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未来记》研究回顾与展望
2021-12-31邓文华
邓文华
(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新中国未来记》是梁启超1902年至1903年发表在《新小说》上的一篇政治小说,1916年收入《小说零简》在商务印书馆出版,1926年收入《乙丑重编饮冰室文集》在中华书局出版,1936年收入《饮冰室合集》在中华书局出版。尽管《新中国未来记》在“小说界革命”乃至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但它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没被重视。近30年来,虽然《新中国未来记》的研究成果逐渐增多,但也有一些成果存在研究深度不够、原创性不足等问题。为此,笔者尝试在对《新中国未来记》研究进行回顾的基础上,对今后的研究作一些展望。
一、 《新中国未来记》研究概况
根据笔者的不完全统计,自1902年平等阁主人(狄楚青)在《新小说》第二号发表《〈新中国未来记〉第三回总批》以来,截至2020年10月24日专门研究、评价《新中国未来记》的文章共计51篇。这里所说的“专门研究、评价《新中国未来记》的文章”,是指标题中含有“新中国未来记”字样的研究、评论文章。上述文献的绝大部分是1983年后发表的(47篇),1983年之前(实际上是1949年之前)发表的只有4篇。(1)平等阁主人:《〈新中国未来记〉第三回总批》,《新小说》1902年第二号;平等阁主人:《〈新中国未来记〉第四回总批》,《新小说》1903年第三号;陶元珍:《梁任公〈新中国未来记〉中之预言》,《民宪》1945年第2卷第3期;中村忠行:《〈新中国未来记〉论考——日本文艺对中国文艺学的影响之一例》,(日本)《天理大学学报》1949年1卷1号,胡天民译,《明清小说研究》1994年第2期。
《新中国未来记》研究文献的类型主要有4种,即期刊(辑刊)论文、学位论文、会议论文、报纸文章。其中,期刊(辑刊)论文44篇;学位论文4篇(均为硕士学位论文),即牟海英《〈新中国未来记〉词汇研究》(山东大学,2007)、王玉玲《激进与保守之间: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研究》(郑州大学,2012)、荣智慧《论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的政治想象》(北京师范大学,2012)、张淑君《〈新中国未来记〉对日本政治小说的受容与变容》(郑州大学,2017);会议论文1篇,即陈俊启《梁启超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一个文学类型的考察》(2)陈俊启:《梁启超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一个文学类型的考察》,载《第六届近代中国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国立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所编印2000年版,第307-339页。;报纸文章2篇,即夏晓虹《谁是〈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余立新《再谈〈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是谁》(3)夏晓虹:《谁是〈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中华读书报》2003年5月21日;余立新:《再谈〈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是谁》,《中华读书报》2003年10月8日。。
《新中国未来记》研究文献的作者主要集中在我国大陆、台湾和日本。其中,大陆学者的文献46篇;台湾学者的文献3篇,即陈俊启《梁启超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一个文学类型的考察》、蔡玫姿《〈新中国未来记〉——国体与文体的“论辩”》、王德威《小说作为“革命”——重读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4)陈俊启:《梁启超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一个文学类型的考察》,载《第六届近代中国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