修《皋兰县志》;清同治年间寅康等修杨笃纂《西宁新志》;清人陈辉山所著《味雪诗存》原稿;清末民初康敷熔所作《青海调查纪略》⑥;清末张彦笃主修、包永昌纂修之《洮州厅志》;时人著作如刘文海《西行见闻记》、庄泽宣《陇蜀之游》、顾执中及陆诒《到青海去》、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等。

二、顾颉刚对甘青藏族社会之观感

如前所述,此次考察是顾氏第一次实地踏入藏族地区,他凭借着学者的敏锐感以及强烈的使命感,“在临潭、夏河、临夏、青海等地均深入藏民与回民地区,亲身体验其生活情况”[17],通过长期的观察、调查,对藏族社会一般情况如教育、政治、宗教有深入的认识与思考。

(一)教育

在深入甘青藏族地区考察前,顾颉刚曾参观过西宁的几所蒙藏学校,如1937年10月26日下午,参观了蒙藏师范、蒙藏小学校。10月30日下午,参观了西门外中央政治分校附设之西宁蒙藏学校。省会的民族教育因地方领导的支持,尚且可观,但基层地区情况则较为复杂。当时新旧文化变动剧烈,新文化固然影响边地,但其旧有文化仍有强大基础,如顾颉刚所言,“喇嘛是藏文化的代表者,他们要维持宗教,同时也要享受生活,在维持宗教时固然该排斥新来文化,而在享受生活时却又很自然的吸收了新来文化。”[18]这里的新来文化主要指“新式教育”,对此问题的态度与各地政教领袖密切相关。

1938年6月19日,顾颉刚到达黑错寺(合作寺),寺中锁藏活佛思想相对开明,曾对在寺院举办新式教育表示感兴趣,但是“盖寺中实权握于香错(总管),渠(锁藏佛)只有宣教权而无事务权,未敢冒昧倡议(办学之事)耳。改革之难,有如是者。”[19]更有甚者,传统势力还影响到当地国民教育,6月22日顾至夏河卡加乡参观当地小学时,校长泣诉上述黑错寺香错喇嘛等阻挠学校办学,“此间喇嘛深知新式教育发达则子弟出家者必日少,将危及寺院前途,故频施打,学生之穿制服者恒夺而撕之,上出斫柴,又遭鞭扑。 ”[20]

而有些地方政教领袖反而极为重视新式教育,如前述之禅定寺宋堪布,因“深感喇嘛不通汉文之不便,久欲在庙中设立半日学校,使喇嘛半日诵经,半日读书”,于是邀请顾颉刚到寺演讲,以开导喇嘛、制造声势。顾颉刚也极为赞成,“喇嘛既识汉文,具有现代知识,将来再由彼辈教育番民,番民皆惟喇嘛之命是听者,改造其思想生活自必顺利。”[21]并在考察结束后,还特意为此事向上级申请资助⑦。其后结果如顾颉刚所愿,1939年3月,宋堪布创办卓尼禅定寺喇嘛半日学校,1942年7月更名为“甘肃卓尼喇嘛教义国文讲习所”。

重视新式教育的还有拉卜楞保安司令黄正清。6月22日,顾颉刚至拉卜楞时,与之谈教育,得知其曾历平、津、沪、杭、汉诸地,又曾在兰州教藏文,思想开通,为给藏民推广现代教育,特创立藏民文化促进会,又立藏民小学读汉、藏文字,且免收学费。虽然如此,当地藏民受传统宗教影响太深,对遣送子弟就读新学仍较排斥[22]。

尽管存在阻力,顾颉刚对当地藏族教育仍然较为乐观,“番民性情宽大,易于接受外来文化”,只需循序渐进、方法得当,“使之认识现代文化熏陶之者既久,彼等自能认识学校教育之重要,五年十年之后再来办学校,自可无扦格之虞矣。”[23]

