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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看云的姿势

2022-01-01徐惠志

广西文学 2022年11期

徐惠志

1

那天我经过高中部教学楼,老板娘正在教室数钱。她肥厚的手指翻飞,弹出片片红云。粉红丝巾束着脖子和尖下巴,唇膏红亮,开合如念经。听人说,那是老板的大老婆。我盘算着还有几个学生没来报名注册,竟忘了从办公室里取回几包瓜种。我预备周末就去学校的菜地播种。暮春初夏时,蜜蜂与白蝴蝶,从不知何处飞出,穿梭于粉黄的花间,一个在教室里检查早读书声的光景。从办公室出来看见老板娘,右手提着钱箱,肩略下沉。烫过的头发蓬松如狮子。一个皮衣男随从,想来是保镖。他们一径往荷塘边上的黑色奔驰车走去。我错身取小道横穿足球场。走在路上,我想象一百万百元大钞有几斤几两,如果是硬币又有多重,手上不自觉掂了一掂几包种子。这样想时,见杨丽云的同桌小敏,站在我宿舍走廊,正伸着脖子探出头来。我快步上楼,说这位同学,你交学费也不早点呀。却得到她带来消息,她说涂老师,杨丽云让我跟你说,她这学期不来读书了。我以为她开玩笑,我说,这学期不来读书,那下学期还来不?她跺着脚说,下学期也不来了!不来了!说完咚咚咚地走下楼去,我听见手里的种子簌簌作响,如尘埃游走在声音的瀑布,无所着落。

开学了,杨丽云果然没来。我向她的同桌和同乡了解过,他们语焉不详,我把得到的片言只语整合在一块,大致是父母患病,家庭困难。再问,却都不知道她去哪了。所幸,我班只流失了一个学生,只要流失的学生不超过三人,就意味着我不会被扣工资。不幸的是,杨丽云是班上我最喜欢的学生。

联系不上人,QQ头像上的企鹅总是灰色的,好像中了毒。我只好在填报流失统计名单时,把杨丽云的名字报了上去。开学第二天我们已耳闻,部分班级流失学生严重。年级通知了,星期六要对未返校学生进行家访。其实即使学校没有要求,我也已打定主意要去一趟白马乡,争取把杨丽云找回来上课。事实上,上个学期她因为母亲生病请假,我已有预感了。

周四中午放学,我叫住班长春生和阿炳同学。

班主任,春生说,我知道你找我们干吗。其实是杨丽云不让我们跟你讲。

我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都二十一世纪了,以后本科生遍地走,不读书怎么行?

阿炳看春生欲言又止,他藏不住了,嗫嚅道:丽……丽云是去广东……打工去了。

已经去了吗?

春生说,我们也不知道,说不定去了,越迟车费就越贵。

我不愿意他们听见我叹气,只说还是去看看吧。

周五四点放学,学生作鸟兽散。此后是全体教师开会。为了尽快收齐学费,学校可费了心思。提前放假自然是其中一个办法。大校长阿鲁法咿呀咿呀地说了几句,我便在他那杂交了六七次的普通话里,听出一点形势来。根据经验,大校长的话越短,后面的事越大。他是从外地学校校长位置退休后返聘过来的,我们都笑说他是站桩式校长。他平时穿一套从不系扣子的蓝灰西装,脚穿一双白波鞋。整天窝在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鼠标嘀嘀嘀嘀,不知在搞些什么。我有次急事找他请假,进去才想起没敲门,又退出两步敲了两声。他脸红了,匆忙关掉电脑,空气中似乎还有咿咿呀呀的呻吟逃出窗外。他这个人讲话的口齿都不清楚。先是张开嘴巴,好像吸烟的人练习吐烟圈,发出A和F的音,但他又是不抽烟的,我们都没见过。据说他教数学,背后我们就都叫他阿鲁法——a。阿鲁法做了简短的开场白便坐下,露出后面相貌白净的副校长三德子。

三德子自然也是外号。这外号大概诞生于学校发生菜地纠纷之后,不知是谁先叫开了,很快便交口相传。这三德子是个厉害的角色,据说他是老板的小舅子。

三德子环顾会场。他的开场白永远是重申学校按照国家政策和教育方针办学,接着说到开学一周的工作开展。只是——有部分班级——流失学生的情况很严重,很严重!我们已经查清楚了,学校不会允许这种吃里爬外的情况。凡是有学生流失的班级,这个周末要进行家访。我们要把学生劝回来,他们逗留在家里,给家庭带来负担;流落社会,也容易给社会带来不稳定的因素。希望各位班主任从思想上高度重视学校的工作……话音刚落,会场发出了一阵躁动。我旁边的年级主任老李说,还不是那个谁,把学生卖给别的学校咯……估计又赚了一笔……可恶,连累我们……有人又说,自己作风有问题被处罚,这倒好,被辞退还趁机捞一把……真是什么人都有……难说的……三德子咳嗽两声,待会场安静,他继续说,班主任都准备一下,注意人身安全。年级主任负责在星期天下午学生回校时段加强返校路段的巡逻。

学校周边常见些头发蓬松五颜六色的杀马特,蹲在路旁,像一群火鸡在排队。为了避免学生携带学费返校遭劫,我们经常要在返校的路段巡逻。我那时刚学会开摩托,主任老李年长我几岁,他不想巡逻时,便把坐骑钥匙给我。我翻身上车,离合,油门,加速,迎着农场呼啸的风,我的头发如风吹草低,纷纷往后掠去。胸中块垒,都伴随着摩托的速度随风而逝。

2

我开着摩托的时候,会想象我父亲坐在木工凳上的姿势。

他在水泥厂下岗几年了,和我母亲住在厂里北面的红砖瓦房宿舍。厂子活着的时候,父亲和厂领导申请过几次,想多要一个房间。后来,许多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许多房间搬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发夹开了顶锁,搬了床进去,再扣上一把永固锁。

我高中毕业那年,下岗不再是报纸上的词汇,而是工人拼尽全力为国家做出的最后一点贡献。洪水期裹挟一切的激流,发生在人和机器上。树皮与草根,尘埃与垃圾,漩涡与晕头转向的鱼虾,沿着无比宽阔的河床滚滚而下。那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个假期,这不是我们的错。他情绪是灰暗的,行动上倒也没闲着,偶尔接点私活。更多的是重新拿出他的锯子斧头、墨斗推刨,一遍遍地刨出一条条散发木香的刨花。我害怕听见锋利的推刨遇到木疙瘩的尖叫,那总像是某种提醒。而这时,他重新出发,往后稍仰,再倾身往前,手臂的肌肉晃动着,冲破阻碍,像在高速开动胯下的木头摩托。那些刨花则纷纷蜷伏在他的脚下,越来越高,我有一种错觉,若非他不断做出推拉的动作,早已被木头的浪花淹没。

不知从哪天起,父亲开始给一个身材矮小的山东佬打零工。山东佬总是身穿黑T恤。他赏识我父亲,让我父亲跟他一起干,我父亲此时则表现出一种消极的乐安天命,宁愿去推刨,却连一张凳子都不做。人手不足,订单又多时,他也会蹬上自行车过去帮忙。这样一来二去,干完活便喝酒,山东佬和我父亲成了朋友。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他那蹩脚的普通话,和山东佬的卷舌音在酒后交融的奇观。两人无话不谈,回忆一去不返的时光。

山东佬住在建设银行对面的私宅。其时,建设银行大铁门紧锁,积满了水泥厂过去飘落的灰尘。我和发小从拆掉的铸造厂钻进银行宿舍,所到之处尽是拓在尘埃上的脚印。想必有不少不速之客曾经来过。

除了串银行的门,其实山东佬派的活儿我也能干,无非是捡铝渣、烧铝水。把银色的铝水从坩埚炉里舀出倒进模具,灌制球形门把手或轴承齿轮。他给我和发小十块钱一天。山东佬离开春城前,他坚持把那辆墨绿色的摩托送给我父亲。父亲推辞一番,但山东佬说,我没强留你跟我干,因为现在做啥都不容易,摩托你留着,兜客代步都行,做个纪念。我父亲颇有些朋友,有喝酒的、钓鱼打鸟的,还有打麻将的,恐怕最远的要数这个满脸川字纹的山东佬。我看见他拥抱了他的朋友,低下了头。

这辆摩托车害了他,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五一假期回去,我母亲正把陈年旧物搬出曝晒。她说,回来了啊,怎么不带女朋友回来?我说女朋友在别人家呢。我母亲说,你啊吊儿郎当,抓紧点不行吗?根据我多年的斗争经验,必须转移话题,率先发问。我一边帮她抖棉胎一边问,我爸呢?无数的尘埃飞舞在我和母亲之间。她说,别烦你爸。我说怎么了?她叹了口气,八成是去车排码头找他的车了。车是在车排码头丢的。

沿着江边走去车排码头,我父亲果然在榕树根小卖部,噼噼啪啪地打牌。站在他身后,还是别人发现的我,我叫了声爸。他应了,但没看我,手上摸来一张卡窿二筒,转手弹出去一张白板。我站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出门到坑坑洼洼的车排码头。轮渡在大桥建好后就停了。江水平静,随风泛起微浪,哐当哐当的声响踏浪而来,是船只停靠船坞检修。我踏上乱石走到沙滩,点根烟,脑子里老是想着他摸上来的二筒,如同一双黯淡茫然的眼睛。我父亲砌牢了手中的牌,只顾盯着桌面上花花绿绿的牌面。