国立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所编印2000年版;蔡玫姿:《〈新中国未来记〉——国体与文体的“论辩”》,《中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17期;王德威著,王吉、陈逢玥译:《小说作为“革命”——重读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日本学者的文献2篇,即中村忠行《〈新中国未来记〉论考——日本文艺对中国文艺学的影响之一例》、山田敬三《围绕〈新中国未来记〉所见梁启超革命与变革的思想》(5)[日]山田敬三:《围绕〈新中国未来记〉所见梁启超革命与变革的思想》,载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共同研究报告》(修订版),社科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
二、 《新中国未来记》的主要研究内容
《新中国未来记》研究主要涉及三个学科,即文学、历史和政治。其中,文学研究主要包括文本解读、文体研究、语言(词汇)研究等;历史研究主要体现为思想史研究,即由《新中国未来记》看梁启超的政治思想;政治研究主要体现为由小说引发的现代民族国家问题思考。就内容而言,《新中国未来记》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六个方面。
1. 小说的预言性
所谓预言,是指预言者基于客观规律或主观愿望对一些尚未出现的事件的预测或想象。中外文学史向来不乏预言性作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斯捷潘奇科沃的人们》(1859)、儒勒·凡尔纳《20世纪的巴黎》(1863)、亨利希·曼《顺民》(1914)、威尔斯《获得自由的世界》(1914)、尤金·奥尼尔《琼斯皇帝》(1920)、托马斯·曼《马里奥和魔术师》(1925)等,都是代表。尽管预言性不是文学的主要特性或价值所在,但它却经常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即是一例。
1945年8月25日,陶元珍在《民宪》撰文指出:“昔梁任公先生于清光绪二十八年(一九○二)亦曾撰《新中国未来记》小说,预言其后六十年中事,虽仅撰成数回,而所期必者固多成事实。”(6)陶元珍:《梁任公〈新中国未来记〉中之预言》,《民宪》(重庆)1945年第2卷第3期,第13页。陶元珍将《新中国未来记》的预言分为三类:一是“预言已验者”,二是“预言之不验者”,三是“预言之可验者”。总的来看,“陶文”主要是对《新中国未来记》的预言作了分类,学术意义比较有限。
2010年上海世博会举办前后,《新中国未来记》的预言性问题再次被热议。2010年1月,东方出版中心把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吴趼人《新石头记》和陆士谔《新中国》合在一起并冠之以《世博梦幻三部曲》(黄霖校注)书名出版。《新中国未来记》之所以会在上海世博会举办前后重新获得重视,与世博会给国人带来的民族自豪感、大国崛起话语的流行等有关。故此,笔者认为上述评论的情感意义大于学术意义。
尽管《新中国未来记》的一些预言与历史事件有相似的一面,但一些论者的解读也存在过度的问题,如有些论者夸大了《新中国未来记》预言的神奇性。事实上,《新中国未来记》还有很多不够准确的预言,例如前面提到的光绪帝还政于民并被推举为首任大总统、宪政党完成建国大业等。由此可见,我们在解读预言类小说的时候需要先搞清楚相关事件的来龙去脉,否则很容易出现过度解读之类的问题。
2. 小说的现代性
长期以来,有关中国文学具有什么样的现代性、在什么时候获得了现代性,甚至是否具有现代性等问题都是学界争论的焦点。按照“新民主主义文学史观”,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始于1917年。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观点的传播与接受,学界开始重新思考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问题。在此背景下,晚清文学的现代性意义开始凸现。就小说而言,其现代性的发生与“小说界革命”有关。1900年前后,梁启超发表了《译印政治小说序》(1898)、《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1902)、《〈新小说〉第一号》(1902)等多篇理论文章。虽然梁启超过分拔高了小说的地位和作用,但他却为小说的“新生”作出了重要贡献。此外,梁启超还通过创作《新中国未来记》为“小说界革命”摇旗呐喊。这都无意间引发了汉语小说的现代性问题。
