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的冰刀与停滞的帝国
———冰嬉盛典与清代文化命运兴衰
2021-12-31任昳霏
任昳霏 郭 磊
近代以来,传统中国在变革与自省中走向现代的历史过程,引起学术界的广泛讨论。笔者以乾隆年间的冰嬉盛典为个案,讨论清王朝有意识地从自身文化传统中汲取营养,重新建立以王朝帝国为核心的礼制和文化体系。与乾隆年间冰嬉盛典的形成过程不同,嘉道年间,清王朝极力塑造的、具有特定礼制意义和文化内涵的冰嬉盛典开始走向衰落,并在道光年间一度终止。光绪年间,伴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中国殖民化和近代化进程逐步加深。传统中国越来越多地感受到西方文化带来的压力。在这样的背景下,清廷试图延续康乾盛世的礼乐制度和文化影响力。“冰鞋之戏”的短暂恢复,就是清廷为重现“王道之隆”做出的巨大努力。与乾隆朝相比,光绪朝的“冰鞋之戏”虽然也试图在自身文化中寻找重振国家之路,但这种临时拼凑的庆典,更像是在西方文化“冲击”的背景下,清廷在恢复国家形象方面做出的被动“回应”。本文以清代冰嬉盛典的走向衰落为历史个案,尝试探讨冰嬉由国家典礼到“形象工程”的转变。
一、嘉道年间“国朝盛典”的衰落
冰嬉,又称冰戏、冰技,是指萌芽于中国古代北方民族的冬季生产生活实践、形成于明末清初的传统冰上娱乐形式,后来成为清代宫廷冰上娱乐活动的泛称。乾隆十年(1745),冰嬉以制度的形式出现在清王朝的国家庆典之中。此后,“冰嬉”一词被清代宫廷和民间广泛接受,逐渐成为中国北方冰上运动的总称。
(一)嘉庆朝冰嬉盛典的延续
由乾隆皇帝主导创立的冰嬉盛典,在乾隆朝立刻迎来了巅峰,无论是庆典规模还是次数都远超后世。据《乾隆帝起居注》记载,乾隆十七年至乾隆六十年,乾隆皇帝阅视冰嬉的次数超过一百五十次。皇帝冬季阅视冰嬉的传统,在嘉庆朝得以延续。根据《清实录》的记载,嘉庆朝阅视冰嬉的次数也超过一百次,嘉庆朝阅视冰嬉的频率高于乾隆朝。综合《乾隆帝起居注》和《清实录》的记载,可以看出嘉庆朝基本继承了乾隆年间的冰嬉盛典,但在活动的具体细节方面有所区别。
从继承方面来看,嘉庆元年(1796)和嘉庆二年,乾隆皇帝作为太上皇仍是冰嬉盛典的主导。庆典由太上皇亲自阅视,嘉庆皇帝陪同。此时,冰嬉盛典完全延续了乾隆朝的规制流程。首先是每逢特定的节令节气,需阅视冰嬉。嘉庆元年和嘉庆二年的腊月初八,《清实录》都有“上侍太上皇帝幸瀛台,阅冰技”①《清实录·仁宗实录》卷一二,嘉庆元年丙辰十二月乙卯,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82页;《清实录·仁宗实录》卷二五,嘉庆二年丁巳十二月癸卯,第306页。的记录。这与乾隆年间,逢腊八阅视冰嬉的传统完全相同。其次是每逢新年之前的朝觐年班朝贺日,需阅视冰嬉。嘉庆二年十二月丙辰日(1798年2月6日,腊月廿一),此时正值春节之前的朝觐年班庆典。《清实录》记载嘉庆皇帝“上侍太上皇帝幸瀛台,阅冰技。回部四品伯克玛穆特等二人……于西苑门外瞻觐”。②《清实录·仁宗实录》卷二五,嘉庆二年丁巳十二月丙辰,第310页。此时,冰嬉盛典延续了乾隆朝庆典中维护王朝国家秩序与和谐的作用。最后是嘉庆朝对冰嬉的记录,沿用了乾隆朝后期将“冰嬉”称为“冰技”的名称。乾隆皇帝生母崇庆皇太后去世以后,乾隆皇帝依据旧制继续阅视冰嬉,但因“冰嬉”一词具有较强的娱乐意味,于是将“冰嬉”改称“冰技”。名称改变,在保留冰嬉盛典作为国家典礼性质的同时,削弱庆典的娱乐性。嘉庆朝的文献记载无一例外沿用了“冰技”的名称。冰嬉盛典的礼制意义和文化象征更加凸显。
从区别方面来看,首先,嘉庆朝“阅冰技”在时间上与乾隆朝有所区别。通过《乾隆帝起居注》的梳理,乾隆朝逐渐形成了在腊月初八后停止阅视冰嬉的传统。腊月初八之后,只有在外藩来朝的朝贺日等场合才举行冰嬉表演。然而,在嘉庆朝,经常会出现在腊月初八后,不是朝贺日的常规阅视活动。嘉庆朝在“阅冰技”的时间选择上比乾隆朝更为宽泛。
其次,从嘉庆三年开始,冰嬉盛典因乾隆皇帝身体原因而停止举行。停阅冰技是创立冰嬉盛典之后的几十年里非常罕见的现象。嘉庆三年腊月二十日(1799年1月25日),嘉庆皇帝敕谕:“今岁天气较寒,朕亲理庶务无暇行幸,所有冰鞋行头虽未阅看。伊等究系预备,着加恩仍照向年赏赉。”③《清实录·仁宗实录》卷三六,嘉庆三年戊午十二月己酉,第397页。在停阅冰技后,嘉庆皇帝仍按照往年标准赏赐众将。显然,冬日阅视冰技已成为嘉庆朝固定的庆典活动,有明确的活动流程和赏赐制度。即便是阅视不能正常举行,既定的赏赐也照例发放,显示了清廷对“冰技”活动的重视。嘉庆四年正月初三(1799年2月7日),乾隆皇帝驾崩。同年十月,嘉庆皇帝“命二十七月内停止阅看冰技”。此后,嘉庆四年、五年的实录中均没有“阅冰技”的记录,直至嘉庆六年才恢复。停阅冰技是乾隆皇帝创立冰嬉盛典之后首次出现暂停的情况,这也成为道光初年停阅冰技的先例。
