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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小说中吕洞宾形象的演变及其原因

2021-12-30

兰州工业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白牡丹吕洞宾小说

南 超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0 引言

吕洞宾是“八仙”中名气最大的一位,历来受到民众的推崇。从五代至清,吕洞宾形象一直处在变化中,不同的人从不同层面对其形象做了加工和改造。从“吕洞宾者,多游人间,颇有见之者[1]”的简单提及,到《纯阳帝君神化妙通纪》中“岩之志异于先生,必须度尽天下众生,方上升未晚也[2]”的自陈,吕洞宾已经演变成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义士形象。自唐传奇始,吕洞宾作为文学形象出现在作品中,如唐传奇《黄粱梦》便刻画了由士入道的形象。宋代随着笔记小说创作的繁荣,大量笔记小说都记载吕洞宾事迹,其形象已经逐渐淡去士子身份,而转变为道家祖师形象。金元代涌现了大量的神仙道化剧,如马致远的《吕洞宾三醉岳阳楼》、岳伯川的《吕洞宾度铁拐李》、无名氏《争玉板八仙过海》等,此时吕洞宾呈现出全真教代言人的形象特点。明代关于吕洞宾题材的创作极为丰富,如《八仙出处东游记》《飞剑记》《杨家府演义》《韩湘子全传》《三宝太监西洋记演义》等小说中都有关于吕洞宾的故事,这些小说中的吕洞宾形象和之前的记述已大相径庭,之前吕洞宾多以神仙道化形象示人,但明代小说对于其刻画则更加侧重于其凡俗性。人性的形象更为鲜明,而且具有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本文拟就明代小说中吕洞宾形象的特点及其形成原因略作探讨。

1 济世度民的世俗关怀

正史中关于吕洞宾最早的记载出自《宋史·陈抟传》:“关西逸人吕洞宾有剑术,百余岁而童颜,步履轻疾,顷刻数百里,世以为神仙。皆数来抟斋中,人咸异之[3]。”此时吕洞宾的形象是一个“有剑术”的侠士,虽“百岁而童颜”“世以为神仙”,但还不是神仙。此外,江少虞所纂《宋朝事实类苑》也有相同的记载:“有剑术,年百余岁,貌如婴儿,行步轻疾,皆尝至抟斋中[4]。”只是简单记述他前去陈抟处,至于是求仙抑或是访道,无从得知,家世生平更是无处知晓,但可以看到其形象向道教靠拢的一种趋势。关于其生平履历较为可信的记载则见于南宋僧人普济的《五灯会元》,其中关于吕洞宾的来历有这样的记载:

吕岩真人,字洞宾,京川人也。唐末,三举不第。偶于长安酒肆遇钟离权,授以延命术,自而人莫之究[5]。

至此吕洞宾已摆脱侠士的身份,成了道教中的“真人”。这段记载还交代了他得道的缘由,是因为钟离权传授了延命术。杨亿的《说苑》对其家世的记载更为详实:

洞宾自言吕渭之后,渭四子,温、恭、谦、让,让终海州刺史,洞宾系出海州房。让所任官,《唐书》不载。……洞宾诗什,人间多传写[1]。

点明了他所生活的时代为唐代,并有诗歌传世。吴曾《能改斋漫录》说:

吕洞宾传云:关右人,咸通初举进士不第,值巢贼为梗,携家隐居终南,学老子法[6]。

此外,《墨庄漫录》说他是“唐僖宗时进士[7]”,《岳阳风土记》记他“会昌中两举进士不第[8]”,由此大致可以确定他的生活经历,唐朝时求取进士不第,转而访道求仙。

吕洞宾故事从唐代开始流传,内容多是记载他的显化之迹。即使行善济世,所呈现的无非是修仙必循之径。如《纯阳帝君神化妙通纪》载吕洞宾所言“弟子之志,则异于先生,必须度尽天下众生,方上升未晚[2]”,可以看出,普度众生只是作为其成仙的一个必要条件,是对自我的一个基本要求,仙人的形象必须符合普度众生的要求。

