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性格—显现: 黑格尔性格论再审视
2021-12-30魏东方
魏东方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在西方美学中,人物性格是一个重要问题,亚里士多德、贺拉斯、歌德等人都讨论过它,但论述最多的要数黑格尔。黑格尔的性格思想学界已经有了不少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典型性格的特征,如丰富性、明确性、坚定性;[1]第二,人物性格的冲突说和悲剧说,即两种对立的理想的冲突与调解;[2]第三,情致说,涉及情致的内涵及其与情境的关系。[3]以上研究无疑都是有价值的,但实际上并没有触及黑格尔性格思想的全部。本文拟从两个方面对黑格尔的性格思想做进一步探讨: 一是阐述黑格尔性格论的逻辑理路; 二是从文学创作的角度重构黑格尔对人物性格的定性。
一、美的理念: 性格论的起点
黑格尔认为艺术的内容本身就决定了适合它的形式,内容外化为感性形象不是随意的,而是有着内在的必然性,所以,美和艺术可以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这就自然引出了研究方式的问题。他进而指出: “我们在艺术哲学里也还是必须从美这个理念出发。”[4]27所以,美的理念(黑格尔也称为艺术美的理念,多数情况下又简称为理念)是黑格尔美学的逻辑起点。美的理念不是柏拉图式的抽象的理念(这是哲学思考的对象),而是个别的现实,具有明确的定性。用黑格尔自己的话说: “理念不是别的,就是概念,概念所代表的实在,以及这二者的统一。”[4]135即是说,美的理念是一个具体的个别事物,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有生命的事物。另外,黑格尔的这句话也揭示出理念的自由的本性,即理念是概念自否定的结果。这个自否定的逻辑过程(而非时间上的过程)包括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概念,也即是理念处于抽象状态,只涉及普遍性和本质,还没有任何具体的定性; 第二阶段是概念所代表的实在,它是概念在自身设立的对立面,只具有特殊性或个别性,还不具有普遍性; 第三阶段是概念和实在的统一,这种统一否定了概念的抽象的普遍性和实在的抽象的特殊性,成为一个既有普遍性又有特殊性的理念。[5]在这三个阶段中,第二阶段是对第一阶段的否定,第三阶段是对第二阶段的否定,因此是否定之否定。由于理念的发展是概念自否定的过程,因此理念是自由的和无限的。
美的理念由于符合理念的自在本质和普遍性,因此也可以称为“真”。但美的理念与“真”也有差异性: “真”只是就它自身而言,可以不考虑和其他事物的关系,而美的理念则不只是就“真”来看,还直接意味着“真”之外的事物即感性形象。“真,就它是真来说,也存在着。当真在它的这种外在存在中是直接呈现于意识,而且它的概念是直接和它的外在现象处于统一体时,理念就不仅是真的,而且是美的了。美因此可以下这样的定义: 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4]142当美的理念通过感性形象表现出来时,它就发展成为艺术作品了。艺术作品或艺术美在本质上是理念,但它是通过感性形象表现出来的理念。故而,理念是艺术的内容,感性显现是艺术的形式,美作为理念和感性显现的统一因而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理念是普遍性和理性内容,感性显现是具体的感性形象,所以,美又是本质与现象的统一、理性和感性的统一、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美既然是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统一,“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个定义也就是艺术典型的定义。美最后还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因为理念是艺术家心中的旨趣,感性显现是客观的材料,只不过这种客观的材料要经过心灵化。
