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式”视角下的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
2021-12-31◇袁劲
◇袁 劲
“范式”概念由美国物理学家、科学哲学家和科学史家托马斯·库恩于1962年提出,指称特定科学共同体成员所认同的符号、信念、价值和范例。库恩所著《科学革命的结构》对自然科学中的“范式”“范式转型”及其“反常—危机—革命”三阶段等概念作出了开创性的系统论述。在中国文学研究界,余英时《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一个学术史的分析》(载《红楼梦的两个世界》,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8)较早引介“范式”理论梳理红学史,并将蔡元培《石头记索隐》和胡适《红楼梦考证》视作新旧两种“典范”的代表。此后,作为一种理论视角的“范式”及其相关的“范式转型”“典范”“反常”“危机”“革命”等概念,开始频繁出现在中国文学及其批评史研究成果之中。当原生于西方科学史的“范式”被用作中国文学批评史学术史书写的视角与方法后,还有三大问题需要清理、解答和反思:其一,从早期以启山林的序跋批评到当下方兴未艾的范式梳理,作为学术史研究新视角的“范式”优长何在?有无局限?其二,“范式”既指形而上的、综合性的“范型”“典型”“模型”,又包含局部、具体的“范例”,那么,众多的研究者在何种意义上使用“范式”?是否混乱?其三,就“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范式”这一特定论域而言,既有研究存在哪些瓶颈?如何突破?
一、从序跋到范式: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之研究
现代学科意义上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发端于大学课堂。早在1904年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中,具有“文学批评史”性质的“古人论文要言”便作为七个主课之一,参与构筑“中国文学”学科的知识体系[1]。在现代大学课堂中,最早专题讲授中国文学批评经典(《文心雕龙》)且有奠基性研究成果(《文心雕龙札记》)传世者,当属黄侃先生。据此,本文以1914年黄侃于北京大学任教并撰写课程讲义《文心雕龙札记》,作为“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起点。随着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兴起,学界对该研究的回顾与反思也在同步进行,其整体特征可概括为多样化的成果类型、阶段性的研究总结、热点式的学术争鸣与模型化的范式考察。
(一)多样化的成果类型
就成果类型而言,国内外学界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回顾与反思,集中呈现为序跋、书评、述评、笔谈和学术史等五大类型。
一是序跋。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之研究,发轫于序跋批评。这些序跋多由中国文学批评史家结合自身撰著经历或阅读经验而作,内含批评史家对该研究的理解、思考与评价。如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自序》(商务印书馆,1934)、《〈中国文学批评史〉后记》(新文艺出版社,1955)和《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册的《以诗代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便反映了作者在不同时期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认识变迁以及自我评价。又如围绕着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一书的《初版序》(人文书店,1934)、《初版重印序》(商务印书馆,1943)、《再版序》(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再版重印序》(1958)等自序和郭绍虞《序》(中华书局,1961)、黄霖《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等他序,亦通过罗著与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以及铃木虎雄《中国古代文艺论史》等同类著作的比较,彰显罗著在编撰宗旨、内容、方法、体例等方面的学术价值。此类序跋虽是各类中国文学批评史著述的“副文本”,却因提供了众多一手信息而不乏学术史价值。
二是书评。依托代表性著作,探讨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书写策略。如朱自清《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清华学报》1934年第4期),罗宗强《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兼论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中的一些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3期),汪涌豪《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扎实推进——评蔡钟翔、成复旺、黄葆真著〈中国文学理论史〉》(《文学遗产》1992年第5期),夏中义《〈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之批评》(《文艺理论研究》1994年第4期)。这类成果往往在代表性著作出版或再版之际发表在报刊上,发挥了即时评介的作用。
