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读者:中国当代文学“脱困”的一条进路
2021-12-29魏建亮
魏建亮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中国当代文学(下文简称“当代文学”)的发展已走过了70余年的历程。在70余年的时间里,它收获颇丰也饱受诟病,并于近些年陷入读者群快速弱化之困境。在《回到“人民—文学”》(《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7期)、《何为“人民—文学”》(《青海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中,笔者通过重新考察当代文学中的“人民”与“文学”两个基本要素及二者之间的关系,对当代文学的困境及其自救进行了理论思考,提出当代文学应走“人民—文学”(不是“人民文学”或“人的文学”)之路的构想。本文拟从当代文学与读者、媒介的关系入手,对它的“脱困”之路进行理论再思考,使当代文学慢慢脱离发展困境并成为可能。
一
“生产直接是消费,消费直接是生产,每一方直接是它的对方。可是同时在两者中间存在着一种中介运动。生产中介着消费,它创造出消费的材料,没有生产,消费就没有对象。但是消费也中介着生产,因为正是消费替产品创造了主体,产品对这个主体才是产品。产品在消费中才得到最后完成。”[1](P.9)这是马克思在谈到生产与消费的关系时讲过的一段我们耳熟能详的话,不仅指出了生产对消费的控制,也指出了消费对生产的反制。把生产和消费的关系“迻译”到文学中,可以说,没有读者对作品的阅读和消费,文学活动就无法正常开展。对于文学生产与读者消费的这一关系,艾布拉姆斯从文学活动构成要素的角度,姚斯、伊瑟尔从读者接受的角度,都做过深刻阐述。中国学者王建疆从文学价值实现的角度,也进行过论证。王建疆指出:“只有作品与读者之间和谐程度的大小才是我们考察文学成就的比较可靠的参数,离开了这个参数,文学的价值和成就将无从谈起……艺术的和谐,其最高的品位在于永久地与人民大众贴心,能为人民大众阅读、传颂。”[2]可见,读者在文学活动中具有重要地位,没有或少有读者参与的文学活动很难存在,也难以为继。
然而,这个“常识性”的观点在当代文学领域并没有实现,或者说,读者在当代文学中并没有表现得如何活跃。相反,他们在很多时候是失语的。我们从媒体宣传和学术报刊中经常看到如下叙述,有多少人成了作家,作家如何努力创作,创作出了多少部作品,作品的数量达到了如何庞大的地步,等等,总之,是一幅文学生产蒸蒸日上的景象。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主编的年度图书《中国文情报告》每次都会提到,某一体裁的作品相较上一年增加了多少部(如长篇小说,1998年为1000部,2010年为2000部,2017年为9000部,2018年则超过10000部)。一些文学网站(如阅文集团)也指出,近几年“驻站作者数量已突破730万,作品已达1070万部,平均月活用户增长已达2.135亿”[3]。但是,这些作品究竟被多少读者阅读过、对他们产生了哪些实质性的影响、它们对当代文学的发展又有何意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却鲜有人关注和研究。读者就这样被“忽略”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读者不再像1980年代中前期那样虔诚地关注文学、研读作品,他们中的很多人早已撤离了文学现场,尤其是传统文学现场,致使当代文学活动变成了生产方的“独唱”。对此孟繁华不无忧伤地说:“当下文学或者当代文学整个被关注、被阅读的情况逐渐在下跌。”[4]“近年来,长篇小说出版量为每年800~1000 部,加上民营书业操作的一部分,总共有1000 多部长篇。但在全国真正有反响的不过几部,大量的小说都是作家自费出版,真正印数超过一万册的小说少而又少。”[5]
读者不再热衷于阅读文学作品已经不是一个新问题。大约从198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文学失却轰动效应”,这个问题便凸显出来,只不过在今天它表现得更加突出。从最近五六年京东图书与艾瑞咨询联合发布的《中国图书市场报告》、阿里巴巴发布的《中国人读书报告》以及亚马逊网站发布的《亚马逊中国全民阅读报告》等多个调查报告的数据来看,普通读者对当代文学的阅读兴趣越来越低,他们把精力放在了与考试教辅、育儿养生、金融理财、休闲娱乐等有关的图书上。即使在高校、高校的文学院/中文系,真正喜欢当代文学的大学生也越来越少。与普通读者一样,他们把精力更多地放在考研、考证、考公务员及刷剧上。