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乡村变迁:新时期乡村伦理的一种解释与构建基础

2021-12-31李冰

齐鲁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村落伦理转型

李冰

(河北经贸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61)

乡村伦理作为乡村文化的灵魂,在坚守固有属性的同时,也随着乡村变迁在不断转型。乡村变迁是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元素在乡村的渗透过程,是乡村社会的发展过程。研究乡村伦理一定要理解乡村社会,理解乡村变迁对乡村伦理的影响,这是新时代乡村伦理建构的基础和依据。

一、乡村社会:乡村伦理的根基

乡村也称作村落、农村。费孝通先生认为:“村落是一个由各种形式的社会活动组成的群体,具有其特定的名称,而且是为一个人们所公认的事实上的社会单位。村落的特征是,农户聚集中一个紧凑的居住区内,与其他相似的单位隔开一段距离。”[1](P25)费老强调村落是一个地域概念。村民在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聚集区长期生产、生活,进行社会交往,从而形成共同的风俗习惯、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规范等。王斯福认为,村落是“一个传统的地方,这包括一个所谓的‘自然村’,简言之就是一个仪式上的和有历史的单位,它的居民可分为由一个起源聚落而来的后代子嗣以及(但实际上近来已是)后来的移民者”[2](P302)。聚集村落具有相对封闭性,社会交往是有限和特定的,“一个村落就是一个地域归属的界定”[2](P291)。村落不只是一个居住的地方,更是社会文化建构的地方,是理解乡村社会关系的空间单位。一般来说,“农村”与“乡村”是通用的,农村更强调是一个从事农业生产活动的地域,是“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的劳动人民聚居的地方”[3](P838)。长期以来,“农村”已经成为人们的习惯叫法,随着产业结构的多元化,特别是城市化水平的提高,非农生产在农村广泛进行,农民不再以种地为其唯一选择。特别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乡镇企业的崛起,非农化现象越来越明显,农村不只是从事农业的地方,用“乡村”取代“农村”是农村变迁的最好写照。地方性的居民聚居是乡村的本质特征,从生产方式来看,乡村的主业是农业生产,而农业生产的主要生产资料是土地,种植粮食需要一定范围的肥沃土壤,放牧需要广阔的草原,捕鱼需要水域或者是临近大海。一定范围的土地只能养育一定数量的人口,这就制约了乡村不可能像城市那样有密集的人口。费孝通先生指出:“我想我们很可以说,乡土社会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们活动范围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区域间接触少,生活隔离,各自保持着孤立的社会圈子。”[4](P9)从地方性去理解乡村,既抓住了生产空间,也看到了生活空间。共同的“在场”反映了乡村特有的地方性特征,我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是说在特定地方生活的人们有共同的乡土情结,“叶落归根”“终老还乡”就是对这种乡土性的眷恋。吉登斯也认为:“在前现代社会,空间和地点总是一致的,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社会生活的空间维度都是受‘在场’(presence)的支配,即地域性活动支配的。”[5](P16)农业生产的地方性又与气候特点相适应,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气候特征,也就有不同的生产时间,这决定了乡村时空的不可分离性。乡村的农业生产与时间密切相连,传统农历的计时主要是适应农业生产的需要,用于指导农业生产活动。由于农业生产必须适应自然气候条件,农民的生产时间就不能随意确定,农民的守时就是什么季节干什么农活,俗话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马克思说:“经济的再生产过程,不管它的特殊的社会性质如何,在这个部门(农业)内,总是同一个自然的再生产过程交织在一起。”[6](P398-399)所以,乡村生活具有明显的季节性。乡村地方性是乡村特色性的基础,不同地方生产的产品不同、人们穿着的衣服不同、居住房子的特点不同、饮食习惯不同,不同的乡村具有不同的文化特色。

