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自由主义的“使徒”和经济学家
——阿诺德·汤因比和他的《产业革命》
2021-12-30宋晓东
宋晓东
(天水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0)
英国18世纪下半叶发生的工业革命在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中有着划时代的意义。早在1845年,恩格斯就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文中,对工业革命的实质和社会后果进行了深刻的分析。但是将之作为一个专题进行系统性和综合性研究的,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Toynbee, 1852-1883)则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甚至Industrial Revolution一词之所以在学界流行,成为一个时代的名称,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他的著作。他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他提出的许多具有开创性的观点,对后世经济史和现代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直到现在,他的著作依然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此外,汤因比还是19世纪后期新自由主义阵营中的一位代表性人物。作为一名学者和自由党成员,汤因比积极投身当时的社会改良运动,谋求改善下层民众的生活,缓和19世纪后期英国紧张的阶级矛盾,维持自由党和劳工阶级间已经开始破裂的联盟。他关于产业革命的演讲,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他改革自由党和自由主义的思想路径,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汤因比的思想和事迹对当时的英国社会、特别是知识分子阶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也因此被誉为新自由主义的“使徒”和“殉道者”。但是对于汤因比本人,中国的读者却是相当陌生。一提起他的名字,人们往往想到的是他那位大名鼎鼎的侄儿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 1889-1975)。一些文章书籍有时候也将二人混为一谈。国内对这一时期新自由主义的研究,也大多集中于托马斯·格林(Thomas Hill Green,1836-1882)的思想研究。笔者希望对汤因比的生平和主要思想作一概括的介绍,以补充国内在这方面研究的不足。
一、 汤因比和牛津唯心主义
阿诺德·汤因比于1852年8月出生于伦敦,是家中的第四个孩子。在他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约瑟夫·汤因比已经是一位著名的耳鼻喉科专家,同时还是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因此,汤因比是在一种家境优渥并且充满学术氛围的环境中长大的。约瑟夫·汤因比是一名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出身于家境一般的平民家庭,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享誉国内的医生,在生活上自律、虔诚,思想上信奉自由主义,支持自由党的改革。他和当时意大利著名的民主主义革命家马志尼是好朋友,并帮助马志尼为意大利儿童在英国建立了一所学校。约瑟夫·汤因比虽然不是一名政治家,但却是一位充满社会关怀的人物。他曾经协助当时著名的激进派改革家埃德温·查德威克进行城市卫生的改革,以改善城市工人阶级的居住环境,防止流行病的蔓延。在他看来,下层民众的贫困状况是一种需要治疗的社会疾病,只要明白了问题的起源,它就是可以治疗的。他认为,“在一个不健康的肉体内,永远不可能有一个健康的精神”[1]6。除非下层民众能有一个讲究卫生的环境和健康的身体,否则,他们的思想品格就不可能得到提高。约瑟夫·汤因比认为“自助”是下层人民摆脱贫困最理想的办法,但贫富阶层之间和谐的社会关系,对于问题的解决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他提倡阶级合作,并成立了温布尔顿乡村俱乐部,目的就是向工人阶级提供高尚的娱乐活动,促进社区内不同阶层间的交往。汤因比和他的兄弟姐妹经常跟随父亲在俱乐部里表演科学实验,在活动中充当父亲的小助手。
父亲的言传身教对少年时代的汤因比产生了很大影响。从父亲身上,年幼的汤因比获得了一种激励,那就是希望在英国的穷人和富人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1866年,在汤因比还不到14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这对年幼的他来说,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经济上都是一个严重的打击。也因此,汤因比在青少年时期并未经历完整的公学教育,他的教育主要依赖于自学。他曾长时间隐居于海边的村庄,阅读了大量的书籍,思考社会和宗教问题。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声明自己的人生目标就是“为了真理本身而去追求真理”[2]vii。也许是因为父亲的早逝,他对宗教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这种浓厚的宗教情结对他后来的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一次谈话中,他曾告诉自己的姐姐:“现在,我已经明白了自我牺牲的秘密,我感到已经没有多少自我(self)需要我去克服了。”[1]18这种宗教性的自我牺牲精神后来成为汤因比性格的一个鲜明特征。