于是,当代文学领域出现了一边是文学生产的马力十足、景象繁荣,一边是消费产品的动力不够、读者寥寥的“奇观”。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学界已习惯或无奈地把这种现象解释为文学的边缘化,并认为这才是文学回归本位、社会实现正常化的一种表现。“人们变得日益务实之后,一个社会日益把注意力集中在经济建设、经济活动上而不是集中在政治动荡、政治变革和寻找新的救国救民的意识形态上的时候,对文学的热度会降温……如果一个社会动辄可以被一篇小说一篇特写一个文学口号所激动所‘煽动’起来,只能说明这个社会的运行机制特别是言论与决策状况不大健全,不大顺畅……反过来说,如果一个社会许多成员只是为了‘解闷儿’而读文学作品,冷落了一些救世型思想家和惊世玩世型艺术家的巨作,也并非完全可悲。”[6]文学边缘化确实不是坏事,相反,把文学奉为社会中心可能容易坏事,因为文学那单薄的身躯难以承受来自各方的重压,它不过是“文学”而已。然而,文学的边缘化似乎与文学生产在高调进行、作品在批量增加但读者寥寥、作品无人问津不同。只有少数人乐于阅读文学,人们几乎不再因文学而激动、感动或被“煽动”时,似乎也不能说明这个社会的运行机制是否健全顺畅。即使文学再边缘化,人们也不应忽视它,还是要去阅读一些经典作品和当代作品的。但今天的读者在这方面处理得并不好,他们不仅作品读得少,还极力诋毁当代文学的存在价值。2009年,凤凰网一个名为“当代文学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了吗”的调查,上述被调查者中有87.7%的参与者认为当代文学质量差,是垃圾。[7]
如上所述,离开了读者,文学活动就无法正常运转,因此,近年来出现的作家生产繁忙但读者频频缺席的景观就不是文学史的发展奇迹,而是一种病态,一种自欺欺人、自娱自乐或盲目崇信文学GDP的活动。该生产模态对当代文学的发展毫无裨益。有87.7%的人说当代文学质量差应该与其只管产能、不顾效能的泡沫化生产方式有关。因此,是时候保卫读者,让他们重回当代文学场域了。
二
让读者回归当代文学,真正成为文学的有机部分是一个复杂工程,它不仅需要在文学生存环境、作家创作和读者阅读方面的持续改善,而且还需要它们的有序配合。仅靠劝说读者喜欢文学、增强其阅读兴趣就能把他们拉回到文学现场吗?即使一时把他们带回了文学现场,那些形式粗劣、思想鄙俗的当代作品也会很快让他们感到厌倦,进而再度出走;仅靠提高作家的创作技巧也不能让读者回到文学现场,因为周边浮躁喧嚣的大环境可能让他们无法静心阅读。而且,有些读者已经脱离文学现场很多年,当代文学不耐读、不值得读的偏见在他们的意识中浸淫已久,故想用三天五月或四年六季就改变他们对当代文学的看法是不可能的,完成这项工程需要社会各界付出耐心和努力。
首先,要努力营造并确立起“读者中心”意识。所谓的“读者中心”,不是简单地将读者居于文学活动的中心,让作家、作品等因素绕其运转,而是要改变当下以生产创作为重的做法,真正把读者当成文学活动的一个结构性或功能性要素。一方面,要在理论宣传和思想意识上把生产与消费、作家与读者以及作品与读者的关系予以深化和通俗化,让更多的人了解读者及其消费之于文学活动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将“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政策落到实处。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不同时期的文艺讲话中一直强调文艺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并把后者当成前者的源头活水。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率先确立了文艺活动的“工农兵”方向,要求文艺不仅要写工农兵,为工农兵而写,还要写得让他们“喜闻乐见”;1979年,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中说,“我们的文艺属于人民……对人民负责的文艺工作者,要始终不渝地面向广大群众”[8](PP.244~251);2015年,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进一步指出,文艺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把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为文艺和文艺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把人民作为文艺表现的主体,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9];2019年,习近平再次重申了文艺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坚持以精品奉献人民”[10]。