乡村社会关系主要发生于血缘、地缘之间,发生在农业生产和生活中。广义的社会生产分为人类自身的生产和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费孝通指出:“‘种族需要绵续’是发生生育制度的基础。”[4](P145)“婚姻有关的法律、社会,以及宗教的制裁,在他们功能上说是相同的,都是在维持人类社会生活中必须的抚育作用。”[4](P177)从生物性特征来说,人有较长的生物依赖期,没有父母的养育孩子是无法成长的,家庭成为个体成长的依靠。这样就形成了父母与子女之间浓厚的亲情和信任关系,一个人最信任的人就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和亲戚。在自给自足的乡村生产方式下,一个人只能依靠父母、亲属去应对天灾人祸的风险,家庭互助、家族互助成为主要的救助途径。乡村生产是以农业生产为主,土地成为束缚人们社会流动的主要因素,形成了以家庭为核心圈的亲属共同体。费孝通指出:“自给自足的乡土社会的人口是不要流动的,家族这个社群包含着地域的涵义。”[4](P73)在这样的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然是按照长幼次序获得社会地位的,孝老成为维系群体关系的重要法则。由于家庭在社会结构中的重要地位,乡村构建起以血缘亲属关系为纽带的伦理规范体系,孝老礼制、宗族管理成为乡村社会治理的重要手段。宗法礼制一方面约束了人们的行为,同时也给予人们归属感、安全感和互助感,形成中国传统伦理文化体系。《礼记·曲礼上》曰:“见父之执,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此孝子之行也。”“夫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所游必有常,所习必有业,恒言不称老。”[7](P5-6)在家遵循家庭礼仪,在社会服从社会规范,个体修身与肩负家国责任很好地结合起来。单一的农业生产方式使得乡村规模不会太大,在一定的地域内只能承载与其相适应的人口,并且长期生活在一个共同体中,社会结构稳定,既有的社会关系很难被打破。传统力量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比较强大,观念保守,创新受到更多的限制,周而复始的生活节奏在年复一年的农业生产中延续。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等级观念在社会中被看得特别重,打破等级是大逆不道的。辈分高低决定着权威和权力的大小;男尊女卑不容侵犯,上下长幼的次序不可改变。“三纲五常”的伦理规范是维持社会秩序的集中体现,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从四德”的社会等级服从成为道德标准的价值取向。

乡村社会流动性较小,人际关系较为稳定、密切,人们之间的互动是全面的人格互动。由于乡村人口不多,又长期在一起生活,彼此之间都很熟悉,相互之间都是“熟人”。在“熟人社会”中,人们对彼此的品格、为人处事都比较了解,人际交往行为的发生既是现实的需要,又是既往交情的继续,人们之间的互动行为不只是基于行为目的本身,而是一种全面的人格互动。由于大家都很熟悉,对既往行为特别了解,社会对他的评价就成为人们是否选择与其进行交往的重要依据。为了能够在乡村中有一个好的社会评价,人们就特别注重自己的言行,尽量给人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口碑成为个人在社会生活中能否得到别人认可的重要因素。例如,在经济交往中,口碑可以成为不用抵押的信用,具有良好口碑的人就会被他人信任,成为经济交往中重要的无形资产。道德是靠内心信念、社会舆论和传统习惯维系的,所以,“熟人社会”中,道德规范能够被更好地遵守,伦理道德也就起到更大的作用。在“熟人社会”中,人们普遍注重“人情”和“面子”,并成为乡村伦理关系的重要影响因素。“人情”就是人们之间的深厚感情,长期生活在一起,并且有密切的交往才会产生这种情感。“人情”是相互的,在社会交往中“人情”成为一种资源,因此有欠“人情”的说法。“人情”交换避免了功利性行为的尴尬,体现了一种人际交往的含蓄,也成为影响人们之间互助行为、和谐人际关系的重要砝码。“亲密社群中既无法不互欠人情,也最怕‘算账’,‘算账’‘清账’等于绝交之谓,因为如果相互不欠人情,也就无需往来了。”在“亲密的血缘社会中商业是不能存在的”[4](P76-77)。当然,这样的社会交往的前提是人们长期在一起生活,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一起生活谁都有求别人的时候”。如果是在流动性特别强的社会中,人们对未来没有肯定的预期,“即时结算”就成为人们的普遍做法,也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式的人际交往,人们不会欠也不愿意欠“人情”,因为怕还不了。翟学伟认为:“中国的安土重迁和血缘关系导致了人际交往的长期性和连续性,因此算账、清账等都是不通人情的表现。”[8](P86)这也证明了,伦理道德一定是人们现实生活状况的反映。在“熟人社会”中,人们尤为看重“面子”,这是与身份、地位相联系的。有“面子”的人,具有很高的社会威望,甚至成为道德标杆,在社会矛盾的调解中,有“面子”的人会成为中间人。给某些人“面子”和不给某些人“面子”,与他在社会中的身份、地位有关系,与其是否被尊重有关系。“在一个小村里被公认为德行卓越的人,以大社区之标准来看,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好人而已。然而,由于他们受到大多数乡亲的信赖与敬重,他们乃拥有充当和事老的资格。”[9]正是由于人们重视身份地位,争取“面子”成为人们社会交往的重要事情。不丢“面子”成为行为的重要约束,这样普遍的、被社会公认的道德就能很好地被遵守。

