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化视野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范式革新论
2021-12-31高兴
高 兴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当代中国城市文学研究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达到高潮”。[1](P.301)近40年来,中国城市文学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它以“上海学”和“北京学”为两面大旗,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引发了北京、上海、天津、重庆、广州、南京、武汉、西安等“N城记”的研究热潮,拓展了区域文化视阈中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版图。另外,部分研究者从理查德·利罕、博顿·帕克、威廉·夏普、刘易斯·芒福德等西方学者那里获取文学批评的理论资源,有助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观念的转变与创新。
时至今日,国内的城市文学研究范式已由“城市中的文学”过渡到“文学中的城市”,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开辟了新的发展空间。然而,通过“文学中的城市”的概念溯源以及学理分析,可以探测到该范式暗含的某些不利因素。比如将文学中的“城市”看成是与其空间位置彻底脱离关联的、漂浮不定的能指符号,或者完全基于个人学术兴趣、研究资源等因素的考量来圈定个别“城市”作为研究对象,等等。有鉴于此,本文着重探讨城市文化视野中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范式之革新问题。
一、当代中国城市文学研究现状之评述
自进入新时期以来,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人们越来越关注“城市文学”现象。1983年在北戴河召开的首届城市文学理论笔会,对“城市文学”的概念进行了初步界定,预示着“城市文学”研究大潮的到来。而且,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理念也发生了变化,文学社团和文学流派研究颇受青睐,“海派文学”与“京派文学”受到研究者的高度重视,而“京派文学”向“京味文学”的视角转移又体现了现当代文学研究思维的更新,这些因素共同推进了中国城市文学研究。吴福辉、许道明、李今、张英进、李欧梵等海内外学者对上海城市文化与现代派文学之间的互动关系进行了细致、深入的探讨,涌现出《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海派文学论》《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空间、时间与性别构形》《上海摩登》等一批具有代表性的学术著作,从中可以隐约看出中国城市文学研究路线嬗变之端倪,即由最初的“城市中的文学”研究逐渐转向“文学中的城市”研究。在北京文化与文学研究领域,赵园的专著《北京:城与人》成为新世纪以“文学中的城市”与“想象的城市”为关键词的城市文学研究路线“转变”之“标示”。[2](PP.36~38)再加上陈晓兰、陈平原、张鸿声、陈惠芬等学者的大力倡导和长期开掘,学界已经基本完成了从“城市中的文学”研究向“文学中的城市”研究之变奏,代表性著作有陈惠芬的《想象上海的N种方法——20世纪90年代“文学上海”与城市文化身份建构》、陈晓兰的《文学中的巴黎与上海——以左拉和茅盾为例》、张鸿声的《文学中的上海想象》以及陈平原主编的“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丛书”等。从国内关于“文学中的城市”的研究成果看,“想象”“虚构”“记忆”“文本”已经成为当今城市文学研究论著的高频关键词。
