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社稷臣”引发的遐想
——读《史记·汲黯列传》
2021-12-31可永雪
可永雪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正衣冠立于朝廷,而群臣莫敢言浮说,长孺矜焉。”[1]3317
想象一下吧,只要有他端正衣冠立于朝廷,立刻便正气肃然,歪风邪道收敛。这是一种怎样的风采!
“正衣冠”是个颇具象征含义的细节,让我们想到今天的军警把风纪扣扣得端端正正。汲黯正是这样一位端庄、严肃、不苟言笑的人,使得向来以雄才大略著称的汉武帝虽还是勃勃少年,但在他面前也不免因其“庄”而生“惮”,而且这种敬畏之情终生未变。这就是司马迁笔下一位理想的大臣——被称为“社稷臣”的汲黯的形象。
《史记》在诸多人物传记中,特别给“社稷臣”作传。何为“社稷臣”?权威字典、词典如《辞源》,说是:“关系国家安危的大臣”[2]2264;《汉语大词典》说是:“谓关系国家安危之重臣”,注中并引《史记·袁盎晁错列传》曰:“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也”[3]835。可见其不同寻常。
“社稷臣”究竟是什么样子,具有什么样的品格和气质呢?《史记》写汲黯,开篇刻画他的形象和写他所干的两件事就有点特别。
这人一亮相,是做“太子洗马”,即“以庄见惮”,而“惮”他的,首先是“太子”——后来的汉武帝。这与《史记·太史公自序》总目《汲郑列传》所给出的“正衣冠立于朝廷,而群臣莫敢言浮说”[1]3317形象正相呼应。
他所干的两件事:一件,东越相攻,武帝派他“往视之”,他呢,“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1]3105。又一件,“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赈贫民。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上贤而释之。”[1]3105
这两件事,凸显了此公有主张、敢作为的鲜明形象,而且实在“敢”得有点惊人。你看,天下有几个能像此公这样,第一次接受皇帝的差使,派他到某地视察,还没到达,半路就敢回来的呢?又哪会本来派去是视察失火的事,竟然半路自作主张改为赈灾呢?这将是一个怎样的人,一开篇就令人期待!
此公之所以这样“敢”,行事如此干脆、洒脱,实在是因为他有“识”:他看得清楚,这类事情就该这样处理,这样处理不会错,他有这个自信。他懂得一个国家官员的根本职责是为主分忧,为民解困,而不只是临机受命的那件差使。在“敢”和“识”的背后,还隐然有作为主人的自觉与作为本职的担当意识,而这,正是一个真正大臣所应具有的品格。可以说,这两次矫诏里,就已经有“社稷臣”的闪光了。
除开篇写他的“矫制”之外,作品着重写的是他的“直谏”与“疾恶”。“直谏”是对上,也就是对皇帝;“疾恶”是对同僚,是对朝臣。
先看他的“直谏”。汲黯是武帝朝“第一直臣”,“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怎么个犯颜直谏法呢?传中讲到的一件是:“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1]3106
汉武帝是位雄才大略而又好大喜功的人,他“外事征伐,内兴功业”,还要“招文学儒者”,等等,而正当武帝得意扬扬地向群臣夸耀和宣扬他这些宏图大计的时候,偏偏这个不识趣的汲黯出来,毫不容情地打断说:陛下你内多私欲,而外表用仁义道德装饰起来,还怎么想效仿唐尧禹舜的治道呢!
“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话,揭了武帝外儒内法、霸王道杂用而又缘饰以儒术的老底,击中了武帝表里不一的要害。正像姚苎田《史记菁华录》眉批所分析:“武帝‘多欲’一着,乃其隐微深痼之病,其四十余年之间,开边榷货,封禅求仙,无数弊政,皆此二字为之根,忽然被黯一言指破,实乃惭悚不惶,故但怒其戆而不能罪。至于徘徊顾叹,终不得不以‘社稷臣’目之。史公于面折犯颜之下,特写一段帝之爱,一段帝之敬,煞有深意存焉。”[4]258-259
这里确实写得好,写得深,它不止写到武帝被揭疮疤之后的气急败坏,更借公卿都为汲黯担心,有人出来责备他的时候,汲黯平静而坦诚地说出一番话,深切地阐发了:第一,天子所以要我们这些“辅弼”大臣,不就是为救过补失避免犯错误吗?如果我们看出问题也不说话,只知“从谀承意”,那不等于我们“陷主于不义”吗?第二,我们既在大臣之位,就应以身许国,纵然爱身,也不能给朝廷带来祸害呀!这番话,深刻地阐明了君臣关系——尤其是君臣一体、君臣之间互有义务的本质,是从理论高度对大臣应有品格和品节所做的说明。
能讲出这样一番道理,说明汲黯此人真正懂得做大臣的责任,有做大臣的自觉。这一例虽不及两次矫制那么超凡,但也使读者看到他非同一般的高识。
传中写汲黯的谏诤还有一例,是关于对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的态度问题。汉武帝依据他好大喜功的秉性,在开边和民族政策上进行改革,特别对归附者示恩、示渥,以显示大国的气度。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汉朝特“发车两万乘”接送。由于“县官(笔者注:政府)无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这一来武帝发怒了,“欲斩长安令”。汲黯对这类事特看不惯,立刻站出来打抱不平,声言:“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这当然是气话。可由于汲黯此时正任“右内史”(笔者注:首都市长,长安令是其属官),把下属的责任包揽在自己身上,替下级抗罪,这符合他一向敢于担承的本性。下面接着讲:“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1]3109这样的指责,无论道义上还是道理上,都完全在理,使得武帝无言答对,只有“默然”。