需指出的是,作为理念的感性显现的美,指的是艺术美,而不是自然美。自然物有不同的层次: 矿物、星系、生命(植物、动物和人)。在矿物中,概念直接沉没在客观存在里,还见不出主体的观念性的统一。太阳系虽然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但这种统一是太阳统摄其他星球的自在的统一,还不是灵魂的自为的统一。矿物和星系都还见不出理念,所以矿物和星系的美都是抽象的形式美。在活的有机体即生命中,概念的观念性的统一才成为灌注生气于各部分的灵魂,即理念。但有机体的理念是一种隐秘的内在的必然性和协调性,并没有通过它的形体充分显现出来。人们从有机体的外在形象中只能朦胧预感到它的理念,要想真正把握它的理念,只能通过思考。而艺术观照恰恰不是理性的思考活动,而是对艺术品的感性形象感兴趣。因此,自然美无法纳入到“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个定义中。
美的理念具有自否定的自由本性,因此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发展的。黑格尔将艺术史分为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三个阶段。在象征型艺术阶段,形式压倒内容,理念淹没在形象中; 在古典型艺术阶段,形式适合内容,理念和形象完美统一; 在浪漫型艺术阶段,内容溢出形式,形象不足以表现理念。古典型艺术的内容和形式达到了完满的契合,这并不是巧合或偶然,而是存在着必然性。因为在艺术的内容和形式之间,内容是主导,决定着它的适合的形式,内容不同,形式也就不同。在象征性艺术阶段,如印度、埃及的艺术,理念是抽象的、不明确的、未受定性的,还不能由它本身产生出一种适合的表现方式,而是要用它之外的具体事物作为形式。形式虽然能够暗示内容,但二者仍然彼此外在、互不适合。在古典型艺术阶段,如希腊艺术,理念是特殊的、受到定性的精神,即精神的个性(spiritual individuality),它本身就包含着适合它的形式,即受到定性的形象。这种受到定性的形象能够把受到定性的精神完满地表现出来,内容和形式互相适合。在浪漫型艺术阶段,如西欧的基督教艺术和描写骑士风的艺术,理念是绝对精神(absolute spirit),也即是独立自由的精神,它是用外在的形体所无法表达的。于是,精神就离开外部世界而退回到它自身,形象也就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内容和形式再次分裂。所以,艺术作品的缺陷或完满并不仅仅与艺术技巧有关,在深层次上,它受美的理念的影响。
然而,黑格尔过于强调理念的逻辑发展,以至于让现实和历史迁就他的逻辑,从而出现了一些明显背离事实的错误。例如,波斯、印度、中国的早期艺术(如建筑等)与希腊艺术在时间上是并立的,但黑格尔却认为这些东方的艺术只是希腊艺术的准备阶段。他的艺术史三阶段的顺序,并不完全符合世界艺术的发展史。从象征型艺术到古典型艺术,其实是逻辑上的顺序,而不是时间上的顺序; 从古典型艺术到浪漫型艺术才同时是逻辑上和时间上的顺序。
二、理想性格: 英雄时代的性格
美的理念是就所有艺术而言,但在不同的艺术类型中,理念的发展程度和完善性不同。黑格尔认为,希腊艺术(雕刻、史诗、悲剧)的理念才是无缺陷的,这种完善性使美的理念能够找到并表现于真正适合它的形象。因此,希腊艺术是艺术的理想。人物性格是美的理念的一种具体形式,也是艺术表现的重要内容。在希腊艺术中,真正适合表现人物性格的不是雕刻,而是史诗和悲剧。因为人物性格无法通过静止的形象来表现,而必须通过史诗和悲剧中的情节才能充分揭示。事实上,各个时代的文学作品都可以表现人物性格,但黑格尔强调人物性格在希腊的史诗和悲剧中才得到了最完满的表现。这是为什么呢?
黑格尔比较了英雄时代、法律社会、牧歌时代中的人物性格。在英雄时代,英雄服从自己的自由意志,根据自己的个性和道德原则行事,英雄自己就是法律。例如,阿基里斯只是自愿地服从阿伽门农,其他英雄也是如此,他们是来是去,是战斗是休止,都随他们自己高兴。但英雄们并不是任意妄为,没有任何可预测性,他们的行为往往有重大的动机,例如对国家的忠诚、对朋友的友谊、对荣誉的捍卫等。在法律社会,法律作为普遍的东西,不受制于个人的好恶和偶然性,个人必须遵守法律,否则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同时,个人居于从属地位,只是专业分工和合作中的一环而已,根据自由意志行动的空间较小。在牧歌时代,艺术的题材往往局限于一只羊的丧失或一个姑娘的恋爱之类,只是一种消愁解闷的玩意儿,“没有英雄性格所有的那些重大的动机,例如祖国、道德、家庭等等,以及这些动机的发展”[1]243。可见,在法律社会,人物性格更多的是普遍性和共同性; 在牧歌时代,人物性格则尚未见出普遍的深刻的旨趣; 而在英雄时代,英雄的性格不仅有重大的动机(普遍性),还具体地体现在某个人身上。换言之,只有英雄的性格才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即典型性格。