到了明代,吕洞宾形象发生了诸多变异,最明显的是加上了很多人情的成分。他的济世度民不仅仅是自我修行的要求,更多的是民众对其身份的一种期盼。明朝后期社会动荡,北有边境之患,南边有叛乱之扰,沿海倭寇肆虐,加之连年的灾害,据邓拓《中国救荒史》统计,“明代共历二百七十六年,而灾害之烦竟达一千零十一次之多,是诚旷古未有之记录也[9]”。社会动乱,灾害频发,使得民众渴望救世之主,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故而民众将自己的愿望寄托于神灵之上,在神灵的身上加上自己的希冀,表现在文学创作中便是对人物形象的重塑,使其更具时代气息。

明代《东游记》《飞剑记》《杨家府演义》以及《韩湘子全传》和《醒世恒言·吕洞宾飞剑斩黄龙》对于吕洞宾济世度民有诸多书写。《东游记》记八仙成仙之故事,其中第二十三至二十九回叙述吕洞宾故事。第二十三回“洞宾酒楼画鹤”记载吕洞宾飞剑斩蛟龙故事。吕洞宾得道后游行于江淮,听闻时常有蛟龙出入于淮水上,“或沉去州县民房,或乘风鼓浪,覆住往来客船……人甚苦之[10]”,得知原因后吕洞宾告诉府县“我能除之,汝等勿扰”,于是飞剑斩蛟龙,“府县酬以金帛,皆不受而去”。《飞剑记》也有类似的记载,第四回《洞宾得遁天剑法 飞仙剑斩蛟杀虎》故事略同,只是改江淮人民为吕梁洪一妇人在河边痛哭,吕洞宾得知其丈夫和孩子皆被蛟龙所食,并听说蛟龙“鼓浪成雷,喷沫为雨,一年四季不知吞噬人几多性命[11]”,义愤填膺的吕洞宾不禁发问:“昔义兴有蛟,周处斩之。沔水有蛟,邓遐截之。今蛟龙在吕梁水中,曾无一勇士能挥剑毙之乎?”遂挥剑斩杀蛟龙,为民除害后“隐身而去”。据康熙《松江府志》载:“(洪武)二十三年庚午,海溢松江海盐,溺水灶丁二万余人[12]。”嘉庆《东台县志》载:“成化八年七月大雨,海涨,浸没盐仓及民灶田产[13]。”此外,成化二十年通州大旱,“斗粟易子女”。灾害使民众对现实世界无奈以至于失望,但却无力改变这种现状,所以就将希望寄托于神异的人物,在他们身上求取安慰,找到寄托。故而吕洞宾便肩负起了除恶救善的使命,看到黎民遭受磨难,他气愤难平,挥剑替人们除害,还大家一个安定的生活,而这正是明代百姓的诉求,希望摆脱灾害苦难,过上安定的生活。