最后,嘉庆朝出现了因天气原因停阅冰技的记录。而因天气原因的停阅,原本参加冰技活动的八旗官兵赏赐酌情减半。比如,嘉庆九年腊月廿一日,本来是外藩、贡使来朝的日子,按例应该在西苑举行冰技表演,却因“天暖冰薄,停止冰技,仍给半赏”。④《清实录·仁宗实录》卷一三八,嘉庆九年甲子十二月丙子,第889页。同样因为天气原因停阅冰技的记录出现在嘉庆二十三年。这一年,嘉庆皇帝作《腊日未观冰嬉仍命颁赏诗以即事》一诗:“年前例行赏,普及八旗兵。候暖冰难结,池宽冻未平。习劳练勇力,较射振威声。罢阅仍颁赐,宏敷教养诚。”并注解:“每岁仲冬、季冬于西苑太液池分日观八旗冰嬉,约至腊日而毕。其制护膝以芾,牢鞋以韦,或底含双齿,或荐铁如刀。于冰上疾趋竞进,夺毬较射,盖国俗相沿。所以习劳肄武,不可阙也。今岁气候较迟,冰未坚固,未能临阅,仍命颁赏,先养后教,敬承考泽于奕禩,永志弗忘旧典云尔。”①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三集》卷五六,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此时,嘉庆朝已经有将近二十年阅视冰技的记录。嘉庆二十三年因天气原因不能举行,但国俗的传统和冰技的象征意义不能忘却,所以参加官兵赏赐照例减半发放。
(二)道光朝冰嬉盛典的终止
嘉庆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嘉庆皇帝驾崩。此后,道光皇帝参照祖制,两年没有阅视冰技。道光二年(1822)冬,冰技活动恢复。道光年间,清朝国力衰退,西方各国在工业革命之后迅速崛起。传统中国在闭关锁国的环境中,逐渐拉大了与西方诸国的差距。随着鸦片进入,白银大量外流,清廷财政日益紧张。道光皇帝统治初期,阅视冰技还能如期举办,但活动规模和影响力都呈衰退之势。道光十一年以后,阅视冰技已经很难如期举行,处于时断时续的状态。最终在道光十九年,清廷正式停阅冰技。根据《清实录》记载,道光年间“阅冰技”的历史,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自道光二年至道光七年,能够较好地延续阅视冰技的传统。除道光四年停阅之外,平均每年阅视五次,而且保持着腊月初八必阅的传统。从道光七年开始,每年最后一次阅视冰技的时间由腊月二十二改为腊月二十三。
第二阶段,道光八年至道光十九年,阅视冰技的活动时断时续。其中,道光八年阅视一次,道光九年停阅,道光十年阅视五次,道光十一年至十三年再次停阅。道光十四年至十九年仅在腊月二十三阅视内务府八旗冰技。道光十九年是道光朝最后一次阅视冰技。
第三阶段,道光十九年之后,阅视冰技活动终止。道光年间,冰技走向衰落的颓势已不可避免。早在道光十六年,清廷以停止大规模阅视八旗冰嬉,仅保留内务府三旗小范围的冰技活动。道光十九年,清廷最后一次举行内务府三旗冰技表演后,冰技活动不再举行。道光二十年至二十二年停阅冰技的记载还在官方文献中出现。道光二十三年以后,停阅冰技不再出现在官方记载之中。
道光年间,传统王朝走向近代。在内忧外患的背景之下,道光皇帝阅视冰技的活动在挣扎中勉强举行。此时的冰技表演,已经与乾隆朝的冰嬉盛典渐行渐远。道光十九年阅视冰技完全停止。究其原因,清王朝的国力衰落是根本原因,而鸦片战争的爆发是停阅冰技的直接原因。道光年间,西方列强套购白银,大量输入鸦片,对清朝实施经济入侵。这导致清政府财政和货币流通受到严重伤害。清政府日常经费拮据,无力承担阅视冰技的财政支出。“天暖冰薄”成为停阅冰技的官方理由。而在天气背后,清廷无力举办冰技,才是这项活动走向衰落的根本原因。道光九年十二月丙子(1830年1月10日),《清实录》记载停阅冰技的原因,“以天暖冰薄,停止冰技,仍给半赏”。②《清实录·宣宗实录》卷一六三,道光九年乙丑十二月丙子,第529页。同一天,《清实录》中还记载了道光皇帝的上谕。③《清实录·宣宗实录》卷一六三,道光九年乙丑十二月丙子,第527—529页。其中,西方列强用银元套购白银,导致国内发生银荒,出现通货膨胀,令清廷财政受到破坏。鸦片的危害更甚,不仅危害国人身体健康,使军队失去战斗力,也导致了更加严重的财政问题。由此可知,导致道光九年停阅冰嬉的原因是清廷的财政出了问题。道光二十年,潜藏多年的贸易危机逐步上升为战争。乾隆开创的冰嬉盛典也在鸦片战争之后终止。鸦片战争是导致了道光年间停阅冰技的直接原因,并最终导致乾隆朝开创的冰嬉盛典走向瓦解。
(三)嘉道两朝阅视冰技的特点
第一,嘉庆朝和道光朝前期,阅视冰技继承了乾隆朝冰嬉盛典的传统,成为国家庆典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活动的颓势凸显,规模缩减。随着国力衰退,乾隆朝的冰嬉盛典演变为嘉道两朝的阅视冰技。乾隆十年之后,冰嬉盛典作为国家礼乐制度的组成部分,被写入官方典志文献。正因为如此,嘉庆朝和道光朝前期,清廷都较好地延续了阅视传统。嘉庆一朝,旧有冰嬉盛典的规制得以继承,但活动名称、活动次数、活动时间、活动奖励等方面均与乾隆朝有所区别。从阅视次数和活动时间更改可知,嘉庆朝的阅视冰技活动已不复乾隆朝冰嬉盛典的盛况。道光朝前期,冰技活动的规模规制仍延续祖制,但无论是皇帝阅视次数还是活动影响力,都呈现出明显的颓势。道光十一年是“阅冰技”活动在规模上改制的转折点。道光十一年,《清实录》记载“停阅本年八旗、内务府三旗冰技,仍给半赏”。①《清实录·宣宗实录》卷二○一,道光十一年辛卯十一月甲戌,第1126页。这是清代官方文献记载中,第一次区分八旗和内务府三旗冰技。在此之前,乾隆、嘉庆、道光皇帝阅视的表演队伍均是八旗官兵组成的冰技队。而在清廷无法支撑大规模的冰技表演活动时,削减参与人员规模,仅以内务府三旗官兵参演,既维持清廷的国家形象,又减少了财政开支,实为清廷延续冰技活动的重要举措。虽然这一年八旗和内务府三旗冰技表演均未能实现,但将八旗、内务府三旗冰技区分开来记载,说明了冰技活动在规模上的削减之势。从道光十一年区分阅视冰技活动的规模开始,至道光十九年停阅冰技为止,八旗全部参与的冰技活动屈指可数,以内务府三旗冰技作为阅视准备的记载增多。道光十九年之后,小规模的内务府三旗冰技表演也无法继续,道光朝的冰技活动彻底终结。