三是述评。或聚焦一位批评家,或纵论一个时段,抑或关注一类研究成果,实现阶段性的学术总结。如董乃斌《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成就与贡献》 (《文学遗产》1992年第1期),蒋述卓《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古典文论研究略评》(《文学遗产》1996年第3期),汪涌豪《近百年来中国学界古文论范畴研究述评》(《清华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此类成果数量众多,为整体性学术史的撰写奠定了基础。
四是笔谈。通过自述心得或交流对话,思考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问题与导向。如周勋初《〈中国文学批评小史〉写作中的点滴心得》(《古典文学知识》1995年第5期),陈伯海、黄霖、曹旭《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民族性与现代转换问题——二十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研究三人谈》(《文学遗产》1998年第3期),党圣元、韩经太、李春青、张晶、王秀臣、侯文宜、刘毓庆、郑伟《“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笔谈》(《山西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由于主题相对集中,这类成果具有鲜明的指向性,更有利于展现研究者个人的心得与体会。
五是学术史。在古与今、中与西、史与论等不同层面“考镜源流,辨章学术”。其代表性成果有:罗宗强主编《古代文学理论研究概述》(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张海明《回顾与反思:古代文论研究七十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蒋述卓、刘绍瑾、程国赋、魏中林等著《二十世纪中国古代文论学术研究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韩经太《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黄念然《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文论卷》(东方出版中心,2006),李春青等著《20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在以上五类成果中,学术史的梳理最为全面,也更加深入,为整体把握“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参考。
(二)阶段性的研究总结
就时间分布而言,学界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回顾与反思,具有明显的阶段性,多以“世纪”“时期”或“周年”等为述史的时间单位,集中出现在以1927年、1949年或某项专题研究兴起整十年纪念之际,以及20世纪末21世纪初等特定时段。
一是以1927年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建立为学术史梳理起点。如汪春泓《肇端既邃密后来加深沉——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70年回顾与展望》(《北京大学学报》1996年第5期),彭玉平、吴承学《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中国社会科学》1997年第5期),以及前述《回顾与反思:古代文论研究七十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等论文或著述,均作于第一部中国文学批评史著作(即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诞生七十周年之际。
二是以1949年新中国成立为学术史梳理起点。选取十七年、新中国成立三十五周年、新时期三十年、新时期四十年、新中国七十年等为里程碑。如董丁诚《古代文论研究的崛兴——为庆祝建国三十五周年而作》(《西北大学学报》1984年第3期),王先霈《三十年来文艺家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李松《十七年文学批评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鲁枢元、刘锋杰等《新时期40年文学理论与批评发展史》(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朝戈金、刘跃进、陈众议主编《新中国文学研究70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等等。
三是以整个20世纪为时间单位,在2000年前后梳理或反思近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例如,罗宗强、邓国光《近百年中国古代文论之研究》(《文学评论》1997年第2期),刘文勇、陈大利《真相被遮蔽:中国古代文论在二十世纪的命运》(《文学评论》2000年第6期),代迅《中西两套文论话语的龃龉与磨合——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世纪行进》(《文学遗产》2001年第6期),李春青《20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意义与方法反思》(《东岳论丛》2006年第1期),等等。