在经过认真思考后,汤因比于1872年进入牛津大学学习,此后终其一生再未离开。进入牛津大学后,他先是在彭布罗克学院,然后进入贝利奥尔学院(Balliol College, Oxford)学习历史和政治经济学。进入贝利奥尔学院是汤因比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在这里,他不仅完成了自己的学业,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找到了自己未来事业的方向。这一时期的牛津大学,正日益成为一个影响英国社会思潮走向的大本营,就像汤因比最亲密的同学和朋友阿尔弗雷德·米尔纳①指出的那样,“这一古老的大学,已不再是处于国民生活巨大潮流之外的、昏昏欲睡的机构。我虽不敢过分夸大其词,今天牛津的所思,就是明天英国的所想。但是,现在这个大学任何新的思想运动,确实在报纸和公共舆论上都会很快得到反响。我在牛津的时代以及接下来的若干年,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在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领域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现在正向更大的世界舞台扩展。我去牛津的时候,自由放任的理论还占据着支配地位,所有公认的权威都是旧学派的正统经济学者。但是,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那些仍旧严格坚持旧学说的少数人,已经被看作是古董了”[3]xxv。
米尔纳并未夸大其词。这一时期的牛津大学,特别是贝利奥尔学院,正是新自由主义思想的发源地。被奉为“新自由主义创始人”的托马斯·希尔·格林此时正在贝利奥尔学院任教。这一时期是格林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阶段,同时也是格林新自由主义思想最为成熟的阶段。格林和汤因比可谓一见如故,亦师亦友。就像米尔纳所说的,“格林和汤因比的亲密友情,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了。因为二人在精神上有着强烈的相似性。他们的人生道路虽大不相同,但在宗教、哲学和社会问题上,几乎有着完全相同的立场。在汤因比的年长朋友当中,如果有一个人是他特别尊敬,被他仰望为自己的人生导师的,那就是格林”[3]xviii。
在英国,19世纪是一个自由主义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时代。早期自由放任的政策不仅导致了许多社会问题,以功利主义作为其哲学和伦理学基础的自由主义理论,也始终存在着许多争论。英国古典自由主义自近代产生以来,其哲学基础就带有明显的唯物主义经验论倾向,在对待国家和社会的态度上秉持的是一种机械主义的社会观。事实证明,这种以个人主义作为绝对核心的自由主义理论更适合作为一种批判的理论,为资本主义在英国的发展扫清障碍;但是在建设一个新社会方面,却存在着许多不足,特别是在一个有着悠久基督教信仰的国家里。边沁的功利主义理论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诸多批评,其中受到最激烈批评的地方,就是功利主义忽视了个人乃至社会的道德价值。就连深受英国古典经济学影响的马克思,也批评边沁“把现代的市侩、特别是英国的市侩说成标准的人。凡是对这种标准人和他的世界有用的东西,本身就是有用的”②。到19世纪中期,通过国家立法以限制自由放任政策所导致的各种弊端,已经成为议会两党乃至整个英国社会的共识。但在理论领域,“放任经济,最小政府”的理念在大部分人头脑里仍占据着主导地位。不过这一时期的一些思想家已经开始反思古典自由主义的合理性。约翰·密尔在他的著作中就已经开始探讨个人和集体之间的合理关系,关注个人的精神追求和道德发展。不过,密尔这种向新自由主义的转变是不彻底的,很多地方他更像是一个立足于功利主义的折中主义者,这也使得这一时期的自由主义理论处于一种混乱状态。
对古典自由主义理论的修正是由牛津唯心主义者最终完成的,其中最重要的代表就是格林。牛津唯心主义来自英国经验论传统以外的各种学术影响,尤其是康德以后的德国哲学。以格林为代表的牛津唯心主义者,从德国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哲学中汲取了许多重要概念,对英国传统的经验主义认识论、功利主义的伦理观、个人主义的社会哲学和国家观进行了系统的批评,开始倡导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自由概念。格林指出:“我们所谓的自由不仅仅是不受强制的自由,自由并不仅仅意味着我们可以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情,而不管我们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自由并不意味着一个人或一些人可以享受以其他人的损失为代价的自由。我们言及的自由指的是一种积极的权力或能力,从而可以做或享受某种值得做或享受的事情,而这些事也是我们和其他人共同做或享受的事。”[4]107
格林所提倡的这种自由观有着一种明显的道德因素。自由并不意味着人们去做任何他们喜欢做的事情,而是去做那些“值得”去做的事情。并且,自由不应该是某些人的特权,而应该是大家共享的物品。国家和社会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自我乃是社会的自我”。国家是道德和善的载体,应该履行某种道德的职能。而为了使人类社会的所有成员都享有通过自己最大化的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最大价值,国家应该在社会发展中发挥积极的作用。