第二,嘉庆朝和道光朝前期,阅视冰技的频率逐渐降低,时断时续。这项活动在礼制、政治、外交等方面的功能犹在,同时娱乐属性削减。阅视冰技为延续祖制,树立国家形象的象征意味愈发明显。乾隆年间,冰嬉活动可分为冰嬉盛典和冰嬉娱乐两种性质。每年的腊月廿一日,外藩入京朝觐年班,清廷在朝贺日于西苑太液池举行冰嬉盛典。冰嬉娱乐是冬月之后,皇帝日常娱乐消遣而举行的活动。起居注中经常有“请皇太后安,幸瀛台,阅冰嬉”的记载。嘉道两朝,阅视冰技仍然是新年之前朝贺日,清廷在西苑预备的观礼项目,但作为冰嬉娱乐的阅视活动逐渐减少。嘉庆朝后期,作为外藩朝觐观礼的冰技活动,时间由每年的腊月廿一日调整到腊月廿二日。道光六年,随着朝贺日的调整,作为节庆盛典的阅视冰技也随之调整到腊月廿三日。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道光十九年活动终止。道光十一年冰技活动在规模上削减以后,作为日常娱乐性质的冰技表演完全消失。道光皇帝仅在每年腊月廿三日阅视冰技,以展示这项活动的礼制意义。
第三,道光十九年腊月廿三日,作为国家典礼性质的阅视冰技最后一次举行。此后,具有礼制意义的冰嬉盛典彻底终结。道光、咸丰两朝,有关冰嬉制度的记载还出现在官方文献中。同治、光绪两朝,冰嬉彻底从官方记载中删除。
二、光绪朝“冰鞋之戏”的重启
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清廷开展洋务运动,以拯救大厦将倾的清王朝。从太平天国运动失败,至甲午中日战争爆发之间,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清朝统治者,迎来了清朝覆亡前最后的一段安定时光。随着洋务派的苦心经营,清朝的经济水平有所发展,国力得到了暂时的恢复。至光绪中期,相对安定的国内局面已经持续了30年。光绪十一年至十三年,停办了半个世纪的阅视“冰鞋”再次在文献中出现。光绪二十年是慈禧太后的六旬万寿盛典,有关庆典的筹备工作在光绪十九年已经展开。文献记载,在光绪十九年冬日,一场精心筹备的阅视冰鞋活动隆重举行。但尚不能说明此次“冰鞋之戏”是否与慈禧太后的六旬万寿庆典有关。国力的短暂恢复和慈禧太后的个人喜好,是此次“冰鞋之戏”举行的主要原因。这些偶然出现的“冰鞋”记载,也反映出晚清主政者在恢复“王道之隆”方面做出的最后努力。
(一)从“国朝盛典”到宫廷娱乐
光绪年间,距离道光朝停阅冰技已经数十年,以致民间对之前规模盛大的冰嬉盛典知之甚少。光绪三年,上海求志书院夏季命题考试中,《冰嬉考》已经成为“掌故之学”的考试内容。①《上海求志书院冯观察夏季课题》,《申报》第一六○一期,光绪三年六月初四日,第二版。掌故之学八题:蒙养斋考、冰嬉考、续本论、树人论、捕蝗说、伐蛟说、南苑赋、昆明湖颂。这从侧面说明冰嬉早已不再是宣传国家形象的大型庆典,而成为选拔考试的历史文化考核要点。
然而,故纸堆中的“冰嬉”,于光绪十一年在太液池上重现。光绪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申报》在《首善纪闻》中记载了一次活动:“皇上于除夕御紫光阁,宴蒙古外藩年班王公,行满蒙礼。阁前设毡帐,席地而坐,前对中海。内务府照例备溜冰鞋,报往跋来,驰骋冰上。又在帐前看贯跤之戏,两人较力,手足齐施,以颠仆为负,皆国朝盛典也。”②《首善纪闻》,《申报》第四二七二期,光绪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第三版。光绪十二年腊月,阅视冰鞋活动再次出现在《申报》报道的《辇毂纪闻》中。光绪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和二十六日,《申报》先后两次记载了此次活动的筹备情况:“御前大臣交谕侍卫处,会同三旗侍卫续办事章京等,赶将冰鞋成例查明。所有御阅亲军溜冰鞋一切事宜,详细抄单禀知各堂稽核,以备恭折奏闻。”③《辇毂纪闻》,《申报》第四九四四期,光绪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第二版。“本月初二日,召见福中堂,令将北海五龙亭赶为修理。又传本月十九日起至二十三日,皇太后皇上前往北海乘冰床看冰鞋,以遣冬兴”。④《辇毂纪闻》,《申报》第四九四六期,光绪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第二版。两次“冰鞋之戏”的记录非常简单,但从中还是可以看出光绪朝重启“冰鞋之戏”的线索。