这充分说明,党和国家一直非常重视人民群众的作用,强调人民在文艺活动中的地位。但在现实的文学活动中,一些部门和文学从业者却没有很好地执行“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政策,起码没有真正将人民中的“读者”重视起来。要么把某些口号性强但艺术性弱的作品重复地塞给他们,要么迎合读者的欲望把一些“三俗”作品轻飘地顺给他们,并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满足了他们的精神需要。从表面上看,这是以读者、以人民为中心,实际上却是官僚主义地无视了大部分读者的真正需要和存在,大概没有一个读者想“三餐如一”。当然,今天的读者群体也极其庞杂,我们无法准确类化他们的阅读需要,或者说,定量他们的阅读需要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然而,有难度不是托词,工程庞大也不是借口,投机取巧地给读者喂食同一种配方的“文化食品”,或主动迎合他们的某一阅读欲望是懒汉主义的做派,短视且贻害无穷。时间一长,读者就会“厌食”,进而厌倦整个当代文学。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很多当代读者本来就没有多少精力和时间去主动搜集、阅读不同类型的文学作品,若这时相关部门和机构再提供给他们上述文学作品,就等于阉割了他们的阅读期待。
其次,作家和文学研究者要充分重视读者。作家创作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是为了让读者阅读、接受和消费,进而影响、熏陶和改变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并让他们在获得审美愉悦的同时受到精神教益。接受美学发现,作家在进行创作时意识中往往会有“隐含的读者”在规束着他的所思所写,但在具体实践中一些作家并没有真正重视读者。一方面,受社会上流行的物质主义的影响,一些作家习惯把读者当成普通的商品购买者,创作时不看重作品质量,而是用固定的配方制噱头、攒人气、刷流量——只要作品有人买或者好卖就行。2007年,雷达对这种状况曾有描述。他说:“这些年我们目睹了一个又一个‘复制浪头’,一个时段什么故事吃香,什么题材耸人,这类作品像事前商量的一样,联袂而出,而且发行业绩出奇地好;而命意独特的深思之作,往往受到冷落。流行总是压倒独创。千篇一律的偷情故事,千篇一律的受难故事,捂住作者名字,你是绝对看不出有啥区别的。不少名家,渐渐形成万变不离其宗的结构‘秘方’,把几种他最熟络的审美元素拿来调制一番,就能调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其实他永远在写着同一部作品。”[11]时至今日,这种状况依然存在,一些作家依然在不断地复制“吃香秘方”并有所“收获”。另一方面,受学养、技艺和利益等的限制,一些作家一味躲避当代现实的锋芒,不表达对丰富、怪诞、复杂的现实的立场与态度,而是在文字迷雾中舞枪弄棒,或钻进故纸堆顾影自怜,不顾及读者对作品思想性和批判性的高级阅读需要。在他们眼里,读者就是一群没有深度阅读追求的人,只要让他们觉着文学好玩就行,不必告诉他们现实的“里子”什么样,是如何织就的,再说,读者也不想费脑筋知道这些。但事实上读者并不都是这样的人,很多读者并不满足于作家对现实的表层书写,而是渴望由此把握现实肌理,获得心灵慰藉,透视事理真相。阎连科对这种表面的现实主义分析道:“表面看,我们今天的文学与社会、与人心是纠葛联结的,可我们稍稍走进去,探问寻迹地读,却又发现另外的事。原来,自20 世纪90 年代后,被我们一再称道的优秀作家的代表作,其实和我们当代、当下的现实竟都是无直接关联的。这些被批评家一再言说称道的作品,与现在时的中国现实和经验,其实都无直接的因果与想象……近30年来的当代文学,走的是一条艺术加安全的路。因为艺术,所以安全;因为安全,更为艺术。”[12]李建军也尖锐地批评过它,称其为“消极写作”,但这并不“妨碍”它依然是当下比较流行的写作方式之一。因此,要想让读者回到当代文学现场,作家的写作必须做出某种调整和改变。
