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民族文化认同视阈下的欧亚主义思想管窥
2021-12-31杜宇鹏曲晓丽
杜宇鹏,曲晓丽
(哈尔滨工程大学a.人文社会科学学院;b.马克思主义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
俄罗斯总统普京曾在一次讲话中深入谈到俄罗斯的民族与文化认同问题。他认为,从历史上看,俄罗斯只是表面上与欧洲相像,但事实上却完全不同,俄罗斯不是由单一民族组成的国家,是不同于西方文明而有自身特质的文明形态,“贯穿俄罗斯独特文明的主轴线是俄罗斯民族和俄罗斯文化……我坚信,我们可以依靠我们的文化、历史和身份认同保证政治文化共同体的和谐发展……这种文化认同以保持俄罗斯文化主导地位为基础,俄罗斯文化的载体不仅仅是俄罗斯人,还有不分民族出身都认同这一文化的所有人。”[1]13-17普京认定俄罗斯民族具有统一的文化密码,寻找路径是向历史回溯,挖掘“俄罗斯思想”的深层理论,从而寻找俄罗斯民族的文化认同。
一、走出自身与回归自身
文化机制的运行与完善是在封闭环境中不能实现,尤其人类社会进入“世界历史”阶段,文化的交融与碰撞更不可避免。处于欧亚大陆中间地带的俄罗斯,在文化选择上总是处于左右摇摆的尴尬局面,这一文化空间内,俄罗斯民族历来都是由多民族形成的文化共同体,但始终不那么牢靠。
有人认为俄罗斯文化是一种外源型文化,意味着其文化深层与核心部分是在外来文化综合作用下形成的,当然这种作用是东西方文化共同产生的结果。这种说法过于绝对但又有一定道理,从俄罗斯接受东正教作为国教力图建立统一信仰来看,俄罗斯民族有将自身文化上升为一种普适性文化的倾向,不仅仅因为其接受东正教就自觉有此神圣使命,更因其身处这一文化范式之中而进行自我文化类型的塑造。从这一点来看,不是一个民族塑造了某种文化,而是某种文化塑造了一个特定民族。另外,鞑靼-蒙古对俄罗斯的征服给俄罗斯民族自有文化带来摧残的同时也输入了别样的制度与文化样式,即便俄罗斯后来将蒙古人驱逐并建立独立的民族国家,但其并末将蒙古固有的帝国思想和集权主义一并清除,而是有保留地继承。彼得大帝的改革在某种程度上力图将俄罗斯民族融入西方世界,不单单是生活方式、技术器物方面的融入,更希望是一种文化的融入,从而得到西方世界的认同,但改革的影响过于表面化,末能从社会最基础层面发生实质性变革,东正教、国家专制与村社仍然是俄罗斯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核心。
19世纪俄罗斯西方派彻底否弃俄罗斯文化传统而主张全盘西化时,思想家们似乎看到了俄罗斯自身文化的保守与落后,这一思想实质的转变所带来的不单单是思想家们对传统文化近乎绝望的愤懑,更是对自有文化缺乏自信的表现,正如恰达耶夫所言,“我们在迟钝的静止中度过的早年青春的岁月,没有在我们的心灵中留下任何痕迹,我们没有任何我们的思维得以立足其上的个性的东西;而且,奇怪的命运使我们孤立于人类全球性的进程之外,我们也没有从人类的代代相袭的思想中接受到任何东西。”[2]36西方派将目光外投,这似乎符合俄罗斯文化历来外求的传统,而西方派过于美化西方文化,将俄罗斯完全拉入西方世界势必遭至其他学派责难。斯拉夫派沉湎于俄罗斯传统文化,民粹派又过于迷恋当下迂腐与短视的村社生活,选择故步自封与因循守旧的文化类型是无从找到俄罗斯特有文化认同的。一条更为适切的欧亚主义文化选择路径便摆在俄罗斯民族面前。
二、欧亚主义与文化内求
每一特定的文化共同体必定具有其特殊的文化模式,即便这一文化共同体受到外来文化的强烈冲击而发生文化样式的改变,但其文化的实质和核心是不会改变的,除非通过外力强行将其消解转而为其他文化样式取代,否则每种现存的文化形态都能或多或少体现其固有的文化模式。欧亚主义认为,“俄罗斯文化不是欧洲类型的文化,也不是亚洲类型的文化,亦不是这种或那种元素的总和或机械组合……它是将两种因素加以结合,并形成了某种统一的文化类型,说俄罗斯文化类型是‘欧亚文化’更能表达这一现象的实质”[3]32。这意味着,欧亚主义者没有一味像西方派那样在欧洲文化中寻找俄罗斯文化认同的根源,也没有一味像斯拉夫主义者那样沉入传统固步自封,而是寻找一条“中间道路”。当然,这一“中间道路”不是为了调和西方派和斯拉夫派在文化认同方面的冲突,而是在新的基础上寻求俄罗斯文化所属的特殊性之路,这仍然是一种文化内求之路。