光绪十一年的“冰鞋之戏”阅视时间、地点及功能,都与道光朝停阅冰技之前的国家庆典十分相似。《申报》对这次活动的记载也以“国朝盛典”称之。此次举行“冰鞋之戏”,完全参照乾隆年间冰嬉盛典的旧制,具有复古的意味。在新年之前,光绪皇帝于西苑紫光阁宴请外藩朝觐年班的王公大臣。朝贺当日,王公大臣由西华门走到紫光阁的路上,就可以看到太液池上的“冰鞋”表演。这番场景几乎复制了乾隆年间《紫光阁赐宴图》的筵宴场景。⑤姚文翰绘:《紫光阁赐宴图》,绢本设色,纵45.7厘米,横486.5厘米,故宫博物院藏。光绪十一年的“冰鞋”表演,是目前文献记载中,光绪朝最早的一次“冰鞋之戏”,也是光绪朝所有“冰鞋”表演中最具礼制意义的国家庆典活动。因为这次活动具有明确的政治和外交意义,所以被民间报刊称为“国朝盛典”。
此后,光绪十二年腊月所记载的“冰鞋之戏”,在阅视时间、地点和功能等方面,都与此前有较大区别。首先,《申报》记载的阅视冰鞋的时间是腊月十九至腊月二十三,时间没有完全确定,意味着这次活动并不是配合国家庆典而筹备的既定活动。其次,此次活动虽然查阅以往冰鞋成例,但活动的性质是供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冬日消遣,活动的娱乐性十分突出。最后,阅视的地点在北海。与中海紫光阁相比,北海坐冰床观冰鞋的娱乐性质也更加凸显。可以说,光绪十二年的这次阅视“冰鞋”具有明确的宫廷娱乐性质。
民国年间,曾经参加过“冰鞋”活动的滑冰者文实权,曾口述光绪年间在北海举行“冰鞋”活动的场景,并被《新民报》记录下来。遗憾的是这份记录并没有留下准确的时间,所以无法将口述者所陈述的活动直接与光绪十二年的“冰鞋之戏”联系起来。但这份口述史料,可以作为光绪年间在北海阅视“冰鞋”的重要参照。
是日辰刻,光绪恭奉慈禧太后率领皇后及各宫嫔妃、宫女、太监等升漪澜堂之翠照楼(笔者注:应为碧照楼),王大臣传旨开始按图演练。滑冰人员服用的顶翎衣装俱极鲜明。人人抖擞精神,施展技术。当时有汉军旗张氏弟兄,二人合演单独花样,可称艺出群伦,滑走有如生龙活虎。左右翼两条大龙,异常整齐,合散阵式演来备极巧妙,演员虽多,步伐一丝不乱。射天球地球者,亦能人人射中,两宫天颜大悦。滑冰大典自辰初开始至午初方毕。当时太后降旨,所有应差人员,每人颁给荷包一对,包内有金银锞二锭。单演花样者,每人加赏尺头二件。所有应差王大臣以及太监等,是日均着“踏冰靴”,此靴式即在靴上绊以皮条,皮条连紧小铁板,板上有小钉二,系此则随便走冰,绝无滑倒之虞。演毕,王大臣率图敏等跪于冰上谢恩,图敏系印务章京,例无花翎,皇太后当时赏戴花翎以奖其能云。①文实权:《滑冰为我国固有,昔慈禧太后曾命办大规模冰嬉》,《新民报半月刊》1942年第4卷第7期,第24—25页。
文实权口述的时间,距离光绪朝举行“冰鞋之戏”已经过去半个世纪,因此关于当时活动的细节回忆,可能出现偏差。此次表演是某日在北海漪澜堂,仍是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一同观看表演。表演项目包括转龙射球、单人和双人花样滑等项目。表演之后,按结果发放奖励。文实权将这次活动称为“滑冰大典”。至少口述者认为,清廷确实是在举行一次国家庆典。但从活动进程来看,此次“大典”更像是清朝主政者的一次自娱自乐,既没有记录在官方文献中,也没有民间报刊进行报道。倒是抗战时期,为宣传滑冰是中国的传统运动项目,才将此事宣传出来。
(二)“冰鞋之戏”的筹备与展演
光绪十二年之后,官方文献和民间报刊都没有关于帝后阅视冰鞋的记载。直至光绪十九年冬日,阅视冰鞋再次举行。这次活动是文献记载中最详细的一次光绪朝“冰鞋之戏”,可以作为典型案例进行分析。
1.“冰鞋之戏”的筹备
光绪十九年农历十二月(1894年1月),《申报》四次记载了光绪朝举行“冰鞋之戏”的筹备工作。
阅看冰鞋
各旗营官兵向有溜冰鞋之戏,凡充此役者例得停止别项差使,专备年终御览,谓之溜冰鞋,官话谓之踏脚齿。盖于脚下制木托,中安铁条一根,由前达后在冰上行走如飞,献出各种玩艺,以备皇上于三海等处阅看。自道光咸丰以来,久未举行。近经御前大臣奉谕旨,欲览此项技艺。传谕侍卫处行文,八旗满蒙汉各固山亲军、前锋护军、内外火器、健锐等营、圆明园各将,娴熟脚齿技艺之官兵弁兵,以及养育兵闲散人等,果能习演纯熟。即日保送造具清册,咨送本处,以凭挑选。各该旗营不准以无人保送塞责咨报。②《阅看冰鞋》,《申报》第七四四五期,光绪十九年十二月初四日,第二版。
挑选冰鞋
侍卫处咨取八旗内外各营娴熟冰鞋技艺之官兵,择尤挑充留备御览,已缀前报。兹悉官兵承充此技者,于十、冬、腊、正四个月,停止本旗营一切差使外,每人月给津贴银四两,又可博官衔银物等奖。是以京内八旗各营及三山各营官兵愿挑此差者,计有一千数百人。经三旗续办事侍卫,以各旗营册送人数过多,应即先看择尤挑选。当即分传各旗营,转令所送冰鞋技艺官兵,于十一月十八日辰刻,在地安门外十岔海河内试验。是日验看后,择冰上行走娴熟之官兵三百五十名,留备御前大臣订期挑选。③《挑选冰鞋》,《申报》第七四四九期,光绪十九年十二月初八日,第一版。
挑充冰鞋续述