(二)政治

考察期间,顾颉刚接触过岷县、临潭、卓尼、合作、夏河(拉卜楞)等地不少地方政教首领,如属于寺院集团的拉卜楞黄正清、禅定寺宋堪布,属于土司系统的卓尼土司、陌务五旗土官、临潭昝、杨土司、渭源赵土司等。这一时期,正是国民政府明令废除土司制度后不久⑧,土司(以及寺院集团)与流官(地方政府)之间的关系尤为顾颉刚所注意。

卓尼地区一直被杨土司管辖,“杨土司肇封于明永乐时……管番人二百三十四族,把守隘口二十三处,其辖地直至四川松潘,盖甘省最大之土官也。”[24]后因杨积庆被害,省府立卓尼设治局。虽然建立设治局,但杨氏所遗之二子,仍然依照惯例一治民、一治僧,长子任保安司令,次子为呼图克图。且设治局与杨土司势力相争、各不相让,“因设治局之政治压迫,渐渐引起番民之团结抵抗,而(设治局)吴局长尤独行其是,前途荆棘,非国家之利。”[25]显示国家力量进入民族地方时的艰难境地。顾颉刚为此还曾致信甘肃民政厅长,分析其中情形,“惟杨氏封建势力已有五六百年之历史,根深蒂固,有不易一时改进者。而番民又向来不受教育,只认识个人,不知有政府与国家,虽使之成现代国民,与汉人同样治理,实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到。”[26]还曾为此事分别与宋堪布、吴局长相谈,希望加以调和。在临潭时,顾颉刚也了解到,“(临潭)县长……为言临潭番地等于放弃,县府中实当增设第三科,掌理番民之事,以推进中央教化。”[27]表明流官统治在某些地方有名无实。

相比较而言,临潭另外两家地方势力昝、杨土司,在改土归流上则较为顺利,“(昝、杨)二家职均百户,辖地寡少,而杨土司尤甚,昝三百户,杨五十馀户;以其与卓尼杨士司强弱悬殊,故称之曰小杨土司。政府废土司后,畀昝氏以区长,杨氏则一保长耳。”[28]这与顾颉刚此前经过的岷县较为相似,“此间(岷县)番境本有国师一人,士司三人,头目二人,僧纲一人,今岩昌赵土司尚有实力,省改府畀以参议名义,月俸八十元,抗战后亦停发矣。”[29]改土归流顺利与否,与土司势力大小存在一定关系。此外,有些土司思想开明,自觉顺应时代潮流,如渭源赵土司,“保安队长赵天一君……原承袭此间土司,自废此制,改任队长,而当地人则仍‘赵土司’之称而不变。”[30]

另一政教中心拉卜楞地区,1927年由青海划入甘肃,建立拉卜楞设治局。1928年改为夏河县。虽然拉卜楞寺院集团影响仍然较大,“拉卜楞寺的教权范围远比夏河县大”[31],但其政教上层努力维持与中央关系、增进民众对中央感情。如在1938年7月7日,夏河各界举行“七七”抗战建国纪念会,顾颉刚受邀参加并作《祭阵亡将士文》。即使在平日,“司令对于训练民众,宣传抗战,皆极意行之。司令部中有电台,又有广播器,每日得抗战消息即以藏文书之,粘贴寺院壁上,故喇嘛皆知时事。”[32]

(三)宗教

藏传佛教在藏族社会有着巨大的影响力,甚至波及其他民族。早在1925年,九世班禅入京时,顾颉刚即注意到“以班禅到京,蒙古人来朝拜者甚多,由西直门入城者踵相接。此固迷信,然民族团结即可以此为基,故作文投入《猛进》,是为予注意边疆问题之始。”[33]此次实地考察,顾氏对藏地宗教影响社会之大,更有切身体会。“闻前年班禅抵此,蒙、番皆罄其所有以献,家资既尽,无以卒岁,是冬匪氛遂大炽,拉卜楞人民不敢作郊外行。以诚笃始而以劫杀终,此居内地者所万想不到者矣……”[34]因宗教奉献而导致家贫,进而沦落到以劫掠为业,这种悖论令内地人士不解。