在自给自足的传统农业社会中,在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中,各人专注于自家的生产,生产生活的对外交往比较少,公共生活空间很少,人际交往范围较小,主要是以血缘和地缘为主的熟人之间的互动。公共事务普遍不被人们所关心,各自把自家的生产、生活搞好就行了,没有必要去关心公共的事。美国学者明恩溥在《中国的乡村生活》中指出,在传统农业社会中人们是不愿意在乡村道路上牺牲个人利益的,他说:“在易遭水淹的县区养上一条四季都可使用的道路,存在三重困难:一、那些因此而受干扰的土地拥有者不会容忍;二、除了那些恰好有道路干线上土地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去关心什么道德的事情;三、无论一个人住在哪里,他们都不会提供保养道路所需要的任何物资材料。”[10](P24)由于外出少,没有需要往外运输的产品,也就对道路需求不迫切了,有没有都可以。所以,在传统伦理中,公共生活的伦理比较少,特别是关于平等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伦理很少涉及。由于公共交往较少,人们之间形成的社会关系就是从家庭血缘关系拓展开来的、亲疏有别的“差序格局”的关系。费孝通指出:“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我所谓‘差序格局’,是一个‘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4](P33)大家更为重视的是亲近的人、熟人之间的关系。而在私人交往的熟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特殊化、道德化和等级化。人们之间的交往是长期形成的具有长幼尊卑等级关系的交往,伦理关系以维护等级尊卑为己任。

由于交往关系简单,人们基本在熟人之间打交道,因而,私人关系相对发达。作为资源和规范意义上的人情在社会生活中具有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在与他人交往互动中成为一个重要的参考依据。“与影响和制约人们在社会生活中与他人交往、互动、建立关系的法、理、利这些规范和理念相比较,在人情的衡量评断上也并不存在为公抑或为私、孰是孰非和利害得失公平与否等问题,而只有明显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时因地而异。”[11]法律等公共生活的规则在社会交往中的作用不被重视,遵守人情规则与遵守法律规范很多时候是相互冲突的,这与两种规则的维系目标和标准不同,人情规则维护的是特定人的利益,法律规范维系的是公共利益。这就出现了社会交往的亲情法则和公平法则,对自己人和别人出现两套不同标准。亲情法则内涵着情感成分,人们之间的交往不一定就是即时对等、公平、互惠互利的,而与是否亲疏远近、过去的友情厚薄,是否相欠过人情有关系。这个时候的伦理道德带有鲜明的人情、情感的评判标准,并且会根据交往对象的特定性而具有不同的判断标准。

总之,乡村社会是乡村伦理存在最基本的根据,任何时候不能脱离社会关系去研究乡村伦理。乡村伦理是乡村关系的反映,内含着乡村社会关系的价值取向,只有在特定的乡村关系中才能解释乡村伦理的内涵。乡村社会的变迁一定会导致乡村伦理的转型。