各旗营册送娴熟冰鞋官兵,经三旗续办事侍卫先行考验,择尤备挑,前已录报。兹悉御前大臣庆邸总管、内务府福箴庭相国议定于十一月二十八日辰刻,在地安门外十刹海河间捡充。已分咨各旗营传知前经留名备挑之官兵等,于是日前往该处听候挑充。自此次挑充后,即可循照旧式各技艺不时演习,以备嘉平望前皇太后、皇上在中海水亭内赏玩。④《挑充冰鞋续述》,《申报》第七四五五期,光绪十九年十二月十四日,第二版。
练习冰鞋
各旗营保送冰鞋技艺官兵,于上月廿八日经庆邸等挑选三百余人,仍循旧章,分厢黄、正黄、正白三旗,练习大龙、小龙、抢旗、抓行头、射天球、射地球、二龙戏珠等技艺。已设立总办三旗冰鞋处,所有应办事件,以及领放薪水、制备衣彩等事,悉由该处经理。已于西四牌楼南口袋胡同路北租赁房屋,为办公之所。①《练习冰鞋》,《申报》第七四六六期,光绪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第二版。
从《申报》记载可以看出,光绪十九年底筹备的“冰鞋之戏”,是为了在光绪二十年春节期间,供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阅视。阅视冰鞋的活动决议有很强烈的随意性。仅依据“御前大臣奉谕旨,欲览此项技艺”便开始筹备举行。筹备工作由清朝常备的侍卫警备机构——侍卫处负责。从奉旨筹备到阅看冰鞋,筹备时间大约持续40天。
筹备工作的第一步是挑选技艺娴熟的滑冰者,也就是报道中所称的“冰鞋”。参与“冰鞋之戏”的滑冰者挑选范围遍及禁旅八旗。只要是在京八旗,无论是高级军官、普通士兵还是预备兵,只要熟练掌握滑冰技艺,均可报名参加。因为此次活动是临时举办,清廷并不掌握在京八旗中到底有多少掌握滑冰的官兵,所以谕旨中还有报名人数不足的忧虑。光绪年间,八旗生计问题已持续百年,禁旅八旗极度废弛,战斗力远不及绿营。清廷担心选拔不出擅长滑冰的官兵并非空穴来风。于是,在侍卫处下发行文时,提出了参与“冰鞋”的优待条款。入选“冰鞋”可免除冬季四个月的常规差使,同时每月下发津贴四两白银,另有其他奖励。晚清,在京八旗入不敷出者比比皆是,处于八旗上层的官兵,也常有不善经营,生计艰难的情况。挑选“冰鞋”的津贴和奖励,让在京八旗官兵趋之若鹜。一时间报名参加“冰鞋”者有一千多人。由于报名人数众多,因此需要进行选拔以成立正式参演的冰鞋队。选拔分为前后两次,中间间隔十天,以备冰上练习。选拔的地点在什刹海。第一次挑选由三旗续办事侍卫执行。这种挑选制度延续了嘉道年间的选拔旧制。奕赓曾在《侍卫琐言》中提到:“三旗冰鞋每年挑选时,例以三旗续办事章京兼班领充当翼长,操去取之权,颇得肥口,数年来冰鞋已撤,不知仍作此肥梦否?”显然,在道光年间停阅冰技之前,选拔“冰鞋”是固有程序。因八旗腐败滋生,被选中的“冰鞋”有机会在御前表演,从而获得奖赏甚至升迁的机会,所以掌握选拔权力的官员从中获利颇丰。光绪年间的选拔情况应该与此类似。第二次选拔由内务府大臣福锟亲自定夺,最终确定参与“冰鞋之戏”的三百人表演队。
筹备工作的第二步是按照以往阅视冰鞋的旧制,分旗演练,确定表演项目和演出顺序。挑选出来的三百滑冰者被分为三旗。这样的规模应该是参照道光十一年之后,内务府三旗冰技表演的旧例。三旗冰鞋处在筹备过程中,曾查阅内务府乾隆朝滑冰的成案及图册,并制定新的阅视流程,然后绘制新式图册上呈御览。②“御前头等侍卫讷钦、正白旗侍卫办事章京锡钧任督练官,选派正白旗蒙古印务参领图敏任冰鞋处总办,二等侍卫连泰为帮办,并向内务府查取乾隆时滑冰成案及图册……又指定地安门外什刹海作滑冰校场……又命内务府造办处制冰鞋”。见文实权:《滑冰为我国固有,昔慈禧太后曾命办大规模冰嬉》,《新民报半月刊》1942年第4卷第7期,第24—25页。图册批准后,冰鞋队开始根据图册进行排练。练习表演的项目既包含了乾隆年间冰嬉盛典的项目,也有新增项目。其中,大龙、小龙、射天球、射地球就是乾隆年间“转龙射球”一项。抢旗就是“抢等”,即冰上竞速项目。抓行头就是“冰上抢球”项目。二龙戏珠此前并未见于相关史料,应该是光绪年间新增项目。与此同时,新成立三旗冰鞋处租赁办公场所,训练“冰鞋”,还负责办理阅看冰鞋相关事宜。从首次“冰鞋”选拔到腊月初七,是冰鞋队集中训练的时间。腊月初七,冰鞋队在什刹海进行一次预演。③“腊月七日在地安门外十刹海先行操演,教以步作、进退、行止、礼仪。是日,庆邸亲临阅看,以觇娴习。两岸观者如堵墙。所有穿着冰鞋之兵,各穿袍褂,戴以官帽,从冰上游行,捷足争先,各献技能。庆邸大为奖赏。惟有四名冰滑跌折腿骨,延医调治”。见《懿赏溜冰》,《益闻录》1894年第1345期。“冰鞋之戏”的筹备工作已经完成。
此次筹备“冰鞋之戏”距离道光年间停阅冰技已经数十年,民间对“冰鞋之戏”十分陌生。所以,当《申报》以《阅视冰鞋》报道此次活动时,已经需要将“溜冰鞋”作为专有名词进行解释,顺便追溯阅视冰鞋的历史。对于光绪年间的普通百姓来说,阅视冰嬉早已失去了树立国家形象的宣传意义。《申报》作为民间出版的商业性报纸,所刊信息并非是清廷官方通报。有关“冰鞋”的报道还出现在《益闻录》这类传教士所办的刊物中。这些媒体通过特定的信息渠道获得新闻,对外宣传,以提振报纸刊物的发售量。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阅看冰鞋”作为宫闱秘事,对民间来说,充斥着新鲜感和神秘感,成为报纸报道的绝佳新闻。《申报》选取阅视冰鞋进行报道,具有某种随意性和导向性。《阅视冰鞋》本身并不是必须要报道的新闻事件。我们现在通过《申报》获取光绪年间“冰鞋之戏”的记载,与乾隆至道光朝官方记载的性质完全不同。“冰鞋之戏”早已不再是清廷举行的具有国家典礼性质的礼乐庆典,而沦落为偶一为之的宫廷娱乐活动。
