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藤上的弥勒佛
2022-01-01陈昌恒
陈昌恒
芒种那天,母亲一大早就在鹰山脚下屋旁的菜地里割草了,她要在瓜地里间种冬玉米。
朝霞把母亲镀成了金色,嫩小的草她用手拔,粗大的用镰刀割。镰刀堂哥刚帮磨过,快利无比,刀弯轻触,稍一使劲,杂草纷纷身首异处,母亲割得心欢意畅。
突然,母亲割草的节奏似是被谁叫停,有什么挡了一下,她用力一拉,“嚓”的一声。不好!她停住扯割,把杂草拢到一边,一根镰刀柄粗般的南瓜藤已被“斩首”,断藤滴水如泪。
母亲的镰刀犯错了,或者说,镰刀在母亲的操纵下铸成大错。
母亲每年都在那片自留地上种蔬菜。春夏种瓜苗、芋蒙、夏白菜、土姜;秋冬种芥菜、萝卜、冬白菜、蒜葱等。每年春种,母亲就在玉米穴里撒上南瓜子,清明就能吃到鲜嫩的瓜苗了。山村的土地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瓜苗你追我赶,密密层层,无处插脚。前一天你刚剪掉一些藤蔓,夜里一根根的又探出了头。立夏过后,母亲会选粗壮的两三蔸留下,任其四处爬行,开花结瓜。遇上好年成,南瓜多到五六十个,次货喂猪喂鸡,好货送给乡亲,给我带到县城,母亲吃的也就是三四个。她留下硕大、端庄、硬朗的那个,到农历十月初十破瓜取子,留来年播种。
小时候,母亲跟爷爷在地里锄草,不小心弄断瓜藤、红薯藤、玉米苗,怕爷爷骂,她慌乱拢起泥土,把伤残的庄稼固正或埋没,瞒过爷爷。
今天不同。
母亲沮丧地把镰刀丢到一旁,站起弓驼的身子,眯缝着眼仰望天上的太阳。她用衣袖抹着满头大汗,白发显得粗硬凌乱,汗水被揩到脸上的沟壑里。她环视疯长的瓜秧蔓,暗绿的叶子间,捉迷藏般躲着花喇叭、花蕾和落蒂的带蒂的瓜。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眼睁睁看着这些可爱的生命将慢慢枯萎,母亲心如刀绞。
立夏刚过,母亲就像当年选儿媳妇一样,在众多的瓜藤里选留了这根瓜藤,像呵护儿子一样。这几天它悄悄开了很多花,结了几个小瓜。一如往年,母亲盯着瓜儿结果的先后起名,九个孩子人人有份。如果瓜儿生得少,母亲就从大到小,叫到谁算谁。如果瓜儿生得多,她就往下起着爷爷、奶奶、爹爹和姑妈的名字。空闲时,有月亮的晚上,母亲来到瓜藤边,坐于石礅上,听花开的声音、瓜长的脚步,看瓜儿的表情。有时,她打饭来到瓜藤边,边吃边和“亲人”闲聊。如果哪个瓜半生就烂掉了,母亲会伤心好一阵子,接着重新排名。
母亲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一堵堵高墙挡住她的视线,只有蝉鸣鸟唱鸡啼声。村里的房子很高大,没有人住。很久以前,村里人声鼎沸。母亲在地里给瓜儿正位、补坐垫,妯娌们路过,或她们吃过饭后,拿着千层布鞋底,边纳着边转悠过来跟她唠嗑。有时,她在地里巡瓜,小孩路过,指着瓜数一二三……她抓起土坨“愤怒”地掷过去,大声呵责:“你个小妖精八怪来指奶奶的瓜!”小孩吓得拔腿就跑。她朝小孩挥挥手,别跑别跑,小心摔倒。小孩回头看着她说,奶奶,我错了。母亲笑着说:“以后别指着瓜了,瓜被人指就烂掉;小孩用手指蛇,指头就变成蛇头,用手指别人的脸,手就生疔。”小孩眨着眼,似懂非懂地点头。瓜成熟了,母亲收回的瓜堆满屋角,指过瓜的小孩问她:“奶奶,这瓜我指过,怎么没烂掉啊?”母亲笑嘻嘻说:“因为你认错了呗!”小孩又眨着眼,望着母亲,似懂非懂地点头。
有一次,母亲在屋里阴晒黄豆,收黄豆时,被竹垫的篾签刺进了指甲底,她刚哼一声,左邻右舍就跑来一屋人。小侄女捏着她的手指,用剪指甲刀把篾签拔了出来。
“那时候,村里热热闹闹的。”母亲自言自语,“可是,饥饿的味道满山窝。”
母亲来到堂哥家,牵着堂嫂的手来看瓜藤。堂嫂安慰她,婶啊婶,割断了就算了,我地里的瓜熟了拿给你。母亲说,我不是担心没瓜吃,我怕那么多的小生命被太阳晒死了,怎么办?
堂嫂低头不语。
母亲回到屋里,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望着“相片墙”。相片墙是亲人的相片和已经去世的爹和奶奶的身份证,还有一本用我相片做封面的《都安文艺》。两年前,母亲喊侄孙女把相片按班轮辈排列,用双面胶贴在墙上。平时,有客人来,母亲给他们介绍相片墙上的人,声甜颜开。平日里一有空,母亲就坐到床沿上,对着亲人喃喃自语。晚上睡前,她看一遍才熄灯睡觉。
“我闯了大祸,你们没一个在我身边……”母亲指着墙上的我们抱怨。
母亲马上又改口:“我知道你们忙。吃了八十二年瓜的老太婆把瓜藤割断了——早该死了!”