借鉴和吸收国外学者提出的相关理论,以“文学中的城市”取代“城市中的文学”的研究模式,着实推动了国内城市文学的研究进程,重新激活了当代中国城市文学研究的学术思维,甚至使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格局与气象发生了部分新变。毋庸讳言,“文学中的城市”这个概念本身来自于西方,中国学者在建构“上海学”和“北京学”并提出“文学北京”或“文学上海”这些名称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地受到海外学者的影响。在从事“文学中的城市”研究时,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者较为重视理查德·利罕、卡尔·休斯克等西方学者“运用想象性城市叙述理念来研究城市与城市文本”的学术进路[3](P.9),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者似乎对西方学界关于“空间及环境研究视阈中的城市文学研究”[2](P.15)更感兴趣,为了揭示“作为空间性存在的城市”对于中国古代作家的想象与叙事所产生的精神规约作用,他们有时会参考列斐伏尔、刘易斯·芒福德、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等西方学者的理论观点。[4]就当代中国城市文学研究而言,对于国外学术资源的合理借鉴带来了新奇的理论视角和有效的研究方法,催生出一大批颇有创新价值和开拓意义的学术成果。
然而,我们也要看到,在“文学中的城市”取代“城市中的文学”研究模式之后,国内的城市文学研究也产生了一些新问题。有学者指出,经济全球化带来的“知识理论全球化”使中国城市文学研究承受着种种外部“高压”,国内城市文学研究范式的形成与发展遭遇了“各式西方社会文化理论”的持续冲击,学术研究的思想、方法与格局也难免受其规约,因而导致“自身历史文化传统的持续分解”,这“意味着时间维度的丧失”[5](P.3),进而有可能造成城市文学“阐释世界能力的丧失”[5](P.15)。还有学者提出,“中国的城市是有历史和传统的,前现代时期就已经存在,不能简单地用西方的城市发展理论来框定”,故而主张“扎根于中国城市的本土特性,才能看到中国城市书写的丰富与复杂之所在”。[6]由此可见,鉴于“中西城市文学起源及发展的历史形态不同,城市文化和文学研究的问题意识和方法论探索之间的差异也远大于二者间的相通”[2](P.46),我们应当紧密结合中国城市文化与文学发展的历史规律和自身逻辑,在目前的学术研究格局的基础上,继续探究国内城市文学研究的新路径,而不应固化现有的“文学中的城市”研究范式,就连《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作者本人、美国学者理查德·利罕也曾经宣称,“对城市的观念必须不停地重新进行研究。这些观念固然是人造的、变化多样的,但正是通过它们才能解释过去,检验我们的现实感,并构建未来”[7](P.384)。
二、当代中国城市文学研究范式之反思
西方学界从19世纪后期开始“将文学纳入城市视阈予以研究”,20世纪60年代以后,“文学城市”研究伴随着“史学领域向社会生活史的转向和文化研究的兴起”而获得普遍关注,它具有“现实主义的文学观与新历史主义思想杂糅,社会历史批评与文本分析方法相融合”[2](P.11)的基本特征。可见,文学城市研究是为顺应西方史学理论的转型发展而产生的,与西方史学领域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几乎在同一时期出现,难免会受到后现代主义史学理论以及文化史研究方法的影响。
“后现代主义”思潮“最早见诸20世纪50年代西方的文学与建筑评论”,20世纪70年代“席卷社会科学”,在后现代主义的历史写作中,出现了“文本”取代“作品”、“空间”取代“时间”、“间断性”取代“连续性”、重视“微观史学”的“小叙述”而贬抑“整体史”的“大叙述”等现象,盛行“历史若文学”、历史“允纳虚构”的学术观点。[8]20世纪70年代的西方史学界还发生了“叙事的转向”,海登·怀特的《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像》问世,他非常看重“虚构”的作用,认为历史学家必然会运用“创造、想象、建构等因素以及各种与写作文学文本时相通的手法”。[9]另外,20世纪60至70年代的西方史学界还涌现出“新文化史”研究,它倾向于以“叙事”的方法考察“微观史”,擅长“用讲故事的方式把历史人物的经历、观念、情感、态度、思想和命运等告诉读者”[10]。若以后现代主义史学观念和“新文化史”研究方法为参照来审视西方学界的“文学城市”研究,便会发现二者之间多有契合之处,因为“文学城市”研究“从文学社会学和文化研究的角度强调都市化作为一种特殊的历史现实与文化对于文学的影响”,考察“历史记忆、文学想象、再现、话语对现实城市的塑形和反作用”,关注“语词城市”“观念化的城市”“虚构的城市”。[2](PP.30~31)当代中国学者提倡的研究范式与此相仿,国内学者也呼吁“在文化史与文学史的双重视野中”开展“文学的城市”研究,主张“文学想象与文化记忆,同样可以帮助我们进入城市”,指出城市研究“关注的不是区域文化,而是都市生活;不是纯粹的史地或经济,而是城与人的关系”。[11]另外,国内学者对“反映论”式的城市文学研究模式同样感到不满,他们更关心人对城市的认识方式以及城市对人的精神影响,倾向于采用“更接近文化研究”的新方法[3](PP.4~5),重视“想象性城市叙述”[3](P.9)。由此观之,以“文学中的城市”为代表的当代中国城市文学研究间接地受到了西方后现代主义史学理论的潜在影响,且带有新文化史研究的色彩。