格林之所以如此强调自由的道德因素,是因为传统的以经验主义和功利主义为理论基础的自由放任政策,不仅导致了贫富差距拉大等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问题,也造成了19世纪英国的宗教危机和道德危机,对倡导自我牺牲、互助互爱的传统基督教道德价值观造成了严重冲击,使得社会上物质主义、拜金主义盛行。而格林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就是要恢复英国民众的基督教信仰,重建英国传统的道德价值观。格林新自由主义理论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在英国建立一个有道德的基督教共同体。在这一点上,汤因比和格林达到了高度的契合。汤因比天性淳朴,品德高尚,有着一种自然的宗教虔诚,在牛津大学读书期间,他的同学就给他起了一个“使徒阿诺德”的绰号,这也是他一直得到贝利奥尔学院院长本杰明·乔伊特(Benjamin Jowett, 1817-1893)庇护的原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乔伊特的存在,才使得贝利奥尔学院成为新自由主义的中心,也使得格林和汤因比成就了自己的事业。乔伊特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学者、著名的神学家和古典学家,还被誉为“19世纪不列颠最伟大的教育家”。乔伊特是当时著名的圣经研究者,也是最早在英国介绍黑格尔哲学的学者之一。他的学术思想对格林和汤因比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汤因比之所以能留在贝利奥尔学院任教更是全靠乔伊特的帮助。汤因比毕业的时候,成绩仅仅是“通过(Pass)”,但他一经取得学位,马上就被聘为贝利奥尔学院的讲师。许多人对此非常惊讶,而他与乔伊特、格林志同道合可以说是这种破格重用的根本原因。乔伊特喜欢汤因比高尚的品德和纯粹、热烈的理想主义,甚至将自由主义和自由党事业的未来寄托在汤因比的身上。正是在乔伊特的扶植和鼓励下,贝利奥尔学院成为这一时期英国新思想运动的发源地,为英国培养出许多思想家和国务活动家,其中著名政治家赫伯特·阿斯奎斯③、阿尔弗雷德·米尔纳,都是这一时期贝利奥尔学院学生中的佼佼者。就像萨拜因指出的那样,由牛津唯心主义者发展起来的新自由主义,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为自由主义赢得了统治整个一代英美哲学的思想运动[5]796。
对于牛津唯心主义者来说,新自由主义理论不仅仅是一种政治思想,更是一种行动指南。从19世纪70年代以后,自由党开始面临着越来越严峻的政治形势。这一方面是由于自由党内派别众多,矛盾重重,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自由党与工人阶级之间的联盟日益走向破裂。不仅在全国性的选举中自由党日益处于劣势,而且在许多地方性选举中自由党也丢失了越来越多的席位。在牛津的地方选举中,格林等自由党人面临的就是这种严峻的局面。为了扭转颓势,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的自由党人开始积极活动,频繁在本地的工人阶级中举行各种演讲活动,向工人阶级宣讲自己的自由主义思想,试图维持和巩固与工人阶级的联盟,以求得自由党人在竞选中的胜利和在地方政治中的主导地位。早在1875年,还是学生的汤因比就开始了深入工人阶级当中的社会活动,从而也开始了他在政治经济学方面的研究。工人阶级的苦难使汤因比的内心大为震动,而工人阶级对他演讲的欢迎又使他感到了一种兴奋和使命感。他在自己的第一次演讲过后,这样写道:“我感觉我已经发现了一种新的力量去履行上帝的意志。虽然这项活动耗费了我不少精力,我必须节省地使用,但我希望能一直这样为上帝服务。”[1]47他认为,改善人民大众,特别是下层工人阶级的命运,不仅仅需要热情和虔诚的信仰,还需要理论和知识的指引,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方面的知识,使人们明白财富生产和分配的法则,知道如何利用这些知识为人类的共同利益服务。就像米尔纳在回忆中说的那样,“他因为宗教,而成为社会改革家;又因为社会改革,成为经济学家”[3]xxi。
二、汤因比的新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学
从1878年留校任教到1883年因病去世,在汤因比生命的最后四年中,除了教学和社会活动外,他的主要研究就是探索新的政治经济学原理。汤因比关于产业革命和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成果主要由他生前的演讲稿和学生上课时所作的笔记组成。这些材料在他生前并未做好出版的准备,而是在他去世后,由他的学生——后来英国著名的经济史学家威廉·阿希利(William Ashley,1860-1927)和另外一个学生博尔顿·金(Bolton King)整理出版的。因此,在出版的演讲集中,基本上还保持着当时他演讲时文本的原貌。汤因比的这些演讲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与另外一本研究产业革命的名著——保尔·芒图所著的《十八世纪产业革命》相比,两者的不同之处十分明显。芒图的书更侧重于经济史实,汤因比更侧重于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分析。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和当时的历史背景及汤因比所作相关研究的目的分不开的。汤因比对产业革命的研究,是希望通过对这段历史的研究,修正饱受攻击的古典自由主义理论和政治经济学,建立起一种新的政治经济学理论,而他这样做的目的,总结起来基本有以下三点:希望新的政治经济学理论能够为当时严重的社会问题提供解决方法;通过向工人阶级宣扬新的政治经济学和自由主义理论,维持已经产生严重裂痕的自由-劳工联盟;希望为自由党提供一套新的思想理论。