作家与读者的关系较为显明,因为读者直接面对的是作家作品。相较而言,文学研究者与读者的关系就有些隐蔽,不被人们所重视,因为文学研究者进行的是学术研究,常常以科学、深刻、晦涩的面孔行诸于世,故很多人认为普通读者不会去关注这些古奥的理论讲述(避之还唯恐不及),他们与文学研究者的关系相当疏远。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候文学研究者的研究(如他们的叙述方式)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着读者对当代文学的介入程度。《回到“人民—文学”》一文详细论述了当下的“八股式”“说教式”“八卦式”文学批评如何拒绝读者对当代文学的介入。[13]在这里,笔者再用一个例子来阐述文学研究者是如何用他们的研究“赶跑”读者的。新时期以来,学界发生了多次有关当代文学评价的论争,著名的有1986年的新时期十年文学评价、1993年围绕人文精神展开的当代文学价值讨论、2006年顾彬抛出“当代文学垃圾论”后掀起的口水仗、2019年学界在盘点新中国70年文学状况时的各种争论等等。在上述论争中,研究者对当代文学认识的差异之大、隔阂之深超乎想象。例如,在评价新时期十年文学时,有人认为当时的作家没有创新作品,了无新意,新时期文学面临危机[14];有人则认为它是自“五四”以来最光辉的十年,其成果在数量和质量上均超以往,有相当的思想深度[15]。再如,在2006年以来的论争中,有人说已经出现了一批极其出色的当代作家作品,其成就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1)代表性的论述有陈晓明《中国文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载《羊城晚报》2009年11月9日;王蒙《中国文学处在最好时期》,http://www.china.com.cn/news/txt/2009-10/19/content_18725415.htm;等等。;有人则说当代文学已经跌入低谷,表现为回避现实、思想枯竭、灵魂淡薄、语言粗糙,缺乏超越性、人文性、精神性(2)代表性的论述有林贤治《中国文学处在前所未有的“低度”》,载《羊城晚报》2009年11月9日;肖鹰《中国文学批评怪象批判》,载《探索与争鸣》2010年第4期;等等。;等等。
一般而言,人们基于不同的视角和立场,对同一事物存有不同看法实属正常,故对当代文学有不同的评价亦无可厚非。但在围绕当代文学评价进行论争的人中有很多是职业批评家和理论工作者,其中有些还是业界口碑不错的权威学者,他们阅人阅文无数、理论积淀深厚,曾以其独到深刻的文学批评和学术研究服膺学界。但此时他们却放弃了学者应有的冷静和学术研究的学理性,对当代文学做出了最好或最坏的情绪化批判,这不能不让我们感到诧异和震惊。更重要的是,这种非此即彼的极端评价对读者的文学信仰及当代文学认知造成了不良影响。当代文学到底是何样貌?难道他们之前对当代作家作品的评价也是这样“制造”出来的?既然当代文学这么糟糕,那么它的存在还有意义吗?既然它如此优秀,为何当代没出现文学大师?都是专家学者,言之凿凿,谁说得对,该相信谁呢?这些问题比较严重,后果之一便是透支了读者对文学的信仰,推动了当代文学领域“塔西佗陷阱”的形成。上文提到的有87.7%的凤凰网友认为当代文学质量差,是垃圾,大概也不是他们对当代文学的真实认知。但不管这是不是他们的真实认知,专家学者游戏性的评价对他们的判断应该产生了一定的诱导和推波助澜作用,促使他们形成了对当代文学的亵玩态度。
可见,文学研究者与读者的关系非常密切。这提示研究者在进行当代文学的研究和批评时,一定要考虑到读者的存在,慎用褒贬色彩强烈的词汇、最高级修辞、绝对性的言说和全称语判断,客观冷静地分析言说。这不仅因为这种夸张的修辞方式不适合文学研究,它们缺乏严谨性和科学性——历史在前进,文学在变化,为何到了最近几十年,突然就出现了最好或最坏的作品呢?这是典型的静止的形而上学思维。而且,“我们所面对的,不是一个结构单一、性质纯粹的对象世界。所谓‘当代文学’不仅意味着时间跨度的漫长,而且意味着内容构成的复杂。它的最新的阶段,作为‘当前文学’,近距离地在我们面前呈现出来,但是,它的占更大比例的部分,则已经隐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只有经过小心的擦拭和细心的辨认,才能看清它的真面目”[16]。
三
无论是在社会层面营造“读者中心”意识,还是敦促作家或文学研究者重视读者,对读者回归当代文学场域都将起到推动作用,从而助力当代文学的良性发展,对此,我们应该毫不犹豫地坚持下去。但是,这些方式方法都是“慢活儿”,难以在短期内奏效。在笔者看来,当下重视读者、保卫读者的权宜之计应该是设法顺应数字阅读转向,巧借新媒介、新技术之力,让读者回归当代文学。因为当下很多读者已经不喜欢阅读纸媒文学作品,更不喜欢阅读经典文学作品或当代文学作品,他们大多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电子图书和数字读物上。也就是说,在当下的阅读版图中,大量读者已经被吸引到了数字阅读中,他们把更多的阅读兴趣和阅读时间交给了数字读物。例如,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连续多年的“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显示,读者的纸媒阅读率逐年下降,数媒阅读率逐年上升,自2014年以来,数媒阅读率一直超过纸媒阅读率。在这一阅读趋势的影响下,欲重视读者,则须转向数媒阅读。