欧亚主义的文化内求路向首先要反对西方中心主义,即反对西方的价值观普遍化。“这场启蒙工业社会的思想运动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转化为实践时,都暴露出一些根本性的缺陷,它的制度主义思维、自由与平等的悖论、崇尚个体而压抑个性等,把人类领进了风险社会和危机事件频发的状态。”[4]23认为自启蒙时代以来,西方世界一直以先进文化的拥有者自居,力图将其自身文化普遍化。俄罗斯处于与西方世界交汇的最前沿,不可避免的被卷入这场文化冲突之中。这样,一直以来,俄罗斯都面临着极为类似的选择,从历史的视角,正如谢米尼科娃指出,“分裂性不可避免地将选择道路问题摆在国家面前。如果选择‘本土’化道路,就意味着采取伊凡四世时代启动的东方类型道路。如果选择‘文明’化道路,就意味着拒绝基辅罗斯、诺夫哥罗德共和国和莫斯科公国的传统,接受欧洲传统。俄国几乎用了300年来解决这个问题。”[5]156欧亚主义坚决反对俄罗斯接受西化之路,因为西化不单单会使俄罗斯丢弃自己优秀的传统文化,更会使俄罗斯在以后的发展中听凭西方摆步而失去文化自主权,保存俄罗斯文化的完整性和自主性就成了俄罗斯知识分子中有识之士的重任。欧亚主义者大都由活跃于欧洲国家的俄国侨民中优秀知识分子组成,他们以所属的不同国家和地区成立了各自的欧亚主义组织,出版欧亚主义刊物,组织召开欧亚主义学术会议。欧亚主义者虽然身处苏联境外的欧洲世界,但是他们关注视野却指向俄罗斯,指向俄罗斯文化与俄罗斯民族的命运。正如俄罗斯著名学者诺维科娃所指出,“欧亚主义是那部分被驱逐的知识分子的反应,为保存俄罗斯文化而斗争是其主要任务。”[6]69
从总体看来,欧亚主义文化内求体现为:指出俄罗斯是一个特殊的世界,地理上特殊与文化上特殊,称之为欧亚洲更为适切,意指其不同于欧亚与亚洲而具有自我文化属性的完整文化共同体。承认西方文化在一定程度上的先进性,但认为其更处于危机四伏之中,欧洲文化的实质和表现是罗曼-日尔曼文化,它力图将欧洲一个地区性的文化上升为普适性文化,但其自身文化的局限性十分明显,一直以来欧洲文化崇尚理性,但最后却走向非理性甚至反理性。寻找俄罗斯文化的终极根源不能求助于西方,在反对西方文化中心论的同时要重新确立俄罗斯民族的自我认知,要将文化自我认知的视野转向东方,挖掘俄罗斯文化的图兰因素和“靼鞑根源”。长久以来,俄罗斯文化中的亚洲因素被思家家们刻意忽视,这绝非正确的态度。俄罗斯独自占据着一块特殊的大陆,在这块被称为欧亚洲的大陆上汇聚了多民族多样态的文化形式,看似松散,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称——俄罗斯文化。这种民族文化的特殊性是不容忽视的,它来源于传统但又不一味固守传统,它向西方文化借鉴但又不一味追寻西方。俄罗斯文化中有其核心的能形成民族凝聚力的信仰因素,那就是东正教,完善而和谐的社会只能建立在人与绝对的神圣本原即人与上帝之间的联系之中,寻求俄罗斯文化独特道路是离不开东正教的,而欧亚主义极为重视东正教在在构建统一俄罗斯文化中的核心作用。
三、欧亚主义的理论论域
可以说,欧亚主义与俄罗斯其他社会思潮相比在探讨民族认同层面具有一定的理论优势,形成了独特的理论论域。民族文化认同更是基于民族文化身份的确认这一基础,这需要认清俄罗斯当前所处文化危机的尴尬境遇,在此基础上确立俄罗斯民族文化认同的理论基点,论证是否能构建俄罗斯民族特有的文化模式以及支撑这一文化模式的文化逻辑何在等。于是,欧亚主义的理论论域集中展现为以下几方面:
第一,欧亚主义对俄罗斯文化危机的关切。即从理论上厘清俄罗斯文化危机的内外构成要素、文化身份“认同危机”的实质和走出这一“认同危机”的路径选择。彼得大帝改革以来,亲欧洲的文化认同路线并未使俄罗斯融入西方文化圈,而诸如泛斯拉夫主义、斯拉夫主义、民粹主义、土壤派等思想也不能以文化保守主义的形式确立俄罗斯自有文化认同。欧亚主义思想家们深刻体认到上述俄罗斯所处的文化“认同危机”,将这一危机揭示为欧洲普遍主义文化的冲击与俄罗斯传统文化的断裂。欧亚主义思想深刻揭示到,俄罗斯并未认清自身的文化根源何在,并未界定自身的文化属性何在,更不能指明俄罗斯的未来文化选择何在。