至于《新中国未来记》现代性的体现,学界多从两个层面展开讨论:一是求新求变的意识。王德威指出:“从《新石头记》到《新中国未来记》,有心作者无不冀求在文字、叙述、题材上挥别以往。”(7)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7页。二是确立了政治小说的地位。欧阳健认为:“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标志着近代意义的‘新小说’的诞生和中国小说史新纪元的到来。”(8)欧阳健:《晚清新小说的开山之作——重评〈新中国未来记〉》,《山东社会科学》1989年第2期,第50页。以上所举,表明《新中国未来记》在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确实占有重要的地位,具有开创意义。
3. 小说的现代民族国家思想
用文学的方式来构建现代民族国家在世界近现代史上具有普遍性。其描述的过程大体如下:一些具有世界视野、勇于担当的知识分子通过启蒙大众、增强民族凝聚力,让原本落后的国家逐步走向“自立”“自强”,“走向世界”,最后获得与其他先进国家平起平坐的地位,即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就我国的情况而言,现代民族国家思想的出现与形成也有类似之处。历史上,中国是一个王朝国家,没有现代民族(国家)意识,有的只是:万邦来朝、泱泱大国、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之类的观念。1840年后,以林则徐、魏源等为代表的一些知识分子开始“睁眼看世界”,逐渐认识到中国只不过是世界大家庭中的一分子。但受传统思维方式和社会旧势力的限制与束缚,现代民族国家的思想一直没有形成。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民族国家的思想方才逐渐成型。
虽然《新中国未来记》是以小说面世,但实质却是梁启超的国家构想。对此,学界也多有论述。陶元珍指出:“任公之预言小说,即任公之建国方案,目光如炬,令人景仰。”(9)陶元珍:《梁任公〈新中国未来记〉中之预言》,第22页。目前,学界关于《新中国未来记》现代民族国家思想的研究主要围绕以下内容展开:一是小说建构现代民族国家形象的维度或方法。肖爱云认为,“通过时间、人物、新国家构想三个维度,作者借助小说这种大叙事形式建构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10)肖爱云:《想象的风貌:论〈新中国未来记〉的现代性》,《湖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12年第4期,第98页。。二是小说与其他文本的互文性关系。王向阳、易前良认为:“可以肯定地说,《新中国未来记》在观念上和《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等政论文构成互文性文本,用小说的方式表达他的国家主义,借以培养民众的国家思想。”(11)王向阳,易前良:《梁启超政治小说的国家主义诉求——以〈新中国未来记〉为例》,《南京社会科学》2006年第12期,第88页。三是小说建构现代民族国家形象的意义。魏朝勇认为:“在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梁启超以对‘未来’‘新中国’的政治思想,开启了迈向‘世界历史’的现世进步观念和民族国家的政治伦理。”(12)魏朝勇:《〈新中国未来记〉的历史观念及其政治伦理》,《浙江学刊》2006年第4期,第146页摘要。就此看来,梁启超在小说绪言中提出的“顾确信此类之书,于中国前途,大有裨助”的目的已基本实现。
4. 小说所受的外来影响
政治小说发端于英国,代表作家是迪斯累里和布韦尔·李顿。19世纪中叶,政治小说由英国传到日本。19世纪末20世纪初,政治小说再由日本传到中国。在此过程中,梁启超的作用非常关键。梁启超之所以要引进政治小说,是因为他认为政治小说“有用”。他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指出:“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彼美、英、德、法、奥、意、日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13)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载《梁启超全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72页。时至今日,学界将梁启超的这一观点纳入启蒙主义文学的范畴。曹亚明指出,梁启超选择、接受政治小说的企图就是:“期望借助西方政治小说的文本形式以实现启蒙民众的目的,最终实现‘新民’‘新国’的理想图景。”(14)曹亚明:《从〈新中国未来记〉来看梁启超对政治小说的选择与接受》,《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1期,第38页。