后现代主义史学坚持“历史解释”的“多元论立场”,“为我们更加自觉地以反思精神来对待历史学的理论问题,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契机”[12],但后现代主义史学又表现出“极端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的认识论倾向”[13]。“新文化史”具有较强的“叙事”魅力,但它常用的“微观史”研究方法“仅靠自身是难以展现宏观层面的历史变化的”,也难以“阐述历史的总体进程”。[10]因此,国内“文学的城市”研究应当努力超越后现代主义史学观念,设法克服单纯的“新文化史”研究方法之不足,否则,便有可能萌生消极因素。例如,完全按照个人主观意图遴选个别城市作为孤立而又封闭的研究“文本”,或者将研究视野过度聚焦于零零星星、斑斑点点的城市“微观”文化现象,或者彻底抛开物质经验而将作家的城市意识提纯为仅供理论推演和思维运作的“能指”符号,等等。这些研究倾向都会妨碍人们对中国城市文学现象的整体感知与历史评价。
如何弥补后现代主义史学观念和“新文化史”研究方法的缺陷?我国学者俞金尧认为,“在历史研究中,宏大叙事和微观研究缺一不可”,“只要微观研究与宏大历史保持联系和互动,微观研究就不会造成史学的碎化”。[10]近几年来,西方史学界也“试图通过对‘经验’和‘在场’问题的讨论,结合对历史书写客观性的探讨,走一条介于现代和后现代之间的折中路线”。伊格尔斯等西方史学家致力于“重建史学的合理性,构筑一种新型的‘史学的理性’”,藉此“帮助历史学从叙述主义(再现主义)和实在论的二难困境中摆脱出来”,这种新的史学理论范式被称之为“后—后现代史学理论”或“后—语言学史学理论”。[13]既然当代史学理论已经在时代征程中划出了这样一道轨迹,那么,肇始于20世纪60年代史学转向的“文学城市”研究理念也应当随之发生变革,力求做到“想象”与“理性”、“虚构”与“经验”、“记忆”与“在场”、“微观”与“宏观”、“空间”与“时间”、“个体”与“集体”、“间断性”与“连续性”等因素的融合与统一。
三、从“文学中的城市”到“文学史中的城市”
国外学者眼中的“文学城市”是文本创造的“观念化的城市”,它“已经不再是一种地方观念,而是一种精神、思想状态”[2](PP.31~32),研究这样的“文学城市”,无需结合国家和地方历史发展的实际情况进行考察,也不必将文本纳入文学史的链条中予以分析,它重在研讨“人”与“城”的精神关系。国内的一些学者在建构“文学中的城市”研究范式时,基本上接受了这一学术理念,他们“更关心城市所造成于人的精神状态及带来的对城市的不同认识方式,以印证于某一阶段、某一地域的文学精神世界”,而“城市的文学”被划入“传统的文学研究或文学史研究”范畴[3](P.5),他们对文学史视野下的“城市文学”研究感到不满,决意摒弃“以坚定的社会学、历史学理论为基础”的“反映论”式的研究模式。[3](P.4)应当承认,“文学中的城市”研究范式在发扬研究者的主观能动性、彰显主体与客体的双向互动关系、增强研究对象的话语衍义能力等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但是,新范式不应将主体精神自由度的扩大建立在脱离社会文化史和文学史框架的基础上,否则,我们很难对新范式所描述的“人的精神状态”和“文学精神世界”进行有效定位与评骘。在这方面,考古学理论可以提供有益启示。在考古学家眼里,类型学方法与地层学方法都是非常重要的,“考古学者从遗址的连续地层里,观察不同类型组合相继出现的情况。换言之,他们观察文化的连续性,建立遗址的文化序列(culture sequence)”[14](P.10)。依照此理,将每座城市的文化及文学视作一种“类型”,若仅仅考察这一“类型”本身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分析该城市“类型”与其他城市“类型”的组合关系,从社会文化史以及文学史的“连续性”层面加以透视。城市文学研究离不开中国文学整体结构的历史性解释,因为缺少时空背景的“意义”是无法进行有效解读的。城市文化视野中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既要考察“文学中的城市”,由城市文学文本发掘作家“想象”该城市的心理谱系,依据该城市的形象描述来解读其文化符号意义,与此同时,还要按照中国文学史的整体演进脉络,结合不同时期中国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探究作家主体意识与城市文化特质的互动关系。我们既要从文本的“言辞结构”中解读作家“发明”或“虚构”出来的“观念化的城市”,也要将作家的城市书写置于中国文学发展史的大背景当中,探究“历史实在对历史文本的约束作用”[9],将作家的城市“经验”及其叙述提升到文学史生成与嬗变的意义维度上,而不是简单地否定城市文学研究的“反映论”思维。