19世纪70年代以后,英国虽然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它的优势地位已经受到了后起国家越来越强有力的挑战。它的经济增长变得越来越缓慢,经济危机时有发生,有时甚至很严重,工人和工会组织也变得越来越好斗,劳资矛盾日趋激烈。一种散布于社会上的危机气氛,使人们开始怀疑资本主义制度的健全性。从19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各种流派的社会主义理论在工人阶级当中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传播。“值此各业凋敝之数年间,全部劳动阶级之日常经验及中产阶级之统计调查,皆足以证明社会主义者对于资本主义制度之控诉完全正确,其更有影响之事实,即惟社会主义者方确信社会将起急剧之变化,惟社会主义者方能提出前人所未试行而极为需要之解决方法。1867年以前,世人尚可将工人之穷苦状况,归咎于阶级政治及政权独霸之恶势力,科布登及布莱特曾畅论黄金世界可因制造免税之货品而致……但当此长期失业之时,扩大之选举权、自由贸易及管理至当之工会皆无能为力……选举权之再扩大、自由贸易及普及教育三者,仍是自由党所必须提出之用以解决社会问题及经济问题之良法。但商品之价虽廉贱,然与失业之工人无益;教育之普及,仅足以增加工人对于社会现状之不满并提高其对新派社会改革家之理论说明及实际提案之理解能力”[6]272。
为了缓和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维护自由党的政治地位,拉住那些已经拥有选举权的工人阶级选民,就必须提出新的自由主义理论,使之能够迎合工人阶级的需求,回答和解决现实中存在的社会经济问题。而这仅仅靠扩大选举权是无法解决的,必须要在原有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上有所创新。就像乔伊特在回忆汤因比的时候所说的那样:“他(汤因比)并未忽视英国老一辈经济学家对人类所做出的贡献。他承认,他们的理论从抽象推理的角度来看是正确的,但他认为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而他们的理论已经落后于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已经迫切需要一些新的东西了。如果政治经济学这门学科想保持生命力,就必须增添一些新的东西。”而且,他认为:“旧的政治经济学只能说一半是正确的,在实践中,甚至是错误的。”[2]vii正如汤因比在演讲中多次宣称的,他希望纠正旧政治经济学的错误,建立一套新的政治经济学理论。
汤因比在《产业革命》中回顾了自亚当·斯密以来政治经济学发展的历史。他指出:“自从1848年密尔在他的书中讨论了工人阶级的未来以后,关于财富分配的问题就变得更加重要了。今天,我们环顾周围的政治现象,不可能看不到这一问题处于所有这些现象的根底。我们看到了人们在此问题上所处的困境,以及我们的大政党在此问题上的分裂,因为政治家们不能确定应该如何解决它。现在政治权力已经大大地分散了。不管民主有怎样的弊端,它有这样一个好处,那就是它迫使人们对大众所受的苦难睁开了眼睛,并且更加热心地研究能否找到一个更好的财富分配方法。广大的工人阶级是否能够在现有竞争和私有制的条件下,提高自身的生活水平,经济学家们对此问题已经做出了回答。李嘉图和亨利·乔治两人都回答说,不行。”[7]111
在汤因比看来,财富的分配问题是当代政治经济学首先要关注和研究的问题,而“工人阶级是否能够在现有竞争和私有制的条件下,提高自身的生活水平”,则不仅关系到自由党和政治经济学的前途,还关系到自由主义和私有制存废的问题。当李嘉图和亨利·乔治④都认为工人阶级在现有竞争和私有制的条件下无法提高自身生活水平的时候,汤因比必须以有力的证据和理论,告诉工人阶级一个不同的答案、一套不同的政治经济学理论。
汤因比认为,李嘉图等古典经济学家所提出的理论之所以存在很大的局限性,甚至得出了某些错误的结论,首先是因为他们混淆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性质和目的;其次就是他们在研究政治经济学时所使用的方法存在很大问题。自17世纪以来,在自然科学方面取得的伟大成就,使得人们也希望将相同的研究方法应用于人类社会生活的诸领域。由笛卡尔开创的近代理性主义哲学认为,只有那些在我们的理性看来清楚明白的东西才能作为知识的基础。这种知识的获得以数学的演绎和抽象推理为手段,18世纪风靡欧洲的启蒙运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理性主义影响的结果。在英国,以边沁和李嘉图为代表的功利主义者和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就是这种抽象理性的典型代表。他们相信,对物理世界的研究和对人类社会的研究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就像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一样,他们也可以根据一些简单的法则,通过演绎和推理的方法,解释人类社会所有现象的全部细节。汤因比在谈到李嘉图的时候指出:“李嘉图所使用的这种演绎法是什么呢?它在于从一个或两个极为简单的命题出发进行推理,得出一系列的新法则。他总是使用这种方法,例如他的一个著名的基本原理,即,所有的人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追寻自身利益的。这一假设的缺点在于,作为一种关于人性本质的理论,它太简单了。”[7]101