一般认为,《新中国未来记》主要受以下小说的影响:矢野龙溪《经国美谈》(1883)、东海散士《佳人奇遇》(1885)、末广铁肠《雪中梅》(1886)、贝勒弥《百年一觉》(1888)等。中村忠行认为,《新中国未来记》在故事情节、文体风格、叙事模式等方面模仿《佳人奇遇》《经国美谈》的痕迹明显。(15)[日]中村忠行:《〈新中国未来记〉论考——日本文艺对中国文艺学的影响之一例》,(日本)《天理大学学报》1949年1卷1号;胡天民译,《明清小说研究》1994年第2期。寇振锋认为,《新中国未来记》的“实”与“虚”相结合的叙事模式,受《佳人奇遇》《经国美谈》《雪中梅》的影响明显。(16)寇振锋:《〈新中国未来记〉中的日本明治政治小说因素》,《日本研究集林》2008年下半年刊(总第31期)。总的来看,上述研究都是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从比较的角度来研究的。与一些泛泛而谈的研究相比,基于文本细读的比较研究显得较为扎实和有说服力。
5. 小说的未完成性,即第五回作者问题
该问题最早由余立新在1997年提出。他从五个方面进行了分析。一是署名情况:“刊登于《新小说》杂志第七号的《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是《新小说》杂志唯一出现的没有署名的小说。”二是《新中国未来记》的收录情况:“1925年由梁廷灿编定的《饮冰室文集》(按:完整名称应为《乙丑重编饮冰室文集》)及1936年由林志钧编定的《饮冰室合集》在收入《新中国未来记》时,均未收入第五回。”三是创作时间问题:“梁启超没有《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创作时间。”四是语言风格问题:“小说第五回与前四回在语言风格上存在很大差别。”五是思想内容问题:“在思想内容上,小说第五回对革命派极尽丑化,不符合梁启超的思想实际。”据此,余立新认为“《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不是梁启超所作”(17)余立新:《〈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不是出自梁启超之手》,《古籍研究》1997年第2期,第85、86页。。
对此,日本学者山田敬三表示赞同。他认为《新中国未来记》“是总共五回,但未完成的作品。……而在以后被集中起来的梁的文集《饮冰室专集》中,只收录到第四回,即这意味着第五回是梁启超不想承认为己作的作品。”(18)[日]山田敬三:《围绕〈新中国未来记〉所见梁启超革命与变革的思想》,第302页。但夏晓虹认为:“假如没有确凿的证据剥夺梁启超对于《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著作权,我觉得研究者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依我浅见,起码到目前为止,此回文字仍应列入梁启超名下,虽然这是他为其短暂的小说创作生涯画下的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19)夏晓虹:《谁是〈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中华读书报》2003年5月21日,第9版。笔者注意到,尽管余立新后来也撰文《再谈〈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是谁》(20)余立新:《再谈〈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作者是谁》,《中华读书报》2003年10月8日,第9版。,但其立论依据还是前面提到的五个方面,而学界也未再就这个问题展开更深入的探讨。
6. 小说语言(词汇)研究
既然梁启超将《新中国未来记》标记为“新小说”,那么它就应该在形式或内容上有“新”的体现。但无论是形式的“新”还是内容的“新”,最终都会体现在语言(词汇)上面。当然,语言(词汇)的“新”与言说者的视野、经历等有关。《新中国未来记》主要人物黄克强、李去病都有世界游学经历,具体为:琼州—上海—日本—加拿大—英国(恶斯佛大学:黄克强主修政治、法律、生计等学科;李去病主修格致、哲学等学科)—法国(巴黎大学,李去病)/德国(柏林大学,黄克强)—俄国—山海关—旅顺—山海关—天津—北京—上海—香港—琼州。此外,小说设置的第一叙事人“全国教育会长文学大博士孔觉民”也有世界经历。这种经历决定了他们的话语必定具有世界性,必定会说出一些新词汇。因此,从外来词角度研究《新中国未来记》就很有学术价值。目前,这方面的研究以牟海英的《〈新中国未来记〉词汇研究》为代表(21)牟海英:《〈新中国未来记〉词汇研究》,山东大学2007年硕士论文。。