藏民对于宗教的热情,对于寺庙的奉献,并非仅对班禅大师而言,可谓处处皆然,各处寺庙,莫不如此。“蒙、藏人家之财产最后皆集中于寺院,故寺院之富可以敌国……但有收入而无消耗,故其富力得随岁月以激增,况又有喇嘛之为寺院经商者,放利息者,安得不在荒漠无垠之草地中特起金光夺目之殿廷乎!”[35]典型者如塔尔寺,“本专辖境二百余里,大于西宁一县,所收农产极多。僧人凡三千余,长廊列院,仿佛一大学也。”[36]以及拉卜楞寺,“上山望拉寺全景。此寺区域大于北平皇宫,其璀璨亦逾予皇宫,金银珠宝之饰尤较皇宫为甚,殊有黄金铺地之概。盖二百数十年来安多区蒙、番民之财富尽流潴于此矣。”[37]卓尼禅定寺,“今其所辖有内寺九,外寺十八,小寺七于余,所统制之喇嘛殆五千人,势力不可忽也。”[38]除了寺庙的宏伟之外,佛教对藏族人民的影响也至为深远,如前述部分地区对新式教育的排斥即是一例;其他方面同样如此,“遂致全部生活悉受宗教之支配。”[39]当地民众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模式等莫不受宗教影响。

当然,顾氏也因调查之故,对藏传佛教的文化及教育逐渐了解,并在某些方面给予正面评价,“刚未到番地时总以为番民尚保持其蛮野之习惯,未受文化之陶冶,及亲涉其地,见其平民彬彬有礼貌,亦无赤贫之家,其寺院则精美弘伟,逾于皇宫,其喇嘛则埋头治学,献其全生命于经典,为之矍然以惊,皇然以惭。”[40]表现出学者的客观执中。

三、涉藏考察对顾颉刚学术之影响

自甘青藏地返回之后,顾颉刚很长时间内仍然思考边疆民族问题,产生许多理论建树,如提出较为著名的“中华民族是一个”观点,影响深远。实际上,这些理论和思考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逐步建构的过程,顾颉刚在甘青藏族社会的考察,尤其是对外人图藏及民族关系的了解,给予其理论建构以持久的启发和影响。

(一)外人图藏

前往甘青前,顾颉刚就警惕外人觊觎西藏。1936年接受访问时曾谈到:“当前的问题很多,绥远固然危急,但新疆、西藏等问题,又何尝可以忽视,所以边疆问题的研究不可稍缓。”[41]由日寇侵略绥远来看,这里的“问题”显然是指外人(如英俄日等)对边疆的侵略企图。作为史学家,顾颉刚对帝国主义侵略我国边疆(包括西藏)的历史十分熟稔,调查期间还曾向当地人十分详细地介绍英国侵藏历史及所谓“大西藏国”计划[42]。此次调查中对现实的外人图藏更是有切身体会:“读前县长龚子英君《辟河曲为特别区议》,知龚氏得英人所绘《土伯特地图》,将青海大半部、甘肃西部、四川云南之西北部尽列其中,大惧其将与日人并吞吾东北而将热河划入其势力范围者无异。”[43]考察结束后,顾颉刚多次向内地学界及民众揭示外人图藏的企图:“某国人从印度进窥西藏,现在西藏已在其势力支配下了,更进而经略西康、青海、甘肃、新疆等省,凡是藏民所居住的地方,他们正图划组织所谓‘大西藏国’阴谋,一旦发动,其影响必定要大于‘满洲国’数倍。”[44]另外,顾氏在考察期间还特别注意传教士问题,“在番民住居的地域,耶稣教徒很多。差不多的村庄,都有他们的教堂,更勿论县城。”[45]顾颉刚与这些传教士接触颇多,日记中多有所载,他怀疑他们是否仅仅意在传教,“邻邦人士久下功夫……其督教会,既不立学校又不办医院,问教士来华已十余年、廿余年,问教徒则一县中仅十余人、廿余人。”[46]传教而不追求效果,是否别有他意?是否是外人侵藏的掩护或先导?“几十年来,某国教士在那边努力活动,想即在求这所谓‘大西藏国’的出现吧?”[47]