我母亲说,车是在车排丢的,那天去钓鱼,不知怎么车就不见了。一连找了好多天,骑上自行车四处找,眼睛都发直了。我妈摇着头 ,说后来就总是打麻将,一天都不见人。她眯起眼睛,望向天空。水泥厂早就停产了,但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到不断有灰尘簌簌落下,像粗大的雨粉,覆在肩头上。

3

过了年不几天,我在家就待不住了,总想着早一点回到学校。离开那排低矮的瓦房,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我们学校的前身是春城农场的糖厂中学。糖厂1998年破产,工厂的烟囱不再冒烟,子弟学校不再招生。后来,某重点中学的领导借鸡生蛋,以名校附属中学为噱头,办起了私立学校。不久,学校转让给了现在的老板,校名也由糖厂中学改成宏运中学。宏运,是老板的汽车公司。

建校伊始,春城的私立学校还不像后来那般遍地开花,招生情况极为乐观。竞争激烈,生源开拓到隔壁县市乡镇。初中部的一个老师,就把自己镇上的小学毕业生拉来就读,人头费每人一百五十元,每年招生都挣下不少。其他老师也有样学样,想尽办法开发生源。学校为了稳住学生,避免被其他学校挖角,就搞出一个名目,叫作定位费。定位费三百块属于预收款,开收据,可用于抵扣学费。交了定位费,基本上就在本校读书了,因为事先声明定位费是不退的。招来的学生,有城市的,也有乡镇的,生源质量不算理想。城里的无心向学居多,乡镇农村的基础又太差。大部分学生都不想学习,而想学习的部分即使努力了也学不好。杨丽云的优秀就在于,她是想要学习又能学好的学生。

杨丽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睛那么美,但有一种很脆弱的东西在闪烁。那双眼睛太特别了,军训第一天我就记住了这个学生。

我和春生、阿炳约好星期六一早出发。班长春生性格稳重,他的笑更多是对我信任的感激。阿炳脸上长满青春痘,皮肤发红,咧着嘴说,顺便也去我家玩玩呗。之前我们一起去过白马乡发传单招生,白马乡距离春城一个小时的车程。

年后下过几场雨,大地承接住雨水,雾气上升。我们相伴走出学校,农场之外的远山,是个躺平肥胖的睡美人模样,新修的公路通向采石场。这时候,一大片的平原,仿佛还在懒睡。大地按捺住这股跃跃欲动的力,把雾气笼罩在一垄一垄的甘蔗地上。此时的农场还是光秃秃的,像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很快这里就要种上用于榨糖的甘蔗,周而复始,四季更迭,因而这种光秃秃里又显出一份坦荡,任撩人的春风日夜拂过,露珠闪烁。我认出远处几块隆起的白石,灰红色的水泵房。我想告诉他们俩,那有个狭长的水塘,去年深秋我看到过一只鹰,它低飞盘旋,一圈圈绕着这片甘蔗地,也绕着我。天色湛蓝,云层很厚,鹰胸脯上的羽毛泛着绿光。我枕着双臂躺在一块白石上,野地的风吹动飒飒作响的甘蔗,白云涤荡,野马般呼啸而去。我忽然记起书上的句子,什么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便觉得风自下而上,扶摇直上青云之巅。我望着那只鹰出神,仿佛它是我观照的自身。它盘旋而去,我想了想,终究没说,这是我和一只鹰的秘密。

过了小卖部,就是牛皮河。说是河,却只三五米阔,有些地方甚至不到三米。水流在夏天上涨时,哗啦啦直奔大河而去。以河为界,连接着两边的甘蔗地,竹林和其他农作物。牛皮河沿岸上种了一排簕古。簕古和人差不多高,密密丛丛,长满倒刺,像在跟自己较着什么劲。

我们坐上前往白马乡的班车,买了三人车票,每人七块钱。我让春生和阿炳坐下,他们告诉我,可能班主任去了也没用,说不定杨丽云已经去了广东。我自顾合眼补眠,将睡未睡时,却在车上将有关杨丽云的往事连成一片了。

4

班主任,你好年轻啊……班主任,你结婚了没,你是哪里人啊……班主任你是哪里毕业的……教官的哨子一响,学生们的军姿瞬间溃败,纷纷躲到桉树林子里乘凉,七嘴八舌。班主任的称呼此起彼伏,无端使人觉得有许多班主任隐伏别处。教官与学生同穿着迷彩服,仿佛《水浒传》里的绿林好汉,把帽子叠起摇出风来。学生总想从你嘴里问出几句话来,其实他们也在观察你、考验你。有经验的同事说,此时要保持距离,“万不可答应”。

闲聊之下,也是物色这个新班级班干人选的好时机。班上起码有七八人,都来自白马乡,杨丽云背靠着一棵桉树,一直没有吭声,仿佛在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注意着她,背后写满心事。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来自白马乡吗?我问她,这样便看见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肤色健康的圆脸,清爽短发。她那美丽的眼睛只一瞥而过,恍然有着惆怅,班长春生后来告诉我,她因为家里母亲旧病复发,心情抑郁。这样大而美丽的眼睛,不知看到的世界会不会更特别?这时,忽然听见一群女生连声呼救,有人晕倒了。她猛然转身站起,竟快步冲在我的前面,和别人一起把中暑的同学搀扶去校医室。我跟着前去,不由得对杨丽云刮目相看。

不知是谁,最先发现围墙东北角那一大片草垛,日晒雨淋,腐烂多年了,一股史前生物的气味。翻开来,粗如手指的粉红蛆虫扭动着滚到脚边。有人把这些沤烂了的稻草,装到轮子变形的斗车上,运到地里作为肥料。校园里开荒种菜,一时成为风气。学生也帮了我不少忙。杨丽云和同桌小敏,春生来宿舍找我时,我正在宿舍外的荒地上抽烟。他们来交伙食费,我说等一会,便看着地里的火,如行军占领高地般冲锋。这些荒地上铲掉的野草和小灌木,正是他们几个帮我干的活,暴晒了数天,一并点火烧了。浓烟滚向高处,火苗噼里啪啦地攀援在干枯蓬松的植物上,把它们吞没,把我的脸熨得紧绷。他们就站在我的身后,静静地等着火萎下去。火苗化为天边的晚霞,把我们笼罩在一片昏黄的静谧之中。

被焚烧过的泥土变得极为松脆,一锄头下去,如刀锋切入,发出“嘁嘁”之声。地上仍有些余烬,冒出白烟。班主任你真是笨手笨脚,你都不会锄地的,杨丽云说着便抢过我手中的锄头,以尖角触地,刨出一团泥,再迅速抽起,抡下,不多时便出了汗。男生见状,也接替劳作起来。此后他们常常来帮着浇水、除草。指点我种上春菜、莴苣、豌豆、茼蒿、枸杞、马铃薯。除了蔬菜,我还种了一排向日葵。有一天,宿舍灯坏了,我去报修,电工老刘说,你是那个向日葵老师吧?后来就有人开玩笑,说我是向日葵老师。

杨丽云在我们班的高光时刻,是参加学校运动会百米赛跑。

冬季运动会向来是学校一年一度的重头节目。女生不爱运动,体育课她们总往教室里跑,她们躲在电风扇下,拿书本掀开衣领,不断往里输送凉风。我拿捏不准应该派谁去时,杨丽云自觉报名参加一百米。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也许是我的眼神激起了她的自尊心,她噘起嘴巴,说初中时可是学校的短跑冠军。我说,好的,短跑冠军,尽力就好。

运动会开始的日子,正是一年中早晨薄外套、中午穿短袖的南方天气。足球场上的草已染上了霜白。在比赛前一天,我突然想到跑步比赛的运动员都是穿着钉鞋的,他们十指张开,支撑在地,脚蹬起跑器,一声预备令下,屁股抬起,随着枪声射出去。而杨丽云,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穿过钉鞋。如果没有习惯穿钉鞋去跑步,崴到脚的话怎么办呢。于是我半是询问,半是征求意见,问她要不要穿上钉鞋比赛。她踢着脚,扭着脖子,似乎我说的是佶屈聱牙的古汉语。她仍然穿着那双布鞋,我说,你就穿这双休闲鞋比赛?她的目光从地上收回来,说老师,这你就别管我了,我跑步不穿鞋的。不穿鞋的杨丽云,最终为我们班赢得了百米冠军。

5

我们一行来到白马乡。下了中巴,还要坐摩托。春生叫了朋友出来接。乡上一条直道通到底,那天是圩日,人来人往,出售土货,抓鸡抓鸭买卖菜秧都正是时候。我便想着买点水果之类。路过两边拉满红蓝白篷布的菜市场,干脆斩了一只烧鸭,切了两斤猪头肉。