李嘉图使用的这种方法,和边沁在功利主义原理中以数学方法来计算人们的快乐和痛苦,其本质是一样的,其谬误也是显而易见的。人不是机器,人性要比他们设想的复杂得多,比如说人们并不总是知道其自身的利益所在,即使他们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也未必总是会去追寻这些利益,其他的一些影响因素会介入其中,如习惯、偏见、恐惧。边沁和李嘉图为了研究的方便,用一个人工逻辑的虚构世界代替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人是孤立的、抽象的,除了经济性以外,人的其他属性和社会关系都被忽略了。
启蒙思想家对普遍的、抽象理论的偏爱,引起了另外一些思想家的激烈反对和批判。他们认为历史不应该以抽象、干瘪和空洞的理性标准来研究和衡量,应该还原历史本来的偶然性和多样性,这就是近代历史主义的兴起。这种历史主义反映在经济学领域,就是以李斯特为代表的德国历史学派。汤因比受到了德国历史学派特别是法国著名思想家奥古斯特·孔德社会进步理论的很大影响。汤因比对产业革命这一主题进行研究,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因为在这一时期现代政治经济学开始兴起。在英格兰,这门科学的研究一直存在一个缺点,那就是它太脱离历史”[7]1。他认为,只有将历史研究的方法和抽象推理的方法结合起来,才能还原事实的真相,同时也使得政治经济学更易于被理解。“历史方法已经使政治经济学发生了一场革命,这种革命不是表明它的法则是错误的,而是告诉人们,在一个文明的特定阶段,它的大部分法则只是相对的。它不再是永恒的法则,它的神圣光环已经消失。历史方法就是这样将我们从知识迷信中拯救了出来”[3]163。汤因比在研究方法上的深入探讨,不仅使得他关于产业革命的研究更加严谨,也为以后经济史的研究树立了榜样。他告诉人们,在经济科学的研究中,抽象演绎的方法依然必要,但是,“我们必须坚持依靠历史的知识,对我们假设的前提进行验证,对得出的推论进行检查”[7]101。
由于仅仅30岁就英年早逝了,所以汤因比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修正并未完成,像劳动价值论等许多重要的问题并未涉及或作深入的探讨。在关于产业革命的手稿和相关的演讲稿里面,他提到最多的是两个问题:自由竞争和工资基金理论。这也是工人阶级最为关心的问题,换句话说,也就是工人阶级能否在现有竞争和私有制的条件下提高自身的生活水平问题。
汤因比指出:“产业革命的本质,是以竞争取代了以前控制着财富的生产和分配的各种中世纪规章制度。因此,它不仅是英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而且,它也促进了欧洲两大思想体系的发展——经济科学和其对立面,社会主义。”[7]58汤因比对1760年以来英国的人口、农业、制造业、商业、农民、工人的状况进行了认真的历史考察。他认为,自由竞争、自由贸易的政策促进了英国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其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巨大进步是无法否认的。但是,汤因比反驳了那种将竞争视作一种自然法则的说法,对不同领域内竞争的实质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在他看来,竞争本身无所谓好坏,只是一种需要加以研究和控制的力量。在生产领域,没有竞争就没有生产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但是在分配领域,就需要利用立法对竞争进行严格的限制,必须改变分配领域内资本家对工人的压迫,防止弱肉强食的情况出现。
他指出:“认为这种生存竞争是一项自然法则,所以,所有对它的人为干涉都是错误的。对此我的回答是,整个文明的含义就是对这种野蛮竞争的干涉。我们想改正这种暴力斗争,阻止弱者受人践踏。”“产业革命的各种影响证明,自由竞争可以创造财富,但不能创造幸福。在自由竞争没有受到立法和结社的限制之前,我们都知道它在英国所造成的各种骇人惨状了。”[7]59,66汤因比不仅批评了自由放任的政策,还对作为古典政治经济学哲学基础的个人主义理论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从霍布斯、洛克到边沁,从亚当·斯密到李嘉图,都对个人利己主义给予完全和毫不犹豫的信任,将利己主义作为社会的主要纽带。这种理论将个人自由和个人利益放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认为个人对自身利益的追求促进了整个社会的进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主要就是金钱利益的关系。事实证明,这种理论不仅导致了下层人民的苦难,还会导致整个社会的解体。汤因比在关于产业革命历史的研究中,通过种种数据和历史事实,既肯定了自1760年以来自由放任政策和技术进步给英国带来的巨额财富和社会进步,也详述了下层人民在这种变革中所遭受的苦难,“一个漫长并且苦涩的经历已经证明,整个共同体的利益是无法仅靠个人的努力得到的”[3]158。
不过,虽然在汤因比的思想中充满了对早期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但他和真正的社会主义者还有相当的距离,而且在他的很多演讲中,其主题就是针对社会主义者的。在《产业革命》一书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汤因比不同于社会主义者的两条界限:一是反对公有制,二是主张阶级调和,反对阶级斗争。在他的演讲中,曾多次提及当时的另一位著名社会活动家、《进步与贫困》的作者亨利·乔治。汤因比欣赏亨利·乔治对早期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但并不赞成他所提倡的土地公有制。