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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语者

2021-12-30何新军

四川文学 2021年9期

□ 文/何新军

1

门前山洼上,长满了草,草和它肆意的绿带着早晨的露珠,迎着明媚的阳光铺展着。这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的绿色,以一种盖过山洼的势头,从一群羊的肚皮下穿过,向四周蔓延而去。一群羊,从不会关心山洼上的草去往哪里,它们专心把眼前一撮撮绿色的草叶逮在嘴里,撕裂下来。它们在抓紧时间填饱肚子。山洼上静悄悄的。清新的草的味道,在明亮的光线中浮动和弥漫。

我坐在山梁的一头,看羊群在山洼上散开,看它们头也不抬地把草吃进肚里。不久之后,我不知该干些什么,就把散开的羊数一遍。先是一双两双数过去,再一只两只数过来。就像父亲站在麦地边,睁着明亮的眼睛,把刚刚出穗的麦子看过去,再看过来。山洼上羊的数量不多,花费不了我多少时间。羊只的数量没有减少时,我的心情是愉快的,就会望着山头飞翔的鸟儿,开小差。可是,望不到边的麦地,却要耗费父亲许多时间。我不知道,麦地边的父亲,有着怎样的心情,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愉悦,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担忧。

父亲站在麦地边,似乎沉浸在什么情境之中,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有时,我在他身后,能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声音。父亲在对谁说什么呢?我蓦地惊讶起来,歪着头看一下父亲,又带着疑惑的目光,把身前身后的麦地匆匆看一遍。晌午的麦地边,除了父亲和我,不见一个人影。周围茂盛的麦子,正吞吐着阳光。那么,父亲在对谁说话呢?父亲的目光停留在没有边际的麦子上,对我的疑问不理也不睬。我知道,父亲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他的自言自语里,带着谦卑,带着恳求。父亲肯定是对着即将成熟的麦子说话的!我像发现了父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给母亲说,母亲却瞪我一眼,叫我闭嘴。

麦子灌浆时节,父亲从家里出来,径直走到麦地边,双手分开麦秆,密密的麦子间,出现了不大的空间。父亲把脚轻轻抬起,顺着麦行落下去。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有些不解。空气中浮动着清香。浓郁清甜的味道扑进鼻孔,再吐出来时,似乎我也在大地上开始灌浆了。我想像父亲一样对着天空,或者对着麦子、对着大地自言自语一番。父亲见我张了嘴,似乎意识到什么,用眼睛制止了我。对于父亲的行为,我更是不解。父亲为什么要制止我?莫非是他怕我在这时唱出平时在山洼上唱的歌引来别人的耻笑?或者我不合时宜的一句话,会惊扰到灌浆的麦子?灌了一半浆的麦子,颗粒必定不会饱满。父亲常常捏一把瘪麦,蹲在打麦场边看上好久。那时,他不许我们说话,似乎正在与一把瘪麦对话,正在思考着麦子怎么会瘪这样重大的问题。或者如母亲说的那样,父亲心里装满了自责——没有按时施肥,没有把野草拔干净,更重要的是陌生的人、陌生的声音惊扰了正在灌浆的麦子。那时的麦子,像一个在沉沉梦境中的人,忽然被惊醒一样,随即有了埋怨和指责,没有好心情。

父亲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麦地中央,他选择一个位置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太阳的光芒撒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上。父亲的脸上流下了汗珠。我正要叫父亲回家吃午饭,却见父亲摆了摆手。周围的风安静了下来,满地的麦子安静了下来。我也安静下来看着父亲。只有阳光不听指挥似的,在麦芒上流泻。父亲摩挲着麦穗,轻轻自言自语起来。模糊的声音一经父亲嘴里发出,就轻轻地薄薄地散开在麦田上,然后像阳光一样覆盖下来,似乎给正在灌浆的麦穗注入了信心与活力。被父亲摩挲着的麦穗,轻轻动着,没有被父亲摩挲的麦穗,也在父亲的声音中动起来。晌午的麦田里,父亲的自言自语声越来越响,像喇嘛的诵经声,渐渐传遍了大地,并在轻轻吹过的微风中掀起了波澜。也许,此时的麦子,刚从梦中醒来,在收到微风捎来的信息时,一律摆动身子,用飒飒声响,应和着父亲的声音。满地的麦子,向着天空向着大地,虔诚地致敬。

整个麦田浮动起来,像绿色的流动的河水簇拥在父亲身边,似乎要把一个承诺飞快传递给父亲。父亲站在这清澈的水流中,望着对岸,不出声。父亲在想什么呢?也许,他正在接收麦子传递的信息,正在想象一个盛大的丰收场景!