典型性格即理想性格。它之所以典型和理想,是因为体现了普遍力量,是普遍力量在个别人物身上的体现。普遍力量是“永恒的宗教的和伦理的关系,例如家庭,祖国,国家,教会,名誉,友谊,社会地位,价值,而在浪漫传奇的世界里特别是荣誉和爱情”[4]279。对国家的忠贞、对朋友的友谊、对家庭的责任等都是普遍力量,但这些普遍力量还只具有抽象的普遍性,它们必须具体化于某一个人身上,才能成为他的性格。这涉及黑格尔所说的神(普遍力量)与人的关系。如果发出动作的人外在于神,那么,这种神与人的关系就完全是枯燥的。比如,在《荷马史诗》和一些希腊悲剧中,神经常出来干预人事,发号施令,人听从神的命令; 在这种情况下,剧情的转折就是由神这种外力决定的,人仅仅是执行神的命令的工具,人的性格特征也就完全消失了。神与人的理想关系在于神与人的统一,即是说,神必须经过个性化、具体化,成为个别人物本身固有的内在实质,在人的内心起推动和统治作用。在这种情况下,神才是人心中的神,人的动作才显得是由自己发出的,人的性格和自由意志才能够充分地显现出来。
在典型性格中,黑格尔特别强调了“情致”(pathos)。情致也是普遍力量与个别人物的统一,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与人的情感联系在一起,是“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渗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的内容(意蕴)”[4]296。简言之,情致就是人的情感和普遍力量的融合,是情感化了的普遍力量,或包含理性内容的情感。情致是艺术的真正中心,外在事物、自然环境等在艺术中都是次要的东西,它们的目的在于帮助发挥情致。情致的表现是效果的主要来源,艺术就是通过情致来感动人的。情致之所以能感动人,是因为我们的情感与主人公的包含着理性内容的情感发生了共鸣。情致既然能感动人,就不能是纯粹反面的力量,而必须是符合理性的、有辩护道理的。纯粹反面的东西,如罪恶、嫉妒、怯弱、卑鄙等,只会惹人厌恶。
需要强调的是,典型性格并不是一种性格,而是众多性格特征的总和。如果人只具有一种性格的话,那么他就是某种孤立的普遍力量的人格化,他的性格就是抽象的。而一个真正的人是一个整体,是许多性格特征的充满生气的总和。例如,阿基里斯爱他的母亲、捍卫荣誉、珍视友谊、勇敢、尊敬老人、信任仆人、富有同情心,等等。这就是典型性格的丰富性。典型性格是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中,有一个主导性的性格作为主要矛盾,还有很多次要的性格作为次要矛盾。无论是主导性的性格还是次要的性格,都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典型性格就是众多性格的总和。典型性格还必须具有明确性和坚定性。人物性格在保持丰富性的同时,要有一个主要方面作为统治的方面。否则,人物性格就显得不够明确和突出,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典型性格既有丰富性,又有明确性,因此是单一和杂多的统一。坚定性是一贯地忠实于自己的情致。它是明确性的坚定性,也即是说某种突出的性格特征要具有前后一致性。性格只有具有坚定性,才会具有明确性。坚定性使明确性成为可能。如果没有坚定性,性格的各方面就会是一盘散沙。丰富性表明人是多种普遍力量的体现者,明确性表明他主要是主导性的普遍力量的承担者,坚定性表明普遍力量内化为他的性格的彻底程度。这三个特点是从不同的角度对典型性格的规定,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描述了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
三、性格的定性: 性格论的终点
在黑格尔的性格理论中,美的理念是逻辑出发点,美的理念又具体化为典型性格,典型性格又外化出适合自己的感性形象,即得到定性。这即是黑格尔性格论的逻辑理路。最后一个环节,即性格的定性,同时也是文学创作意义上的性格刻画。目前学界对这一点的研究尚有不充分之处。在黑格尔那里,性格的定性有外在和内在两个方面。