2.“冰鞋之戏”的展演
筹备工作完成之后,很快就是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阅视冰鞋的日子。从当时发行的报刊记载来看,光绪二十年春节前,正式的“冰鞋之戏”前后至少举行过三次,每次阅视的地点并不相同。与乾隆朝冰嬉盛典严格的规制不同,民间报道对光绪朝阅视冰鞋的名称表述,也不尽相同。“冰鞋”在记载中的频率逐渐提升,显然“冰鞋”已经代替“冰技”,成为光绪朝官方认可的活动名称。
光绪十九年腊月十三日和十四日(1894年1月19日和20日),慈禧太后在中海太液池秋风亭观看“冰鞋之戏”。《益闻录》报道了这次活动的大致情况,“至十三、十四两日,奉懿旨驾幸中海太液池秋风亭,懿赏冰鞋之戏。是日,在亭外数武插旗数十面,其有能捷足先行拔旗者作为头等,奖银十金,次者作为二等,奖银八金,再次者作为三等,奖银六金,余均赏青蚨一千文。其时,海旁卖买者利市三倍”。①《懿赏溜冰》,《益闻录》1894年第1345期。光绪二十年《益闻录》刊登一首诗《和张久峰冰鞋原韵》,作者在注解中也记录了慈禧太后在秋风亭观看冰鞋的事件,“皇太后于中海太液秋风亭看演冰嬉,亭外冰上插旗数面,先拔取者有赏。是日获隽者数人”。②福秀珊:《和张久峰冰鞋原韵》,《益闻录》1894年第1350期。由此可知,光绪朝前两次表演“冰鞋”,都是奉慈禧太后的懿旨举行。表演的项目是冰上竞速比赛——抢旗。赛后,根据比赛结果发放奖励。
此后,腊月二十四日在南海再次举行“冰鞋之戏”,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一同阅视表演。几天之后的《新闻报》报道了这次活动,“客冬十二月二十三日,我皇太后、皇上在南海阅看溜冰鞋……嗣以届期天降瑞雪,爰改期于二十四日。快雪初晴,不啻粉粧世界,玉琢河山,驰行于冰天雪海中,愈觉点染有致,可见熙朝景运方隆,宜乎玉龙献瑞,水若效灵也。岂不懿欤?”③《演习溜冰》,《新闻报》1894年2月15日。从报纸报道来看,原定在腊月二十三的表演,因下雪推迟一天。这次阅视由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一同参加。清廷希望通过模仿乾隆朝的冰嬉盛典,赋予“冰鞋之戏”节日庆典的意义,并期盼国运昌隆。腊月二十三曾是道光朝朝贺日阅视冰技的时间。很遗憾的是,此次在腊月二十四举行的阅视冰鞋并没有外藩观礼,烘托节日气氛的目的达到了,但展示国家形象的象征意义的效果并不明显。
三、余论:“冰鞋之戏”与清代文化命运的终结
法国学者佩雷菲特曾用“停滞的帝国”形容清朝传统社会与工业化之后的世界碰撞后的状态。④阿兰·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王国卿、毛凤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道光年间,当传统王朝国家走向近代,清廷仍然试图在传统文化中寻找解决重振国家的方法。几千年来传承下来的礼乐制度使得清廷高度自信,认为清王朝是“天下唯一的文明国家”。这与工业革命之后的西方国家自认为是“高度发达的文明国家”,形成了激烈的碰撞。本文以晚清帝国“冰嬉盛典”的衰落与重启作为个案,认为在“飞驰的冰刀”之下是清廷试图利用传统文化来复兴以清王朝为核心的传统礼乐制度。而光绪年间“冰鞋之戏”的重启失败,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停滞的晚清帝国,在国家礼乐制度及文化认同方面的文运衰落与终结。
在近代时代背景变动的情况下,清帝国的停滞也表现为清代文化命运呈现出的无力感。从文化视角考虑晚清“冰鞋之戏”的历史,是解读清帝国文化命运衰落的经典个案。以往学术界曾有多位学者从这一视角分析近现代中国社会。杜赞奇曾在《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一书中解读文化的含义以及“权力的文化网络”理论建构。其中,将文化与国家政治权力的运作相联系,认为文化上“象征符号、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本质上都是政治性的”。①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页。罗志田在《变动时代的文化履迹》一书中反思近代中国文化史研究的问题,②罗志田:《变动时代的文化履迹》,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并认为相比政治上的变动来看,“文化层面的变动更带隐而不显的特征”。③罗志田:《解读变动时代的文化履迹——关于近代中国文化史研究的简单反思》,《四川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文化与国家权力的联系,以及文化变动隐而不显的特征,对本文探讨“冰嬉盛典”的兴衰与清代的文化命运颇具启发。乾隆时期创立“冰嬉盛典”之始,就具有传统礼乐文化的属性。冰嬉为清廷政治、外交等重要典礼服务,将传统文化与国家权力的表达交织在一起。光绪年间,具有典礼性质的“冰鞋之戏”重启,但传承千年的清廷文化网络在政治上的功能和象征意义逐渐消失。这意味着清廷文化命运的衰落。
