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情 狂想 动容 高峰
2021-12-31王安潮
王安潮
2013年初冬摄于民乐系办公室
王建民与邓建栋
作为民族器乐创作领域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当代作曲家之一,王建民的作品在业内外的影响力可谓难得一见,不仅学术界对其创作具有广泛的关注与赞赏,大众也对其创作极为追崇。民族器乐界这一独特的“王建民现象”的出现,既是在众多演奏家、理论家不断诠释而后逐渐形成,也是他执着的精深性探索并自我建构而成的学术体系所养成的境界。王建民在接受韩新安访谈中曾说他的创作主要在二胡与古筝两件乐器上,除了五部“狂想曲”外,他创作的二胡曲还有《天山风情》《姑苏吟》《幻想叙事曲》《第二二胡协奏曲(太湖风情)》等4首;古筝曲有《幻想曲》《长相思》《戏韵》《西域随想》《莲花谣》《湘舞》《枫桥夜泊》《婵歌》《秋风辞》《绽放》《阳光·大地》11首,从数量上看,总共才20首作品,好像并不多,但每一首都可谓精品并为大量演奏家所喜爱,每一首作品多会有理论研究旋即跟进,这就是难得一见的学术景观了!在其历史地位的评价上,著名音乐学家乔建中研究员将王建民称为刘天华、刘文金之后二胡音乐领域的代表性人物,是他开辟的“狂想曲”系列探索,从而将二胡艺术推上了现代化、交响化的新高峰,著名二胡演奏家宋飞曾王建民而做了专题研讨;著名古筝演奏家樊藝凤教授认为,王建民的每一首古筝曲都有独立的风格、音乐语汇,尤其是给演奏家提供了技艺发展的空间;笔者也认为王建民筝曲在调式新结构基础上,以新颖演奏技法的变革而推动古筝艺术进入了一个崭新蓬勃发展的新阶段。在现有资料的搜集中,笔者发现很难穷尽王建民研究的文论,除了数百篇期刊论文外,还有大量的硕士、博士论文以其为专题,尤其是他的作品一经推出就会成为理论研究的对象,这亦可见其学术影响力之深远。站在如此多的材料之上,从历史的视角全面研究王建民的音乐艺术成就,既可全面系统地认知他的艺术成长过程,也可为后学提供学术发展的理论借鉴,尤其是植根民族民间音乐之中而做的现代化、个性化的发展智慧之举,是中华传统经典音乐文化发扬的可行性路径之选,是中国音乐创作的自信心养成之选。
王建民早期的音乐创作并非民族器乐领域,他在无锡剧团做演奏员时也是西方乐器演奏,后来进入南京艺术学院学习作曲时也并非管弦乐领域,甚至后来到上海音乐学院专业进修时,仍不是民族器乐领域,直到二胡专业学生邓建栋在临毕业前约其创作新曲而用于毕业音乐会时,王建民的学术之路才开始偏向民族器乐的创作。在《第一二胡狂想曲》创作的1988年以前,王建民的创作始终在探索怡情之乐的曼妙情趣,如:钢琴独奏《钢琴曲六首》(1985)与《钢琴套曲》(1986)、大管组曲《童趣》(1987)、单簧管独奏《音诗——四季掠影》(1987)等。挖掘西方乐器表现中国音乐旋律的特色,并将其赋予情趣,从而达到颐养性情的艺术效果,是王建民早期创作的技术特点。据王建民说,他在此期间还应台湾风潮音像之约而写了不少“音乐治疗”方面的“实用型”音乐,其中开始尝试了民族音乐素材的运用,这既是他创作的实用性发展之道,也是他探索民族音乐旋律现代化的实践之始。
这期间的音乐创作尤其注意旋律的线性构建,以较为清晰的线条而展现音乐所需的艺术形象,并配以多调并置的和声,从而形成音响的多层次空间。如《钢琴曲六首之六“舞曲”》,左手空五度音程的和声空灵感,以其表现节奏的烘托性效果,在此稳定的音型律动基础上声部或跳或连的音而构成轻快的旋律,与左手的节奏对应而形成舞蹈性效果,整体上展现出音乐富有情趣,让人不由自主地有舞蹈的动感产生(见例1)。这种注重怡情音乐塑造的做法在王建民早期的作品中占有一定的比重,如单簧管独奏《音诗——四季掠影》、大管独奏《童趣》等。前者已有了吕振斌、陈建华的专题研究,后者亦有乐谱流传。《童趣·荡秋千》以旋律起落而表现儿童“荡秋千”的“起落”的动态形象,其中还强调有半音化的旋律倾向性,并将乐器大管憨直的音色区加以强调,加之以舞蹈性较强的音型,从而展现新情趣盎然的儿童生活图景(见例2)。