二、伦理转型:乡村变迁的伦理回应

乡村伦理是建立在乡村生产、生活之上的,是对乡村社会关系的反映。乡村变迁是乡村社会整体的发展、变化过程,包括乡村文化的变迁。马克思主义认为:“不是人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12](P591)社会存在发生变化,社会意识形态必然也发生变化,伦理是社会意识形态的重要内容。关于伦理转型,传统伦理向现代乡村伦理转变的问题,学者们提出了“伦理转型”“伦理失范”“伦理重构”和“伦理现代化”等概念。这些概念说明了社会变迁过程中的伦理变化,道出了社会变迁过程中伦理转型的不同内涵。伦理转型是伦理发展变化的过程,是伦理发展的常态,没有永远不变的伦理,只要有社会变迁,伦理转型就会发生。伦理失范主要是指由于社会的发展,旧的伦理常常出现了不能约束现代社会关系的现象,表现为人们的行为与道德规范之间的冲突。伦理重构主要是指旧的伦理道德已经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需要重新建构伦理道德规范,强调的是新伦理的建设问题。伦理现代化是相对于传统伦理来讲的,是要实现传统伦理向现代伦理的转化。这些概念主要包含伦理发展、变迁、转型和现代化等内涵,是伦理转型的不同表现。伦理转型一般是伴随着社会转型提出的,是社会转型的应有内容。“伦理道德总是植根于人们的生产交往方式和由此决定的社会组织结构之中,为人们的生产交往有序化及其社会的稳定而存在。”[13]乡村社会转型就是由传统乡村社会向现代乡村社会的转变,表现为生产方式、社会结构、价值指向等多层次的变化。伦理转型意味着传统伦理的式微,传统伦理已经不能协调现实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新的价值观、道德观开始出现,并逐步得到社会认同。伦理转型强调的是一种新的适应社会转型的新伦理,是在继承基础上的创新,这是对原有伦理的扬弃。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是文化发展应有的样子,伦理转型其实就是文化变革的过程,是从伦理为社会生产、生活服务的视角研究伦理应有的适应性。伦理转型是新的伦理秩序的建构过程,我们研究新时代乡村伦理建构,必须直面乡村伦理的现代转型。

伦理转型是伴随着社会变迁发生的。伦理是社会上层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定经济基础的反映。因此,伦理转型是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变革的结果。伦理转型的实质是社会文化的变迁,关涉一个社会的价值观念、善恶标准、利益关系,是人们在互动共识基础上逐渐形成的认同。伦理转型不会在短时间内发生,而是一个渐进、缓慢的过程,是伦理价值的冲突、适应和认同的过程。伦理转型影响社会整体道德风尚,是道德观念的改变。社会变迁引发的伦理转型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 社会变迁是伦理转型发生的根本原因。伦理是一定社会生活的伦理,是对特定社会关系的规范,维护着一定的社会秩序。在一个稳定的社会关系中形成的伦理规范,是人们已经习惯的、认可的、不容轻易改变的规则,遵守这样规范的行为就是道德的,否则就会被认为是不道德的。每一个共同体的存在都会有一套维持秩序的规范,否则这一共同体既不能存在也不能发展。我们抛开伦理道德的价值取向,无论何种性质的社会,都会有维护自身秩序的礼法规范。孟子在《孟子·离娄下》说:“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子女必须绝对服从父母的教导才是道德的。孔子在《论语》中提出,人们在日常行为中要“孝、悌、温、良、恭、俭、让、宽、信、敏、惠、忠、恕、中庸等”[14](P152),这一系列封建伦理道德的规范,是维护中国传统伦理秩序的基本道德要求。一定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显然不是永远不变的,它会随着社会变迁而不断改变。生产、生活关系决定社会关系,不同的社会关系决定着不同的交往方式,不同的交往方式需要不同的伦理规范。