光绪十九年在筹备“冰鞋之戏”的过程中,《益闻录》曾报道过冰鞋队的招募活动。这篇报道虽然出自传教士主办的报刊中,但行文极具官方色彩,推测是侍卫处在招募滑冰者发布的通告。从这篇报道可以看出,清廷举行“冰鞋之戏”,是试图展现“王道之隆”的面子工程。
乾嘉时于冬日冱寒之候,有溜冰鞋之戏,事虽游玩,而习武练勇之法寓其中,恍效滹沱之渡,居然罗袜之凌,革履木靸履冰滑行,相沿故事。迨道光年此举裁撤,恐蹈春薄之祸,今届旗营各宪以技宜豫习不可遂致生疏,故近日传令各弁兵等有能溜冰鞋者速出报名,以备听候定期演练,其中有技艺纯熟往来行驶如履平地者,赏以皮袄及尺头、绸卷等件,以示鼓励。国家求才不遗免置诚哉,王道之隆也。④《募溜冰鞋》,《益闻录》1893年第1331期。
这段报道首先梳理了清朝冰嬉盛典的历史,然后说明道光年间停阅冰技的原因,以及光绪年间招募、演练溜冰者的过程,最后点出清廷举行冰鞋之戏是展现“王道之隆”的活动。报道对冰嬉盛典历史的梳理相对客观,但对停阅冰技的原因解释太过牵强。这一解释倒是与《清实录》的记载保持一致。此次重启“冰鞋之戏”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加之八旗战斗力削弱,清廷对是否能招募到足够的滑冰者持怀疑态度。于是报道极力宣传参与冰鞋之戏的奖励,宣扬国家招募滑冰者是国家兴盛的体现。《募溜冰鞋》的报道,从侧面反映了清朝主政者重启冰鞋之戏的目的。举办“冰鞋之戏”是清王朝显示“王道之隆”的手段。慈禧太后尝试恢复乾隆年间的冰嬉盛典,有着一定的政治考量,但更多的是出于个人对“冰鞋之戏”的爱好。政治上,“冰鞋之戏”最主要目的是向世人标榜大清帝国开始复兴。“冰鞋之戏”在光绪朝的重启过程,其实饱含着在国家主权危机之下,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朝主政者,希望通过具有“文化认同”意识的国家庆典活动,来达到宣誓“国家主权”的目的。这是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思潮在国家庆典层面的表现。与这一思潮相对应的是传统节日盛典,被赋予了振兴王朝、弘扬传统文化的时代意义。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曾用“冲击—回应”模式来解释近代中国社会的变化发展。①费正清:《中国:传统与变迁》,张沛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年。“冰鞋之戏”在光绪朝的重启,可以看作是晚清政府对西方列强“冲击”的一种“回应”。这种“回应”延续了中国文化的自身传统,是清廷在传统文化中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但事实上,这种短暂的偶尔举行的“冰鞋之戏”影响范围仅限于清廷,既没有外藩朝觐,也没有大规模的官方宣传,更无法保证活动的延续性。由此可知,阅视冰鞋的政治和外交意义逐渐削弱,清朝主政者的个人喜好和节庆娱乐性占据主导。这与慈禧太后希望振兴王朝,展现“王道之隆”的国家庆典差距甚远,更无法与乾隆年间冰嬉盛典相提并论。
乾隆年间,冰嬉盛典以礼乐制度的形式,被写入国家典制文献之中。从此,冰嬉盛典作为国家庆典,有意识有规律地记录在起居注和实录之中。随着道光年间停阅冰技,官方对冰嬉的记载开始逐渐减少。道光朝至光绪朝,清廷关于阅视冰技的描述多停留在文献中。其中,停阅和半赏成为道光十九年至二十一年官方记录的常态。具有制度意义的冰技活动已经进入有名无实的停滞阶段。乾隆朝至咸丰朝的实录,在纂修凡例中有“紫禁直宿兵丁、侍卫皮衣银两、巡幸、行围、冰嬉、扫雪、善扑、旗租等赏赉”的字样。由此可知,直至咸丰年间,清廷仍将冰嬉列为赏赉制度。但咸丰朝实录和起居注均没有阅视冰技的记载。此后,在同治、光绪两朝的实录中,纂修凡例改为“巡幸、行围、善扑、旗租等赏赉,皆书”。冰嬉和扫雪两项已从官方记录中删除,这意味着乾隆朝开创的冰嬉盛典在官方文献记录中已经终结。光绪年间,具有国家庆典意义的“冰鞋之戏”重启,但有关记载均出现在民间报刊之中,冰嬉、冰技和冰鞋等有关记载再没有出现在清朝的官方文献之中。
从咸丰朝开始,官方记载的消失,说明阅视冰技已不再是国家礼乐制度的组成部分。光绪朝的“冰鞋之戏”仅在筹备过程中查阅旧制作为参照,并未在同时期的起居注、实录、典制文献等官方文献中留下记载。光绪朝的阅视冰鞋不是制度上认可的国家典礼,也不需要承载更多的礼制含义。在光绪朝实录中,冰嬉从赏赉项目中删除,说明阅视冰鞋甚至都不能作为常设的赏赐活动。因此,无论光绪朝的“冰鞋之戏”在民间报刊资料中如何报道,都无法改变活动的宫廷娱乐属性。即便光绪十一年的“冰鞋之戏”与乾隆朝的冰嬉盛典有诸多相似之处,甚至被民间报刊称之为“国朝盛典”,但因为缺少制度上的依据,仍然无法当成真正的国家庆典来看待。光绪朝的“冰鞋之戏”具有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等特征,注定与国家礼乐庆典分道扬镳。因此,清朝主政者认为“冰鞋之戏”可以承载国家庆典具有的“文化认同”功能,完全是出于个人的一厢情愿,而与真正的国家典礼大相径庭。