例1 《钢琴曲六首之六“舞曲”》(手稿)
例2 大管与钢琴《童趣·荡秋千》
王建民在2020 年12 月10 日的上海黑石公寓举行的新书分享会上也谈到他早期的西洋乐器专业出身,并研读小提琴、大提琴、钢琴经典作品的过程中所做的艺术实践,他也写作了《青春交响组曲》(1981)、交响序曲《凤飞龙腾》《凯旋进行曲》等管弦乐作品,其中所注重的旋律长线条的发展,为其后来的创作注重旋律线条构建的观念奠定了基础。
2014年于金钟奖《阿哩哩》获奖后发言
王建民应邓建栋之约所创作的《第一二胡狂想曲》(1988),既是对之前中国二胡音乐创作路线的发展,也是顺应当时二胡演奏技艺快速发展之需,满足邓建栋这样的青年演奏家而做的新探索,而创作与演奏相互影响、协同发展的技术发展,也使两位青年才俊的合奏成为二胡艺术发展历史中的佳话。
王建民说其“狂想曲”这一西方音乐体裁在多段的空间上与中国曲牌体、板腔体在结构发展上有其相似性,尤其是其中可以容纳多样民俗内容的音乐主题片段,打破既往“三部性”结构的、快慢快速度的束缚,的空间与境界。其“一狂”中以云南民间丰富的音乐及其民俗風情而构建了多样的音色音响,他创造性地设计了“人工音阶”,将西南的变音引入其中,从而产生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西南风格的现代新音调,以二胡奏出而更显示出新奇的色彩。
例3 “一狂”西南音调的二胡新奇色彩
王建民的“二狂”(1998-2001)取材楚地的音调,将湖南花鼓戏中音乐素材加以整合,进而融入或歌唱或跳跃的多种音乐形态,它不仅使湖南花鼓戏的特性色彩凸显,还以新鲜的半音融会而展现其现代性的粗犷、绮丽,从而深化了楚文化的特质,展现了二胡在表现婉转旋律上的微妙神态特点。
例4 “二狂”湖南花鼓戏的婀娜婉转神态
王建民的“三狂”(2003)向音乐更富异域情趣的新疆而取材西域风情,不同于中原的七声音阶及舞蹈性节奏律动,尤其是丰富的旋律的延展之法,将“三狂”展现出更为狂野的性格,在特性律动的衬托下所展现的旋律则更为热烈、奔放。
例5 “三狂”以舞蹈性律动而衬托出新疆音调异域情调
王建民的“四狂”(2009)是以四五度音程跳进为主法而构建其旋律的跌宕起伏,展现了西北民间音乐高亢激越的情感。不仅在旋律线条上贯彻其大开大合的“狂想”的特点外,“四狂”还加强了非三度叠置和弦的构建,四五度叠置的和声所构建的力量感十足的音乐张力,从而将其“狂想”的音乐以各种视角予以新展。
例6 “四狂”以大跳旋律而构建出西北信天游的跌宕起伏
“五狂”(2019)以内蒙古音乐为素材,展现了内蒙古草原辽阔舒展的自然风情,它挖掘二胡这件胡乐器固有的醇厚悠远音色空间,在旋律建构的过程中,它常以快速扬起而抬高二胡的音区,再以音程跳进及舒展的长音而展现跃马扬鞭的草原生活图景,和声也不同于前四首“狂想曲”注重内在戏剧性的张力,而是以饱满稳重的和声而展现宽厚、圆融的一面,共同展现内蒙古草原的辽阔景象。
例7 “五狂”以起伏舒展的旋律展现内蒙古草原的辽阔