阿炳说,班主任,要不要买点啤酒,说着就要去买。

我说好,我来。

买了啤酒,四处张望时,春生笑了,朝人堆里招招手。两部摩托在我们面前停下,两车主的年纪相仿,染着黄头发,面目有些呆。春生只说是老表。路过一荷塘,旧年的荷梗刺破水面。我想起暑假前一起发传单,给他们讲过汪曾祺的小说《鉴赏家》,里面有个“红花莲子白花藕”的故事,一时感慨,我的学生可能从此告别学校,而我却无能为力。摩托在村村通公路上突突突地穿行,掠过许多手腕粗的桉树,不多时便到了。

杨丽云家是一间一层半的红砖房,水泥砖围起来一个院子。角落堆放着建筑工具。杨丽云的父亲站在一棵石榴树边,像一尊风干的雕像。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羞赧地抱着他的大腿。我上前自我介绍,阿炳帮着说话,春生则利索地提了东西进去厨房。得知来意,杨父叹了气,说辛苦老师您了!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外衣的妇女快步从厨房走出,说哟,老师这么年轻啊!我说您是杨丽云同学的母亲吧?她拿手背在腰间揩了揩,把我让进客厅,坐在木沙发上。客厅里有一股药味,这是长期熬制中药才有的气味。我们坐着聊会天,她让我像在自己家一样,便出去烧水。我却有些局促,无人注意时悄悄抠去手上黏着的沙发的漆皮。厅里有张八仙桌,碗柜也是老式的,靠墙一把沾着石灰的杉木梯子,旁边是个燕子窝。春生和阿炳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便闪身不见了。

我对杨父说,丽云大好前程,应该继续回校读书才对啊。杨父说,丽云年初七就跟着村里的三姐出去了。老师,是我连累了丽云。要不是自己从工地掉下来,哎……是我连累了丽云,是我……眼里似有了一股浊泪。我不让她去的……堂姐过年从广东回来,她去串门回来就不声不响收拾东西了,拦都拦不住。他按住胸口,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问怎么这样不小心。他低着头凝神半晌,伸手去口袋摸出一盒没开过的软红梅,我先一步递上烟。对着烟雾,他偶尔咳嗽几声,在烟雾中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开着摩托车出去干活。糖厂有部分厂区卖了地,正在建楼盘。我就是在那里的工地做工。经过大转盘时,乌泱泱的人群聚集在公路上,我还以为发生了事故。大转盘被围得水泄不通,到了跟前才见一层层的人或坐或站在公路上,把过往车辆截在道路的两头。我停下车,问人才知道,糖厂卖了地,工人的安置却没落实。这些工厂的职工就出来拦公路,要求政府出面处理。我说,你们拦公路就拦公路,放我过去,我还要干活呢。一个人就问我,你去哪干活?我说,喏,前面不远就到了,我指指不远处糖厂那个工地。那些人突然很激动,就说不能让他过去,这个房地产就是吸血鬼,把我们的血汗钱榨干了。有些人也跟着应和。我不敢得罪这些人,想了想,只好把车停在路边的紫荆花树下,悄悄地走进人群。工地不远,走一下就到了。后来我听说来了几辆军车拉来武警和警犬。这些事跟我没关系,收工回来,公路是通车了,我的摩托车没了。我把眼睛都揉痛了,那棵紫荆花树下也不见我的摩托车。我以为它停在了另一棵树下,但是没有一棵树下有我的车。他费力地咳嗽了几下,就像车再一次丢掉般难过。

这时杨丽云的母亲走了进来,把茶水放在桌上,瞪了杨父一眼。她对我说,我跟丽云她爸说了,一辆破车,多少年没年审了,说不定是交警当废铁拉走了。他坚持说不是交警拖走的,是被人偷了。他不听我的,整天失魂落魄,想去把车找回来。工头有意见,骂了他几句,那天也是鬼遮眼,竟然在二楼跌下来。

我忽然想起过年在家的往事,母亲数落父亲的一番话。在那一刻,我再次感到一阵强烈的昏眩,过去水泥厂的尘埃又簌簌而下,密密麻麻像是一场寒凉的春雨,落在我的眉睫,落在我的肩头。它们没有嘴巴呼喊,而我却听见它们的声音,由细小的响动汇聚成排山倒海的呼啸,应和着巨大的滚轮,旋转着,翻滚着,从车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心悸半晌,不再听见任何声音,脑子里只剩下一片影影绰绰的白。

外头的春光正好,把一棵石榴树的叶子照耀得像一片片发白的玻璃碎片。那个六七岁的男孩撕开了光的帷幕,周身披着金色,进得门来,直要水喝。杨父望了一眼孩子,对我说,这个是最小的孩子,有时已经可以帮上忙了,丽云还有个妹妹,在读初中。我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便站起身来,走出去。

正好春生和阿炳已回来了,笑哈哈地一人捧着一条大草鱼,大草鱼扭动着银光,眼看要落地,阿炳顺势用拇指抠住鱼鳃,举了起来。班主任,班主任,我叔父听说你来了,让我到鱼塘里打两尾鱼上来。他俩又去厨房帮着打杂。我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就出去抽烟,眯起眼,听着厨房里无比生动的声音。扭断芹菜的声音,火舌咕咕舔着稻草和镬底的声音,菜刀笃笃剁着骨头和砧板的声音,掀开油钵,合上盐罐,还有生水射进镬里的咝咝声……

这餐饭是令人难忘的。杨父还不能喝酒,他说老师啊,他欲言又止,我连忙摆手,希望他别说了。我们吃着白斩鸡、大草鱼、酸糟辣椒。青岛啤酒已经不冰了,起初春生和阿炳还小心翼翼,不好意思。我说你们怕喝醉了呀,说完这句话,我认为如果是杨丽云在,这就是她会说出的话。现在,也许她正在服装厂里加班。那个三姐带她去了东莞一间服装厂,具体做什么,连杨父也说不清楚。春生和阿炳笑眯眯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和两个学生喝光了一打啤酒。那时我们都酒足饭饱,时间也不早了。也许是酒力发作,我看着杨父略有些佝偻的脊背,常年在工地劳作的肤色,心中升起一股悲哀。该向主人告辞了,杨母递给我们一人一个红包,说是初次上门,讨个吉利。我连声感谢,跨上摩托车叫他们赶紧出发。在路上,我摸了摸口袋。刚才我把身上仅剩的三百块钱压在碗底了。想起我的学生杨丽云,仿佛正独自坐在教室的中间,她那双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我。

6

杨丽云就这样消失在我们中间。关于杨丽云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她嘲笑我不会锄地,而一把抢过我的锄头弯腰干活的身影。我别过脸,看向农场过去栽种在围墙边的一排尤加利树。尤加利树在暮晚的秋光中,轻拂着淡紫的色调。干爽的草木香味一阵阵送来。她锄地累了时,脚踩着锄头,脸上慢慢升起一轮红晕,出神地看着远山。

她把下巴压在木柄上,说老师,你为什么要种菜?我讨厌种菜。

我说你为什么讨厌种菜?

她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想了想,也许只是因为大家都在这块地上开垦吧。

就在这时她说出了那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她说,世界在变,我要变得更快才能跟上世界的脚步。我莫名其妙,说你想什么呢。她把下巴抬起来,说,算了,说你也不会懂的。

我说,好吧,不说就不说。十几岁少女的心思,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后来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我。信里说:

班主任:

您好,我听说您开学时去了我家。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不敢告诉您,我让同桌小敏和您说。她说你们去了我家。

我堂姐年后就带我下东莞了,主管说我年龄太小,我堂姐求了很久,才答应我留下。后来堂姐说,主管只不过是吓唬我的,这是他们一贯的管理手段,目的就是在开工资的时候,少给一点。在服装厂里做工,每天连吃饭都很赶,幸好加班有加班费。我第一个月靠自己的双手赚到了五百三十七块钱。拿到钱以后我哭了,我的姐妹以为我被欺负了。还是我上铺的娟姐了解我,她说我一定是想家了。

我的父亲因为摩托车丢了,整天魂不守舍,在工地上摔断了骨头,再也干不了力气活。我母亲身体也有病。我本来不想说,不过我现在好多了。离开了家,我有时觉得压在胸中的什么东西,慢慢离开了。

在宿舍里也有好姐妹,她们会帮我,带我逛街,有时还偷偷给我看她们男朋友的照片,他们都是别的厂的,还说我是高中生,帮把把关。看我脸红就说哎哟,想不到你还怕羞咧。每当她们开我的玩笑,我就打开我从家里带来的课本,假装在复习。虽然辛苦一点,不过也很有乐趣。

每天宿舍都准时熄灯,这个习惯让我有一种仍然生活在学校的错觉。

祝老师桃李满天下

丽云

2002.5.26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一个叫作顺成服装厂的地方。东莞市东城街道同沙社区,在信封的右下角。面对这个陌生的地址,我仿佛陷入了迷宫,因此,回信几乎是怀着愧疚和无奈写就的。除勉励以外,也简短地写到了班级的情况,这一部分内容,我担心会引起她过度的怀想而尽量简短。倒是在信里用了很长篇幅写了菜园里的变化,那些南瓜、丝瓜、苦瓜,开出来黄灿灿的花朵,给人一种强烈的希望。以及学校限制用水以后,老师们和三德子发生的小风波。我甚至在信里取笑了大校长,把我们给他取名阿鲁法的原因告诉她。后来我想,大概是出于对工厂生活单调的担忧,这些不无调侃的话或许是有用的。