格奥尔格·伊格尔斯指出:“确实,每一份历史叙述都是一种构造,但它是从历史学家与过去之间的对话之中所产生的一种构造。它并不是在真空之中出现的,而是出现在一个对‘说得通’具有着共同标准的许多探索者的心灵之中的。”[15](P.150)城市“叙述”和文学中的城市“构造”与此相类似,研究者应该将“想象”和“虚构”建立在“说得通”的“共同标准”之上。由于“文学史既是对文学现实的记录和总结,也在一定程度上生产出文学的土壤条件”,更重要的是,“在文学史中形成的文学‘共识’,是作家创作和文学批评的思想平台”[16](P.340),只有在中国文学史的“价值尺度”内考察中国城市文学的发展规律,我们才有可能实现韦勒克提及的文学价值组合目标,即“个别艺术作品和一个价值尺度的相对性就不过是它的个性与这个价值尺度的必然的相互关系”[17](P.296)。
城市文化视野中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存在一些令人困惑的现象。例如,为何某些学者只选择北京、上海或其他个别城市作为研究对象;为何数量众多的小城市很难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在纯粹的个人学术兴趣之外,可不可以按照历史发展的既有轨迹和文学史建构的内在逻辑,对国内多座城市(城市“共同体”)文学现象展开系统性研究;在“现代化与现代性”“全球化与本土性”等理论视角之外,近现代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对于中国城市文学演变是否发挥了作用;像“抗战”这样关系到整个中华民族命运前途的重要事件对于“文学中的城市”是否产生了独特的影响;将作家的“城市意识”和“城市想象”与文学史视阈中的城市镜像予以综合研究,效果是否会更好。此外,不少城市已经聚集了一批以研究当地历史文化与文学关系而著称的学者队伍,他们长期致力于彰显其所在城市个体的文学史意义,为何不能突破这种区域分散的研究格局而采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整体思维,开展一种“贯通式”或“系列式”的城市文化与文学研究。
四、从“虚构的城市”到“共构的城市”
西方学者聚焦的“文学城市”属于“非真实的城市”,即“虚构”的城市,他们“强调历史记忆、文学想象、再现、话语对现实城市的塑形和反作用”。[2](PP.30~32)作为国内城市文学研究的重要学术现象,“近年来,城市记忆与城市想象成为城市文学研究的关键词”[2](P.39)。陈平原先生指出,“记忆与实录之间,固然存在很大的差异;文学创作与历史著述,其对于真实性的界定,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而解读城市的“不实之辞”反而“意味无穷”[11]。从记忆的视角揭示城市文学的发展规律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研究方式,因为“文学和城市都是记忆的容器”,而且“这两种不同重量、不同力量的记忆相互影响、相互生发”[18](PP.4~5)。将“记忆”视角引入城市文学研究,“虚构的城市”便成为重要的研究对象。
研究“文学的城市”很有必要,因为“文献资料、故事传说、诗词歌赋等,这些文字建构起来的都市,至少丰富了我们的历史想象与文化记忆”[11]。在文化记忆方面,文学可以充分发挥“回忆和记忆”的作用,经过“非真实性”的“美学化”处理,“把抽象的历史知识感性化”。因此,阿莱达·阿斯曼宣称“历史、文学和记忆在这里是一个联系紧密的同盟”[19](P.83)。城市文学研究通过考察城市记忆及书写所包含的“美学化”的“历史知识”,既能呈现文学作品“虚构”现实世界的艺术魅力,又能揭示人类历史发展的诗化“真实”。这里需要引起注意的是,某些研究者侈谈个体记忆的“美学”性而轻视集体记忆的“历史”性,正如偏爱“虚构”的西方叙事主义史学家嗜好发掘文本中的“诗性的和修辞性的元素”[9]一样,使“观念化”“性别化”“欲望化”“道德化”的城市概念逐渐成为强势话语。
