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江山与一襟晚照
2021-12-30辛泊平
辛泊平
读慕白,我读出了一种古老的唱和之风,读出了万里江山与一襟晚照,读出了久违的酒气与剑气。我喜欢这样的诗歌。因为,它不是一个腔调,而是随势赋形,因事缘情,在不同的语境下,自有不同的质地与声响。也就是说,慕白的诗歌写作没有我们常见的风格化和同质化。他似乎一直都在尝试变化,大刀就大刀,匕首就匕首,大漠长风便大漠长风,小桥流水便小桥流水,甚至,还可以就是那种已经被时光遗忘的年画,弥漫着人间烟火的俗气与温暖。
慕白的诗歌里有江山。倒不是因为他的诗歌写了大江南北和长城内外,写了异国的山水与人文。这些人文地理,当然也是一个表现。但绝不是最终的理由。因为,有形的山水地域不过是一件词语的衣服,只有足够的胸襟才可以驾驭那连绵的巍峨与不息的奔腾。慕白是有胸襟的。他的胸襟来自他对历史的熟稔,对古人的追慕,以及对山水的了悟。所以,无论是在黄河,还是在长安,在他的视域里,始终都有古人的身体足迹与精神吐纳,而不仅仅是单一的楼宇描摹与风物存照。在这种以当下的视角打量历史、以历史的风骨反观当下的过程中,诗人打开的是与古人对接的千古幽思,抒发的是今古相同的人生感慨。
可以这样说,在他的笔下,屈子、太白、少陵、东坡、袁枚,都是他前世的知己与故交,都是他当下诗歌写作的潜在对话者;在他的心中,长江、塞纳河、天水、温州、大足、埃菲尔铁塔,都是他与前人对饮的场所,都是他与缪斯神遇的地方。他的足迹辽阔,他的胸襟博大。所以,他的气韵才那样的充足,他的节奏才那样的激越,他的言说才那样的高迈。这是一种强大的精神自觉,是一种悠远的灵魂钩沉。
然而,诗人并未因此而陷入一种盲目的唯我独尊。他深知,天空之下,泥土之上,一切都是卑微的存在,这是生命的伦理。江山无限,生命却有太多的残缺,太多的局限。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所以,诗人可以周游列国,但他深知他的故乡与眼前的世界——“我是包山底的国王/我倾其所有,举一国之力/我也无法让我死去的亲人复活”(《我是包山底的国王》);他更知道,即使那辽阔的草原也有卑微的存在——“黄土高坡让人心慌慌/苍凉来自体内”(《李家山——有寄》)。这是对生命的切身体认,也是所有生命无法擦除的原始胎记。
慕白深谙红尘三昧。所以,他不会因现实的局促而失魂落魄,更不会因此而遁入空门。他追慕圣贤,但从没有以圣贤自居过,更没有因为圣贤的精神高度而自损过。因为,他的胸中虽有辽阔的天地,但他并未凌空蹈虚,他的脚下踩着的始终是坚实的泥土。面对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他没有就此绝望,而是以一种旷达的自嘲回应这种落差:“我本凡间一尘人,自非旷士怀/世事多荒荒,我且装有闲”(《同杨方及诸公登广慈寺屏风阁》)。
“我是俗人/入戏太深/明知逝者如水/却一直苦心经营/以自己为饵/想在现实中钓虚名/钓风月/在虚幻中钓荣华/钓富贵/却始终钓不到自己的灵魂”(《题严子陵钓台》)。面对人生困境,无论是现实的还是精神的,刻骨铭心的疼痛是一种反应,怒目金刚式的控诉是一种反应,自嘲也是一种反应。相对于疼痛与控诉,自嘲似乎有犬儒之嫌。然而,对于历史的轮回,对于现实的不堪,许多时候,疼痛与控诉都过于表面,而自嘲,才是更为深刻的社会反思与人性打量。因为,控诉与反思,更多的是指向我之外的世界,而自嘲,则把更多的刀锋转到了对自我的解剖上。相对而言,前者需要的是生命的自发,而后者需要的则是生命的自觉与自省,需要的是对普遍人性的历史观照与现世考量。
所以,清醒如慕白者,并没有让自己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代言人。他始终坚持做自己,从尘土中来,到尘土中去。一生的征途,既有尘土的气息,也有现世的味道。在酒精的沸腾里寻找久违的快意,在与友人对饮中品味心心相念的率真与洒脱。这是一种情怀,也是一种智慧。所以,他才会碎碎念念——“我一直在心里自问/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相隔三千里/像汪伦当年请李白一样/叫我去看桃花/还请我喝酒”(《赠崔完生》)。所以,他既能体味“这些年,我歌,我哭/找不到还乡的路,与月光对饮/我耽于酒事,杯中养虎,我父母双亡/一个孤儿,流浪多年”(《丁酉春过浦江兼致葵儿》)的苦楚;也深知“醉卧也罢,渔樵问答,一转身成古今/你躲入夕阳,我身后万家灯火” (《湿地牧歌》)的安然。