吕洞宾的济世度民还表现在让民众得到心灵的救赎。《东游记》中写道:吕洞宾“以卖油为名,暗思有买不求添者度之”,后遇一老妪买油不求添,为了奖掖老妪,吕洞宾将米撒入老妪井中,水顿时变为酒,老妪因买酒而大富。后吕洞宾遇老妪儿子,见他贪得无厌,便将酒恢复为水,“妪追悔无及”。《飞剑记》中也有类似的故事。第六回《纯阳子卖梳货墨 纯阳踏石并化钱》讲吕洞宾化身客商于市中卖梳子,“往来者三日,并无一人还价”,后到天心桥遇到一个老媪,用梳子为老媪梳头使其返老还童,引起了大家争先抢购梳子,目睹这一现象的吕洞宾不禁感慨道:“千万人中竟无超卓之见,怎可以语道。”后将梳子投入河中,自己和老媪亦不复再见。第八回《纯阳子醉死复生 纯阳子罗浮画山》叙述了类似的故事。吕洞宾化身成吕元圭去张老家喝酒,张老为人豪爽,但张婆不识吕洞宾,吕洞宾就在喝醉之后用脱身之法显化,张婆见之,“遂懊悔终日”。第十回《吕纯阳杭州卖药 吕纯阳三醉岳阳》叙述吕洞宾扮作施药医士,医好了瞎子、跛子、驼子众人的病,借喝醉酒在自己身上搓了樱桃般大小的泥垢,向众人询问说:“有能再拜我者,以此丹饵之。”众人误以为他发酒疯,兼之泥丸龌龊,皆不肯吃,后其自食,俄而祥云围绕其身,顷刻不见,众人方醒悟是吕洞宾显化,“皆懊恼而散”。《醒世恒言·吕洞宾飞剑斩黄龙》也讲了一个度化故事。吕洞宾前去度化中贵官太尉,声称自己画水墨画不用笔,太尉让其作画,吕洞宾直接将墨泼到绢上,太尉认为将绢损坏要捉拿吕洞宾,吕洞宾化成一阵清风离开,待太尉再展开看时,却是一副吕洞宾全身像,“才信来的是神仙,懊悔不及”,后“山中采药,遭遇纯阳真人,得度为仙[14]”。透过吕洞宾显化度人的例子发现,度脱的对象多为普通的民众、市人,他们有寻求解脱的心理,却不具有聪慧的眼睛,以至于在神仙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竟不相识。作品通过不识神仙、待神仙离开后懊悔、最后得以醒悟的模式,所达到的效果是使民众得以反思,追求于富贵功名终是虚空,而灵魂的拯救才是终极。而这正是民众对于自我解脱的一种希冀。

2 高标傲世的独立人格

访道求仙本身具有传奇性,加上吕洞宾的传奇经历,自唐代之后吕洞宾便进入文学创作领域,关于他的故事也层出不穷,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故事则是黄粱梦、飞剑斩黄龙、戏白牡丹等。黄粱梦的故事最早见于沈既济《枕中记》,讲述吕洞宾热衷功名,后经仙人点化,梦中经历人生百态,悟到世事皆是虚幻,后修仙而去。

飞剑斩黄龙的故事见于元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

世传吕岩从钟离权受剑诀。后二百余年,来参黄龙惠南,始竟佛言,不修正觉,别得生理。休止深山大岛,绝于人境。报尽还来,散入诸趣。晚年始坚此愿[15]。

这是对黄龙最早的记载。冯梦龙的《醒世恒言·吕洞宾飞剑斩黄龙》则具体演义了这一故事。吕洞宾不听师傅劝告,前去与惠南长老斗法,失剑受打后皈依佛法,终成正果。

戏白牡丹一事最早见于明初贾仲明的《吕洞宾桃柳升仙梦》,其中便有“朝向酒家眠,夜宿牡丹处[16]”。世人所知的仙人都是高标出世,无牵无挂,更是抛却了七情六欲,所立的都是度脱众生的宏愿,所行的皆是救世济民的善行。明代的吕洞宾形象却摆脱了仙人修仙的窠臼,人物形象由道祖演变成自在逍遥的士子。《东游记》第二十七回《洞宾调戏白牡丹》讲吕洞宾一日游行到洛阳,看到白牡丹“窈窕妖娆,眼含秋波,眉如新月”“不觉心动”,遂滋生“彼花柳中人,吾何妨一试”的念头。于是吕洞宾便化身为“绝样才子”,前去与白牡丹相会。两个人日渐稠繆,在与白牡丹云雨之际被白牡丹窃取真元,“后白牡丹亦仙去”。透过“吕洞宾调戏白牡丹”的故事可以看出,作为仙人,他并不冷酷无情,而是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见到美貌的白牡丹就“近前问之”,继而求欢,完全是一个世俗公子的形象,对于自我有一种内在的诉求。《飞剑记》中的叙述大致相同,吕洞宾来到金陵,听到歌声落下云头,前去查看,发现是白牡丹唱歌,便化身为一个“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的秀才,上前开口便道:“小娘子,小生唱一个偌儿。”接下来就露骨的问:“小娘子玩春乎?”在遭到拒绝后又死缠烂打,公然跑到白牡丹的闺房中去。透过这一系列的行为可以发现,他为了追求到自己喜欢的女子,无所不用其极,这完全是一个浪荡士子的所作所为。需要注意的是,《飞剑记》中对白牡丹的身份做了改变,原本的妓女变成了富家小姐,她与吕洞宾交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春心萌动,加之吕的引诱,从而使她冲破礼教的堤防。但从另一个侧面可以发现,相较于《东游记》,《飞剑记》中吕洞宾的语言更显轻佻,在白牡丹质问闯入花园缘由时他竟编造谎言以对:

适才有几位放荡窗友,拉我们到勾栏之中去耍子。是我怕宗师访出来饮酒宿娼,有亏行止,不便前程,因此上回避我那些窗友,不觉的擅入花园。搪突之罪,望乞容恕[11]。

当进入白牡丹绣房,面对白牡丹的质问时,吕洞宾从容说道:

小生一介儒流,幸接丰采,此三生有幸。今日小娘子若容侍立妆台,小生当以心报[11]。

在与白牡丹调戏时他又说:“小生自有软软款款的手段,从从容容的家数[11]。”

此外,明代小说中吕洞宾的性格更有特点,具体表现为性格的执拗。《杨家府通俗演义》卷四《六郎兴兵酒驾》叙述蓬莱山钟、吕二仙在洞围棋。钟离言“世人若不贪色,虽未必延年,然亦可以却疾”,吕洞宾听后反驳道:“人从欲中出来,谁不贪之?若能绝却,乃世之高士,修仙亦不难矣。”钟离对他大加斥责,吕洞宾不忿,但因钟离是师傅,不便反驳,于是就思忖道:

钟离师傅笑我贪恋酒色。欲待与辩,系我之师。他又道龙祖灭龙母之事——我今显各神通,定要以人胜天,扶助龙母,灭却龙祖。那时看钟离师傅怎生说话[17]?

接下来就召来椿精,前去帮助萧后攻打宋国。在卷五《钟离收回吕洞宾》中,钟离降凡呵斥吕洞宾道:

小辈可恨!前言相戏,汝即怀念降凡助番,伤损生灵无数。倘我不来,汝助番人杀了宋君,犯却天条,其罪怎生逃脱?好好同归蓬莱,逍遥物外,何等快乐。管此闲非,耽烦受恼则甚[17]!

可见,此时的吕洞宾颇像一个顽童,因师傅的呵斥而顿生叛逆之心,以至于闯下大祸。在他的眼中没有礼教所宣扬的正统思想,而是只有对错,他不因龙祖是天命所归而去帮助龙祖,龙母是礼教所摒弃的就去扼杀,之所以要去相助龙母,只是因为他想向师傅证明自己,希望得到承认。如此执拗的性格,在标榜无欲无求的众仙中是很少见的,更应该出现在凡人的身上。

3 吕洞宾形象演变的原因探析

由上述分析可知,在明代小说中,吕洞宾形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方面,由神到人,带了较多的世俗色彩,体现了民众对这一形象的寄托和诉求;另一方面,吕洞宾形象带有更鲜明的个性色彩,体现了文人对这个形象的重塑。之所以出现这些变化,既与作者个人的经历有关,同时也与明中后期特有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思想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3.1 政治环境的变化和通俗小说创作的繁荣。

明初,朱元璋为了巩固政权的需要,罢丞相、设三司,政皆独断,实行了严苛的统治。在文化方面也实行了严酷的专制政策,其中对民众荼毒较深的便是禁书法令。明朝初期颁布的《大明律》规定:

凡私家收藏玄象器物、天文图谶、应禁之书及历代帝王图像、金玉图玺等物者,仗一百[18]。

《大明律》对戏曲演出也做了明文规定:

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装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哲神像,违者仗一百;官民之家容令装扮者,与同罪[19]。

到正统年间,时任国子监祭酒的李时勉更是上书:

近年有俗儒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至于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忆,以资谈论,若不严禁,恐邪说异端日新月盛,惑乱人心,实非细故[19]。