他认为,建立在财产共有基础上的个人小规模自愿联合也许是可以成功的,但是由国家占有全部生产资料、由国家管理和指导全国的产业这样的方案,其实际困难是难以克服的,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汤因比不希望从根本上改变英国现有的社会制度,坚信英国历史上形成的许多优良传统可以帮助解决产业革命中产生的新问题,纠正资本主义制度的诸多弊端。他认为,英国民主和法治的悠久传统,保证了许多问题可以在宪法内得到解决。英国工人善于结社、自助自强,这和欧洲大陆上的国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汤因比寄予希望的未来产业关系是雇主和雇工之间的平等伙伴关系。他相信,社会道德的进步、工人阶级的政治独立和工人的联合,会使这一希望变为现实。对于在自由的市场经济状况下出现的各种问题,特别是劳资矛盾和市场波动,汤因比认为应该通过国家立法予以干涉,不过他更希望能够通过劳资合作、阶级合作的办法进行解决。汤因比希望自己能够站在一个中立的立场上,劝说劳资双方携起手来,共同致力于问题的解决。
除了自由竞争这一问题外,汤因比讨论最多的就是“工资基金理论”,这也是最引起工人阶级厌恶的另一个古典政治经济学理论了。根据这一理论,在现有制度下,工资永远不可能多于仅仅维持工人生存的水平。李嘉图用非常简单的数据,推演出一个非常著名的产业进步法则。他说,在一个前进的社会里,地租必定上升,利润必定下落,工资基本保持不变。工人的工资完全取决于参与分配的人数,不管是国家的干预还是工会都无法使工资得到普遍的提高。这样,李嘉图既成为中等阶级的支柱,也成为“中等阶级的恐怖威胁”。因为既然根据这一法则,在现有的社会制度下,工资永远不可能多于仅仅维持工人生存的水平,那么工人阶级唯一的选择就是改变现有的社会制度了。这也是这一时期社会主义理论在工人阶级中广泛传播的一个主要原因。汤因比驳斥了这种所谓的“工资铁率”。他在关于产业革命的手稿和演讲中,通过大量的事实和数据证明,工业革命后特别是1846年以来,工人阶级不管是物质条件还是知识水平都得到了明显的提高,李嘉图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错误,是因为“他忽视了一个事实,即:利率不仅仅取决于劳动成本,还取决于雇佣劳动的范围。随着文明的前进,新的发明和新的企业为资本创造了新的需求”[7]114。此外,大规模海外投资和对外移民也促进了经济发展和工人就业,而这些都是李嘉图在当时的状况下所没有预料到的。
汤因比在总结1846年后有助于工人阶级生活水平提高的原因时,认为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自由贸易,其次是工厂立法和工会组织。前者增加了英国的财富总量,后者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工人阶级的权益。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英国政治制度的不断民主化。作为一名格拉斯顿⑤的坚定支持者,汤因比对自由贸易政策给予了坚定的支持。他认为自由贸易不仅极大地增加了国家的财富总量,增加了工人的就业,还使得商业更加稳定,而这些对工人阶级都是有利的。虽然汤因比也承认未来市场竞争会越来越激烈,无法对自由贸易政策的未来做出一个肯定判断,但他还是持乐观的态度。相比于国家立法,汤因比对工会给予了更为积极的肯定,认为工会对防止社会和产业领域内的混乱状况做出了许多贡献,而且工会还教育工人们通过组织和自助做到自立自强。这也是汤因比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一个明显不同的地方。他指出,在产业革命的早期,资本家曾以全力压迫工人,将工资压低到饥饿点。在英国,是结社和立法改变了这种竞争,前者是通过工会,后者是通过有关工厂的立法。像19世纪70年代后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汤因比支持工人阶级在与资本家谈判时通过工会以集体契约代替过去的个人契约,明确承认集体契约也属于契约自由的一部分。对于解决劳资矛盾,他对由劳资双方和第三方组成的仲裁委员会给予高度评价,寄予无限希望。1881年他在纽卡斯尔等地对工人阶级和雇主作的“产业与民主”演讲中,呼吁“当经济的和道德的条件合适的时候,我们应该尽一切努力在所有的行业都建立仲裁委员会……虽然有困难和挫折,我相信它们一定会有伟大的前景。如果让我做一个大胆的预言的话,我相信仲裁委员会会成长为雇主和工人们永久的委员会,它不会取代工会和雇主协会——它们都会作为一种武器而长期存在,它会在社会和产业科学的指引下,处理那些重大的问题,比如工资的波动、生产过剩以及制定行业规范,这些问题只有工人和雇主坐在一起才能够解决”[3]217。
可以看到,在汤因比的经济学思想中,渗透了许多格林的新自由主义理论。此外,汤因比的思想还受到19世纪许多欧洲思想家的影响,如约翰·密尔、拉斯金、孔德、德国历史学派包括马克思。与李嘉图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不同,汤因比不认为政治经济学是一门“纯粹的、客观的科学”。在1880年1月一次对布莱福德工人协会的演讲中,汤因比指出,政治经济学是一门超越于理论分析之上的、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学问,“政治经济学的目标与道德和宗教是一致的,都是为了促进人类生活的全方面发展”。政治经济学的任务就是致力于“获得一种产业组织,这个组织能够保证最高效的生产和最公平的分配……在这个组织里,人们的需求能够以最小的成本和最小的利益冲突得到满足……在这个产业组织里,人们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体的精神”[1]72。
就像乔伊特指出的,在汤因比所有的观点里都有着一贯的一致性。不管是在宗教方面还是在政治经济学方面,他都是抽象教条主义的敌人。即使是宗教上的真理,如果想进入他的内心,也要穿上生命的外衣,也要和实际的生活建立联系。在汤因比看来,政治经济学应该是一种指导人们行动的“生活的福音”,一种社会改革的指南。其目的是实现整个共同体的进步和幸福。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旧政治经济学家所犯的错误,政治经济学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2]ⅩⅤⅡ。