也有学者从方言(词汇)角度研究《新中国未来记》。众所周知,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且他在《新中国未来记》中也花了不少笔墨来叙述当时广东的革命形势。《新中国未来记》绪言有言:“此编于广东特详者,非有所私于广东也。今日中国方合群共保之不足,而岂容复有某乡某邑之见存。顾尔尔者,吾本粤人,知粤事较悉,言其条理,可以讹谬较少,故凡语及地方自治等事,悉偏趋此点。因此之故,故书中人物亦不免多派以粤籍,相因之势使然也。不然,宁不知吾粤之无人哉?读者幸谅此意,毋哂其为夜郎。”(22)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因此,从方言角度来考察《新中国未来记》用语的意义就凸现出来了。目前,这方面的研究以左鹏军的《梁启超小说戏曲中的粤语现象及其文体意义》为代表,他指出:“梁启超小说戏曲中的粤语现象也可以视为近代文学文体着意变革创新、融会俚俗雅正、杂糅古今中外,从而形成具有鲜明时代色彩、地域特征的新文体的一个典范例证,因而具有独特的文体史和文学史意义。”(23)左鹏军:《梁启超小说戏曲中的粤语现象及其文体意义》,《中山大学学报(社科版)》2014年第2期,第18页摘要。应当说,上述说法不仅符合实际,而且也拓展了《新中国未来记》的研究视野。
三、 《新中国未来记》研究评价与展望
综合来看,迄今有关《新中国未来记》的研究成果多与现代性理论(解读)有关:要么从文学演进角度来看《新中国未来记》在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的位置和作用,可谓是文学现代性;要么从政治和思想史角度来看《新中国未来记》折射出的现代民族国家思想,可谓是国家现代性。因此,从上述两个角度来研究《新中国未来记》的成果数量最多,观点也最成熟。尽管如此,笔者却认为相关研究还是存在一些不足,具体有三:
一是成果数量不多。如前所述,截至目前专门研究、评论《新中国未来记》的文章有51篇。单就这个数字来看,读者可能会觉得成果不少。但若与梁启超研究的成果数量相比,大家可能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中国知网的检索结果显示,截至2020年10月24日以“梁启超”作主题检索可以检索到11635篇文章,以“梁启超”作篇名检索(文章标题中含有“梁启超”字样)可以检索到4816篇文章。更为关键的是,在现有51篇论文中还有不少存在原创性不足、未能注意到学界最新成果等方面的问题。例如,有论者指出:“梁启超作为近代中国百科全书式的学术大师,学术界对于他的研究一直没有间断过,出版和发表了众多的专著和论文,包揽了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但是对于梁氏所著的一部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的研究相当缺乏,学术界还没有相关专著和硕士、博士论文发表,目前发表的几篇学术论文大多是站在文学角度来研究的。”(24)王玉玲:《激进与保守之间: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研究》,郑州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第3页。这里的问题是,虽然学界尚未推出《新中国未来记》研究专著和博士论文,但硕士论文在2007年就有了,即牟海英的《〈新中国未来记〉词汇研究》。此外,截至2012年5月(该论者论文完成时间)学界推出的《新中国未来记》研究论文将近40篇,决不是论文所说的“几篇”。显然,上述论断的出现与综述研究做得不够有关。
二是研究深度不够。目前,不少成果属于一般性的介绍、解读文章,未能就学界提出的一些新问题作深层次挖掘。例如,余立新在1997年提出的《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作者不是梁启超,而是另有其人的问题,按理说这个问题比较新颖,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它会衍生出一系列问题来。如《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的真实作者是谁?是什么原因使得梁启超未能完成《新中国未来记》的写作?除了余立新所说的梁启超“没有创作时间”外,有没有其他方面的原因?等等。遗憾的是,学界未就这个问题作进一步的探讨。