此外,在某些重要批评史研究著述问世的当年或次年,以及专书、专人、专题研究逢十周年,也有一些阶段性总结。如1996年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系列丛书七卷本出齐后,《复旦学报》1996年第6期曾设《庆贺〈中国文学批评通史〉(七卷本)出版》专栏,刊发程千帆、王元化、徐中玉、张文勋、周勋初、张少康、甲斐胜二、吴承学和彭玉平、甬灏等人书评。又如,李天道《近十年陆机〈文赋〉研究综述》(《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5年第12期)、刘绍瑾和朱华英《孔子文艺思想研究百年回顾》(《孔子研究》2002年第6期)、汪涌豪《近百年来中国学界古文论范畴研究述评》(《清华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分别是专书、专人、专题研究的阶段性总结。
(三)热点式的学术争鸣
就成果内容而言,国内外学界先后围绕着“民族化”“方法论热”“失语症”“话语重建”“现代转换”和“强制阐释”等学术热点,反思不同时段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
在20世纪60年代“批判地继承文艺理论遗产”讨论的基础上,王元化、周振甫、徐中玉、王运熙、张文勋、孟繁海、牟世金《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和建立民族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问题(座谈纪要)》 (《文史哲》1983年第1期),吴圣昔《古代文论研究的新使命》(《文艺理论研究》1983年第4期)等,曾就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如何参与建立民族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发表看法。
受到20世纪80年代文艺学、美学领域“方法论热”的影响,王运熙《谈谈中国古代文论的研究方法》(《复旦学报》1984年第5期),杨明照《运用比较的方法研究中国古代文论》(《社会科学战线》1986年第1期),栾勋《谈中国古代文论的研究方法问题》(《文学评论》1986年第2期),郁源《古代文论研究方法与观念更新》(《湖北大学学报》1988年第2期)等,一度集中探讨了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方法论问题。
1996年,曹顺庆在《文论失语与文化病态》(《文艺争鸣》1996年第2期)中提出“失语症”概念,又在《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基本途径及其方法》(《文艺研究》1996年第2期)一文倡导“重建中国文论话语”。同年,陕西师范大学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举办的“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学术研讨会,使得“失语症”“话语重建”“现代转换”成为此后回顾与反思批评史研究的热点话题。陈洪、沈立岩《也谈中国文论的“失语”与“话语重建”》(《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朱立元《走自己的路——对于迈向21世纪的中国文论建设问题的思考》(《文学评论》2000年第3期)等提出了不同看法。作为学术热点的“现代转换”在十年后仍有回响,如代迅《十年回眸:再论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5期),冯黎明《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一场现代性焦虑》(《湖北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
2014年,张江发表《强制阐释论》 (《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直指当代西方文论的根本缺陷,成为影响至今的学术热点。学界以“强制阐释”为理论视角,反思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如党圣元《二十世纪早期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中的“强制阐释”谈略》(《文艺争鸣》2015年第1期),李春青《古代文论研究中阐释的有效性问题》(《文艺争鸣》2015年第9期),刘方喜《双重强制阐释: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困境及其超越》(《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高文强《真理与方法:古代文论现代研究再反思》(《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6年第1期),等等。
(四)模型化的范式考察
鉴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已形成相对稳定的学术共同体,自2000年前后,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以“范式”为视角,整体观照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百年历程,或聚焦到代表性学人及其著述,从而将分散的研究成果纳入理论范式的模型之中。
与之相关的著作主要有: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杜书瀛、钱竞主编《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陈平原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蒋述卓等著《二十世纪中国古代文论学术研究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韩经太《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黄念然《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文论卷》(东方出版中心,2006),李春青等著《20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鲁枢元、刘锋杰等著《新时期40年文学理论与批评发展史》(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等等。上述成果在学术史梳理或学科反思过程中,将“范式”与“范式转型”用作分析性的概念模型。