我是在周末一次酒后写的信。我们几个班主任通常在看完学生晚休后,骑上摩托到队上的芳姐牛腩煲喝上几瓶啤酒。那些啤酒增进了我和同事的友谊,也更多地了解到学校越来越苛刻的原因。自从换了老板,学校便每况愈下。学校竟然为上学期“丢失”的两个电视遥控器追究责任,非得我垫钱才可以领工资。又因为十月有三个学生没有交伙食费,竟然扣了我等量的工资。我据理力争,打电话给校长,结果校长一再推脱责任,让我做学生的工作,好像这是我的过错。

像酒醒之后悔恨做过的事,我的信显然写得太长,但我仍然寄了出去。既然它写了出来,就应该给它一个地址。而这个地址,自然就是我想象中缝纫机突突突地前进的服装厂。她可能也睡在下铺,她就那样靠着墙壁,阅读了我在一次酒后写出的回信。

7

周五上午上完第一节,没我的课了,我出去寄了信。回来时拐进了校门对面的甘蔗地。沿着堤埂深入,一路发出哗啦的声音,不见晃动,却有风声出没。一时阒寂无声,忽而鸟鸣传来,像是信号,前景于是变得明亮开阔,露出几块白石。我一跃而上,原来有一大水洼,也许是过去炸石头留下的巨坑。水底下,许多螺与水虫、小蚌的足迹,交错混杂,如人间的道路。鱼群闪着细长的银光,阳光被伸出来的甘蔗叶挡住,落在水底。被风一吹,有如小蛇游走,无论怎么努力,不能挣脱,也不能前进分毫。我看得呆了,不觉前途渺渺。阳光把人晒得有些混沌了,索性躺下来,看看天,看看云。夏日的云朵正值壮年,宽厚而多情,变换着形状,如猛兽,如孤鸿。忽然化为一只鹰,渐渐充盈了羽毛,生出色彩,点上摧毁一切的尖锐眼神。它盘旋在头顶,划着弧线,圈出它的蓝天。鹰张开翅膀,借着一股力量,似是驮着云在前进。我想,也许它看见了我。而我,却看不见它那锐利的眼睛。

我闭起眼睛,神游天际,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带着我的信吹到天际……我的周身被包裹,被覆盖,也被穿透。

正要回去打饭,老李骑着摩托冲出,跟保安比画着方向。看见我,便大喊,老涂,上车!我下意识地跳上车,一路风驰电掣,往养殖场方向开去。他说,刚刚几个黄毛来搞事,估计跑到十四队去了。路上都是马皮石,在直道开快车,石头弹射出去,感觉要飞起。我心中快感与暴力油然而生,想要抄起棍棒,什么染发青年,什么爬围墙、打架、赌博、上迪吧、K粉,什么梦想和飞翔……都一一击溃。

掠过一片又一片作物和树林,恍如掠过了一个个季节。沿溪而上,却到了尽头,这里并无敌人的踪迹,内心的暴力却越加浓重,如密集的鼓点敲击着我。

也许是在岔路时错过了?就像错过从前的许多。不明的缘由,似瘫痪在溪中飘零的浮萍。我下了车,往上走。他们没必要钻进甘蔗地,那他们去了哪里?养猪场后面是个鱼塘,猪粪的臭味向我们袭来。更远的地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灌溉堤坝下,白鸭子静静睡着在草地上。老李说,妈的,跑了。我不禁也骂道: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踢掉一块石子,我拿出烟来递给老李。猪栏里饥饿的号叫,灌进我们的耳朵。他猛吸几口,扔掉烟,在地上踩出一个黑色的弧圈。我们回去吧,可惜让他们跑了。我甩甩手,手中好像还握着那根想象中的木棍。

一个拐弯处,我张大嘴巴作势要喊,老李已经接过了我的嘴巴大吼一声:别跑!三个年轻瘦长的小子走在路上,愣了一下,拔腿就跑。他们往不同的方向跑去。往岔路里一走,全是老旧的宿舍,马力全开。我坐在后座上不得不使劲抓住屁股下的铁架,身体不断地和他碰撞,刹车啊,拐弯啊,加速啊,刹车啊,拐弯啊。每拐一次弯就慢下来一点点,好像在拍一部警匪片。事实上,骑着摩托回去的路上,有个小女孩问:叔叔,你们是警察吗?黄毛总是让我看见一个背影,那个背影现在想来,简直如同理想,如同鬼魅,见又不见;而我们反复地在迷宫中转弯。时断时续的牛皮河,跟着我们一起奔跑。空间逐渐开阔,无人居住的废弃房子减少,面前是一个篮球场,水泥龟裂,杂草丛生。黄毛就在前面,他无路可逃,插翅难飞了。

我们停下车,他也停了下来,再过去就是静静流淌的牛皮河。

他转向我们,怪异一笑。我只记得他黄发下苍白的肤色,像一个影子。他弹起左腿,一个箭步冲了起来,向着牛皮河跑去,紧接着一个飞身,用力地把自己扔了出去,只听见簕古树撕裂破碎的声音,他背身摔在柔软而长满倒刺的簕古树丛上,扭成一团停顿了几秒,便扒开那些剑一样的叶子,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8

说不清过了多久,我收到了杨丽云的第二封信。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在QQ上说话,而选择写信。她说她在厂报发表了文章,拿到了三十元稿费。用这笔稿费,请姐妹们吃了一顿牛杂。我依稀记得她说不想在厂里做了,具体原因没有说。或者说了我没有留意。这是可能的,因为我那时正为了父亲的事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学校里也发生了不少事情。先是一个女同事辞职,再是我隔壁的一个同事考上狱警,面试成功后连夜跑掉了。我们笑他犯人关个十年八年就放出来了,他这是下决心把一辈子搭进去。但他连夜卷铺盖走人的时候,我们都转而羡慕他,是他促使我思考自己的未来。

我当时经常往返于春城和省城之间。发生那件事后,父亲的精神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我说不上是不是恨他,或者当我发现自己身上有他的影子时,我恨的其实是我自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挣扎。

他的咳嗽一直都有,但后来越发明显,瘦得实在怕人。每吸一口烟都咳嗽好几次,仿佛在咳出一辈子里遭受的苦难。去医院一看,医生把我的母亲叫到办公室,让她坐下,那是个中年医生,他橡胶套里的手指着CT上的部位,说这里,你注意到了吗?我的母亲茫然地跟从医生修长的手指,又看向口罩上方的眼睛。医生顿了一顿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妈塌掉了,似乎听见医生说什么要瞒着病人……不是病死的,而是吓死的。后来医生对我重复了这些话,水泥厂上空的灰尘又簌簌落在我的肩头上了。

我向阿鲁法请了假,把我的父亲从人民医院接回家,和亲戚们商量着去省城,再检查一遍,钱的问题大家帮想办法。我的父亲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他是个病人,而且是个顺从的病人。任由我们把他和他的病带往省城。在去省城的前一天夜里,我沉浸在不幸的预想和侥幸的假想中,无法入眠。就这样,父亲在省城的医院住下了。各种检查后,他的咳嗽不占空间,却填满了病房,衬衣口袋里的香烟当然也被没收了。

十点过后,住院部沉寂下来,好像各种病都休息了。折叠床总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只能尽力保持不动。我做了梦,恍惚中和父亲下棋,楚河汉界,推卒过河。一道强光打在我兵临城下的卒上,他在犹豫,这眼前的局面,该往前一步,或守住出口,等待天亮时分的援兵。忽然间,漫天的大雾逐渐靠近。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中,父亲毫无知觉,正凝神棋盘,在思考一盘残局的来路和走向。腥风吹来,我心下大骇,雾气拂上衣衫,将我们都打湿。大雾缓缓分开,一辆红色摩托湿淋淋的,像是熄掉了引擎,沿着惯性向前滑行。父亲犹豫着从棋盘前站了起来,走上前去,掏出一把钥匙。我喊,爸——别!他吓了一跳,钥匙掉落深渊,不见回声。他回了我一个谜一样的笑,缓步走入越发浓重的大雾,先是他的头,接着是上身,直到他瘦得晃荡的腿消失不见。在雾气的流动下,摩托也不见了。只有一匹迷途的马在嚼地上的草,无声无息。我的梦从来没有声音,我喊不出来,棋盘上早已硝烟溃散,乱成一团。

睁开眼睛,父亲竟不在病床上,我心有戚戚。门留着一条缝,走廊的光斜斜地照进来,把门口分成两半。我穿上拖鞋,发现他站在两栋楼之间的露天小平台,点着烟。他把从后背开口的管子捧在手上,那是抽取积液的容器,现在是父亲的外置器官。随着呼吸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响。我深呼吸一口气,想责备他,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夜里寒气入侵,我说,爸,回去吧。他不出声,静静地看着江的对面,那隐约闪烁着灯光的新城。夜空中的星云薄而透明,似是宇宙吐纳的气息,凝固在寒夜。他把我的烟还给我,就像小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一粒泡泡糖。我抽出一根烟,犹豫着,要不要点燃,仿佛我们之间相隔着一条春城的河流。我想,父亲其实已经知道,但他是顺从的人,我和他一样。我恨自己为什么和他如此相像,什么时候我可以不再顺从,也许我们不会沿着惯性继续下去。在夜风抚慰之下,我说爸,回去吧。