匈奴人来到长安后,汉朝为照顾他们的生活,开辟市场以供匈汉贸易。长安一些商人,由于不大懂得或不大遵守与外族贸易的规则,因而触法、犯罪,“坐当死者五百余人”。为这事,汲黯特地找到“高门”(笔者注:宫殿名)求见,据理为这些“当死者”力争,说:“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虏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1]3109如今却颠倒过来,因此他气愤地批判武帝这种做法“譬若奉骄子”,实在是“庇其叶而伤其根”。
汲黯的这些话,完全是站在爱民的立场,为民众、为罹罪者撑腰讲的话,而且求真务实,言必有据,所以理直气壮,情真意切。除某些民族情绪、狭隘观念外,几乎无可指责。汉武帝呢,他所要进行的改革和革新,大方向无疑是正确的,政治视野也更宽阔,然而,碰到一些具体问题,对于有着观念局限的人来说,又是三句五句难以说清的,因而他这个“皇上”,就只得“默然”,只好“默然”了。
如果说,谏皇帝着重表现的是他的“匡君”,那么,这两谏则主要反映他的“爱民”,反映汲黯心系百姓、关怀百姓的生死痛痒!
再说他的“疾恶”。汲黯的疾恶,着重放在对朝廷腐败政风和奸佞大臣的批判上,最有力的,是他几次痛骂汤、弘。
张汤和公孙弘是汉武帝的左右手,武帝信赖的红人。张汤是当朝廷尉、御史大夫,酷吏的代表;公孙弘是当朝丞相,崇儒的领班。汲黯责骂汤、弘不止一次,而且都是当着武帝和众大臣的面。可见他对二人嫉恨之深和势不两立。
骂张汤,一是骂他身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富国安民,使囹圄空虚,二者无一焉”[1]3107,即治国安民根本不在行;二是骂他“好兴事,舞文法”“更定律令”“取高帝约束纷更为之”[1]3110;更可怕的是,“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1]3108,若任凭张汤胡干下去,就将把整个社会推入恐怖、战栗且人人手足无措的境地;三是骂他“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1]3110,把鬼聪明都用在捉摸和逢迎人主心思上,把“邀宠”发展到“弄权”。
骂公孙弘,主要是骂他用儒术为武帝以法家为实质的“多欲”政治做“缘饰”;骂他“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把心思都用在怎样取得皇帝的欢心和信任上;骂他“位在三公,俸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1]3108,戳穿他身为丞相还有意作秀;骂他“为人意忌,外宽内深”,暗地害人的阴险德行。现成的实例就是他因为深心嫉恨汲黯,“欲诛之以事”,就向武帝建议:“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1]3108,名义上抬高汲黯,实际上是想将其置之死地。
汲黯为什么把他的目光,把他的关注点盯在皇帝、重臣和百姓身上?
因为国家社稷的兴、亡、盛、衰,关键取决于皇帝与重臣这两部分人,而百姓是国家社稷的主体,是国家兴、亡、盛、衰的承受者。
为什么一定要“直谏”“切谏”,乃至“犯颜”而谏?因为现实和事实表明,唯有如此才能解决问题。只有敢于“直谏”,敢于直面问题,不回避矛盾,不绕开难题,敢于硬碰硬才能办成事;所谓“犯颜直谏”,就是不怕撕破面子,不怕惹恼惹怒哪一个,即使你暴跳如雷我还是要讲,还是得说,而且要直说、明说、说透。
犯颜直谏的功效如何?就如他谏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一着,把武帝内心最大的隐秘、武帝的为人和施政为治的根本之道翻了个底儿朝天,就像童话里皇帝的外衣突然被剥去,赤条条地站在众人面前那样,大失尊严。武帝的恼恨和愤怒可以想见,可汲黯所说又都是大实话,无法驳斥,也难以辩解。看来,“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这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犹如被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一针清醒剂,经这一谏,武帝知道,有人对他的为人、做派,比他自己看得还清楚,什么都逃不过这人的眼睛。从此,他知所戒惧,不再像从前那样骄矜、任性;从此,汲黯也就不只是武帝的忠臣,同时还成了他的畏友。
《汲黯传》之所以倡导“直谏”、赞美“直谏”,是有其鲜明的针对性和深切用心的。由于武帝朝“从谀承意”,阿谀逢迎成风,一些大臣只顾顺情说好话,以讨皇上欢心,而不敢、不愿涉及当时的诸多弊政,更不去管百姓的死活痛痒。如此下去,如何得了!作为为国家操心的“社稷臣”,基于责任心,使命感,他必须起而更张,大声倡导“直谏”,率身垂范地践行“直谏”,乃至甘冒得罪皇帝的大不韪而犯颜直谏,为的就是要人们敢于说话——说真话,讲实话。
对于张汤、公孙弘之类的大臣,为什么那样疾恶如仇,势不两立?为什么那样面数直斥,毫不留情,乃至当庭骂出断子绝孙的话?因为这两个人,对皇上已经不只是阿谀取容,为了操纵朝政,为了让皇上听从他们的主意,他们甚至“怀诈饰智”,耍聪明,费心机,使出了种种手腕:“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不达目的不罢休。如果任凭这样的人把持和操纵朝政,在这种情势下不加以迎头痛击,坚决抵制,那大汉的前途、命运就十分危险了!