在学术论文方面,“范式”与“范式转型”亦成为考察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或代表性学人及著述的有效视角。这类成果主要有:胡晓明《陈寅恪与钱钟书: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杨星映《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基因”与“范式”》(《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年刊》2008年)、《古代文论研究与文学理论的学术范式》(《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周兴陆《学术范式的两次变革——新中国70年古代文学研究回顾与反思》(《学习与探索》2019年第8期),李建中《洪范九畴,彝伦攸叙:批评史书写的新范式》(《北方论丛》2017年第1期)、《从“学出集部”到“识通四库”——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范式演进》(《暨南学报》2020年第4期),等等。
上述成果围绕着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思想与方法、历史与现状、成就和不足,从著述、学人、专题、时段、热点和范式等不同角度进行梳理和评判。相较于其他述史视角,“范式”之所以会在2000年前后勃兴,除与其他人文学科(如“重建中国哲学范式”“史学范式多样化”)大致同步外,还在方法论层面呼应了学术史百年书写从微观走向宏观的必然趋势。
二、作为视角的“范式”及其缺憾
提出“范式”概念的库恩曾言:“范式是一个成熟的科学共同体在某段时间内所认可的研究方法、问题领域和解题标准的源头活水。”[2]对此,玛格丽特·玛斯特曼还爬梳了《科学革命的结构》中“范式”的二十一种用法,并将其归纳为“形而上学范式或者元范式”“社会学范式”“人工范式或构造范式”三大类[3]。当“范式”被广泛运用于科学史或学科史梳理时,既指形而上的、综合性的“范型”“典型”“模型”,又包含局部、具体的“范例”。由于侧重点不同,“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范式”梳理,既有学术史意义上的整体把握,又有聚焦于代表性学人及其研究成果的个案分析,亦不乏对中国古典文学批评范式的发掘与阐扬。
(一)范式梳理:整体把握型
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可借助“范式”或“范式转型”为视角进行学术史的梳理。胡晓明用形象的说法将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范式概括为五种——从无到有、建造学科大厦的“造楼式”;倡导文论批评与文学史结合、回归文学与历史自身生态的“掘进式”;中西比较或文论与画论、乐论打通的“造桥式”;融会贯通文学与哲学、宗教、信仰等非文学领域的“隧道式”;注重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高架式”;另外还提及围绕一部文论作品进行集释、义疏甚而文化阐释的“打井式”和从事接受史研究的“影响式”[4]。黄念然《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文论卷》将理论阐释型、历史考辨型和意识形态型概括为20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三种基本话语形态,并以《问题及反思:走出范式之争》一节收束全书,倡导消解“以传统朴学为基础的历史考辨”与“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为指导的理论阐释”两种范式的对立,“设想建立一种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为指导,以意义为本体,以交往对话理性为基础,借鉴现代语言学理论的新的研究范式”[5]。李春青等著《20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史》将中国古代文论话语归纳为“儒家的工具主义文论系统”“以老庄、佛释为依托的审美主义文论系统”和“以文本分析为核心的诗文评话语系统”,从研究的目的和意义、对象和方法四个维度阐释中国古代文论学科的研究范式,并从中归纳出“求真”与“求用”两种方向[6]。李建中以“范式演进”为视角,整体考察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认为该研究从开创期的“学出集部”走到新时期的“识通四库”,形成“经史子集”四大范式互济共进的大文论景观[7]。
也有学者将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纳入文艺学、古代文学乃至整个文学研究史之中,整体考察既有研究的范式问题。如李贵生《疏证与析证:清末民初中国文学研究的范式转移》通过对王国维、蔡元培、胡适三位学者文学研究的个案分析,勾勒出一条从“疏证”到“析证”的新旧范式转型线索,认为两种范式在研究对象、学术预设、论证效度、知识增长等方面均存在明显的差异[8]。周兴陆指出,新中国70年古代文学研究经历了由“考据—阐释型”到以马克思主义阶级论为核心的“阐释—评价型”再到“从社会历史、文化和人性心灵等多层次阐释中国古代文学的学术范式”两次转向[9]。潘链钰依据“诗运转关”命题提出中国诗学“元嘉(颜谢)”“开元(李杜)”“元和(韩白)”“元祐(苏黄)”的“四元”范式[10]。