回到病房,鼾声渐渐平复,我却再也睡不着。我回忆起那次回家的事,这实际上是我和杨丽云之间的秘密。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当时我爸正坐在大楼院子的空地上,我叫了两声爸。他没应,手上拿着打木糠灶的竹筒,眼神空空荡荡。夯好的木糠塌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辆黏着石灰水泥的摩托。随口就说,爸,怎么买辆破车!听到车这个字,我爸嘴角动了一下。我又问了一句,他却答非所问,说怎么就开了呢。我跟妈咕嘟,爸是怎么了,比丢了车还失魂落魄。我妈啐了他一口,说,别提了。你知道上个星期大转盘出了什么事,糖厂工人拦公路了。你爸……哎,真的,我都不想说!别人拦公路跟他有什么关系?半点关系都没有,自己的车不见就算了,他竟然做出这种事……偷别人的摩托车干什么……太幼稚了,真的太幼稚了……

9

我妈每天在医院天桥下的城中村排队租用高压锅熬汤给他补充营养,而我请不了长假。阿鲁法开始还关心几句,后来就有些不满。我只能三天两头跑。经常胡子拉碴到教室里上课。当我回到宿舍,从窗台看到菜地长满杂草,我想到杨丽云说的话,世界在变,我要比世界变得更快。可我又能变成什么样呢?

那天是星期五,阿鲁法说起工资我已经窝火。他口齿不清,我能猜测,他的意思是我请假那么多天,基本上工资扣掉大半。我不说话,看他能说出什么。我想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我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我辞职吧。起初阿鲁法还挽留两句,我看出他只是惺惺作态,略微抬头,仿佛在说,那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麻烦把这个月工资给我结一下,我说。这时他淡淡地说,辞职的话,这个月的工资是没有了,我们要扣除你的住宿水电等费用。我火气上升,还有没有王法了?整天说什么按照国家规定的政策办学,这就是国家的方针政策?你们这是违反劳动法的!他视线没有离开过电脑,只是说,那你把违法所得退还给学校吧。我再也气不过来了,摔门而出。

最后一班到省城的大巴晚上九点从春城出发。踏上大巴的一刻,忧伤代替了愤怒。逃离也许不是正确的选择,却像是我该有的归宿。茶色玻璃窗外,是无边的原野,星星点点的村庄的灯火。渐渐地,便只看见拔地而起的黝黑的山,遗世独立,彼此相隔。这些毫无关联的山,仿佛没有依靠也没有希望。我突然理解了,时间和空间上的远,让杨丽云在她的第二封信中吐露了内心深处更幽暗而忧伤的故事。

父亲的受伤让家道一落千丈。摩托车丢失以后,连工作也没了。她的父亲不仅受到了工头的奚落,还有村民的嘲笑。只有钱,才能让他们家重新抬起头来。每当夜里,母亲便咳嗽不止,她总是心惊胆战,好像在替代自己的母亲屏住呼吸。夜深人静,躺在工厂的宿舍,她为自己的离开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自己产生这种想法而羞愧。

车在凌晨前到达省城的车站。我的父亲肯定已经睡了,他身上携带的肿瘤也许还醒着,而我的母亲也躺在陪夜的折叠床上。一股寒风把我的思绪吹回到车站,我要去敲响我在省城唯一的朋友韦木华的家。他住在叫作邓家村的城中村里,这将会是我在省城的落脚点。城中村正是热闹的时候,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年轻的人们下了夜班,总要出来喝酒夜宵。我在省城读书时,认识了韦木华,和他喝过无数次酒。在此之前,我去农院路批发盗版书回春城卖给那些高中生,《我不是教你诈》《点一盏心灯》《爱原来可以如此豁达》这些鸡汤书相当好卖。后来去了宏运中学,兜兜转转之间,我又回到了省城,想必他不会拒绝我这个半夜登门、额上布满风霜的朋友。

第二天一早,韦木华买了牛奶和水果,和我一起去探望了我的父亲。母亲很高兴,洗了水果给我们吃。坐了半晌,隔壁病房的小伙子来找父亲下棋,说有忧下棋解。我把韦木华送下楼,一起在江边抽烟。我帮他点了火,自己却打不着了,拇指划拉几下,连火石也不知弹到哪棵草丛里去了。我拿着他的烟驳火时,韦木华说,我想起来了,我有个老乡,离这也不远,我听说那个人有治疗癌症的特效药。我说,现在到处都说有特效药。其实都是骗钱的。好吧,韦木华说,得空来找我喝酒。

10

我没找韦木华喝酒,在住院部七楼度过那个新年后,医生建议我们把我的父亲接回去。

我回想起新年前病房里来的一对夫妻。住院的是丈夫,他很少说话。而他的妻子,则像个俄罗斯厨娘一样浑身是肉。她终日絮絮叨叨,细数从事过的各种职业,帮别人做饭啦,帮人疏通管道啦,清洁工泥水工门卫啦,似乎她从出生开始就在劳碌,生下来就那么闲不住。她和我妈就隔着病床说话。当她小声说自己的丈夫偷偷拿钱去买彩票,中了大奖就不用出去干活的时候,她那张露出龅牙略显狰狞的脸便出现了少女般羞涩的温柔,她的丈夫忍不住要说话了,那个和我父亲一样瘦不棱登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粉色的双色球彩票,仔细地望着上面的红波和蓝波。

新历年中最后的阳光耀眼地洒在行道树上。俄罗斯厨娘说,小伙子,你爸的头发长了。我问父亲,明天我带你去剪头发好吗?他眼睛迟缓地转了一圈。俄罗斯厨娘开口了,你爸这样子肯定不愿意出去被人看见了。等身体好了,不用你带他自己都要出去快活。我妈笑了,她看我妈在笑,就继续说,如果我男人能好起来,他以后做什么我都不说。他就是出去找别的女人我都不拦着,说罢自顾自笑了起来。

她突然眼睛一亮,对我爸说,我帮你剪头发你要不要?

她边说边在储物柜印着飞机的行李袋中翻找着,居然抽出一把老式飞剪,你看,我连这个都准备有。我以前学过的,她骄傲地举起飞剪,像在诱惑一个孩子。我父亲体形上越来越瘦小,脾气也越发像个孩子。他点点头,定期理发剃须的父亲顺从地坐在凳子上。午后的阳光正灿烂,天空很蓝。窗帘拉上时,病房里有着暖暖浮动的光。浮尘被一缕阳光罩住,在翻滚,在升腾。我把昨天的报纸撕掉一个缺口,套在他的脖子上,垂在他胸口上的是一则公园里的菊花展览报道。俄罗斯厨娘不再说话,在咔嚓声中,灰白的头发不断落在五颜六色的菊花上,又短促清脆地散落在地板上。此时的父亲,就像一个在脖子上套着枷锁的囚犯,低着头,悄无声息地看着自己被发配边疆,前路茫茫。

在度过那个新年后,我们告别了俄罗斯厨娘还有她的丈夫,回到了春城。我记得班车上空滚动着闷雷,雨始终没有落下。路两旁的剑麻直刺天空,父亲想起了什么,他说这些剑麻原产地在墨西哥。十几年前,还有工厂大量收购,现在工厂都倒闭了。墨西哥?嗯,父亲说,我喜欢墨西哥,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想去墨西哥看看。我顺着这些剑麻,一路延伸,在上万公里之外,墨西哥隔着太平洋正在蓬勃生长,而乌云在剑麻的头上,开始落下点点滴滴的雨。

11

回到春城的日子,我继续贩卖盗版书。我的母亲一度对我很失望,转而又对我唠叨三十了应该赶紧找个人结婚,我假装听不见,拿上鱼竿,来到电闸的坝下钓鱼。躺下来看天上的流云,凝视久了,电闸的水流冲击声竟然使人着迷。我钓鱼的次数更频繁了,和春城的河流的关系就像亲人,因为它们的呼吸更像一种安慰,甚至有着诗意,平静而恒久。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许我应该像杨丽云那样,到广东去找工作。没想到她那中毒的QQ头像又活过来了,她说她要去省城读卫校了。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杨丽云的话:世界在变,我们要比它变得更快。

是韦木华的电话让我再一次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车。

我在双选会上碰见过三德子。双选会现场人山人海,我们一个照面就错开了。他额头上的头发越发稀少。韦木华趁着前一晚夜班,在休息日陪我去六医院买了二手电瓶车。我在邓家村里租了个顶楼的单间。白天骑着车四处溜达,晚上等韦木华从医院下班后在牛杂摊喝酒消磨时光。韦木华说,你整天没事干,不如骑电动车拉客也好啊。

溜达一圈,一整天只拉了三个客,挣了九块钱。最后我回到韦木华上班的中西医院门口。韦木华说,你这样不行,拉客的都在车头挂个头盔,当时要是买个摩托车就好了,城里就没见过电动车拉客的。你是第一个。

不久,投递的简历有回音了。有个地产广告公司邀我面试,面试通过了,第二天去报到。真是福兮祸所伏,第一个星期我放村里的车就被撬了电瓶。谁能想到连二手车电瓶也有人偷呢。我只得推着车,一路推,一路骂,只想早一点看到路边摩修店。正郁闷时,在城中村口的牌坊边看见漆着林记摩修几个大字的招牌。我没好气地喊了声,有人没?只听见铁器碰撞的声音,出来一个染黄头发的精瘦青年,穿着一条剪出破洞的牛仔裤。他像是没睡醒。我说,换电瓶。他眼神扫了一眼我的车,三百七。见我在考虑,他问了一句,换不换?正欲转身回去。转了一半的身子,脖子回头看了我一眼,扭回去,又转过来看,像我在确认银行卡号。

他忽然似笑非笑,你是不是那个……向日葵老师,你以前是在糖厂中学当老师吧?