第二, 伦理转型是一个价值冲突的渐进过程,与社会物质层面相比具有一定的滞后性、缓慢性。时代变迁给人最明显的感受就是物质生活的变化,物质生活的变化极容易被人们体验到,同时也能够在短时间内被人们所接受。但是,一个社会的风俗习惯、伦理道德等隐性的文化传统的改变是渐进的过程。社会结构各组成部分,在社会变迁中的速度是不相同的,会出现某一部分的“延迟”(belatedness)[15](P310),伦理道德尤其是这样。伦理转型是价值冲突的过程,是对新的伦理价值的认同过程,意味着旧的伦理价值受到新的价值观的挑战,人们对过去的伦理规范产生怀疑、甚至进行否定的评价;旧的伦理道德规范不能再约束现实的社会关系,道德问题频发,价值冲突加剧。作为一个发展的过程,不断的矛盾冲突成为伦理转型的不竭动力。现实的伦理标示着一定社会关系的“应然”,伦理转型意味着这种“应然”没有了存在的理由。新伦理就是证明新的“应然”的合理性,这是思想文化的变革,是在价值认知、利益标准、善恶观念上的重新建构。伦理转型作为一种结果,是新的伦理道德的产生,由于其适应了新的社会关系的需求,在经历了价值冲突的反思、合理化的证明以后,逐步被社会普遍认同,成为新的道德遵循。一般来说,伦理转型导致的社会伦理价值、道德观念的改变是剧烈的,对社会政治、经济的反作用是显著的。伦理转型是思想解放运动,是价值重塑的过程,是在精神文化方面的革命。

第三,伦理转型是继承与创新的过程。伦理转型是伦理的发展过程,转型不是全盘否定,而是继承与创新的过程。一个时期的伦理道德是历史与现实文化的交汇,对优秀传统伦理的继承与创新是伦理发展的现实基础。从传统伦理文化的视角来看,优秀伦理文化总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被赋予新的内涵,在新的社会生活中起到其应有的作用。这是一个不断扬弃、改造和创新的过程,优秀伦理道德在这一过程中被发扬光大,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历来是对待传统伦理的应有精神,伦理转型就是一个取舍的过程。没有创新就没有发展,传统伦理不注入时代精神就不能适应新时代的需要。伦理转型就是伦理创新的过程,其在社会变迁中,在继承传统伦理文化的同时,融入现代因素,赋予时代精神。

三、乡村变迁:在“变”与“不变”中建构新时期乡村伦理

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特别是城市化的加速,乡村呈现出了不同的变化,显现出多种不同的类型,甚至有的已经不再具备乡村的基本特征。例如,好多城中村、临近城市的乡村,有的已经被城市所兼并,看不到了传统乡村的影子,例如石家庄市的槐底村等,没有农业生产,也没有乡村聚居的特点。李培林在《村落的终结——羊城村的故事》中写道:“‘城中村’的生活方式已经完全城市化了,‘村民’也都居住在市区甚至中心市区,他们已经完全不再从事或基本上不再从事属于农业范围的职业,甚至他们的户籍也已经全部或绝大部分转为城市户口,那么根据什么还称他们为‘村落’和‘村民’呢?”[16](P3)虽然这些村保留了集体所有制,包括土地、社会管理由村委会负责,户籍还属于乡村。但聚居方式和生产方式都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其实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村。从产业类型来看,有些乡村已经发展成二三产业为主导,农业生产基本不存在了。虽然从聚居上有乡村的特点,生活在乡村的居民基本是本乡本土的人,没有城中村那样的很大程度上的异质性,但是,社会生产已经不再是农业生产,已经走向乡村的边缘,如华西村等。还有一些是文化特色村,主要是以第三产业为主,重点是发展乡村旅游,成为国家级或省级历史文化保护村落,如安徽宏村等。在城市化与现代化的推进下,乡村也出现了时空的分离,乡村的“在场”也开始向“缺场”转移。虽然聚居性、特定地域性的乡村不可以动,但是观念上的乡村随着城市化的步伐在异地落户,大城市旁边的“河南村”“四川村”“安徽村”就是这种脱离传统生产、脱离特定地域的乡村复制。乡村甚至存在于虚拟的网络空间,散落在各地的村民,通过微信群、QQ群建立着他们的联系,用家乡话语聊,分享着千里之外的家乡信息,传承着家乡的文化。但是,这些“家乡村”和“网络群”都是有乡村生活经历的人对乡村生活的一种留恋,随着时间的推移,下一代人由于没有那种地域性的生活,也就不可能再保持那种文化和情结。