(二)民族关系

顾颉刚在考察中对于民族关系(主要为回藏汉蒙关系)十分重视。在这些民族关系中有好的一面,如在拉卜楞地区,因为政教领袖的开明,民族关系融洽。“(6月24日)到(拉卜楞)街市散步,颇繁盛,汉、回、番人俱有,各服其衣冠,各度其生活,虽语言习惯颇有差池而无损于情感之融洽;此黄司令高瞻远瞩之功也。”[48]“下午到(拉卜楞)藏民小学参观。此间汉人小学中有藏人、藏人小学中亦有汉人,可见两族之融和。”[49]但是,甘青藏族社会民族之间关系也有较为脆弱的一面,这一点在考察日记中多有论述,甚至有民众为解决民族之间旧有矛盾,而找顾颉刚伸冤者[50]。即便是考察结束数年之后,顾颉刚对此仍然记忆犹新,“抗战发生的那一年,我到甘肃、青海一带走了一趟,目击当地汉人、蒙人、回回、番子(藏)相处的情形,方才觉得我们的边疆问题,不但是受外国人侵略的问题,而且是一个自己内部的问题。那白骨塔、万人塚,惨然屹立着,暗暗说出了我们边疆人民同室操戈之烈,看了实在痛心!”[51]这种民族间的隔阂与冲突,不仅程度深,而且时间久。“汉、回、番的相处,自从乾隆间以至民国十八年,屡屡阀问题。”[52]给各族人民带来深重苦难。这种错综复杂的民族关系,导致各民族之间隔阂丛生,自然难以形成彼此之间正常的了解和互动,难以产生相互之间的认同和融合,也难以形成更大更广泛的共同体。“西北的人民因为他们有这许多派别,有这许多隔阂,所以只知道有教派,反而不知道他们是中华民国的公民,这真是太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个问题了。”[53]这种一盘散沙甚至互相仇视的局面,一旦为上述外部势力(尤其是近来之日本)所挑拨和利用,确有步伪“满洲国”之后尘,出现所谓“回回国”“大元国”“大西藏国”的隐忧。

正是上述边疆民族地区内忧(民族关系)外患(外人图边)的危险局面和紧迫形势,进一步刺激顾颉刚在结束甘青之旅后的一段时间,致力于深入思考边疆民族问题,认为要解决错综复杂的边疆民族问题,必先有一种理论建设。这种理论建设蕴涵了对种族、文化、民族以及“中华民族”等重要命题的思考,并最终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观点。而在此理论建设过程中,甘青考察包括藏族社会考察,都为其提供了不少的论据支持。