2

山洼上,十几只羊专注于草,它们挪着碎步啃着草叶。羊的牙齿在草叶上造成的新鲜伤口上,有晶莹的液体在渗出,有淡淡的草的清香溢出来。正在蹦跳的羊羔被一股香味引诱来,好奇地低下头,用鼻尖碰触草的断裂处,并试探性地嗅一下那不知名的液体,然后猛地摇一下头,跑开了,继续在山洼上打量那些陌生的事物。

只顾吃草的羊,丝毫没有注意天空飘来的云。陈旧的棉花一样的云块,从南边的山头上冒出来,很快就把一大片阴影搁在山洼上。一片移动的阴影,似乎打扰了四处打量的羊羔,它蓦地停下脚步,警惕地望着高处的山坡,伸长耳朵谛听周围的响声,一幅茫然无措的样子。事实上,山洼里什么异样的响声也没有。云块越积越多,把头顶塞得满满的,似乎稍不注意,它们就要跌落下来。没有了光线的山洼,陷入混乱之中。我赶紧跑过去,挥舞着鞭子,把散开的羊赶到一块,想把它们在暴雨来临之前,及时赶到安全的地方。

此时,一股风赶了过来。一股气势汹汹的风,带着被羊折断的草叶和草茎,旋上山洼,顺着高大的山头,猛一踮脚就到了半空中。它们张开宽大的翅膀,有力地扇动着,似乎在坚决地驱赶着什么。头顶上那些黑压压的云块,似乎经受不住风的凛冽攻势,仓皇逃窜。原来紧紧抱在一起的黑云,渐渐散开。等到沟渠里的羊,在山洼上再次吃草时,头顶上,旧棉花一样的云块,已没了形体。

我不知道,一股风,要走多远,才能抵达一个遥远的村庄?会像一个人的一生那样长吗?或者像一株树,历经成百上千年,依然向着它未能抵达的天空茂密地生长?或许,它从大地的深处,从某个神秘的山谷里出发,穿越无数个村庄,途经无数的森林,才与我的村庄有了邂逅。

傍晚时分,我赶着父亲的羊群,上了塬。远远望见打麦场里暗淡的灯光,听见木锨与麦粒摩擦的唰啦声。

此时,正有远道而来的风穿过我们村庄。而父亲,正站在风中扬着木锨,他要把一大堆麦粒从麦衣、麦秸中分离出来。

“风是庄稼汉的好帮手。”父亲一生里说过许多朴素的话,唯有这句话里的每个字,轮廓清晰、籽粒饱满,在我的脑子里跳动、环绕。

我们在父亲最富有诗意的这句话里,早早吃完下午饭,早早把晒好的麦子攒起来。然后,守在麦堆旁等风来。父亲戴一顶旧草帽,双手握住木锨,木锨上是一些混合着土、麦衣、麦秸的麦粒,他不停地把这些带着毛草的麦粒扬到半空中,试着风向,试着风力。母亲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新扫帚,这是麦子成熟后,快要打碾时,父亲赶集买来的。新扫帚的芒长长的,柔韧的枝条刚好能把落在麦堆上,把没有被风吹走的麦衣、麦秸轻轻扫出去。那些遥远的风还没有穿过我们村庄的时候,父亲扬起一木锨麦,等母亲扫干净了,接着再扬起另一锨。这样的速度是缓慢的,对于赶在天黑前,就要把满满一场麦粒装进粮囤的父亲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但是不能快,快了母亲就扫不干净,这也是父亲不能容忍的。有时整个下午也没有风穿过我的村庄。父亲就握着木锨,像别人那样打呼哨,引诱风来到场里。他一边打呼哨,一边盯着周围的树梢看。夜幕降临了,四处的灯火亮起来,风还不来,父亲就把灯泡挂在树杈上,拄着木锨,干着急。实在等不来风,父亲、母亲就让我们先回家。躺在炕上的父亲,根本睡不实在。半夜时分,只要听到树叶的唰啦声,他立刻叫醒母亲去扬场。天还没有完全亮,我们就被叫起床。晒麦场里,一堆收拾得干净的麦粒,黄澄澄的,带着圣洁的颜色来到我们面前。一堆新鲜的麦衣,一小堆金黄色的麦秸,在晨曦里泛着亮光。只有父亲穿着的衬衣,脊背上的那一大片,被汗水完全浸透,被麦土完全覆盖。由于不停地擦汗水,他的两个衣角和袖口,湿湿的,像糊满了泥水一样,已分辨不出衣服的颜色。