城市化的发展出现了城乡分离,城市化是乡村走向衰落的诱因,同时也是乡村变迁、走向现代化的动力。当代研究乡村问题的学者无不在现代化背景下去审视乡村,始终脱离不了乡村的传统与现代。新时期乡村伦理的构建也必须通过乡村社会变迁去寻找方向和途径。研究乡村变迁不得不提到城市化的影响,城市化与乡村变迁是这一“实践过程的一体两面”[17]。城市化的过程必然要减少乡村人口,近几年村落数量的减少、空心化问题就是城市化的结果。如果城市是乡村的未来归属,城市化的过程是否意味着乡村本质的消退过程?无论如何,城市化过程中乡村要素的消失是不争的事实。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变迁,表现在人口、生产方式、乡村结构和村庄边界的变化,是城市化过程中乡村特征的变化: 第一,乡村人口的流失,大批农村青年壮年劳动者来到城市。他们虽然是农民身份,但已经长期定居城市,并且没有再回乡村的打算。现在很多乡村只剩留守的妇幼老弱群体,乡村看不到上学的儿童,看不到青年人,不完整的乡村人口结构严重影响乡村人口的再生产,如果长期没有人口的回流,乡村的消失就是时间问题。“农村人口外流也带来外流地区的衰落,素质最好的人员出走了,社会僵化了,农业固守成规,农民带着怀旧的忧伤情绪回顾失去的往昔。”[18](P12)

第二,农村是以农业生产为主要生产方式,但现在的乡村普遍形成了“半农半工”的生产经营方式。支撑家庭经济的除了农业收入,还出现了办厂、做生意、外出打工收入等多种模式。如果农业生产方式、农民的经济收入已经不同于传统农业社会,农民还是农民吗?孟德拉斯在《农民的终结》中指出:“农民的价值作为我们西方文明的核心所在,曾受到无数的赞扬,但是那种古老的稳定被动摇后,这些价值也无法幸免于难。永恒的‘农民精神’在我们眼前死去了,同时灭亡的还有建立在谷物混作基础上的家族制和家长制。”[18](P13)乡村的生产和生活已经步入市场经济体系中,乡土田野色彩逐渐褪色,乡村生产和生活的多元化使传统乡村的影子渐行渐远。

第三,农民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特别是改革开放及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农民不再被束缚在农业生产中,多种经营在农村悄然崛起,市场经济给予了农民极大的奋斗空间,农民除了种地,还做生意、办工厂、搞养殖,农民变成了总经理、厂长、董事长,职业身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传统农民形象已经改变。农民是乡村的主体,不再种地的农民还是农民吗?