专制政策从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社会安定、经济发展,但在看似天下太平的表象之下却也酝酿着新的矛盾。立国之初君王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面貌已不复存在,自明宣宗开始,君王益发贪图享乐,甚至闹出了英宗愚蠢的亲征以及武宗荒唐的南巡。国君耽于享乐导致大权旁落,权宦专政,吏治腐败,社会矛盾日益激化,国力日渐虚弱。政府对文化的管控相对放宽,商人和市民阶层力量日益壮大,文学创作以及审美倾向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书坊主出于逐利的目的逐渐将目光投向小说创作与刊刻。一些具有较高文化修养的书坊主还亲自参与通俗小说的编创,如熊大木嘉靖年间先后刊刻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唐书志传》《全汉志传》《南北宋志传》,余邵鱼在嘉靖和隆庆年间刊刻了《列国志传》,自此之后创编并出版小说成为风行的一种社会现象。在创作过程中,书坊主及作者首先考虑的是读者的喜好。余邵鱼在《春秋列国志传》中说:“非敢献奇搜异,盖欲使浅夫鄙民尽知当世之事迹[20]。”熊大木亦自称编写《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是“使愚夫愚妇亦识其意思之一二[21]”。正是基于读者的好恶而进行小说创作,所以人物形象便不自觉的受到读者的影响并发生变异。

3.2 商品经济的发展及市民意识的觉醒。

中国古代历朝历代都推行“重农抑商”政策,商人自古被认为是末流,受到歧视和排挤。自叶適提出“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抑末厚本,非正论也[22]”,重商思想也演变成一种社会思潮。明朝建国之初出于国本的考虑,朱元璋重视大力发展农业,在其责令户部颁布的法令中申明,士农工商“务在各守本业”。这说明当时虽有重农思想,却没有抑商意向。到明中叶之后,农业经济结构逐步进行调整,资源配置不断进行重组,农村人口流动性加强,弃农经商,弃儒从商,去官为商,各种“弃本逐末”的经商活动蔚然成风。海瑞曾说:“士以明道,军以卫国,农以生五谷,工以利器用,商贾通焉而资于天下[23]。”将商人提到五民之一,给予极大的重视。同时期,江南地区一批批以手工业和商业为主导的市镇应运而生。在东南亚沿海一些地区和行业,生产方式也开始出现新变化,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商品交易日益繁盛,对市民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很大影响。

经商活动取代了田间劳作,市民有更多的时间用于休闲,因而在宋元说话艺术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通俗小说便受到人们的欢迎,并得到发展的机会。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十一载:

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事,农工商贩抄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痴文妇,尤所酷好,好事者因目为《女通鉴》,有以也[24]。

熊廷弼也有类似的记载:

幼时聪颖强记,自就乡塾后,家益贫,废而事樵牧,拾野谷,负《列国》《秦汉》《三国》《唐》《宋》各演义及《水浒传》, 挂牛角读之[25]。

不仅是男性,女性对小说亦好读不倦。据明朱以是《蔬果争奇跋》记载:

佳人出游,手捧绣像,于舟车中如拱璧[26]。

由此可见,市民对于小说的追捧。更有甚者,如万历二十四年,袁宏道写信询问董其昌:

《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27]。

已将小说的地位提到《七发》之上,可以看出当时社会对小说的一种推崇。政治的松动、经济的发展,市民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挣脱了礼教的禁锢,让他们意识到自我有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权利,而明中后期通俗小说的繁荣,从内容上加强了人们对自我的认知,故而受到市民阶层的喜爱。

随着市民阶层的壮大,人们对文化、娱乐也有了新的要求,通俗易懂的白话小说越来越受到欢迎,而市民阶层审美趣味的变化也给小说家提出了新的要求,小说创作必须迎合大众,必须以民众的喜好为根本,作品中的人物也要更贴近民众的生活,体现民众的意愿。民众对于传统意义上的神仙提出了新的要求,他们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活生生的人,可以有神仙的超能力,但也要有人的优点或缺点。在这种情况下,明代小说中的吕洞宾形象也出现了变异,由神到人,他以普通人的面目活跃在民间,除恶扬善,周贫济困,更多济世度民的世俗关怀,也显得更有人情味。