先看外在方面。外在方面的定性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抽象的外在因素亦即艺术形式美的塑造。抽象的外在因素包括两种: 一是整齐一律、平衡对称、和谐; 二是感性材料的简单和纯粹。整齐一律是同一形状的一致的重复。平衡对称是一致性和不一致性的结合。不一致性可以是大小、形状、颜色、音调等方面的差异,但这些差异要以一致的方式结合起来。和谐一方面见出了差异面; 另一方面也消除了这些差异面的纯然对立,而表现为它们的有机联系。感性材料的简单和纯粹,是某种感性材料所表现出的完全不含差异面的协调一致,例如笔直的线、纯蓝的天空、平静如镜的湖等就属于这种抽象的统一。史诗、戏剧、抒情诗等在刻画人物性格的时候,毫无疑问要涉及形式美的问题。诗讲究韵和节奏,韵是整齐一律的体现,节奏是平衡对称的体现。韵和节奏都是诗人创造的,具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能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引起共鸣。诗的朗诵涉及音的和谐。有差别的音要结合成统一体,而不能在音响上显出尖锐的对立,这种和谐的音才会动听。诗的朗诵也涉及音质。音质要保持不受异调夹杂的鲜明性和纯洁性,这样才会区别于噪音而呈现出音质的美。抽象的外在因素对人物性格的表现是十分重要的,但这种形式美的统一只是一种抽象的外在的统一,而不是理念自身造成的统一。它只是有助于人物性格的表现,但仅从它自身还见不出人物性格。
第二,一般世界情况的描写。相比抽象的外在因素,一般世界情况是和人物性格直接相关的外在因素,人物性格要借这种外在因素才能表现出来。一般世界情况是人物出场和人物性格展开的社会时代背景,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一是自然情况,比如时间、地点、气候之类; 二是人利用外在自然的方式和性质,包括工具、住房、武器、车辆、烹调方式等发明和装备,即人化的自然; 三是精神关系的总和,包括家庭关系、宗教信仰、伦理道德、社会习俗、法律、城市生活、乡村生活等。黑格尔说: “人必须在周围世界里自由自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的个性必须能与自然和一切外在关系相安,才显得是自由的。”[4]322可见,一般世界情况对人物性格的表现是极为重要的。
黑格尔举例说,如果要表现一个阿拉伯人的性格,就要在一定程度上描写他的天空、星辰、酷热的沙漠、帐幕、骆驼和马。只有在这种气候、地区和环境里,阿拉伯人才自由自在,像安居在自己家里。否则,他的性格跟外在自然就显得不相称,性格也就不容易表现出来。黑格尔强调,艺术家不应该为妙肖自然而妙肖自然,对外在自然的描绘应该居于从属地位,并且要服务于人物性格的表现。
人物性格与外在自然的统一是自在的统一,但与人化自然的协调一致不再是自在的,而是由人的活动和技能产生的。人把他的精神的定性纳入自然事物,把他的意志贯彻到外在世界,从而把他的环境人化了。人物性格与人化自然的协调一致不仅仅是强调人把环境人化了(每个地方和时代都是如此),更多地强调人能从人化自然的过程中获得自由和愉快。黑格尔认为符合这一情况的只有英雄时代。在英雄时代,英雄们亲手宰牲畜、烧烤、训练战马、制作武器等,他们把这些活动当作一种轻松愉快的工作,而不是一种艰苦的劳动。英雄的性格是丰富的、鲜明的,英雄与人化自然的关系是亲和的而非异化的,所以英雄的性格能够很鲜明地从人化自然中显现出来。(1)相反,在异化劳动中,人和劳动产品、人化自然不是同一的关系,因此无法从“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马克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北京: 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1页)。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性格就不能通过人化自然充分表现出来。因为这个缘故,英雄时代的故事、人物比较适合作为史诗和悲剧的题材。
人物性格还要和精神方面的关系网相协调。精神关系的总和也作为一种外在现实出现在人的面前,个别人物与精神关系的总和发生关系,正如和外在自然发生关系一样。更重要的是,普遍力量属于精神关系的总和,人物性格是普遍力量在人身上的具体化,因此,人物性格在本质上是来自精神关系的总和。鉴于此,在刻画人物性格的时候,精神方面的关系网需要高度重视并与人协调一致。
第三,性格的塑造还要考虑到受众的情况。黑格尔指出,历史题材如果和现代生活没有任何关联,就不属于我们,即使我们对它很熟悉。艺术作品之所以创作出来,不是为了少数学者,而是为了一般受众,所以艺术中的历史题材应该让一般受众能够看得懂。其他民族的题材的使用也是如此,必须对本民族有现实意义,同时让一般人看得懂。总之,古代的和其他民族的题材在使用时需要进行改编,让受众感到亲切熟悉。但这种亲切熟悉并不是把古人和外国人刻画成当时的本国人,而是在维持一定程度的历史真实的前提下进行创造性的虚构,从而把心灵的较高旨趣(情致)表现出来以引起受众的感动和共鸣。