第四,在城市化进程中,乡村边界模糊,乡村熟人社会已经变成“半熟人社会”。由于村民生产活动的多样性,社会生活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状态已经改变。很多乡村已经融入到城市中,特别是城中村已经看不到乡村的影子。搬入城市成为村民奋斗的目标,在城镇买房是很多乡村年轻人的梦想,有条件的村民已经在城镇定居。同时,在新农村建设、脱贫攻坚的过程中,很多乡村进行了异地搬迁、集中安置等,新建的居民新区已经成为典型的“半熟人社会”的社区。我们在河北省康保县张纪镇异地扶贫集中安置小区调研时发现,这里有46栋住宅楼,17村的搬迁户,1 388户,4 200名村民。这里已经成为生活设施齐全、环境整洁的城镇化社区。总之,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变迁也有不同的区位特点,城中村和城郊村落由于城市的扩张,直接被城市吞噬,地理性村落已经不存在。偏远、落后地方的主要是农业性质的乡村,由于人口的流失,出现了空心化等衰败的景象。还有一些乡村由于非农产业的发展,特别是乡镇企业的发展,成为“非农经济聚集区”(1)折晓叶在《村庄的再造》中指出:这种非农经济是“主流的宏观社会经济体系的边缘结构,不受国家财政的支持和政策保护,具有农民自治的性质;它以村社区为基本的社会边界,经济的触角却已经伸展进社会的宏观体系,发展出了完全能适应这个大体系的功能,并参与其中的竞争;它是一种有凝聚力的非农经济和社区实体,不但为本域村民提供非农就业机会和保障的好职业,也为进入其中的外来农民提供充分的非农就业机会”。参见折晓叶:《村庄的再造——一个“超级村庄”的社会变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4页。。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城乡边界的模糊,乡村特征的标识在逐步消失,乡村要素发生改变,乡村还是乡村吗?乡村的本质应该是什么?学者们对于“村落终结”(2)李培林在关于广州村落的个案研究中提出了“村落的终结”,指出在城市化的过程中,羊城村已经成为一个“无农的村落”,没有农民、耕地,更没有农业,几乎丧失了“村落”和“农民”的典型特征。“人们在村落终结的过程中发现,由血缘和地缘关系联结的村落灵魂,在它农民和农业的载体消失之后,仍然会长时期地‘活着’。我们甚至不清楚,村落魂灵的融入城市,究竟是它的死亡,还是它的新生。”参见李培林:《村落的终结——羊城村的故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3页。的命题普遍存在争论,有人认为传统村庄与现代城市不是对立的关系,村庄可以独立存在并进行运转,虽然村庄在发展过程中发生变化,但是“村落再造”是未来村落发展的方向。中国现在加大对古村落的保护,就是现代因素与传统村落的结合,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保持张力。因此,尽管有些学者对乡村的未来充满悲观,提出乡村终结的担心,并且从现实情况来看,传统乡村共同体也确实经历着一定程度的瓦解。但是,目前我国绝大多数乡村依然存在,并且有些乡村已经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成为新时期乡村建设的典范。在城市化、现代化的影响下,变化是正常的,乡村变迁不等于乡村本质的改变。“但在现实的乡村社会情境中,村落共同体并未完全瓦解,村民之间无论在生产生活,还是文化习俗等层面,依然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村庄’作为村落的具体呈现,依然客观存在于乡村社会的方方面面。”[19]正是由于乡村始终处于变迁之中,所以在每一个历史时期对于乡村的研究都是必要的,也只有承认乡村的存在,才有研究的必要性。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质的规定性,当决定事物本质的核心内容没有发生改变,这一事物就还有其存在的基础,就不能说这一事物本身不存在了。乡村变迁不等于乡村的终结,在承认乡村变迁的同时,支撑乡村的本质因素又是什么呢?也就是乡村“不变”的因素是什么?

第一,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是人类生活的基础。马克思说:“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即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20](P531)乡村生产最基本的产品是粮食,粮食是人类生活最基本的需要。传统农业生产的劳动对象是以土地为主的自然资源;生产受到气候的季节性和周期性的影响。现代乡村社会中,虽然传统的农业生产模式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特别是现代科学技术在生产中的应用。但是,土地等自然资源还是现代农业的劳动对象,这是农业生产的灵魂所在。乡村生产方式决定乡村上层建筑,建立在乡村特定生产方式基础上的乡村文化,必然带有其特定地域、生产关系等方面的特色。乡村特定的生产方式是乡村本质的体现,这是乡村“不变”的基础。