我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学生了,脑海里快速掠过学生们早已模糊的面孔。只好问道,你是……他打断了我的思绪,你应该不认识我,不过我认识你。他又往前了一步,说,真是冤家路窄啊,这个电瓶就收你五百块吧。怎么样?

什么冤家路窄?这简直是抢劫,我要赶着去上班,偏偏这么倒霉挨偷了电瓶又遇上个神经病?

他已经来到我面前了。跟你开玩笑的,你就是向日葵老师,我不会记错的。三百块成本价,我帮你换了。

我说换吧。我再一次声明,不当老师好多年了。他递给我烟。我不安地抽着,看他去拿电瓶,三下两下拆掉包装,手上功夫挺利索,嘴巴还叼着烟。他说要是我住得近,得空过来,帮我把电瓶焊死,那些人就没办法下手了。我说我住在邓家村六组。他露出一口好牙,说他以前住春城糖厂,经常去学校外面玩的。老师,有空我请你喝酒。

我骑上车,大声说,别叫我老师了,别再叫我老师。

我风驰电掣赶去上班,在狂奔中,似乎终于想到这个染着黄发的青年是谁了。

12

叫我小林好了,他说。我说,你可以叫我勇哥,别叫老师了。我们正坐在邓家村的烧烤摊。桌上点了鸡爪、肥牛、韭菜、紫苏田螺、生拍黄瓜。青岛纯生开了盖,气泡从瓶子里逃逸般冒出。

我们推杯换盏几个来回,他告诉我他是糖厂职工子弟,糖厂破产后,父亲仍然住在憩园旁边那一排宿舍(憩园你知道吗,就是有水帘洞和假仙女那个公园。我小时候在小公园泡大的)。糖厂中学停办以后,我也不读书了。母亲去了广东帮人煮饭,后来就没了音讯(不想,不过有时做梦会梦见)。在春城混了几年,同学也都毕业了,我不能再留在春城混日子,就去学技术(从小喜欢开摩托),跟朋友出来开了摩修店(再也不想回春城了)。从他的话语里,我没听出他的悲伤,似乎一切已成习惯。当年那些蹲在校门口的杀马特里就有他,现在我们坐在省城喝酒。也许只有他头上的黄发表示一点姿态,他们无处安放的青春。要是工厂不破产,他们也许会跟着父辈进厂,等着一卡车又一卡车的甘蔗运到压榨车间,榨糖,造纸,继续为春城的发展埋头苦干、挥汗如雨。我想起以前常用的榴花牌卷筒纸,就问他现在还有吗,他说早就没有了,说着从桌面拿起用了大半的卷筒纸,扯下一片擦嘴,起来去卫生间。

我发信息问韦木华来不来喝酒。他说十点要去上夜班。桌上的烧烤没吃多少,小林的脸上泛起玫瑰色的酒晕。他说自己不胜酒力。

小林说,勇哥,你还记得我不?

我说,你跑得可真够快,对吧?

他哈哈大笑。我们举起酒杯喝了一半。小林说,要不是我熟悉农场的路,肯定要被你们抓到了。你说要是抓到了会怎样呢?我回忆起那次坐在摩托车上的飞驰,似乎肾上腺素又在飙升。往日的黄毛在岔路口不断地奔跑着,看似走投无路,直到他纵身一跃,越过了牛皮河,消失在甘蔗林中。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能跳过去吗?不可能,其实我都不相信我跳过去了。我知道你们过不来了,就在后边找地方一点点拔掉身上的倒刺,你不知道被簕古刺到很痒很痛。我全身火辣辣的,这时才懂得后怕。我听见你们启动油门,离开了农场的旧宿舍。我四仰八叉躺倒在草地上,从没仔细看过天上流云的我,发现农场的云是那么白、那么大,它们飘向远方,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也就是那时候,我决定不要继续留在春城了。

我说,让你经常来骚扰我们学校的女同学。当时抓到你的话,我肯定把你扔下牛皮河。我们举起钢化玻璃杯,重重地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13

那段时间小林不时约我去附近的少年宫踢野球。频率大概每周一到两次。大多是临时组局。说实话,我在宏运中学的时候踢球纯粹是为了和学生搞好师生关系。除了四年一届的世界杯,偶尔看国足,也不过是和全国人民一样附庸风雅,站在人民的立场上骂他们一顿罢了。所以,我抱着锻炼身体、出身臭汗的目的,去和平商场买了双青岛双星也跟着练上了。踢完球就回村里叫两碟炒粉,来一点烧烤,喝几瓶啤酒。

如果是周末,也会叫上一些朋友。我通常可以邀请的只有急诊科的韦木华。那次酒酣耳热之际,韦木华也过来了。呵呵,他说,你们这些人,都不用陪女朋友的啊?我帮他倒上酒,埋怨他下夜班都不带几个女护士出来认识一下。

小林笑眯眯的,和韦木华单独碰了一杯,就去发信息,信息回过来,他说想让女朋友过来,女朋友说要睡觉了。他似乎有些失望,他说其实她也住在村里,说不定老师你也认识的。

我不喜欢春城,小林说,但我喜欢春城来的人。

你问我们怎么认识的?我记得是去年三月,我脚伤了,膝盖肿了好几天,担心有积液,我就去医院检查。不知道为什么,接待我的护士的眼睛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来不及多想,她就把一根针插进我的膝盖,抽出半筒积液时,电话突然打进来,吓我一跳。原来是护士的电话,电话声在安静的诊室里非常刺耳,所以她匆忙拔出了针头,犹豫了一下,接了电话。我说抽完了没,她没看我,好像我只是一块杵在凳子上的木头。她拿着电话好像拿着炸弹,一个劲地表示尽快,一边又道歉,情急之下,甚至说出了春城的方言。正是春城的方言让我对她可能遇到的麻烦抱有同情,如果不是着急,谁会不由自主地说起方言呢。

我看到了她姓名牌上的名字,等她闲下来,就用春城方言和她交谈,以免她把我当成流氓,再一针打到我另一只膝盖上。

我们认识以后,去过几次公园。她不愿意提起春城的生活。她跟亲戚去过广东,在那里一边上班一边自学,考上了卫校。我曾经问过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她躲着我的问题。她的眼睛本来很漂亮,也顿时黯然失色。对那件事,她保持沉默,我也不好再问了。

你问我她的名字,她叫杨丽云。你认识吗?

我怔住了,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说这个名字有点熟。

小林说,中国这么多人,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你把随便一个名字多读几次,你就会怀疑你认识对方了。你再盯着一个字看得久一点,你甚至会发现这个字好像不是你认识的字。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听起来就像要帮我打圆场。难道他知道杨丽云就是我的学生?而他故意问我,又是什么意思呢?

小林有段时间没找我踢球了。

那天十点多钟,我刚好洗澡,打算洗完澡看十一点的英超联赛。看到他的电话回过去,却没人接。心想不如下去买点花生啤酒。小林再次来电,像是有什么事,叫我出去喝酒。我说那么晚,待会看球呢。他说,勇哥,坐一会,我有事。我想了想,说行吧,我这正下楼呢。他问你去哪?我说买啤酒。他说那我十分钟后到,老地方。

几杯下肚,他说,我和女朋友吵了一架。男女朋友吵架不是正常吗,可他的神情告诉我,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他说,其实他不知道杨丽云算不算他女朋友。至少她没有公开承认。我说,你这没有公开承认是指什么?就是我们几乎没有像别人那样逛公园,看电影都很少,QQ空间没有说说。我问过她,你是怕我花钱吗?她说不是,问多了,就说上班太累,下班回去想休息,她不喜欢我问那么多。我理解。三班倒的工作怎么会不累,只是我后来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我有预感,我怀疑她还有其他的男人。每次这样想,我的心里既愤怒又绝望。但我都不知道我应该愤怒什么,绝望什么。

我说,那她答应过你什么没有?