(二)范式分析:个案研究型
研究者往往选取代表性的学人、学派及其成果,致力于揭示该“范例”在学术史上所具有的典范意义。胡晓明《陈寅恪与钱钟书: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一文比较了陈寅恪“诗史互证、古典今典同异俱泯”与钱钟书“打通四部、破体成文”两种研究范式的对立及相通[11]。与之类似,王守雪在《“打造”与“解构”——徐复观与钱钟书对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不同范式》中对比了徐复观与钱钟书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将徐复观立足于中国思想史,保留中国古代文化基本纲维,以此对接西方文论的研究称为“打造”;把钱钟书立足于“艺”,旨在发现中西共同“诗心”“文心”而不再认定中国古代文论独立系统的研究方式称作“解构”[12]。薛雯、刘锋杰《“文以载道”的三种研究范式——以周作人、郭绍虞、钱钟书的相关研究为对象》则更进一步聚焦到“文以载道”研究,将周作人从新文学观念出发、郭绍虞将现代文学观念与古代文学观念结合、钱钟书回归文学史原生性的方法,分别命名为“以新汰旧”范式、“以新带旧”范式和“以旧释旧”范式[13]。在《论郭绍虞的“保存古人的面目”——作为一种诠释范式》中,何旺生认为郭绍虞“保存古人的面目”意味着一种诠释范式的建构,形成了“以古释古”与“以今释古”共生的复合话语模式[14]。杨宁宁《古典新义:童庆炳古代文论研究范式辨析》总结出童庆炳古代文论研究的三种主要范式:中西会通、古典互释、原创理论与古代文论相互作用[15]。胡红梅、胡晓林《范式转换与批评史学科重构——试探以关键词为纲撰写“中国文学批评史”》还提出新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撰写应突破传统著述体例,借鉴“关键词批评”的研究范式[16]。李建中在《洪范九畴,彝伦攸叙:批评史书写的新范式》一文中,着眼于近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书写,将其概括为“选文定篇”“知人论世”“原始表末”以及新近生长出的“洪范九畴”(即以文论关键词为经,以历史时序为纬)等多种范式[17]。
(三)范式阐发:回归传统型
值得注意的是,有研究者以中国古典文学批评本身为资源为传统,试图从中发掘、提炼富有民族性和稳定性进而适用于当下的研究范式。杨星映在2008年便提出“‘基因’决定‘范式’”的观点,认为“辩证统一的直观整体把握思维方式”确定和传承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基本范式,即“直觉感悟、体味品评和以象喻方式类比的特征,具象与抽象统一、概括与体验统一的理论范畴,原始要终与执本驭末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审美描述与类比推理相结合的论述方式”[18]。五年后,杨星映在《古代文论研究与文学理论的学术范式》一文中延续了思维方式决定文论范式的判断,并从研究视角、途径、方法和论述方式四个方面辨析中西文论范式之异。不唯如此,作者还指出中西文论研究范式在局部、具体问题上的可融合性,并列举了“原始要终与执本驭末相结合”之于文学史和文体史研究,“通变”之于某类文学创作或某个作家创作分析的适用性,已有回归传统资源,为当下研究寻找借鉴的意味[19]。这一诉求更为明显的是《中国古代文论的“合和”理论范式》,该文不惟梳理中国古代文论中的“合和”,而且指出“‘合和’理论范式所包含的思维指向与理论内核应该成为我们当前文论建设可以选择的路径”[20]。古风将强调“文采美”和“视觉美”的“以锦喻文”视作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审美批评范式,考察了“以锦喻文”范式在中国古代至当代文学批评中的“隐形传承”[21]。姜勇、张锡坤提出以文史哲合一的“大文论”取代近百年来的“小文论”研究范式,详细考察了轴心期“大文论”范式初创形态,试图通过“返本”来为“开新”创造条件[22]。赵树功《古代文学习用批评范式研究》依次考察了难易论、家数论、优劣论、正变论等四类具有理论集约性的习用批评范式,通过梳理源流、界定内涵、考察应用,揭示范式所包含的中国文学精神本质[23]。钟仕伦《中国诗学观念与诗学研究范式》认为,从“诗本”“诗用”“诗思”“诗式”“诗事”“诗评”“诗史”“诗礼”“诗乐”等九个门类来研究唐代之前的诗学观念,可能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研究范式[24]。王启玮发现北宋士大夫诗文的“众乐”书写范式,并指出其对后世亭台楼阁记的影响[25]。李建中在借鉴《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诗文评类”小序总结的“五例”基础上,归纳出文学理论的中国范式——从“经学范式”这一根本或枢纽出发,若“原始以表末”则有“史学范式”,若“敷理以举统”则有“子学范式”,若“选文以定篇”则有“诗文评范式”[26]。其中,经学范式表现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话语行为、“弥纶群言,笼圈条贯”的阐释路径、“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的基本规则和“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的核心理念[27]。
(四)既有研究的缺憾
以“范式”为视角梳理“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现有成果,或多或少地存在“百年”维度阙如、“范式”命名混乱、“中国”主体性未充分彰显等遗憾。这也为我们留下了可进一步探讨、发展或突破的空间。