三、汤因比对后世的影响
1883年3月,年仅30岁的汤因比因病去世。虽然他留下的学术成果并不多,但是在学术和思想领域的影响却是非常重要的。就像他的那位大名鼎鼎的侄儿指出的,“汤因比是第一位将工业革命作为一个单独的伟大历史事件去思考,并开始去描述的经济史学家。通过他的描述,所有的细节形成了一个整体,呈现为一幅可以为人们所理解的、意义重大的画卷。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他创立了一副框架,以后所有关于工业革命的研究都是在这个框架里进行的”[7]ix。
19世纪80年代以前,不管是政治经济学还是经济史,都还没有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汤因比在研究中所采用的学科交叉的方法、历史主义与抽象演绎相结合的办法,为后来动态经济学的研究开了先河,同时也极大地促进和拓宽了历史学的研究,特别是促进了经济史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出现。汤因比在经济学和历史学上的这种探索和创新,成为许多年轻一代牛津学者在学术研究上的起点。汤因比的学生,同时也是汤因比著作的编订者——英国现代著名经济学家威廉·阿希利爵士,成为英语国家里的第一位经济史教授。阿希利年轻时曾在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学习。他刚开始学习中世纪宪政史,在聆听过汤因比的演讲后,深受其影响,开始跟随汤因比转向经济史和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阿希利终其一生都将汤因比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他将汤因比视为经济史研究的第一位专业学者。他认为汤因比留下的著作虽然不多,但其在学术领域的影响却是无可替代的。首先,当政治经济学这门学科在英国趋于没落的时候,是汤因比激发了人们对其新的兴趣和新的信心,希望能够通过它来寻找解决当前经济问题的办法。其次,作为研究英国工业革命的开山者,是汤因比将历史研究的方法引入经济学领域,从而使经济学研究得到了更加全面的发展。最后,汤因比还是英国第一位认识到了现代科学社会主义好处的专业经济学家⑥,认识到谨慎地扩大政府的职能是防止革命发生的最有效的一种方法[8]531-534。
除了在学术上的影响之外,汤因比还对当时的英国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作为这一时期新自由主义的一位代表性人物,汤因比并不是将社会改良思想停留在纸面上,也并不仅仅将活动局限在书斋内,而是一位身体力行的实践者。除了牛津大学尽职尽责的教师这一身份外,他还是牛津地区的济贫法管理员、合作社委员。早在1875年,汤因比就和志同道合的同学开始深入贫困的伦敦东区,帮助当地的慈善组织进行工作。他们在伦敦东区成立了“亚当·斯密俱乐部”,利用自己的知识开展对工人阶级的教育工作。1882年,导师格林去世后,作为格林的学生和政治思想的继承人,汤因比还成为自由党在当地市议会选举中的候选人。在爱尔兰的土地改革和自治运动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还几次深入爱尔兰调查、演讲,支持格拉斯顿的改革方案。可以说,汤因比为了社会改革和新自由主义在英国的事业呕心沥血,就像米尔纳所慨叹的那样,“如果曾经有人鞠躬尽瘁以服务于人类,这个人就是汤因比”(if ever a man wore himself out in the service of mankind, it was Toynbee)[3]xii。也正因此,汤因比去世后,他的朋友们在悲痛之余也将他看成一名基督教意义上的“使徒”和“殉道者”。他的这种形象和事迹在当时的英国社会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维多利亚风尚的核心,就是秉公行事,职责置于个人爱好之上,道德准绳置于对行乐和权力的追求之上[9]290。汤因比的使徒和殉道者形象,为当时正处于社会变革之中的人们提供了一个无私奉献、虔诚、舍己为人以服务国家和社会的英雄形象。在他去世后,《经济学家》杂志的一位记者写道:“汤因比先生愿意为大众牺牲自己,而且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在牛津大学的同事蒙塔古在悼词中说道:“他将安慰带给了病者,将力量带给了弱者,将希望带给了那些绝望中的人。人们向他寻求实际的建议和精神上的安慰,他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空手而归……作为一名牛津的学生,他为了他的同胞舍弃了自己的生命,这种记忆将永远留在牛津学子的心中,他的榜样将会永远提醒我们,一所伟大的大学的服务,可以造就一个伟大的民族。”[1]218,222英国最重要的经济学家之一、新古典学派的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马歇尔(Alfred Marshall, 1842-1924),在汤因比去世后曾接替过汤因比的教学工作。虽然他对汤因比的学术观点不尽赞同,但对于汤因比的人格却给予很高的评价,称赞汤因比是“中世纪圣徒的理想代表……就像圣方济各一样,是新秩序的奠基者,领导了一场新的、更加直接的对当代邪恶的进攻”[1]235。
正如后世学者评论的那样,汤因比被颂扬和圣人化了的形象起到了激励当时人们进行社会改革的作用。面对底层人民的苦难,“汤因比使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确信,他们不仅是有罪的,而且必须要去寻求和获得宽恕”[10]181-185。