她拨了我的电话又挂断,犹豫了一下又再拨。跟我通话时,她不停地自责。我说:“妈啊,不就一根瓜藤吗?再说,这瓜藤的命是你给的,你又不是故意杀它。别伤心!妈,我先忙了。”听见她还在说,我有点不高兴,“妈——你数数瓜藤上结了多少瓜,回去我买瓜还你。”我挂了电话。
母亲又接着给我的爱人、弟媳、孙子,还有在外省打工的孙女们打电话。
一轮电话打完,母亲口干舌燥。她的脚踝被什么碰了一下,暖暖的痒痒的。接着,她听到“喵喵”的叫声。
蹭母亲脚踝的是陪伴她的金猫——母亲的“辽”。辽是我弟,是母亲存活的两男两女中的第二个男孩。六年前,弟弟从上林县带来一只金色母猫,它的后代一代一代陪伴着母亲。
我结婚不久就和弟弟分家。弟弟孩子小,分家时母亲和弟弟住,爹和我住。母亲五十岁时爹就去世,弟弟和弟媳把未满三岁的女孩留给母亲就出去打工。母亲为弟弟撑着家,从健步如飞到步履蹒跚。
弟弟在打工地上林县砖厂突然病逝那年,他带来的那只金猫生了第二窝四只崽。寒冬腊月,母亲在箩筐里铺上厚厚的玉米须,当猫的床铺。有一天,母猫早上出去,天黑才颤悠悠回来,吃力地爬到箩筐里给幼崽哺乳。它两眼流泪,痛苦呻吟。它在外面吃洒了气体毒药的食物中毒了,呻吟到半夜就丢下眼睛还没有睁开的幼崽走了。母亲白天把装着猫崽的箩筐放在火灶旁,给它们喂奶粉。夜晚生了一盆火炭给小猫供暖,夜里起来给它们喂两次奶。四只猫崽硬是被母亲养得活蹦乱跳,她把一只黑花公猫给堂嫂养,留下一只毛色和它的母亲一样的小母猫,让它们传宗接代,还有两只分给远一点的亲戚。从那时候开始,陪伴母亲的这只金猫便是她心里的弟弟。
十二年前我调到县城工作,丢下母亲独守山村。她来县城看我,住不了几天就说腰酸背痛要回家,她放心不下她的“辽”。
看着脚边的金猫,母亲突发奇想:四只猫崽我都救活了,何不救救瓜藤?
母亲顾不上煮饭吃,她来到菜地里,坐在地上,把被割断的瓜藤粘连到一起。她摘了一片春玉米叶子,像医生给伤者包扎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瓜藤黏合处缠起来、绑好,抠开一个浅穴,把瓜藤轻轻摁到泥土里,抓两把泥土固好。接着,她到猪圈里打来一铲猪粪撒到瓜藤上,刨着湿润的细土盖好,再压实,盖上一层杂草。
做完这些,母亲又担心,这瓜藤怎么能“治好”呢?
母亲蹲在瓜藤边,轻轻呼唤瓜儿的名字。呼唤到“辽”时,她低头疼爱地看着坐在脚边的金猫,金猫抬起头,仰望她的脸。慢慢地,从母亲昏花的眼里流出两行热泪,滴在金猫的脸上……
那一夜母亲失眠了。迷糊中,她梦见天上的烈日明晃晃的,火焰炙烤着瓜藤,瓜藤痛苦地向她张嘴,求救的眼神令她不安。小瓜儿纷纷冒烟、颓倒。花儿哭泣,瓜藤像纵横交错的血管起火了,瓜儿满地打滚,哭声凄厉。母亲惊醒了,她大汗淋漓,拿着手电筒,来到瓜藤边,翻看它的叶子,抚摸它的藤蔓。
它墨绿如初。
母亲仰望夜空,蓝天深邃,星星眨眼,芋蒙叶子上布着一层细密的露珠……
母亲七岁时父母去世,她和爷爷相依为命。十九岁嫁给我爹,生了九个孩子,其中有四个还没有来得及起名字就夭折了,埋在鹰山脚下的竹林里。
妹妹“敏”是死去的唯一一个有名字的女孩,她两岁就像一只鹦鹉,十一个月就会走路,母亲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她四岁时发了一次高烧,村医用灯草灸错了穴位,她一夜间瘫如烂泥。每天,母亲出门干活前交代我照顾好妹妹。晚上母亲回来,先打理禽畜煮好饭,她不哭不闹,默默坐在黑地里,等母亲忙完舀饭给她吃。敏要去天堂那天,她喘着气对母亲说,妈,我口好渴……我想吃豆腐。母亲说,你病好了,妈就做豆腐给你吃!
那天傍晚,妹妹在母亲的背上闭上了眼睛。爹用椿木板钉了一副“虎牙”(三角形小棺材),让她睡在里面。五年前,弟弟又被安葬到竹林里,这是竹林接纳母亲的第六个儿女。现在,他们已经化成鸟儿、蝴蝶、蜜蜂、蜻蜓和笋虫,在竹林里追逐嬉闹,快快乐乐。
那天挂了母亲的电话后,她有几天没给我打电话。周末我回去看望她。这一次我不像往时去之前先告诉她。来到屋旁,我的眼前铺着一片绿油油的瓜藤。一进门,金猫跑过来亲昵地刮着我的鞋。母亲像一个开心的小孩,拉着我的手来到瓜藤边,高兴地说,“你看你看,我把瓜藤治好了,我把瓜藤治好了……”
我说,“妈,我早看到了!”
被割断的瓜藤还留有须根,母亲把它连接,培土浇水,精心呵护,它非但没有死掉,反而,藤蔓上的瓜该生生该长长,欢天喜地,热热闹闹。
七月十四日,回家跟母亲过中元节,看见那片瓜藤上十多个南瓜,或暴露或隐蔽在藤丛中,清一色的葫芦形,像一群打坐的弥勒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