你问对了,她什么都没答应过我。这也正是我无能为力的原因。

我说,那你们有过那种关系没?我的声音里杂糅着一阵强烈的痛苦。他没回答我,而是喃喃自语,杨丽云找他借过几次钱。还了又借,说是在做什么投资。

借得多不多?一万几千,他说,我也没往心里去。

我说现在还欠着?他说是。这娘们,她说你凭什么管我啊,你管天管地,管我干吗。他似乎要哭出来,把头深深地埋在大腿里一下一下地抽泣。过了一阵,他抬起头,眼泪七歪八扭,承受了许多痛苦一样。我不应该那样想她。勇哥,我错了,我该怎么办……我是真喜欢她啊……

我快速地回忆杨丽云在QQ上跟我借钱的时间。那时她跟我报喜,考上卫校不久,我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认为这是一个让我能够做点什么的机会。我需要这样的机会。不管她把钱花去什么地方。如果说过去还有心动,现在则包含了责任和难以描述的感受。因此,我喝了一口啤酒清了清喉咙,我说,兄弟啊,你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是个大难题。我上一次恋爱还是做了个春梦,梦见刘亦菲。

后来我想,如果不是小林的一番话,我恐怕不会主动去找杨丽云。

14

事实上,她在省城读卫校,直到毕业、工作,除了QQ上时不时地联系,我们还从没见过面。主要是我认为不见的好。上一次见面,我的父亲还在人世受苦。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命运或许给了我一个机会。至于这个机会是用来干什么的,我当时还懵然不知。

见面那天,天空中还有大片大片的云朵,但天气预报却说将会有暴风雨。往日邓家村广场卖气球的女孩正站在路口,用力地握着一群蠢蠢欲动的马卡龙氢气球。等待的时候,我顺手买了一只,缠绕手上,也许送给杨丽云。这样一想,我的心里似乎产生了一阵轻微的昏眩感。

我认出杨丽云了。她小心地化过淡妆,但却像刚刚睡醒,打了个哈欠。时间已经悄悄地改变了她的容颜。她再也不是那个清清爽爽的短发少女,我们和这个世界一样,都改变了。

她果然就注意到了我手上的气球。我递给她,说送给你。她轻轻拉了拉那根束着气球的细绳,就这样,用这根细绳,我们又连接在一起了。马卡龙气球下降,又上升,下降,又上升,这样一连玩了几次,动作像跳舞。她的脸上挂着孩子气的笑容,我想起这样的笑容还是许多年前在学校时看到过。气球陡然让周围有了生气,甚至产生了短暂的幸福感。

我说,你带路吧。实际上,我们住得不算远。肩并肩走在城中村,恍若隔世。这里四通八达,外人不熟悉,还真不好走。走过一间小超市时,我进去买可乐。不喝一点酒吗?她撇撇嘴,你们去我家不是喝了一箱啤酒?我很惊讶她居然还记得,只好听她的,又买了六听漓泉啤酒。我记得我们经过了两个麻将馆,一个水果机游戏室,还路过一丛观音竹,往右绕过两条狭窄的巷子,面前豁然开朗,一栋五层的民房,前面是个长满了水葫芦的池塘。几只鸭子合拢翅膀挨着竹林午睡。

我沿着她的视线,看到四楼上晾着的白大褂。

宿舍是个十多平方米的单间,进门是厨卫,再进去是靠窗铺着床的客厅卧室,光线不错。房间里散发着女性独有的气息。她说,班主任你随便坐啊。我说,你怎么还叫我班主任。我翻了翻桌面上的医书,就到厨房帮忙,说好这次是我做饭的。

厨房不大,施展不开,磕磕碰碰之下,干脆把她赶进房间。弄清楚油盐酱醋的位置,便切切切、剁剁剁,煎煎炒炒,不一会儿,食物的香气被油与火释放出来,充盈着厨房。不知何时,我仿佛感到身后有一股气流,杨丽云已站在我身后,凑近来,鼻翼像婴儿般皱了皱,说好香啊。

这顿饭把我们带回到宏运中学的时光。夏日夕阳下的荷塘,宿舍楼后面教师们种植的蔬菜,以及天蒙蒙亮时校园广播无数次响起的《流星雨》……起初,我们喝的是可乐,我说,说到这些我就想喝酒。她说好,我也陪你喝一点。

我说,我先想个祝酒词:人生所有的相识,都是为了久别重逢,让我们干杯!我们碰杯,她也把酒喝光,拿手背揩了一下嘴角,眼睛里好像闪烁着湿润的光芒。

几番碰杯,忆苦思甜,杨丽云的脸颊早已泛起红晕,盯着我的手背看。她说,你的血管好粗,好入针啊。那些凸起的血管像我走过的路,想起了躺在甘蔗林里白石上的我,望着天边的云,不自觉地说起了那个午后,说着白云苍狗,苍鹰展翅,万物阔大而明亮,如今暮色已侵入房间,似乎被那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光芒。

我忽然说,你别喝了。

你是怕我不能喝,还是不给我喝?一时间气氛有点不同了。她扬起头,脸上是过去那种倔强的表情。

喝多不好。你要是喝不了,就不要逞强。我试探着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你别管我行不行!

我说我什么时候管你了?你一声不响去了广东打工我管你了吗,你读书,你毕业,你上班了,这么多年我管过你什么了……你要是醉了我才懒得管你呢。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只好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她倒酒,动作不像喝醉。每个人喝醉的样子都不一样,有的人喝醉会哭闹,有的人会傻笑,有的人会一直说话,还有的人不愿意回家,当然也有人喝醉了倒头就睡。而面前的杨丽云,她的确还没有醉。我可不希望她喝醉了。你别管我,她说,这是在把自己当成我父亲了吗?

我去洗碗,你慢慢喝,她说着已收拾碗筷起身进了厨房。里面水花四溅,不多时,杨丽云已经码好了碗。手上的水揩在腰间,她的T恤都溅湿了。我俩默然相对,挨得很近,她后退一步,靠在墙上,眼睛望着我,目光像水草一样柔软。她那双迷离的眼睛合上了,但我却逃也似的出了客厅。

15

事情发生在秋风乍起的日子。左麟右李演唱会的那一天。我们的同学从各处汇集到了省城,他们有坐火车的,有坐中巴车的,总之,那一天,许多人都来了。我们的朋友也借着演唱会的名义,召集起来,到百迪乐唱歌。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酒叫了一打又一打,歌唱了一支又一支。

每个人点着主打歌。唱得烦了就去喝酒。同学叫来了同学,朋友叫来了朋友,到了后来,会发现很多人都不认识,但是彼此之间又在聊着天,摇着骰子,喝着酒。有的人不见了,等下又出现在你面前,继续喝酒,和你搂着肩膀,称兄道弟。

我们还玩一种贴扑克牌游戏。每人分到一张牌,贴在额头上,我们可以看到别人的牌,却看不见自己的牌。我们要猜测谁的牌大,猜对的赢,错的喝酒。我们多尼诺一样围绕着茶色玻璃长桌。包厢从下午的日场一直持续到了晚上,我叫了韦木华来,我也叫了小林来,他的头发已经染黑了。韦木华带来一大瓶雪碧,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几瓶小瓶红星二锅头,呵呵地咧开嘴笑了。他说,那么多人啊,我带的不够哇。我回头望去,人多得令人有些恍惚,午后的倦意从深处涌上来。啪的一声,小玻璃杯里的二锅头和雪碧猛烈地撞击,无数的泡泡奔涌而出,消失在空气中,我们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有白酒的清香,也有雪碧的柠檬冰爽。这个喝法很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韦木华这时像个魔术师,他说,这个叫作情人的眼泪。众人说,这名字好。韦木华又说,比例是一比三,边说边倒,每人面前都是一杯透明的液体。预备——敲,啪啪啪,啪啪啪……此起彼伏的碰撞声、点唱机的音乐、骰子摇动声、猜码声,把耳朵灌得满溢。

人们来来往往,包厢一时显得很大,一时又显得很小,浑浊的空气包裹着我们。一个女人拿腔捏调地唱着李克勤的《飞花》。不知为什么,每次在KTV总有人必须要认认真真旁若无人地唱几首歌,如果来的人够多,待的时间够长,又总是有人要流泪。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林不见了。等我再次看见他,我已经和韦木华下楼吃了一碗螺蛳粉。我看见他把电瓶车停在一株花期将尽的紫薇树下。他招招手,欲言又止,匆匆忙忙跟了上来。当时的时间是九点左右。我坐在软皮沙发上,正要点一首陈奕迅的歌。

勇哥,我听见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是小林。怎么了?你面色不好,喝多了吧。当时包厢里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还有人在涌入,他们就像影子一样来来回回、进进出出。所以我甚至都没有听清小林说的话,但看到他焦躁的神色,我示意他出去说。面向着大厅,巨型吊盏灯饰辉煌夺目,小林嘴巴哆嗦,好像很冷。我递给他烟,发现只剩两根。我替自己也点上一根。

从鼻孔直直喷出两条烟雾,他说,我跟踪到那个男人了。

什么男人?我的心里一紧。

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我的怀疑吗?

你跟踪他干吗?