一是“百年”维度阙如。如前所述,在为数众多的前期研究成果中,少有学科史意义上的“百年”整体考察。既有的冠以“百年”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学术史梳理,往往以“20世纪”对应“百年”,其实并非“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意义上的“百年”。考虑到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建立以1927年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出版为标志,可再向前追溯到黄侃1914年至1919年在北京大学任教并撰写课程讲义《文心雕龙札记》,“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百年”并不能等同于“20世纪”。从这种意义讲,既有的学术史层面的梳理,在凸显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阶段性特征之时,忽略甚至遮蔽了百年批评史研究的整体性特征。在学科史的意义上,“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需要适时地总结与反思。
二是“范式”命名混乱。既有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范式的概括与命名,或是“有借于译名”,迻译既有的西方理论范式(如理论阐释型、意识形态型),或是“有作于新名”,依据当下经验作出描述式总结(如造楼式、造桥式、高架式、掘进式、隧道式等),而少有深植本土范式且通古达变的“有循于旧名”者。“范式”本应是学术共同体成员公认的,但当前“历史考辨”“理论阐释”“疏证”“析证”“打造”“解构”“以新汰旧”“以新带旧”“以旧释旧”“中西会通”“古典互释”“原创理论与古代文论相互作用”“考据—阐释型”“阐释—评价型”“从社会历史、文化和人性心灵等多层次阐释中国古代文学的学术范式”等名称却众说纷纭,令人莫衷一是——这种命名的混乱也从反面说明,许多归纳与概括尚未在学界达成共识,从而有失“范式”之义。以上种种范式其实并不在同一层面:“原始要终与执本驭末相结合”“通变”“合和”等是三千年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本土传统范式,“理论阐释范式”“阐释—评价型”等属于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移用的西方现代学术研究范式,至于“中西会通”“古典互释”“原创理论与古代文论相互作用”等则多系研究者个人依据“范例”总结、归纳出的“范式”。
三是“中国”主体性未充分彰显。迻译既有西方文学理论范式用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也好,依据当下经验作出形象化描述也罢,现有的总结与反思多聚焦于“范式”与“范式转换”的历时性梳理,长于描述“中国有哪些范式”,而少有论析“哪些是中国范式”以及“中国范式”之于“世界”和“当下”的意义。单就范式命名来说,认可度较高的“理论阐释型”“意识形态型”“阐释—评价型”均来自西学话语,而“考辨(据)”“疏证”“合和”“以锦喻文”“家数论”“正变论”“选文定篇”“知人论世”“原始表末”“洪范九畴”等命名固然原汁原味,却又因缺少古今过渡和中西对接而未被学界广泛接受。与此相关的范式梳理、解析、对话和应用,或是受限于西学话语的“坐标”,或是执着于古典话语的“考古”,未能协调好古典型与当下型、民族性与对话性的关系,对中国文学批评话语体系之揭示仍有不足。
三、范式重构: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新视角
如前所述,现有研究多属于在共时性层面提炼“范式”和在历时性层面梳理“范式演进”,相应忽视了对“范式重构”的构想与实践。之所以提出“范式重构”是基于双重历史语境:其一,三千年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传统知识学范式,自近代以来被西方学术体系取代,在古与今之间出现了断裂;其二,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在学习和借鉴欧美、苏俄等“西方范式”之后,随着对“民族化”“方法论热”“失语症”“话语重建”“现代转换”“强制阐释”等问题的不断反思,逐渐发现文学批评史研究在对象(中)与方法(西)之间的龃龉。在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历经百年沧桑之后,我们无法重新回到前学科时代“以古释今”,也不应在“以西律中”的弊端渐次显现后无视既有范式的“危机”。当西方范式与传统范式都无法适应当下及未来的研究需要时,“范式重构”就成了必然的选择。大致说来,这一“重构”可由三个层面展开。
(一)在长时段中重审“百年”
针对“百年”维度之阙如,“范式重构”在学科史“百年”之际,上承“三千年”(中国古典文学批评),下启“当下与未来”(文明互鉴语境下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进行回顾与反思意义上的“研究之研究”。
“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虽聚焦于“百年”,但对该时段的“研究之研究”却不应囿于近百年,而是要上溯至三千年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知识学范式,明确其本来传统。同时,在当下文明互鉴的时代语境下,面向未来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亦需借助中西范式对话,在文学理论批评这一特定领域,彰显“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中国性”之所在。
(二)在两个传统中辨析“范式”
针对“范式”命名之混乱,“范式重构”需遵循历史与逻辑的线索,从三千年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传统重审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及其“范式”问题。