三是有些细节描述存在出入。在此,笔者以学界对梁启超翻译《佳人奇遇》的细节描述为例来加以说明。例如,山田敬三是这样描述的:“梁启超立志于‘此书’——《新中国未来记》的著述为五年前,这也就意味着是在戊戌政变逃出中国本土、亡命日本的途中,从‘大岛’舰的荒木舰长那里看到柴四郎东海散士的《佳人奇遇》而企图将其汉译的1898年。同年12月,在横滨发行的杂志《清议报》创刊号,开始连载汉译《佳人奇遇》。”(25)山田敬三:《围绕〈新中国未来记〉所见梁启超革命与变革的思想》,第300页。寇振锋的描述是:“1898年的戊戌政变后,梁启超在逃亡日本的船上倍感无聊之际,有幸从船长那里借得一本日本著名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借此消遣解闷。就是这个偶然的机会,使梁启超对小说中的流亡志士产生了极大的共鸣。并促使一心救国的他决心将该小说介绍给国人,于是在船上便开始边阅边译。”“同年12月,梁启超在横滨创办《清议报》,从第1册便开始连载他亲手翻译的《佳人奇遇》。”(26)寇振锋:《〈新中国未来记〉中的日本明治政治小说因素》,第75页。贾立元的描述是:“1898年,戊戌政变发生,改良派的政治实践惨遭覆灭。梁启超逃亡日本。为了排遣他的旅途忧闷,日本军舰舰长把东海柴四郎的政治小说《佳人奇遇》推荐给他。到日本后,梁把这部小说翻译成中文,在其创办的《清议报》上刊载。”(27)贾立元:《向着“未来”前进——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解》,《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4期,第69页。上述三人的描述看似差不多,实则在细节上存在较大出入。例如,只有山田敬三明确指出了梁启超所乘军舰的名称和舰长名字,即“大岛”号和“荒木”;寇振锋的描述是“船”,虽然说“军舰”也是“船”,但“船”就未必是“军舰”了。另外,梁启超到底是向日方舰长(船长)“借”《佳人奇遇》,还是日方舰长(船长)向梁启超“推荐”《佳人奇遇》?如果是“借”,那意味着主动方是梁启超;如果是“推荐”,则意味着主动方是日方舰长(船长)。还有,梁启超到底是在军舰上(船上)就开始翻译《佳人奇遇》,还是到了日本后才开始翻译《佳人奇遇》?山田敬三、贾立元的描述是到了日本后,而寇振锋的描述是在舰上(船上)就已开始翻译。
事实上,关于梁启超翻译《佳人奇遇》的情况学界已有相关描述。例如,《任公先生大事记》就有这样的描述:“戊戌八月,先生脱险赴日本,载彼国军舰中,一身以外无文物,舰长以《佳人奇遇》一书俾先生遣闷。先生随阅随译,其后登诸《清议报》,翻译之始,即在舰中也。”(27)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页。如果《任公先生大事记》的描述可靠的话,那么山田敬三、寇振锋、贾立元的描述就或多或少与史实存在出入。或许有人会认为,上述三人的描述对相关结论的影响不大,即不影响梁启超接触、翻译了《佳人奇遇》这样一个事实。其实不然,因为从文学史特别是考证学角度来看,细节的真实、现场的还原恰恰是最为基础和重要的一环。更为重要的是,细节本身还会引出其他问题来。假如是日本舰长(船长)主动把《佳人奇遇》“推荐”给梁启超的话,那么相关问题至少包括:他把《佳人奇遇》“推荐”给梁启超阅读的动机或理由是什么?仅仅是给梁启超“解闷”吗?当时的他是不是恰好只有《佳人奇遇》这一本小说?如果不是,那他为什么偏偏只“推荐”了《佳人奇遇》?他的审美爱好、民族立场是什么?他对“戊戌政变”(推而广之是中国革命)持什么样的立场和态度?他是否有意通过《佳人奇遇》来激发梁启超的革命热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最后,笔者就《新中国未来记》研究稍作展望。笔者认为,今后可把研究重点放在比较研究和关联研究上面,如把一些与《新中国未来记》有关的文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以《少年中国说》为例,虽然它与《新中国未来记》的本质都是梁启超的国家构想,但二者的写作背景、动机,特别是由此体现出来的政治思想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差异。因此,《新中国未来记》的“新中国”形象与《少年中国说》的“少年中国”形象之间的异同就值得比较:哪些是一脉相承的?哪些发生了明显变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等等。事实上,笔者近年来也在思考这些问题,同时期望能够与学界一起把相关研究推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