他有些语无伦次,你听我说,她让我别管她,但我真的放不下。问丽云她又不说,可能真出了什么事,我也想去质问这个男人,我真的想拿起板砖拍过去。他踉踉跄跄,应该是喝了酒。我看见他从杨丽云屋里出来,挠挠脖子。我远远地跟着他,一阵浑浊的酒气。城中村里小巷的路灯都很昏暗,隔几十米一盏,隔几十米又一盏,我跟了一盏灯又一盏灯,要是我早点咬牙就好了。等我看见他又挠脖子的瞬间,下了决心弯腰拿起砖头的时候,一辆电动车从我们身边开过。妈的,我只好装作绑鞋带了。那个男人像看一块伤口那样厌恶地看了我一眼。他的左额角隆起一块小包。要是我拍了他就好了,要是我拍了他……

别乱说,我推了推他,又把他搂住,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停不下来,接着说,后来,我等他走远,看着他缓慢地穿过了邓家村广场,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或许我应该回去问杨丽云,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勇哥,你说我怎么办?话没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烟灰从他颤抖的手掉落在地上,他扔掉了燃尽的烟头。

我说,她现在会有危险吗?他把脑袋摇了又摇。喃喃地说,我不知……我不知道……我说,现在你也喝了不少酒,最好找一个清醒的时候再去谈。当年他在农场的小道上狂奔的样子多么骁勇,也许是爱情,让他变得软弱,变得毫无主见。我把他拉回包厢,他木然地坐在沙发上,被两旁的人挤得东倒西歪,目光涣散。一杯一杯地灌着酒,他很快就倒下了。我跟韦木华说,帮我看着他,别让他离开包厢,我去买包烟。

16

我跳上电瓶车,一脚踢掉车撑,远远近近地听见体育场上的演唱会,各色射灯刺向天空,像是我背在身后的几把宝剑。一路呼啸,脑海里闪现着在杨丽云租住的屋子里吃饭的情景,去家访时的遭遇,一直以来藕断丝连的关系。不容我多想,已离她不远了,我抄近路穿过广场,广场昏黄的灯光下,林木深处影影绰绰,似乎还有暗处的眼睛闪着凶恶的光。秋风吹得我酒醒了几分,电动车开得飞快。

显然,杨丽云对我的到来吃了一惊。她的神色有些慌乱。她把我让进屋里,转过身去,放慢了动作把头发绾起一个小鬏。我听见门被我关上的声音,上一次吃饭那只气球悬浮在角落的半空,似乎还晃了晃。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说几句什么缓和气氛,酒后吹风令人胸闷。如果还在讲台上,翻开课本第几页,或许可以顺利地进行下去。但生活已经让这一切变得无比遥远。我是想来看看你,我说。这时我忽然想不起,我来的目的。难道,只是为了了解她发生了什么,还是说,帮小林一个忙吗——显然不是——那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她在床沿坐下,我搬个小凳子,坐在她面前。

说不清过去了多久,我似乎也安于彼此之间的沉默了。这种沉默并非令人尴尬,而仿佛是病了一场,只剩痊愈前最后一服药的轻松。至少,需要我的时候,我在这里。

我终于开口了,我听见自己说,你怎么了?她那双眼睛充满了疑问,也带着痛苦。我接着说,我会在这里的,遇到什么困难,我帮你。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在做思想斗争,这一层纸无论如何该捅破了。我继续说,无论发生什么,不一定是你的错。我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但觉她面如死灰,忽而一阵抽泣,侧身在我怀里哭了起来。那泪水温热,像南方将逝的夏夜一般黏稠。我轻轻地拍着她,目光从她的黄色发箍绑着的鬏鬏滑向她的蓝色带公仔的拖鞋,她还是个孩子啊。当我说完有什么委屈就告诉我,她哭得更伤心了。我还能说什么,这种时候什么也不该说了。让她好好哭一场吧。等她哭完,我搜寻纸巾,递给她。眼泪把她的脸冲出弯弯曲曲的污痕,她擤了鼻涕,长长地舒了一口浊气。

轮到她说了。她断断续续地说起往事,怎么考上卫校,挣取学费完成学业,又怎么陷入一种我不了解的网络游戏。直到……她想了想,正准备接着说下去,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正是这不请自来的敲门声,把后面杨丽云要说的话永远关闭在她的内心深处。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笃笃,笃笃,啊——莫非,是小林醒来了。我们不约而同愣在原地,像被一辆班车扔在半路,望着那扇门,顿感它是如此脆弱。开门,小云!笃,笃,笃笃笃。仿佛敲门的人已经破门而入,来到了我们中间,杨丽云脸色变得惨白。我站了起来,奇怪的是我们之间就像有一根命运的纽带维系一般,杨丽云也跟着站了起来。我望了望她,她似乎要后退,我明白了,该是我去把门打开。在门的外面,那是另一个世界。答案恐怕就在那里。

我目光扫了一眼厨房,才扭动把手一拉,顺势退后几步。从门外扑进来一个男人,踉跄地站住了。他抬起头来,四十来岁,一身浅灰色横条纹翻领T恤收在西裤里,穿着皮鞋。眼神里满是轻蔑。我们就站在房子的中间,形成一个三角。他果然额角有一个肿块。

小云,来客人也不说一声吗?他说话的时候,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杨丽云不搭理他,扭过头去。

你该告诉我的,我们也可以坐在一起吃个饭,互相认识认识。空气中没有回应。他伸出左手绕到右边去挠脖子。过了半分钟,他这才看我,你,你就是……小林吧。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们总会见面的。

这么说,他知道小林的存在。他开始在房间里走动,似乎抓到了两个入侵他房子的人,正考虑要怎么处置。

我问,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你不如问她好一点?他的左手又绕过去挠脖子,就好像右手用不了。挠完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你干吗不告诉他?他忽然有些激动,你应该跟他说说,那时候你来医院实习,我们怎么认识,你应该没有忘记吧?我教会你那么多,难道不值得一点感激吗?你不会忘了,高利贷的电话打到科室,是谁帮你摆平的?胡主任,胡主任,你帮帮我吧……我可记得你说的话,你说,我是出现时机刚好合适的男人,才一年,你就说我的时机不对了。今晚你说的,我也想过了,我理解的。我也想放过你的,但是我垫的钱要还啊,你有钱还吗?你没钱你能去做什么?你看你林哥的脸色,啧啧……你应该早点说,告诉小林,我是身不由己,你也是自由的……我突然好像耳朵里传出嗡嗡声,像接错了线的音响,只见我的面前晃动着一团灰色的影子,我使劲摇了摇头,才对焦到横条纹衣服上一小摊酒迹,好像一朵被截断的花,慢慢洇开,放大。

杨丽云一直捂住耳朵,但好像声音的洪流都往她那里流去,我什么都听不见。直到一声尖叫,别说了!那花朵停止了生长,似乎被尖锐的声音喝止了。胡主任把手一挥,挡住那些扑向他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杨丽云跳起来扑向他,我赶紧上前抱住她,把她往后拽。她奋力地踢着、蹬着,却如溺水的人,离岸越来越远。而那人雕像一样站立着,看着眼前这一切。

我用力地按了按杨丽云的肩膀,让她坐下。我掏出烟,里面只剩一根,我递给他,胡主任,先抽根烟。他没接,只是说,我不抽这种便宜烟。我默默点上,猛吸了一口。

我说,事情我大概也听明白了。主要还是钱的问题,对吗?杨丽云欠你多少钱?

他顿了顿,说,也不是很多,五万而已。他的神情断定我无力偿还。我望向杨丽云,她没吭声,只是望着墙壁某个角落。

既然这样,胡主任,您看这样行不,这个钱我替她还上。咱们出去说,我把钱给您取了,把事情从此了结。我想都没想,竟然脱口而出。或许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我有些颤抖,但不能被发现。

可以,他说,人却站着不动,勾手去挠了挠脖子,从裤袋拿出一盒压扁了的中华。

我走过去小声对杨丽云说,我会解决这件事的。她抬起头,我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里黯淡的光芒。

我听见胡主任说,其实也不急的。

走吧,我说,便往门外走去。他慢慢地转身,跟上我。我忽听见什么掉下的声音。他先是后仰,再慢慢弯下腰去,想把烟捡起。我的目光不知怎么竟转到门边,落在那只黑得发冷的炒锅上,脑子里一闪而过小林弯腰拾砖头的画面。这么多年来,我似乎正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奋力一击,仿佛可以解开我身上的枷锁,解除我身上的罪孽。如果我是小林,我会怎么做?我感到自己已经凝固,当我再一次望向胡主任时,他正盯着我,盯着那只炒锅,上面有一圈脖子粗细的猩红的锈迹。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眼神里的内容,我看懂了。我强作镇定,表示他想错了。没想到他突然蹲了下去,哭了起来。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我怕她离开我啊。那一刻,我望向不知所措的杨丽云,也许我们的人生里,并不需要每时每刻都做出足以改变命运的选择。但我毅然拽起了胡主任,把他拉出了杨丽云的房间。在门合上的光线最终消失前,我望向杨丽云的眼睛,点了点头,那是我对杨丽云做出最坚定的承诺。我不知道,这承诺是不是也包含了我最终会回到这里。在她迈开步子飞奔而来前,我把她留在了那个房间,也许,我将不再回来。

胡主任慢吞吞地跟在我后面。银行就在不远处了,我很清楚,卡里的钱并不够。踏上天桥,下方似有一条河流,漩涡暗涌,它的尽头是春城,是早已消逝的时间。啊,演唱会不知结束了吗,彩色的云飘荡在城市的深处。而其中一朵巨大的,化为一阵雾气,正慢慢地升起,不知要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