王建民的每一“狂想”都挖掘了各地最具代表性的音调及节奏律动特点,好似在以不同的方言讲述“大中国”的故事,这是他深入调研各地民族民间音乐并做了学术性的精细规划,从而将各地民间音乐色彩转化为自己的作曲语言。他也因此感悟说,“一个作曲家,如果对本民族的音乐不感兴趣或者了解得不多,是不可能写出好音乐的”。由此来看,王建民的创作取源于祖国各地的生命活水——民间音乐,以现代化的音乐手法融入“狂想曲”的体裁形式之中,最终实现其创新民族民间音乐现代化发展的观念。他的二胡音乐还有其他的形式,如独奏曲《姑苏吟》(1995)是以柔美的清秀之气的苏州评弹、江南民歌为素材而展现江南水乡的旋律婉转,在渐变的旋律之间而展现弱化和声动力的民族音乐旋律之美,与《第二二胡协奏曲(太湖风情)》(2020)一起,是王建民先生以乡音而做的现代二胡音乐探索。据王建民所言,而《天山风情》(1993)是他为求“三狂”的突破而做的技术锤炼之作,其中的新疆少数民族音乐素材是以相对较为规整的旋律形态而呈现,但曲中也始终潜藏旋律游走之间的起伏变化态势,也是一首非常优秀的二胡现代化新探的作品。
2013年秋于上音校园
王建民的二胡音乐创作跨度有30 多年,他将二胡的传统技法进行了无限空间的扩展,造就了邓建栋、孙凰、陆轶文等数不胜数的演奏家,挖掘了演奏技法中的速度与力量最大可能性,从而使舞台演绎赏心悦目,增强了音乐会的观赏性。同时,演奏技艺又反过来刺激了王建民创作中的技法创新,这种良性机制最终促进了中国二胡艺术的现代体系化、学科精深化发展,这是王建民“狂想”艺术效果的余波延伸。
古筝在中国的流派纷呈是乐种成熟的表现之一,现代古筝曲既要传承这些韵味与风格,又要突破其技术束缚,这种探索意识的兴起是在王建民1988 年二胡“狂想”成功后出现的。1989 年创作的《幻想曲》和《长相思》取材于不同的题材,前者是以西南地区民歌为素材,与“一狂”的创作手法相似,是民族民间音乐现代化的探索思路;后者是根据李白同名诗的内容为题材,意在表现古典音韵醇厚的现代化,是古典题材的现代发展思路。其中所隐含的古今题材的视角,也是王建民之后筝曲探索的两条主要思路。
古典题材的选择是王建民筝曲的视角之一,他的选材常以典型性为基础,如《长相思》意在表现白居易的诗意,所以,选择了“浔阳琵琶”的“春江花月夜”素材,将其作为引子的主要材料而进行先声呈现,紧随其后是以温雅的律动为基础,以羽调式的主题而展现“长相思”的意境,五声性主题在固定音型的衬托下呈现出鲜明的艺术形象,而琴码左侧滑奏所产生的非常规的“萧飒”音响意境,也使音乐的古雅韵味立刻呈现。曲中的取材及特色音色音响的营造,也成为王建民后来筝曲的特色手法,而他出道即巅峰的成就,也使其筝曲一开始就进入现代化的新境界。
除了主题的遴选和音色音响的营造之妙外,王建民筝曲还善于从节奏律动上突破传统筝曲的束缚。如《莲花谣》(1995)中的节拍、节奏交错的处理就是其律动打破原来的羁绊,从而具有更大的音乐张力,其中的音型化素材在交替中起到了中轴贯穿的作用,与低音区的主旋律又形成了对位关系,这些多种手法协同作用,在筝曲的现代性上又注入新的因素,从而展现出王建民筝曲别样的古韵新态(见例9)。
例9 《莲花谣》的节奏交错
《枫桥夜泊》(1999)是王建民最具影响力的筝曲之一,它以同名诗的意境为音响营造对象,试图在古典文学的题材中,在文气雅致的韵味中展现古筝演奏的阴柔、轮拂,尤其选择苏州的昆曲、苏南民歌、丝竹乐等为音乐素材,在音乐起伏之间又游移了调式,从而使音乐意境变化不断,意境不断深化,展现了唐代张继在安史之乱后感伤的情趣,将诗中的“愁”字以多样的音色音响而展现,从而表现了筝曲的现代性多变特色。
例10 《枫桥夜泊》的古意空间营造
近年来创作的《绽放》(2020)和《阳光·大地》(2021)是作曲家不断探索更为多样的筝曲音响而做的自我突破,现实主义题材并没有影响古筝的艺术表现力,反而以更为多变的形态而挖掘筝曲的现代性潜质,王建民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筝曲既有技术发展之因,也有社会文化需求之故,也是作曲家在艺术行为开始时所预想的目标,每一部成功的筝曲也不断实现其艺术初衷。