城市文化视野中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固然要探究作家笔下“虚构的城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研究者必须放弃“求真”的价值诉求,相反,城市文学研究范式可以从“虚构”型走向“共构”型。
首先,记忆与历史并不冲突,城市文学的“虚构性”与“纪实性”不是对立的关系。阿莱达·阿斯曼将人类回忆模式划分为“有人栖居”的记忆和“无人栖居”的记忆,她将二者分别称之为“功能记忆”和“存储记忆”[19](PP.146~147),并且指出“存储记忆可以匡正、支撑、修改功能记忆,功能记忆可以使存储记忆获得方向和动力”,认为“两者密不可分,属于一个兼收并蓄的文化”。[19](P.156)在考察城市文学现象时,既要立足于“有人栖居”的文学文本,从中解读作家关于城市“想象”和“虚构”的写作艺术;又要参照“无人栖居”的历史档案,据此印证和诠释作家关于城市的“记忆”“想象”及“虚构”。城市文学研究必然要使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研究者不仅要关注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还要将历史档案、文人游记、旅行指南、地方志等各类具有“存储记忆”性质的文献材料纳入研究范围,使城市文学“虚构”获得更为宏阔的文化背景。
其次,对城市的“虚构”并非一种随意为之的个人行为。文学“虚构”表面上是从事文艺实践的作家个体精神活动,但它总是与特定时空内的社会框架、艺术规范密切相关。作家对于某座城市的“虚构”或许不需要具备丰富的城市生活“经验”,但必须拥有某种与城市相关的“记忆”。作家关于城市的“回忆”不仅仅“把一个人同某一城市联系在一起”[20](P.4),同时也将持某种文化立场的一“群”人与城市相关联。个体记忆只有置于“生活的群体”内才能“重建”,而“个体思想”唯有在“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中方能获得生成和交流的机会[21](P.69)。不存在一种与集体记忆和社会框架完全无涉的“虚构的城市”,反过来说,所谓的“虚构的城市”唯有从集体记忆和社会框架的层面才能阐述清楚,不宜将个别作家“想象”或“虚构”的城市形象放大为某种类型的“文学中的城市”,对“作家群”的城市“记忆”与“想象”应当予以更多的重视。
我们知道,考古学家不会仅凭“想象”来“虚构”古人的悲情或荣光,他们对遗迹进行分类,通过类型学研究来“解释共存关系”,并相信“在一定的地域内,一些遗址里会发现同样形式的共存关系”[14](P.7)。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考古学者把一些不同的遗址里出现的同样类型的组合,称为文化(culture)”[14](P.8)。与之相类似,城市文学研究也应当考察“城市”空间之内的各种文学现象的“共存关系”,比如,从事创作的作家与从事其他文化活动的文人、本土作家与外来作家、作家的艺术活动与非艺术活动、文学社团与非文学社团等各种关系。鉴于作家身份和行为的多样性与复杂性,研究者应当将作家的文学活动纳入全体文人的文化实践并加以审视,解读各种文本网络所覆盖和凸显的“共构的城市”。
五、从“想象的城市”到“重塑的城市”
理查德·利罕宣称:“历史学家们试图用概念系统解释城市,作家们却借助于想象系统。”[7](P.9)从“想象”的视角研究城市文学有很多优越之处,例如,它“在‘文学’与‘城市’之间建立了一种立体的、互动的结构关系,摆脱了‘欲望化’‘物化’等平面的、静止的阐释模式”[22](P.36),再加上“想象”与“记忆”关系密切,“想象是一种感性的力量,它具有生动的感知,走在回忆之前,并且在事后取回回忆时跑来相助”[19](P.110)。很多当代中国学者将城市“想象”与城市“记忆”及“虚构”结合起来进行探析。新世纪以来,已出版多部与此相关的学术著作,如陈惠芬的《想象上海的N种方法——20世纪90年代“文学上海”与城市文化身份建构》、杜新源的《城市中的“现代”想象——对20世纪20、30年代上海“现代主义”文学及其与都市空间的关系的研究》、孙绍谊的《想象的城市——文学、电影和视觉上海(1927—1937)》、曾一果的《想象城市:中国当代文学与媒介中的“城市”》、张鸿声的《文学中的上海想象》、叶中强和朱红主编的《文学想象与城市文化的多元建构》,等等。