在三千年的大传统中,中国古代的经史子集既是传统的目录学分类体系,更是四种基本的思维方式和知识形态,即经学的元典与纲纪性质、史学的记录与镜鉴意义、子学的立言与批判色彩,以及集部的抒情与品鉴功能。经史子集,既是三千年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载体和依据,又为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提供了思想与方法。
在百年的新传统中,随着近代以来中国传统经史子集知识学范式的衰微,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在学习和借鉴欧美、苏俄等西方范式过程中,将历时性生成的各种理论近乎同时集中引入,并跨语言、跨语境地运用于中国的文学作品、文学活动、文学事件之中,从而遭遇“范式的危机”。当中国学者(研究主体)在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研究对象)时,如何将镜鉴外来范式与通变本来范式有机融合,成为“范式重构”的关键环节。
(三)在三个层面彰显“中国性”
现有研究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范式”的概括,或以西学话语为“坐标”,有失本来传统;或视传统话语为“古董”,缺少开放精神和对话意识,均未能充分彰显“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主体性、本土化或曰中国特色之所在。有鉴于此,我们不妨在“不忘本来,借鉴外来,面向未来”的意义上,进一步提炼标识性概念,打造以经史子集为知识依据的本土话语体系。
以经学范式为切入点,考察“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两种主导话语体系下,“文以载道”“通经致用”“以意逆志”“立象尽意”“深究诂训”“精研义理”等基本方法在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中的传承与衍变,结合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本体探讨与范畴辨析(如朱自清《诗言志辨》),就该研究的优劣得失与西方社会政治范式对话。
通过分析纪传、诸志、论赞三种述史模式对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影响,考察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史才、史学、史识、史德等问题,以及“正本清源”“举本统末”“知人论世”“尚友古人”“察古鉴今”“激浊扬清”等史学批评方法在百年研究(如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的运用,分析史学范式与西方历史主义范式之异同。
立足独立思考、批判问难、多元开放的子学精神,抓住思想争鸣与知识纂集两大面向,聚焦立言、批判、博物、游艺等视角在文学批评史研究中的运用,并重点分析“见仁见智”“非乐非命”“解老喻老”“问孔刺孟”“解蔽要略”“寓言储说”等方法的赓续与新变,通过解析融汇诸子、贯通佛华的文论研究案例(如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以及文学理论辞典、书目、资料丛刊的编纂情况,彰显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子学范式相较于西方文化研究范式的区别性特征。
探悉诗论、诗品、诗格、诗话等流派背后,对文章、文体、文脉、文心、文事的共同关注与各有侧重,着重分析批评实践(如钱钟书《谈艺录》)中“选文定篇”“摘句评点”“辨体明性”“得意会心”“钩深索隐”诸方法的运用,进而明晰诗文评范式与西方审美范式、形式主义范式各自的擅长与缺憾。
以“经史子集”为依据,以“范式重构”和“话语体系建设”为目标,深入考察“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理论范式、核心观念和成果样态,可在三个层面彰显“中国性”:对根植于本土三千年学术传统的经史子集知识形态及话语体系的发掘、整理与阐释,构成“本来”一维;结合近代以来传统经史子集知识学范式被压抑、他者化、边缘化的现实,批判性借鉴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中的欧美、苏俄范式,作为可资参照的“外来”一维;在深入反思种种“反常”或“危机”后,提出“范式重构”和“话语体系建设”的新方案,是为走向文明互鉴的“未来”一维。
结 语
早在1934年学科创始期,朱自清就在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的书评里指出,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存在“以西律中”的事实:“现在学术界的趋势,往往以西方观念(如‘文学批评’)为范围去选择中国的问题;姑无论将来是好是坏,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28]541历经百年沧桑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在“以西方观念为范围去选择中国的问题”这点上确实是有好有坏。我们借助“文学批评”这一“舶来品”(朱自清语)有效拓展了对“文学”和“文学批评”的认识,迅速建立起现代意义上的学科体系。但与此同时,采用西式的文学批评观念,来选择乃至剪裁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经验与事实,使其丧失主体性与鲜活感,甚至沦为西式文学批评理论框架下的材料或例证,又无疑是坏的一面。“‘文学批评’原是外来的意念;我们的诗文评虽与文学批评相当,却有它自己的发展。”[28]545正如朱自清所言,在学科史“百年”之际,我们有必要回归“中国的问题”和“它(诗文评)自己的发展”,进行反思性的学术史回顾乃至范式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