3.3 心学影响下士人个性的张扬。

明中叶之后,政治日趋腐败,社会危机严重。政局的动荡,矛盾的激化,统治者所宣扬的程朱理学并未从根本上解决人民的痛苦,因而民众对于理学的合理性产生了怀疑。王阳明认为,政治动荡、经济衰落是由于道德沦丧所致,道德沦丧是由于学术不明所致,学术不明是由于朱学流弊所致。于是,他提出“致良知”和“知行合一”,并指出:

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28]。

王阳明的心学给民众思想觉醒提供了有力武器,正如顾炎武所言:

弘治、正德之际,天下之士厌常喜新,风气之变,已有所自来,而文成以绝世之姿,倡其新说,鼓动海内[29]。

王阳心学的提出使民众挣脱了理学牢笼的束缚,有了自我意识的独立表达。随后李贽进一步发展了王学,他肯定了人人生而平等,他说:

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等待他日乎?天下宁有人外之佛,佛外人乎[30]?

人人都可以成佛,故人人都是平等的。李贽还大胆的指出“士贵为己,勿自适[30]”,进一步明确地提出:

不必矫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动[30]。

这从根本上否定了封建礼教对个人的束缚,肯定了个人有追求自我解放的自由。

心学的鼓荡使得士人挣脱了礼教的钳制,长期受科举压抑的士子得到了解放,有了追求自我幸福的权利。胡应麟就曾说过:“明自万历以后,心学横行,儒学大坏,不复以稽古为事[31]。”人们更多考虑的是自我的幸福以及现世的享乐。如袁中道在《同丘长孺登雨花台》中说:

不登雨花台,不知行乐好。生不行乐求富贵,试看雨花台上冬来草[32]。

在日常生活中更是放浪形骸:

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白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33]。

思想的牢笼一旦被打开,士人的行为便不受束缚,于是在明末形成了士人的放诞之风。他们“以公室之美,妻妾之奉,厌粱肉,身薄纨绮,通宵歌舞之场,半昼床笫之上[34]”。很多士人结交妓女,风流自赏,无视世俗眼光,反而以此自得。明末钱谦益与柳如是结婚时,云间缙绅,哗然攻讨,认为这是伤士大夫体统的事情,甚至老拳相向。而钱谦益载满船瓦砾而归,竟然怡然自乐。唐伯虎点秋香之类的故事更成为一时佳话。随着小说创作的繁荣,士人的放诞之风逐渐渗透到小说创作之中,小说中的人物也成了他们精神的寄托和象征。在这种背景下吕洞宾形象自然也受到了影响,主要表现就是由原来的道德君子转变为浪荡士子,顶撞师傅,夜宿白牡丹,敢做有违道统之事,在他的故事中渗入了明代士子常见的素材,也体现了当时士人的理想和审美趣味。

4 结语

明代小说中吕洞宾形象较之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人物形象世俗化愈发明显。表现在人物形象内在和外在两个方面,内在体现在高标傲世的独立人格,不再是道化神仙千篇一律的形象,而是具有了自我鲜明的性格特点,有了人的脾气和性格,在《杨家府演义》中,因受钟汉离训斥,使性子去帮助龙母,从而酿成大祸。由此可见,呈现在作品中的完全是一个世俗凡人形象;外在体现在济世度民的世俗关怀,以往的神仙将济世度民作为修行的一种手段,但是在明代小说中却将其塑造成人性本善的体现,如《东游记》《韩湘子全传》《飞剑记》中,吕洞宾行善度化的目的不再是出于修行的考虑,更多的转向扶危济困,是本性的一种外显,这样就反映出其形象本身的世俗性。吕洞宾形象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而是关心民间疾苦的救世者。造成其形象发生变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明代经济的发展推动了通俗文艺的发展,另一方面在于心学的流播,民众自我意识的觉醒,间接推动了创作的繁盛,而且作为创作者本身顺应时代的需要,创作出符合时代的作品。要之,吕洞宾形象的世俗性是读者推动的结果,更是时代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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