作为一种心理过程的“想象”包含着创造新形象的精神活动,张英进在审视近现代中国文学与电影所呈现的城市观念时,使用了“构形”一词,指出“构形”意味着文本中所“浮现”的“单个的、不连续的城市景观‘形象’”以及与此相关的“认知和感觉行为”,它使文本中的城市形象“在观念、理念上尽量接近回忆与重构中对某城市的整体感觉”,也有助于读者在“城市环境”中“把握空间与时间”,而“构形”又会“受到各种意识形态与性别差异的影响”,产生“应对这些差异的各种策略”。[20](PP.5~6)在这里,人类个体关于城市“想象”的意识自由度和主体创造性更受重视,城市本身的空间存在意义及其对人的精神的规约作用似乎隐晦不明。张鸿声指出,城市“想象”是“联结创作者的城市生活经验与文学文本经由创作而造成的生活呈现的一个中介”,强调“城市想象其实就是一种城市表述”。[3](P.9)他洞察到“文学中其实存在两个‘上海’”,即“文本意义上的上海”和“实际的、作为地域存在的上海”,将“文学中的上海”的研究重心置于前者即上海的“现代性想象”而非上海的城市“经验”上。[3](PP.13~14)在承认“想象的城市”研究范式之优点的同时,我们还需要进行逆向反思,即城市本身是否作为一种“真实”的历史存在而影响了人们的精神体验和文学意识,城市史与文学史是否构成一种双向塑造的关系,过于强调城市“想象”的无数版本的可能性与可塑性,是否会导致类似于叙事主义史学理论潜隐的“相对主义”缺陷,即“难免将历史实在放入括号中,存而不论”[9],等等。
历史学研究者在总结20世纪西方史学发展规律时,提到了三种不同的史学立场,即“重构论、建构论以及解构论”[12],参照这三种史学立场所表现的学术理念和价值取向可以发现,就其精神实质而言,“想象的城市”的研究范式滚动于“建构论”与“解构论”之间,而且更多地偏向于“解构论”的学术路线。就城市文化视野中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而言,我们应当尊重城市本身的历史事实但又不拘泥于文献资料的考证,推究城市观察者的主观意识但不迷失于心理现象的臆断,解读“想象”城市的文本叙述但不沉溺于反“经验”的“虚构”。城市文学研究不能放弃对城市史实的追溯,应当参照历史文献中的相关叙述审视作家的城市“想象”与“虚构”;要对文学文本与文化文本进行“互文性”解码,从具体城市的社会文化史当中归纳和分析人们的城市认知逻辑,而不是以一种预设或推演的价值立场为基准来衡量和评估作家的城市意识。可以从文化记忆的角度来描述人们的城市“想象”,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完全不用思考城市历史的客观性与城市经验的实在性。恰如阿莱达·阿斯曼所说的那样:“回忆总是在当下之中,并且在其特殊的条件下得到重构,这一点是令人信服、无可争议的,但是,如果假定回忆完全只依赖于当下,而‘不依赖于过去’,那这个论点在我看来就有些过分了。”[19](P.284)我们需要确立一种集“重构”与“想象”、“建构”与“再现”、“解构”与“塑造”于一体的价值理念,暂且称之为“重塑的城市”。
从“想象的城市”转向“重塑的城市”,意味着在城市文学研究中坚持城市本身的客观实在性原则,在了解和“同情”城市客体的基础上探究“人的精神状态”和“文学精神世界”,重视城市历史文化和文学现象的实证研究。这种研究路线不仅不放弃“反映论”的方法,还吸收了“系统论”“建构论”“生态论”等方法,从而让“想象”拥有坚实的经验支撑,让“虚构”获得稳定的历史背景。
结语
彼得·伯克在《图像证史》中指出:“如果不把图像与社会现实联系起来,那么,图像既不能反映社会现实,也不是一个符号系统,而是处于这两端之间的某些位置上。它们证明个人与社会群体据之以观察社会,包括观察他们想象中的社会的那些套式化的、但逐渐变化的方式。”[23](P.264)同理,文学作品中的城市形象不仅仅是作家主观“虚构”的产物,而且也反映了文学“群体”关于城市“社会现实”的“套式化”的“想象”,这种“套式化”的城市“想象”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不断发生嬗变。
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会在某种有关历史总体进程的宏阔理论框架中理解过去、认识当下和展望未来”,因此,我们的学术研究必须“重新讲述历史书写真实性的故事”并且“构建新型‘历史理性’”。[13]城市文化视野中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要兼顾城市本身的实在性与文学主体的能动性,还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整体史”框架内审视城市文学主体“在场”的体验与叙事,弘扬中国作家和批评家的历史理性。基于上述认识,本文主张将“文学史中的城市”“共构的城市”以及“重塑的城市”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范式革新的理论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