在种族问题上,顾颉刚认为“‘种族’是race的译名,指具有相同的血统和语言的人们而言,是自然造成的。”[54]不同种族长期交往和互动,必然发生融合。顾颉刚精于历史,对群体互动历史十分熟悉,认为“汉、回、藏仍非三个民族。全中国的人民,血统上早经几次的大混合,而成为一个种族了。”[55]“汉人体质中已有不少的蒙、藏、缠回(即维吾尔族)的血液,现在的蒙、藏、缠回也正日在同化的过程之中;将来交通方便往来频繁以后,必有完全同化的一天。”[56]因此,种族不能用来划分群体,反而是促进融合的因素;在民族问题上,顾颉刚认为“有共同的历史背景、生活方式,而又有团结一致的民族情绪的集团,叫做‘民族’。”[57]顾颉刚起初对“民族”一词并不排斥,只是到九一八事变以后,伪满洲国在伪“民族自决”的口号下成立,才使他警惕起来。[58]这种“民族自决”在内部民族关系尚且较为脆弱的情况下,极易受到外部势力利用。“这次我到甘肃西部去,有一个农人说,我们地方上,回、汉、番三教的人都有,这话就很对。但我们知识份子却常说汉民族、回民族……,因有了这种错误,直到现在我国还只有统一之名而无其实。”[59]因此反对(或至少慎重)使用“民族”一词;种族既容易混同,而民族一词又隐含“民族自决”,则文化或可用来“文化”区分不同群体。考察中,他接触到蒙藏汉回等群体,注意到其不同宗教信仰,即回、汉、番“三教”,于是即以此认为,“中国并非五族乃是三个文化集团:就是汉文化集团(内包括满文化),藏文化集团(内包括蒙文化),回文化集团(内包括有汉⑨、回文化)。”[60]这一主张是此次甘青考察的直接理论成果。当然,顾颉刚也注意到,文化的界限十分模糊,经常发生改变和融合,例如他谈到西北孔子后裔时,“走到甘肃,听说永靖县的孔家都做了回回;走到青海,又听说贵德县的孔家都做了番子(藏民)。”[61]无论“种族”“民族”“文化”都是区分群体的,但是顾颉刚的落脚点显然不在此。在外敌入侵、内乱频仍的大背景下,国家的统一和民族的团结更利于消弭纷争、一致对外,“断不能说是分为几种族,更不能称为几个民族,因为同处一个国家的人民,区分之为几个民族,实在太荒謬了。”[62]因此要将“同处一个国家的人民”融合为“一个”,于是顾颉刚便大声疾呼,“我们从今以后要绝对郑重使用‘民族’二字,我们对内没有什么民族之分,对外只有一个中华民族!”[63]

除理论建树外,顾颉刚还在边疆建设与开发方面提出诸多建议和意见,边疆与内地是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边疆建设和开发必然对促进民族团结、边疆发展、国家统一有所助益,也有助于增强“中华民族是一个”意识。顾颉刚的建议和意见多见于《补助西北教育设计报告书》《对于陇西回番教育之意见》《答李鸿音先生讨论研究边疆工作书》《切实推进边政案》《对于甘肃教育之我见》《西北建设问题与科学化运动》《考察西北后的感想》《经营边疆的基本工作》,而最为详细全面的则为《中国边疆问题及其对策》一文,文中列举九大措施,大多都受到甘青藏地之行的启发,如:(一)训练调查人才。谈到英人在西藏、西康、青海的调查等,反衬我国边疆工作之不足;(二)发展交通。谈到英人深入我国西藏乃是借助于交通之便利,反观我国甘青藏族地区交通不便,当地物产不能运出之痛;(三)振兴实业。“川、康、甘、青间的森林有很多还是原始森林,因此番地里的庙宇住宅,用的大木材太真了”,其他还有牛皮羊毛,各种矿产等,有待开发利用;(四)清除疾病,如甘青边地梅毒之盛行,且“他们生病后总是请喇嘛或端公来念经”,现代医学在当地影响甚微;(五)普及教育。以拉卜楞寺为例,赞叹其传统宗教教育之繁盛,但“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做学问,只走古代的路,不免忽略了近代的新知。”(六)公平交易。藏地无论一般藏民还是藏族土司,都喜爱内地商品,但“他们得到这些外来的商品,无疑曾付了很大的代价;”买卖不公,不仅使边民经济受损,也影响汉藏感情;(七)清除外国传教士。此点已如前述。顾氏进一步提到,“边疆人民如果信仰基督教,我们该请中国籍的基督徒去传教,我们要收回传教权,我们要取消依托宗教为护符的政治性的机构”,极富见地;(八)内地与边疆的文化交流。此处谈到沟通内地与边疆文化的两项具体做法:编一部涵盖各民族的《中国通史》、把各教的教义编成读本以求相互了解。这两项自然也包含藏族历史及藏传佛教;(九)通婚。顾氏认为“我们要使现代文化在边地生根,要使中华民国真实得到统一,没有一点隔阂,通婚是最切实的方法。”其下属刘克让与藏女翠琅错的婚事,令他印象深刻,因之,“好在边地的宗教也就是内地的宗教,到边地服务的青年各就同宗教间寻求配偶,又有何不可呢?”[64]