第二,村落共同体仍然存在。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去城市生活,大量人口滞留农村是必然的。村落是乡村社会的核心要素,是乡村社会的重要特质。在这样的地域共同体中,建构了乡村社会的特点,并且成为共同体成员认同的文化与心理结构,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一个生活系统。城乡作为两个生活系统,其相互联结和互通是不可少的,但不可能是替代关系。在城乡共同发展过程中,会出现这样一种趋向,一开始是大量乡村人口流向城市,特别是在经济、自然条件比较差的地方,乡村“空心化”现象严重,这一方面原因是现代化城市的吸引,另一方面原因也是乡村自身生存环境的恶劣。随着城市人口的大量增加,城市的很多问题开始显露,如交通拥挤、环境污染、食品安全、住房拥挤、空气质量等各种城市病,逆向流动开始出现。特别是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美丽乡村的建设,乡村人口的回流开始增加。随着现代科学技术在农业生产中的广泛应用,乡村公共建设力度加大,乡村生态环境、生活条件极大改善,乡村生活成为人们渴望的生活状态。从目前的统计数据来看,2019年乡村人口是55 162万,城镇人口84 843万[21],2018年全国村民委员会有542 019个[22]。村落共同体的存在是乡村社会的时空基础,乡村必然会以一种新的面貌呈现出现代乡村的特质。

第三,村落共同体的存在是乡村社会特征形成的地域基础。现代乡村已经从封闭走向开放,人员流动性加剧,所以有学者指出,乡村社会已经由“熟人社会”变为“半熟人社会”;也有学者认为“熟人社会”逐渐走向了“无主体的熟人社会”[23](P171)。从乡村流动的方向来看,人口流出是主要趋向,人口流入在一些发达乡村可能存在,但是不能代表乡村人口流动的主流。无论流动方向如何,人员变动会影响乡村人际关系和交往方式。但是,从总体上来看,乡村熟人社会的特质还是存在的。毕竟乡村的生产和生活与城市有着本质的区别,只要乡村共同体存在,乡村社会关系的特质就不会发生根本改变。陆益龙也认为:“熟悉关系仍代表着乡村社会的一种特质,因为这是与城市社会关系有着本质区别的。尽管在城市化扩张和乡村劳动力流动的冲击下,乡村社会熟悉关系也处于变迁之中,但在村落生活共同体依然存续的情况下,基于地缘和血缘而形成的熟悉社会关系的特征也继续留存。”[24]乡村熟悉关系仍然体现在乡村人际交往中,人们注意舆论评价,注重情感联系,礼尚往来的互惠原则能够被普遍遵守,与城市生活中大量的“即时性交往”还是有区别的,这是乡村生活的现实需要和基础。

第四,文化具有相对独立性和稳定性。根据奥格本的“文化堕距”理论,文化变迁具有一定的滞后性,传统乡村文化并不会因为乡村社会物质生产的变化而消失,将在一个较长时期内存在。几千年以来形成的乡村传统文化将在现代性社会中通过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虽然具有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但是仍然影响着人们的社会交往、人际关系。城市化过程的显著特征就是乡村人口向城市的流动,在流动过程中乡村文化也会在城市生活中体现,差序格局的交往关系、礼尚往来的人情关系虽然在现代社会中处处遇到现代性的挑战,但是,这种人际交往无不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老乡观念、人情社会、乡土情结等都是乡村文化在现实生活中的体现。城市中渗透着传统乡村文化,承认传统乡村文化的式微,但不是乡村文化消失,而是在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中乡村文化又以不同的形式和形态存在,并且优秀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转型中能够发扬光大。

因此,乡村变迁不应该是乡村本质的消失,而是乡村在历史的发展中呈现出变化,乡村的现实存在必然体现着乡村的本质。现在很多学者提出了“后乡土性”这个概念,本身就说明了“乡土性”的存在,只是这种“乡土性”在经历了现代社会变迁之后显示出新的特征。之所以仍然叫它“乡土性”,就说明乡村的本质、特质还没有消失。理解新时期乡村伦理,一定要研究乡村在社会变迁中决定乡村伦理特征的因素有哪些是变化了,哪些因素是不变的,从而构建起新时期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乡村伦理。

猜你喜欢

村落伦理转型
《心之死》的趣味与伦理焦虑
人口转型为何在加速 精读
灵长类生物医学前沿探索中的伦理思考
转型发展开新局 乘风破浪向未来
航天器在轨管理模式转型与实践
护生眼中的伦理修养
油画《村落》
“共享村落”:乡村新的入住方式
“共享村落”:拿什么让人魂牵梦绕
伦理批评与文学伦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