因此,扬场的时候,父亲把适时而来的一场风,看得比串门的亲戚更贵重。树枝动起来,树叶哗啦响了,父亲赶紧铲一木锨麦子扬起来,母亲抓紧扫帚紧张地从麦堆上扫过。如果风力适中,父亲是不敢松懈的。满锨满锨的麦子扬到半空中,麦土被吹出去,多半个晒麦场上霎时尘土弥漫,若没有遮挡,扬起的尘土会飘到远处的玉米地,落在宽大的玉米叶上,一场雨水过后,玉米叶才会重新露出新鲜的绿色。被风吹出去的还有麦衣,纷纷扬扬地斜落在麦堆一边,直到陈旧的麦垛脚下,才会止住它们奔跑的脚步。只有稍重的麦粒会在半空中划着弧线落下来,在裸露的麦堆上,被母亲的扫帚掠过以后再扫到一块儿。这时候,没有人说话,耳朵里只有木锨铲过麦粒的刺啦声,麦粒从木锨上滑出去的唰唰声,扫帚掠过麦堆的唰啦声,零散的麦粒落在木杈上的剥剥声。晒麦场上,浑身的力量不再沉默,肌肉紧绷着把没有风的压抑,都倾注在一把木锨和扫帚上。我们每个人,好像都跟在父亲身后,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攀爬远行。

“真是一场好风!”扬场接近尾声,或者麦子收拾完,晒麦场打扫干净后,父亲才会长出一口气,带着好心情自言自语着。然后,走到场边,喝几口水,卷一支老旱烟,脸上充满了爬山之后的惬意神情。我们怕风不来的紧张心情,随着父亲说的“真是一场好风”而松弛下来。

3

头顶的太阳,像一面烧红的大镜子,在干净湛蓝的天幕下,释放出灼人的温度。无数条刺眼的光线下,万物显得无精打采。小路上,一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相继消失后,我目力所及的地方,再无人影。村子里先前响起的鸡鸣声、狗吠声也在这时候悄悄隐匿起来。

我站在场边的一棵柳树下,等风来。山沟对面,一座闪着白光的铁塔,一个冒着白烟的砖瓦厂,一些绿意葱茏的树木,一片长满了蒿草的沟洼,都在晌午特有的安静中,默不作声。近处,一座废弃的地坑院,一段低矮的围墙,一处崭新的院落,一个晒麦场,场边堆放的旧麦草垛,它们没有任何关联地组合在一起,呈现出与寻常一样的安静。这样的安静,似乎感染了整个村庄,各家的铁门紧闭着,门里门外的阳光静悄悄一片。