1883年11月22日《蓓尔美尔报》(PallMallGazette)的一篇文章中写道:“现在牛津大学最大的兴趣是社会问题,我们关注的不再是中世纪的教堂,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碗橱。一种新的信仰,以格林教授作为它的奠基者,阿诺德·汤因比作为它的殉道者,各种各样的社会团体作为它的宣传媒介,活跃在我们中间。”[11]133-161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汤因比成为牛津大学特别是贝利奥尔学院学生投身社会服务事业的榜样。威廉·阿希利爵士曾在1913年回忆说:“我从小就被培养成了一名坚定的自由主义者,我许多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坚定的自由主义者,但是我在受到了汤因比的影响之后,才开始关心社会改革。”[1]240
在汤因比去世后不久,他的朋友们就募捐筹划了一系列纪念汤因比的社会活动。他们筹集资金,建立了一个以汤因比为名的演讲基金,资助那些赞同汤因比的思想,又有实际经验和能力的年轻学者,在牛津大学和社会上进行关于社会经济学方面的演讲,希望这些演讲能够发挥持久的影响,促进人们研究社会问题的热情,同时在社会改革的事业中将各个阶级的人们联合起来。在纪念汤因比的社会活动中,影响最大、持续时间最久的则是“汤因比馆”(Toynbee Hall)的建立。1884年,为了纪念汤因比在伦敦东区的社会活动和服务,汤因比的朋友、牧师巴内特建议和主持筹集资金,在伦敦东区购买了一栋建筑,专门用于社会志愿者在当地工作时的起居住宿。汤因比馆直到今天仍然发挥着社会服务和慈善工作的作用。许多效仿汤因比、立志于服务社会的大学生和年轻学者都在汤因比馆生活和工作过,对他们以后的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这其中就有后来英国福利国家计划的起草者威廉·贝弗里奇⑦。
托克维尔曾这样比较英法两国的文人:“在英国,研究治国之道的作家与统治国家的人是混合在一起的,一些人将新思想引进实践,另一些人借助事实来纠正和限定理论;然而在法国呢,政界仿佛始终划分为两个互不往来、彼此分割的区域。在前一个区域,人们治国理民;在后一个区域,人们制定抽象原则,任何政府均应以此为基础。”[12]180,181
抛开围绕在汤因比身上的种种“圣徒”光环,我们可以发现,他只是19世纪后期致力于社会改革的诸多知识分子中的一员。在这一时期,还有许许多多怀抱着不同改革理想的知识分子,如基督教社会主义者拉斯金、费边和社会主义者韦伯、商人出身的社会学家查理·布斯、社会民主主义者海德曼,等等。他们都对改革当时英国严重的社会问题发挥了重要的影响。就像托克维尔说的那样,在英国风云变幻的历史进程中,知识分子往往将思想者和实践者融为一身,以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同时影响着英国乃至世界的进程。他们的思想观点可能各不相同,但在追求公平和正义这一点上却是基本一致的。作为一名自由主义者,汤因比提出的理论观点未必都符合时代的发展,但他为改善下层民众的生活状况所做出的努力却始终都是真诚的,这也是他能够长久得到后世人民尊重的原因。
注 释:
① 阿尔弗雷德·米尔纳(Alfred Milner, 1854—1925)是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期几届自由党政府的重要成员。在布尔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他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曾是劳合·乔治(Lloyd George)组成的5名战时内阁成员之一,后被封侯爵。他是汤因比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在汤因比去世后,他曾写了一篇长长的回忆录,对人们了解汤因比在牛津大学的学习和生活起到了很大作用。
② 在《资本论》第1卷中,马克思对边沁进行了辛辣的讽刺,称其为“庸人的鼻祖”,“这位勇敢的人的座右铭是‘没有一天不动笔’,他就用这些废话写出了堆积如山的书”。参见《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版,第704页。
③ 赫伯特·阿斯奎斯(Herbert H. Asquith,1852—1928)是英国自由党政治家,1908—1916年出任英国首相。他于1870—1874年间在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学习,在校期间成绩优异。
④ 亨利·乔治(Henry George,1839—1897)是19世纪美国著名社会活动家和经济学家。他认为土地私有制是不平等的主要根源,对此他主张实行“单一地价税”,对土地按照估定的价值征税,使土地增值的收益全部归社会所有,以用于发展生产和为全体国民谋福利,同时对其他赋税一律予以取消。这样,不仅能消除社会不公,也能促进经济的繁荣。其主要著作有1879年出版的《进步与贫困》(ProgressandPoverty)一书。亨利·乔治的经济理论及土地改革纲领在当时影响很大,不仅在大西洋两岸引起极大的反响,甚至还影响到俄国的托尔斯泰和我国的孙中山。参见商务印书馆1995年出版的《进步与贫困》中译本序言。
⑤ 威廉·E·格拉斯顿(William Ewart Gladstone, 1809—1898)是英国19世纪著名政治家,曾四次出任自由党首相。在其任内,英国的自由主义事业得到了充分的发展。
⑥ 原文为the scientific socialism of to-day,阿希利所讲的科学社会主义,并非马克思主义语境下的科学社会主义。
⑦ 威廉·贝弗里奇(Wiliam Beveridge,1879—1963),经济学家,英国“二战”后福利国家的理论建构者之一。他于1942年发表了著名的《社会保险报告》,也称《贝弗里奇报告》,对英国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