综上所述,顾颉刚先生在边疆民族危急之时,远赴西北甘青地区,开启考察之旅。在对藏族地区为时2月余的集中考察之中,对藏族社会教育、政治、宗教等一般情况皆有了解,对其中外人图藏阴谋及当地民族关系极为重视,这些进一步启发了他对边疆民族问题的思考,为其后续构建“中华民族是一个”理论提供了一些必要素材。“中华民族是一个”理论的提出,为抗战时期民族团结、国家统一提出理论支持和情感支撑,具有重大意义;还承上启下,进一步启发了后续“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也是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构筑共有精神家园的重要历史资源和思想财富。

注释:

①参见王煦华:《顾颉刚先生在西北——纪念顾颉刚先生诞生一百周年》,《史学史研究》1993年第2期。牛继清:《实地考察与顾颉刚的学术研究》,《史学史研究》2003年第3期。王希隆,付军:《顾颉刚先生在西北》,《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4期。周励恒:《西北民族考察与顾颉刚的学术研究》,《民族研究》2013年第6期。赵梅春:《西北考察与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理论的建构》,《青海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杨红伟:《西北考察与顾颉刚的民族思想》,《江汉论坛》2019年第4期。王雪:《民众教育:抗战时期知识分子关注边疆问题的着眼点——以顾颉刚的西北民族考察活动为例》,《档案》2020年第8期。汪受宽:《顾颉刚先生1937—1938年在甘肃》,《顾颉刚先生学行录》,第233-241页。景凯旋:《顾颉刚民族与边疆思想述评》,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

②绥远省为今之内蒙古自治区中部、南部地区,省会归绥(今呼和浩特市)。

③对于“番”之称谓问题,顾颉刚先生曾经谈到,甘青一带原为羌人,吐蕃强盛后,此地羌人成为吐蕃国人,就被汉人称为“番子”,所以“番子的‘番’就是吐蕃的‘蕃’,並不曾含有褒贬的意义。”后来因为藏传佛教的影响,“生活全为西藏所同化,所以到现在称为‘藏民’是名副其实了。”参见:顾颉刚:《拉卜楞一撇》、《宝树园文存》(卷四)、《中华书局》,第386页。由此可见,顾颉刚先生使用“番”等称谓,并不含贬义,因此文中一般均予保留,不作变更。另在有些地方,顾颉刚也用“藏”代替“番”。

④此处杨土司即为卓尼第19代土司杨积庆。卓尼藏区向为杨土司管辖,历时530多年。1935—1936年间,红军长征途经卓尼等地,杨积庆两次为红军放粮,引起国民党不满。1937年8月25日甘肃地方军阀鲁大昌派人潜入杨土司住地博峪,利用杨部内部矛盾,发动兵变,将杨土司等人杀害,史称“博峪事变”。

⑤高凤西(1892—1942年),字竹岗,藏名钦饶加措,号碧云山人,甘肃省临潭县羊化村(后属卓尼县纳浪乡)人,民国时期当地知名教育人士,著有《五凤苑汉藏字典》。

⑥顾颉刚在《西北考察日记》中记为“《青海调查纪略》”,而在其读书笔记中则记为“《青海调查事略》”,参见顾颉刚:《顾颉刚读书笔记》(卷四),中华书局,2011年,第27页。

⑦顾颉刚曾记载,“9月26日,到(重庆)教育部与蒙藏教育司顾司长荫亭洽商补助卓尼禅定寺办半日学校计划。禅定寺所属有十七寺,阎家寺等四寺亦受宋堪布管辖,若赖教部之力,令其各选小喇嘛入校读书,其潜移默化之效必伟。”参见顾颉刚:《西北考察日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60页。

⑧1931年8月,国民政府行政院第34次国务会议通过“明令撤销土司”一案,并呈准国民政府“改土归流”。

⑨顾颉刚认为回人中汉人血统占主要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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