晒麦场里暴晒的麦粒发出轻微响声,像谁轻轻的召唤声。我从树荫下走出来,蹲在麦子旁边,仔细听着。离得近了,才听见哔剥哔剥的声音,这儿响一下,那儿响一下。一大片麦粒铺在眼前,黄澄澄,厚楞楞,若不抬头就看不到边界。它们一个藏在一个身后,一个挤压在另一个的半边身子上,或者一个把另一个完全覆盖在身下,叫人看不见。哔剥——哔剥,一声大一声小,耳朵紧张地捕捉着,眼睛极力寻找着,可还是找不到这声音的准确方向和位置。它们是在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吗?抓一把麦粒放在手心里,接着就是哔剥的一声响。也许是我这个陌生者破坏了这个平静的世界,手心里再没有轻微的颤动和响声。恰好有一滴汗水从额头滑落下来,滴在手心里的麦粒上,我看着它们,恶狠狠地想,淹死你们!然而,在此时,似乎每一粒麦子都在发出声响,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晒麦场上忽然有了声浪,像无数的召唤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寂静的晌午,竟没有一个人向我走来!我有些胆怯。不过,站起来时,我忽然有了另外的想法。脱掉鞋子,走进摊开的麦粒中,赤着双脚开始靸麦。两脚一前一后,缓慢地向前移动,原先躺在上面的麦粒顺着我的脚背滚到了下面,下面的麦粒被我的脚趾翻上来。靸过一遍以后,所有的麦粒都更换了位置。再仔细听,哔剥的声音消失了。我又回到树荫下,擦一把汗,得意地看着满场沾满了尘土的麦子。等到身上的燥热快要消失时,我又听见了麦场上的哔剥声,渐渐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的声音连贯响起来。我终于明白,这些轻微的哔剥声,不是麦粒对谁发出的召唤声,似乎是它们换了一个场景的喘气声、呻吟声,是它们向过去告别的低语声。它们在留恋麦穗吗?那么,我吃什么呢?它们肯定害怕被我们吃掉,以后再也听不到风、见不到雨了吧。想起播种的情景、施肥的情景,想起在地里拔草的情景、收割和打碾的情景,经过漫长的过程、漫长的等待,一粒麦种才长成了麦穗,才有了如今满场的麦子。

我不知道,父亲面对许多个“满场的麦子”时,有没有胆怯或者其他的想法呢?

父亲不是诗人,他从地里回来,脱下外衣抖一抖,或者用扫帚扫一扫,那些粘在他衣服上看不见的东西,尘土一样无影无踪。父亲囿于何村的一角,用沾满灰尘的目光,守候着我家院子里进出走着的人。当他与满地的麦子相遇时,目光里有喜悦、有激动,然而更多的则是忐忑、是期待。父亲没有把麦子当作海子诗歌里的哲学意象,当母亲在厨房里弄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时,父亲才有了在何村出入的底气和自信。父亲的怀里总揣着装满麦子的麦囤,睡觉时也不曾放下。睡梦中,他的几囤麦子黄澄澄、金灿灿,在整个何村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是父亲最完美的荣耀!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4

天还没有亮,父亲就叫我起床。装公粮的麻袋被父亲五花大绑在架子车上,像一座小山。清晨,天空灰蒙蒙的,一堆乌云像门前山沟里耸起的山脊的形状,抬着头,俯视着我们。父亲左手扶住车辕,右手把拉绳放在右肩上,压下车辕的瞬间,满载着公粮的架子车开始动了。不平的村路上,架子车发出单调的嘎吱声,一声大,一声小,一大一小的声音,在静悄悄的路上撕开一条缝隙,我们在狭窄的道路上,弓着身子,缓慢向前。走着走着,偶尔响起的鸡鸣声,暂时替换了耳中单调的声音。注意去听,鸡鸣声远了,鸡鸣声又近了,曲折悠远的声音里是公粮验不上时我的忐忑。也许,父亲也和我一样的心情吧。也许,父亲想的远不只这些——他低着头,只是用力拉着。也许,父亲在拉车时候,思绪早已跑到了远处。

远处有什么呢?