再看性格的内在定性。性格的外在定性或者与外在因素的统一依然是外在的、抽象的统一,人物性格最主要的是通过人的形象——特别是人的动作——表现出来。黑格尔说: “能把个人的性格、思想和目的最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是动作,人的最深刻方面只有通过动作才见诸现实。”[4]278性格与动作的统一不再是外在的抽象的统一,而是内在的真实的统一,因为动作是性格的外化,在本质上是性格的一部分或另一体。动作总是在某一个具体的情境(situation)中展开的,是情境中的动作。情境是有定性的、具体化的一般世界情况,是使个别人物现出他们是怎样的人的一种机缘。性格显现于情境中的动作,也就是显现于动作发生的情境,因此,引人入胜的情境对性格的塑造至关重要。
情境就演变过程来看分为三个阶段。其一,无定性的情境。在此阶段,有定性的形象只和它本身处于统一体,还没有和其他事物发生关系。这种情境比较适合作为庙宇建筑、希腊雕刻和基督教造型艺术的题材,比较适合表现神性的庄严例如希腊的神或耶稣。由于这种情境是静止的,因此相关艺术作品会呈现出静穆和悦或严肃宏壮的风格,同时却不能把性格鲜明地表现出来。其二,有定性的情境处于平板状态。此种情境虽然获得了定性,但还没有产生矛盾和解决矛盾。游戏活动,希腊雕刻中的神的休息、坐着、向上静观等动作,爱神维纳斯刚出浴,林神们和山妖们在嬉戏,山妖抱着幼小的酒神等等,都属于这种情境。在这种情境中,有定性的形象还没有和其他事物处于敌对性的对立中,因而不能引起反应动作,性格自然不能充分揭示出来。有些抒情诗也描写这种情境,但只是把它当作引起动作或情节的机缘。其三,冲突。这种情境见出了矛盾和矛盾的解决,矛盾的激化导致动作的发生,在动作的展开中,人物性格呈现出来。冲突又分为三种: 一是自然情况如疾病、灾害等导致的冲突,疾病、灾害是冲突的原因和起点; 二是自然条件产生的心灵冲突,如继承权、出身差别、天生的性情导致的冲突; 三是两种普遍力量的冲突,每一方都是合乎理性的、有辩护道理的,但每一方的实现都会导致另一方的破坏和毁灭,个别人物在这种两难中最终归于毁灭。黑格尔认为第三种冲突是最理想的情境,因为在情节的演变中,个别人物揭露出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即是说,他的性格得到了最充分的显现。
性格的外在定性、内在定性及其有机结合构成了性格(或理念)的感性显现。在刻画性格的创作过程中,黑格尔强调要“把对于内容的表现完全是外在的无关重要的东西一齐抛开”[4]211,从而使性格和感性形式达到完满契合,以至于性格中没有什么是没有表现出来的,而感性形式中也没有什么是无所表现的。
四、结语
黑格尔美学的核心命题是“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其性格论也建基于此命题,确切地说,是这个命题的具体化。性格是一种特殊的艺术美理念,是普遍力量在个别人物身上的体现。作为具体的、受到定性的理念,性格本身包含着在本质上适合它的形式。这个形式从艺术类型上讲不是建筑、雕刻、绘画、音乐,而是诗(特别是史诗、悲剧),具体说来就是诗中所描写的冲突中的动作、一般世界情况、抽象的外在因素,等等。性格显现于这些外在因素中,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也即是美或艺术作品。理念—性格—显现,不仅构成了黑格尔性格论的内在逻辑进程,还为我们重构黑格尔对性格的定性提供了契机和便利。
最后需指出的是,黑格尔的典型性格虽然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但由于他是从普遍力量(理念)出发的,个别人物只是普遍力量的体现者、承担者,因此他的典型性格更加侧重的是普遍性,而不是特殊性。具体说来,普遍力量是符合理性的、有辩护道理的,所以典型性格就不能是卑鄙、邪恶等纯粹负面的东西。这其实是把个别人物规定成了正面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只是普遍力量的代表,同时还有自己独特的甚至负面的天性、癖好、情欲、意志、追求,而这一点被黑格尔的性格思想排除掉了。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典型性格理论虽然源自黑格尔,但对黑格尔有扬弃,它更加凸显了个性,反对个性消融到原则里去; 它从现实出发,而不是从理念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