汲黯不仅在朝时奋不顾身地与这些佞臣斗,与歪风邪气斗,更令人感动的是,他被派外任淮阳太守,在离都去国的时候放不下心,特意找到大行李息,把张汤奸佞巧诈的种种表现及其危险告诉李息,嘱他及早举报。在这里,我们看到一幕老臣去国、忠臣去国的报国至情!
至此,汲黯为什么被称为“社稷臣”,他的匡君,他的爱民,他治理国家的风采等,我们已足够领略了。
然而,读《汲黯传》,我们所得到的却远不止这些。心目当中所形成的汲黯形象,比这高大得多,也奇崛得多!这些,一言以蔽之,曰:是精神上的。
譬如,他的卓识、高才,还有他的高度自觉与高度的原则性等,集中起来,便是他那一身浩然正气!
所谓“卓识”,他两次矫制,有如天马行空,胆识非凡,似乎他对人和人臣的职责,早有本质性了解,自信本当如此;他眼尖眼毒,什么问题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尤其是对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本性,一眼看透,一语戳穿;对于同僚问他为什么惹怒汉武帝的问题,他所做的从容而深沉的回答,是关于君臣关系最独特最透彻的阐发。
所谓“高才”,汲黯干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他做东海太守,传中说:“黯学黄老,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阁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称之”;其后,朝廷每遇棘手难题,往往找到他。像朝廷铸五铢钱,民多盗铸,难治,楚地淮阳尤甚。皇帝“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黯伏地谢罪不受印,皇帝恳切地以“顾淮阳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相托,汲黯只好接受,结果,“黯居郡如故治,淮阳政清”[1]3110;还有,当时“右内史(笔者注:即京兆尹,京师行政长官)界部中(笔者注:管辖区域内)多贵人宗室,难治”,丞相公孙弘明知这种情况,却偏偏推荐汲黯去做,名义上是抬高汲黯,实际上是想借此将其置之死地。可谁曾想,汲黯“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所谓“高度的自觉性”,就是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大臣,他都有高度的自觉,懂得作为人和作为大臣的根本职责,并自觉地率身垂范。他高度的智慧和才干,首先就体现在他干什么都高度自觉上——用不到别人催,什么都能自己想到。
所谓“高度的原则性”,就是他敢于“正为天下言”,他有棱有角,坚持原则,毫不妥协!
庄助说汲黯“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1]3107;淮南王说汲黯“守节死义,难惑以非”[1]3109。虽都是概括评价,看似空灵,但都是讲他的高度原则性,渗透、寄寓着评价者强烈而深沉的主观情感,这往往是多少实际描写都难以达到的。试问,“守节死义,难惑以非”“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这样的品格和品节,到哪里去寻?有几个人身上有?
所有这一切,集中到一起,便形成汲黯的一身浩然正气。我们不仅看到了他的风貌、风采,更看到了他的风骨、神韵!从此,汲黯这位“社稷臣”,便稳稳地站在汉朝大地上,活在人民的心目中!
“社稷臣”单从命名、定位来看,就透露出它的不一般。“社稷臣”负有决定国家命运、左右社会前途的使命和权威,其重要和分量不言而喻。
司马迁的时代,空前统一的大汉帝国正步入它的鼎盛期,天下人可以在这片共同的土地上生活、栖息、创造。这样的国家、社会,就是司马迁所说的“社稷”。这样的“社稷”,应当有人对它负起责任,能保护它,左右它,成为它的权威主人——这就是“社稷臣”。如何管理好“社稷”是当时人们普遍关注的问题。
提出“社稷臣”的命题,倡导对“社稷臣”的关注,等于向社会呼唤“社稷臣”,促生“社稷臣”;推出“社稷臣”形象,树立“社稷臣”榜样,有了标准,有了目标,自然会产生令人向往、令人追摹之情;群起向往,群起追摹,“社稷臣”就会越来越多。
今天的青年学子、有志之士,对于古代的爱国者——“社稷臣”,应该发生兴趣,起而效之。我们今天国家的“公务员”,在身份上与古代的“社稷臣”有其一致或共同之处,更应向古代“社稷臣”学习,从他们身上得到启发,受到激励,悟到些什么,学到些什么。这样,我们国家、我们社会的“社稷臣”,就会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如果有一天全民都成了“社稷臣”,我们“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那一天不就到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