听不到鸡鸣声的时候,我们才走出了自己的村庄。拐到大路上,拉着公粮的架子车在我们前后稀疏起来。父亲一着急,架子车的嘎吱声比先前更大了,一声大一声小的切换频率更快了。从村子里带出来的一身冰凉,渐渐被出汗的后背捂热,被后面赶来的像父亲一样交公粮的人冲散,消融到空气里。

粮站的工人还没有上班,交公粮的队伍已像一条粗壮的藤蔓,在粮站门前的土路上蔓延。太阳出来了,父亲脱掉早已湿透的外衣,搭在扬起的车辕上,卷一根老旱烟,美美吸上几口。远一点看,他的头发里冒着烟,汗水也无法将它浇灭。

早晨潮湿的空气差不多被太阳晒干的时间,我们才把公粮拉进粮站的大院子。父亲对我说,不要乱跑,把粮看好。看父亲严肃的样子,我不敢分神。我看见像我一样大的孩子,都站在自家的粮口袋前,即使周围出现热闹的场景,也不敢私自跑上去看。父亲则像其他人一样,向前走几步,打问验粮的情况和公购粮的价格。

肯定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向着那边看过去。一个粗糙的男人,五官似乎变了形状,正在扬起手,把一个带着风的耳光甩到小孩脸上。比我个子稍低一些的男孩,用手捂住脸,大哭。他的哭声并没有阻止下一个耳光。粗糙的男人再把一个耳光甩到小孩的后脑勺上。之后,眼前就是围过去的大人们的背影。小孩的哭声持续了一会儿,弱下来。我听见大人们说,那家的粮丢了,老子在教训儿子。我蓦然想起自家的粮口袋,赶紧把目光收回来,把几个麻袋重新数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看见父亲向我走来。他手里拿着一支烟,给旁边和他一起走的那个人递着,那人没有接,父亲就带着递烟的姿势走到我眼前,吩咐我赶紧解开麻袋上的扎绳。他一边说着讨好的话,一边抓起麦子给那人看,生怕那人验不上我家的麦子,而要重新铺开晒麦的摊子。那人没有接父亲的话,也没有看父亲手里的麦子,他把一根杆子插进麻袋里,我觉得麻袋底部似乎被戳出一个窟窿来。他把杆子带出来的几粒麦子扔进嘴里,牙齿间传出咯嘣的声音。父亲这时才收拢了笑容。笑容,也会让肌肤蜕皮吧?父亲脸上留下了蝉蜕过后般的疲惫。

太阳已经移到头顶。我坐在房后的阴凉处等父亲。父亲在一个窗口前排队取了票,又在一个窗口前排队把票递进去。一沓票再接出来时,父亲手里多了几张崭新的钱,他用手指沾了唾沫,把钱一张一张数过去。我看见父亲嗫嚅着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数完之后,父亲在上衣口袋里掏了掏,把口袋掏干净,然后把几张钱折起来,装进去,口袋上的扣子扣好,拍了拍衣服的前襟,如释重负地说:“好了,我们回家吧。”父亲一颗镶金的门牙上,熠熠闪着光。

粮站门口大片水泥地上,铺满了麦粒,这是没有验收过的人家晒麦子。他们要等到太阳西斜,验粮人嘴里能咬出咯嘣的声响后,才能收拾回家。先前大哭的那个男孩,站在树荫下,脸上分明有着一片红色的指印,睫毛上的泪水还没有擦干。他靠着树干,抽泣着,不知望着什么独自发呆。

5

晚上放羊回来后,厨房里的灯亮着,门开着。橘黄色的灯光像母亲的手,抹去了我身上带回来的黑,院子里有了温暖的感觉。我原想借着灯光,教训一下乱跑的头羊,却听见厨房里父亲和母亲的说话声。钱借够了吗?没有,还差一些。明天出去再借借。能借的都去借了。那又得去粜粮了?父亲的说话声,在暮色中戛然而止。我想教训一下头羊的想法,也在暮色中戛然而止。一大片虚无的夜色,在院子的角落里逐渐放大,膨胀。母亲最后说的一句话的尾音,如飞舞的蚊子,在夜色里没有了着落,失去了方向。