第二,欧亚主义对俄罗斯文化认同的探寻。在理论上寻找俄罗斯文化认同的东方文化要素、东正教的核心作用和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的特殊作用。处于东西方文化“桥梁”和“中介”的俄罗斯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无从寻找到其特有文化认同,无论在个性、民族、种族还是宗教方面明显处于文化身份迷失状态。因此,欧亚主义认为,文化认同的关键在于文化个性、民族意识、宗教信仰等方面的认同。欧亚主义对俄罗斯文化认同的探寻既是内在的,又是外在的,是基于“欧亚洲”空间内的俄罗斯所有民族整体去构建体现俄罗斯历史文化特殊性的身份认同。
第三,欧亚主义对俄罗斯文化模式的论述。需要从理论上探究欧亚主义视角下俄罗斯文化模式建构何以可能、欧亚文化模式的内核和欧亚主义思想中独特的文化空间理论。俄罗斯有无像本尼迪克特所说的西方“罪感”文化模式与日本“耻感”文化模式?如果有,其表现形式必然呈现出俄罗斯文化的独有特质。欧亚主义认为俄罗斯的文化模式可以概括为“欧亚”模式或“欧亚洲”模式,“欧亚”更注重文化空间,“欧亚洲”更注重地理空间。这样“欧亚”文化模式跳出了俄罗斯文化是东方还是西方属性的摇摆不定之中,是对独自占有“欧亚洲”这一地理空间——“发展地”的俄罗斯文化属性的理论凝结。当然,这一文化模式的构建有其自身独特的文化逻辑在支撑。
第四,欧亚主义对俄罗斯文化逻辑的认定。对文化逻辑的理论探求涉及到比较文化学的理论与方法,需要在理论上建构俄罗斯文化逻辑生成的内在机制、俄罗斯文化个性的逻辑建构和当前俄罗斯文化逻辑在全球文明规划进程中的独特贡献。依据当前俄罗斯哲学界的研究成果,学者们认为西方世界的文化逻辑为“实体性”逻辑,阿拉伯世界的文化逻辑为“过程性”逻辑。俄罗斯的文化逻辑何在?俄罗斯有没有自身独特的文化逻辑?欧亚主义思想无疑提供了可靠的理论依据。在对东正教“聚和性”思想的研究过程中,欧亚主义论证了俄罗斯的文化“个性”不是孤立的,而是如和谐的交响乐一般的个性。这样,俄罗斯的文化逻辑为“聚和性”逻辑或“全主体性”逻辑。
余论
欧亚主义并没能成为足以左右俄罗斯发展道路选择的文化思潮,这不单单因为当初苏联政府根本不会选择欧亚主义者提供的执政路线,更因为欧亚主义思潮自身的“水士不服”。欧亚主义将俄罗斯文化双重化,在与欧洲文化和亚洲文化的比对中企图寻找俄罗斯文化的特殊性,但如果一味排斥西方并刻意趋向东方,欧亚主义者也会在寻找俄罗斯文化的道路选择中迷失自己。欧亚主义者所确立的上述文化内求的路径虽表达了他们突破俄罗斯文化欧洲模式与斯拉夫模式的理论勇气,但他们毕竟流亡国外,深受西方文化影响,同时又看不到当时苏联国内社会发展的明确形势,太过一厢情愿将欧亚主义思想强加于与其思想本身不相融的社会现实中,因而对当时苏联社会的影响极为有限。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欧亚主义思想不仅是俄罗斯,而且是全欧洲危机的症状,在精神志向上欧亚主义者更接近西方的欧洲人,而不是自己的同胞。”[7]9欧亚主义者极为敏感地意识到俄罗斯文化深处危机之中,与此相关,欧洲文化在20世纪之初的时候也深处危机之中,欧亚主义思想正是对当时俄罗斯文化及欧洲文化危机的深刻反映。
苏联解体后,欧亚主义迎来了复兴的绝佳时机,这不单单因为普京多次公开强调以欧亚主义的理论及方法处理俄罗斯国内国外诸多战略问题,更因为欧亚主义思想符合了后苏联时代俄罗斯独自探索自身文化发展道路的独特性诉求。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仍然面临着是选择西化还是本土化的道路。实践证明,西化的道路仍然是行不通的,西方国家并不会全面接纳俄罗斯,而是把俄罗斯仍然当成潜在的敌人,甚至根本不把俄罗斯人当成西方人。苏联解体后形成的新欧亚主义适应俄罗斯发展实际,进一步扩展并改进了传统欧亚主义学说,主张俄罗斯文化的独立自主,以东正教信仰为核心,同时恢复俄罗斯世界强国的地位等。可以说,欧亚主义并不是严格的政治思想,但欧亚主义者一直有将欧亚主义思想政治化的倾向,希望可以让俄罗斯的执政者们选择他们抛出的政治路线,从而真正影响俄罗斯未来发展。但目前看来,不足以确立其权威性的“思想制”基础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