光绪朝见于记载的“冰鞋之戏”均是忽然接到上谕,临时开始筹备表演。筹备工作一直由侍卫处负责。但由于活动的偶然性,无论是机构设置、人员选拔还是器材采购,都显得十分仓促。乾隆年间,冰嬉承载着国家庆典和宫廷娱乐的双重功能,每年冬季都会按照节令定期举行。光绪年间,虽然主政者自诩“中兴”,但无奈国力衰弱,无力承担定期举行的冰上活动。加之有记载的“冰鞋之戏”屈指可数,活动之间间隔时间较长,清廷不可能长期保留一支冰鞋队专门从事训练表演。因此,侍卫处的筹备工作具有临时性的特点。人员选拔在在京八旗中临时抽调,选拔机构冰鞋处临时设置,并租用办公场所。筹备的临时性带来一系列预想不到的后果,比如对报名参选人员数量估计不足。选拔出的人员技艺不精,在训练中时常受伤等等。与此同时,阅视“冰鞋之戏”的时间和地点选择也具有临时性的特点。从功能上来看,光绪朝的“冰鞋之戏”仍可以分为国朝盛典和宫廷娱乐两种。其中,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一同阅视冰鞋大都属于宫廷娱乐的性质。活动地点可以是中海,也可以是北海,活动时间也可以根据天气情况临时更改。而作为国朝盛典的“冰鞋之戏”,因阅视时间和地点都相对固定,且庆典承担了更多的政治和文化意义。从阅视的临时性也可以看出,光绪朝的“冰鞋之戏”在挣扎中走向没落。
乾隆朝创立冰嬉盛典时,禁旅八旗是清廷引以为傲的核心部队。冰嬉盛典的表演官兵,必须从禁旅八旗中选拔。清军入关以后,禁旅八旗战时是清朝的精锐部队,平时是京师的守卫力量。禁旅八旗负责京师守卫,分旗守卫京师不同区域。后来陆续建立的外三营,负责守卫三山五园。在禁旅八旗中,有专门从事某项技艺的特种部队,比如健锐营善云梯、虎枪营善骑射等等。在皇帝从事特定的巡幸活动时,这些特种部队还具有前引扈从的守卫职能。参与冰嬉表演的人员,出自守卫皇帝的禁旅八旗,既可以展现八旗勇武之师的形象,又可以保证皇帝在阅视期间的绝对安全。近代以来,随着八旗生计问题日益严重,禁旅八旗早已丧失基本的战斗力。战时冲锋陷阵也大都被绿营取代。在这样的背景下,光绪朝“冰鞋之戏”的人员选拔仍限制在禁旅八旗之内。①“传谕侍卫处行文,八旗满蒙汉各固山亲军、前锋护军、内外火器、健锐等营、圆明园各将,娴熟脚齿技艺之官兵弁兵,以及养育兵闲散人等,果能习演纯熟。即日保送造具清册,咨送本处,以凭挑选”。见《阅看冰鞋》,《申报》第七四四五期,光绪十九年十二月初四日,第二版。这是对乾隆朝冰嬉盛典人员选拔的继承,也体现了冰嬉作为清朝“国俗”,提振八旗战斗力的初衷。无论禁旅八旗在招募和训练过程中出现什么状况,光绪朝的“冰鞋之戏”参演人员从来没有放宽到加入绿营官兵。日益衰落的清王朝,确实固执地继承了冰嬉盛典的一些传统。只是这些传统的继承,并不意味着冰嬉盛典的回归。最后,随着禁旅八旗的溃散,作为宫廷娱乐的“冰鞋之戏”也无法延续。
本文通过冰嬉盛典衰落—重启—消亡的历史过程,来探讨文化视角上王朝国家文化命运衰落的加剧。乾隆朝,冰嬉作为国家振兴的文化资源,成为构筑“文化认同”的国家庆典。乾隆皇帝将冰嬉盛典融入礼乐制度,体现了王朝国家在自身文化传统中汲取营养,并将具有“文化认同”价值的因素纳入国家典礼的过程。这是清朝文化命运得以传承的重要举措。乾隆皇帝振兴国家文化命运方面的努力,对光绪年间重启“冰鞋之戏”具有一定启发。光绪年间,阅视冰鞋的活动,无论是表演人员选拔、项目设置还是观礼人员,都极力模仿乾隆年间冰嬉盛典的旧制。晚清主政者非常了解“冰鞋之戏”对于复兴清廷政治文化的意义,冰嬉盛典作为具有王朝特色的礼制活动,成为清廷对西方文化的一种“回应”,是展现国家形象的重要方式。然而,光绪朝重启的“冰鞋之戏”终因国力衰落而无法持续。因此,清廷无法将“冰鞋之戏”重新纳入到定期举行的国家典礼之中。同时,有关“冰鞋”的记载也因具有较强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无法纳入官方典制记载之中。在“同光中兴”的背景之下,配合朝贺日的“冰鞋之戏”仅在光绪十一年偶然重现。此时,“冰鞋之戏”尚存国家典礼的影子。相关活动以非官方的形式在民间记录流传。光绪十九年,“冰鞋之戏”再次举行,但活动的性质彻底由国家典礼演变为宫廷娱乐。活动的筹备和举行充斥着清朝主政者的个人喜好。
纵观晚清冰嬉盛典的发展历史,从嘉道年间阅视冰技的暂停,到光绪年间“冰鞋之戏”庆典功能的消失,再到作为宫廷娱乐的冰鞋活动彻底消亡,以清廷礼乐文化为代表的“冰嬉盛典”,逐步丧失了政治功能和象征意义,更无法承载更多的文化内涵。具有“文化认同”意义的国家庆典,随着清朝国力衰落而走向衰亡。随着中日甲午战争的爆发,清政府无力维持“中兴”的假象,延续了二百多年的清朝文化传统在停滞与挣扎中走向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