我躺在炕上,也像失去方向一样,不知道明天的光线,怎样穿透今夜的黑,把如往常一样的光明送到我的炕边。黑暗过后就是光明。可是父亲的黑夜无比漫长。许多次,父亲躺在炕上,面对黑夜,思考着第二天的光明如何照耀到院子。几天后,父亲买来一包烟,在暮色中出去,站在他想好的几户人家门前去敲门。从村子西头走到村子东头,父亲敲击人家大门的声音,不时惹起狗的叫声。凶猛的狗叫声能撕破父亲的裤腿。我不知道,走在夜色中的父亲,怕不怕那些黑魆魆的角落。也许,刚从邻居家出来,黑暗及时掩过去,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荒凉的角落,借不到钱的失望,就淹没在黑色的汪洋中。还有他在灯光下勉强才有的尊严,都被黑暗撕碎和击溃。父亲在夜色中回来,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对母亲说,希望不大。

隔些天,我站在羊圈门口,看见父亲在暮色中推着自行车出去。母亲说,去几个亲戚那里。大门外,一切显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巨大的云块叹息着掠过天空,那些灰蒙蒙的山头也似乎惴惴不安,充满了恐惧,正竭尽全力躲避一场逐渐逼近的灾难。白杨树正在沉睡,它看上去十分瘦弱,几乎就要死去或者消亡,只有近处的几棵杏树仍还是老样子,不过也略显疲惫和阴暗。躺在炕上,我翻来覆去。母亲和我一样也在等着父亲。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黝黯的树木,那惨淡模糊的光线,那些和云朵一起奔驰的山峦、天空中那些苍白的光带,以及在苍茫的远处隐约可见的乡村道路。于是我想象着,有一个贼,也许是一个杀人犯,披着一件巨大的黑斗篷正在那里潜行;或者有一个什么人由于害怕黑夜,由于野兽追逐而神经错乱地在那里东奔西跑。也许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那里迷路了,或者是离家出走,或者是被人拐了,或者干脆就没有父母,而即使他非常勇敢,但也仍然会被即将到来的夜的鬼怪杀死。

第二天,父亲决定粜麦子。从地里回来,父亲走进放粮食的瓦屋里,好久不见出来。母亲在院里出进走了几个来回,等父亲吃饭。母亲实在等不住父亲出来,指我去叫他。我轻轻走到瓦屋门前,只见父亲围着麦囤转来转去。两个麦囤比父亲还高。父亲站在凳子上,神情严肃。他撩一把麦子,仔细看着。父亲在看什么呢?抓在手里的麦子,好久放不下去。仿佛手里攥着的是一大把钱。仿佛大哥要娶的媳妇就走进了门。我站在父亲身后,不出声。父亲对着麦子在叹气,接着又开始自言自语。那声音,像蚊子的叫声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我能听出这细细的声音里,有山梁一样曲折的自责,有黑夜一样隐忍的委屈,有土地一样深广的无奈。父亲的身子紧贴着麦囤,灰暗的衣服构成的背影上,隐约浮现了他自小失去父亲的艰难,成家后多子女的煎熬……往事一瞬间扑到父亲背影上。我在父亲身后,陪着他在往事里艰难地走着。我们走过了很多路,之后,父亲只把自己留在那些穿过村庄的风里。一场一场的大风把他的身子吹瘦了,吹得没了皮,没了肉,吹得只剩下干骨头。此时,干瘦的父亲就像面对即将分别的亲人,嘴里絮絮叨叨。而即将上路的麦子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静静地,不再喧哗。父亲慢慢松开手,麦子一粒一粒落下来,麦粒在下落的过程中,忽然记起了父亲身上汗水的咸味、风雨里奔走的辣味、伤口中的腥味、支撑一个家庭的苦味……

父亲伸在麦囤上的手心,忽然就空了。空了的手心里,似乎只有那些过往的光景和内心里巨大的——不舍,在纠缠着。

大哥结完婚不久,瓦屋里的一个麦囤空了,麦囤下铺垫的麦草,用干干净净的目光打量着我。

不久,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我同时看见,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七百里之外的父亲又走进了瓦屋里……再不久之后,父亲的羊圈也空了。

秋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何村。我看见门前的山洼上空荡荡的,没有了麦子的院子也空荡荡的。门前的树,落光了叶子。只有一棵白杨树上,一片褐色的叶子孤零零地立着。抵达村庄的秋风,呼喊着,那片叶子也离开了枝头,飘飘悠悠不知飞向了何处……

陈子庄书法信札(徐啟彬先生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