“行路难,不见前人,不问来者/世道人心,多歧路,我只有童年,没有童话”(《同杨方及诸公登广慈寺屏风阁》)。行路难,但一路有酒,便可以让沉重的肉体感受到灵魂的飞翔。这是灵魂对肉体的超越,是生命对大道的理解。可以这样说,是酒,让诗人找到了一个绕开世俗的出口,在与酒神共舞的时刻,感受到了生命的速度,在与时间融合的瞬间,发现了生命的重量。当然,必须看到,在慕白的诗歌里虽然弥漫着一股酒气,但没有借酒浇愁的落寞。他的酒是畅快的,是自在的。他说“恁好景佳辰,怎忍虚设/是不是好汉,哥们都再来一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他说“我只愿在江南与一有情女子厮守终身/为死为生,痛痛快快爱上一回/你且快马加鞭,返回你的京都与烟云”(《四月七日遂昌逢刘年》)。
在我看来,慕白的酒歌从某种意义上恢复了古典诗歌唱和的传统。这不是简单的形式问题,而是内在的逻辑。在与朋友对饮或者离别时,是酒打开了世故的心灵,是酒点燃了沉默的年代。生活中,太多的名缰利锁让人疏远,太多的身份属性让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怀疑与戒备。而酒,却可以化解那种人为的隔阂,让人性回归自然,让生命抵达无间。所以,慕白写酒的篇章总有朋友的身影,他写给朋友的诗作总是溢满酒香:“酒是我的家,酒是我的天涯/你可以叫我酒先生,天亮之前/每个人都应有许多的时间,陪星星喝醉/酒是仇人,酒是一柄剑,酒见血封喉/酒是五毒教,酒是美女蛇/三杯下肚,我仰天长啸,我歌我舞/投壶、射虎。千古兴亡,醉里乾坤大”(《将进酒——与蓝野、唐力、芷父诸兄在茅台镇》)。
韩东曾经说过,诗到语言为止。这句话曾经饱受诋毁。我自己对此也有过怀疑。然而,它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成立的。诗歌的语言不仅仅是诗歌的形式,它也是诗歌本体的重要组成部分。那种只注重思想不在乎语言的诗歌是不合格的。在这一方面,慕白是高度自觉的。比如“此地即远方,从文成到瓯海道上/桃花流水得意,三分春色,二分酒意/看得见山望得见水,不必担心被查酒驾/只要灵魂安全,我们的梦想就比家园美丽/不须问道于野,庄周梦蝶,红尘也滚滚……莺儿,燕儿,蝶儿正翩翩舞,双双飞”(《周吉敏家花满蹊》)。这样的诗句,无须解读,只是读便可以读出美感,读出才情。这样的诗歌在慕白的写作中并非个案,而是俯拾皆是。他的语言有金属的质地,有流水的韵律。尤其是那些与酒、与山水相关的诗歌,似乎也都有酒的浓烈与山水的清越。他善于用密集的短句抒发情感,然而,这种密集的短句并没有造成语义上的黏稠,而是错落有致;他善于把古典诗词嵌入自己的诗歌,但并无违和之感,而是浑然天成。这一切,都得益于诗人对语言的自觉锤炼与收放自如。
让人感佩的是,慕白并没有让这种语言成为他唯一的标签。正如我前面所说,他的诗歌是变化的。在《悼母文》《我生在包山底的母亲》《我们从此不再见》《静夜思》等作品中,他一改前面清朗的文风,变得滞缓,絮叨,甚至变得啰嗦与拖沓,完全不加节制。这并非诗人的懈怠和疏忽,而是真实情感的自然倾泻。他选择了让语言听从于内心的律动,他不干涉那些质朴得甚至有点俗气的情感表达,不修剪那些影响诗歌光洁的枝桠。因而,这些近乎直白、呼告的追忆与哭诉,便有了原始的质感与效果。那些重复就是不舍,那些滞缓便是悲伤,那些絮叨,便是对故乡与亲人卑微的前世今生的一咏三叹。读这样的文字,你不能按照一般的诗歌阅读方法去解读,你只能融入其中,才能听懂那乡间俚语一样的絮叨,才能听懂那类似孩子一样的呼告。这是语法之外的修辞,是根植于大地与乡间伦理的声律,是血缘的自然流淌。
阅读慕白,我似乎有太多的感受,但又觉得无法清晰地把握。慕白不是一个闷头写作不问诗歌因果的诗人。在写作的过程中,他始终都有对这种特殊文体的凝视和思考。他说“自始至终,我没有一句台词/这我得感谢水,感谢土地/感谢牛羊,感谢粮食,感谢童年/感谢女人和森林,感谢空气/感谢灯光,感谢这空空的剧场”(《见诗如面》)。诗歌无用,它既不能换来锦衣玉食,也不能博得功名利禄。它只能是记录生命的一种方式,是灵魂呼吸的一个窗口。诗人也一直这样说。然而,对于“已经学会了向自己投降/并臣服于季节”(《冬夜里的树》)的诗人来說,诗歌已经是自身的命运。为了这个不期而至的缘分,诗人只有坦然地接受诗歌带来的一切,万里江山和一襟晚照,酒气与侠气,豪情与旷达,红尘之思与欲望安放。而这一切,哪怕只是纸上的云烟,也值得“为了爱的约定/依然年年赴约”(《梨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