从新世纪开始,王建民逐渐增加了其他体裁的民族器乐创作,尤其是合奏的逐渐增多,如《延河随想》(2001)、《阿哩哩》(2005)、《踏歌》(2011)、《中国随想曲No.1》(竹笛协奏曲,2012)、《大歌》(2017)等。其民族管弦乐合奏在具有饱满、融合的音响基础上,又注重线性旋律的和谐构建,从而使其音乐好听而又现代。
《延河随想》在竹笛清悠旋律构建的引子后,拉弦乐声部以起伏舒展的旋律而展现了延河波澜起伏的图景,弹拨乐的衬托,好似阳光照耀下水波荡漾的水面,乐曲以鲜明的主题旋律而展现了现代发展语境下的延河风情,用音乐描绘了延河的优雅、恬静美景、画境。
例11 《延河隨想》用音乐描绘的画境
为金豈组合而量身定做的民族室内乐《阿哩哩》,取材于西南音调,并将其以阮组弹拨乐为主体的音色来呈现,它突出了重奏的多声部表现优势,注意了弹拨乐的颗粒性与吹管乐的声腔化线性,乐曲入板后的音乐以中阮声部主奏,质朴醇厚的音色以弹拨的颗粒性震音而迅速凸显了西南音乐的风情,在古筝织体音乐的衬托下,竹笛和小阮等声部作为补充,与主奏声部呼应对答,从而呈现出色彩绚烂的西南民俗风情。
例12 《阿哩哩》的多声部层次构建
从云冈石窟造像中获得灵感而创作的古琴与钢琴的《古舞》(2011)是王建民新体裁扩展的又一表现。它首先在古琴的织体形态上就做了新颖的探索,打破了古琴音乐多以单音、旋律起伏较小手法的束缚,并将古琴中的吟揉做了更大的、现代化的发展,尤其是典型与非典型的古琴音乐织体运用,在丰富音乐形态的基础上,也展现了古琴音乐现代发展的多样可能性,这是王建民现代化民族器乐发展手法的又一表现形式。
例13 《古舞》中的非典型与典型的琴乐织体
2013年春于美国夏威夷珍珠港
2011夏于芬兰
以乐队与独奏乐曲的对话,尤其是运用中国古典散文的手法而将协奏曲进行形式与结构创新的探索,是王建民在近年来创作中的“潇洒”之举,其中的散性结构手法与之前的“狂想曲”结构方式是不同的,它不再强调结构的多段间的对比,而是以渐变的手法来表现随性的艺术审美趣味,《中国随想曲No.1》中的独奏竹笛是一个器宇轩昂的艺术形象,而乐队则意在与之相反,反差对比地展现“中国随想”的意象空间,这些有别于自我的发展,是王建民在突破自我的艺术创作中的新法之一,这些手法在古筝曲《阳光·大地》和《第五二胡狂想曲》中都有所显现。从中可以管窥到王建民自身艺术发展的思辨之变。
例14 《中国随想曲No.1》中的散性音乐发展手法
王建民的音乐创作开始于改革开放后,在新潮音乐先锋技法的氛围中,他并未跟风、逐流,而是在深入民间音乐搜寻素材之中发现了个性化的、现代化诠释手法,作品不是以量取胜,而是追求精品意识,质量为上。其早期的创作以“怡情”性的音乐的探索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又在进修吸纳新的音乐手法之后,偶遇了演奏家邓建栋的约稿,从此改弦易辙,从西乐转入中乐,民族器乐成为其创作的主体,将“狂想”变为之后的创作主体,他的“一狂”一经推出就为業界追崇,可谓“出道即巅峰”。尤为可贵的是,王建民始终在不断超越自己,深入研判既往创作中的经验,以学术性的思辨而不断推进自己的创作发展。他的古筝曲创作从传统民间和古典文化两个领域取材,近来又特别注重现实主义题材,其筝曲既有鲜明性格的主题线条,又有新意浓郁、韵味醇厚的意境,耐人寻味,引人深思,推进了古筝音乐的雅致与深邃,这与其古代俗器的身份标识不同。王建民近年来的创作更为多元,技术与观念的成熟乃至圆融,使其创作的音乐主题与形式变得多样化。历史地反观王建民的创作流程,可以管窥他总能从不同时代的思潮中寻觅到自己的个性表现空间,其创作既能与时代协调同步,又不是盲目跟风,以传统与现代融会贯通的形式而实现自我的新时代价值,以学术型探索而展现别样的艺术才情,在当代民族器乐艺术发展进程中留下音乐文化的“王建民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