然而,目前学界对数媒阅读(也称电子阅读、移动阅读、网络阅读、手机阅读、碎片化阅读等)的性质、作用等的认识并不一致,一些人对其存在较大“偏见”,认为它与传统阅读(亦称纸质阅读、深度阅读、审美阅读、沉浸式阅读)存在很大不同,是一种“不思考的阅读”“功利性阅读”“轻阅读”“伪阅读”“浏览式阅读”。(3)参见周亚《“浅阅读”概念界定及相关辨析》,载《图书馆杂志》2013年第8期;周宪《从“沉浸式”到“浏览式”阅读的转向》,载《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11期;吴晞《“伪阅读”及其他》,载《图书馆论坛》2016年第11期;李祖平《“深阅读”与数字阅读价值的重塑》,载《中国出版》2017年第7期;等等。比如,有学者把近年来文学阅读式微、读者消散的主要原因归结为电子媒介(或曰数媒阅读)的渗透,“从1990 年代开始,文学阅读进入一个缓慢的衰退期;新世纪以来,衰退的进程则明显加快。而导致文学阅读式微的原因虽有多种,但新媒介显然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甚至主要角色”[17]。有学者认为,“碎片化阅读大量挤占人们深度阅读的时间,对传统阅读无疑是一个打击。手机阅读、电子书等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传统阅读,它们在悄无声息地改变人们的阅读方式”[18]。还有学者认为,它在“平等权利、注意力、身心健康、精神风貌、是非观念和文化心理等6个方面给读者带来不同程度的消极影响”[19]。
毋庸讳言,由于数媒阅读与传统阅读的媒介不同,它们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差异。但笔者认为,这些差异还没有达到上述学者所论述的程度,相反,数媒阅读与传统阅读之间倒存在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在阅读纸媒作品时,不一定都是一行行、一段段、一页页的深阅读,也不一定都是投入大量时间的沉浸式阅读,很多时候还存在前后跳跃、章节穿插、浮光掠影、一目十行等阅读情况,在读到某个地方时,还会进行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的超链接式的联想对比阅读。另外,我们还常常根据自己的需要,关注不同作品中的相似描写或叙述,这也是在捕捉信息和收集资料。“总教以书记,每读辄数行同尽,遂博贯经史。”[20](P.5645)而且,纸媒阅读也不是读者一直以来都认可的最理想的阅读方式。比如,当代就有人认为纸媒阅读是一种青灯黄卷式的“苦读”,造成了人类“阅读大自然”能力的衰退。[21]早在17世纪时,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就抱怨过印刷术的信息轰炸给读者造成了忧郁的痛苦,“我们被书本压迫着,眼睛因阅读而酸痛,手指因翻页而麻痹”,“不如扔掉书本,改行换业吧”。[22](P.324)有意思的是,伯顿的“眼痛手麻”之苦,在他人那里却有“丝竹雅韵”之乐,“缱绻在纸页中的油墨书香、装帧精美的封面扉页、逐页翻读的丝竹之声、片笺片玉的纸张触感,这些都散发着独特的文化气息和雅致韵味,让阅读变成了一种享受,给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营造出一种安逸的宁静感,让其更加凝神聚气,沉浸在书本的温润厚重当中,长此以往就会养成优雅的书卷气质”[23]。可见,两种阅读方式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纸媒阅读并不总是比数媒阅读优越,所谓优越,多半是读者的一种感觉和习惯罢了。相反,倒是数媒阅读的一些特点值得关注,例如它拓展了阅读的广度和宽度,带来了阅读的便利和民主。201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移动时代的阅读:发展中国家移动阅读研究》指出,因为有了移动阅读,穷人阅读得更多了,许多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书籍的妇女、儿童也有了阅读资源。[24]也许有人会说,他们的阅读之作都不厚重,而是新闻、段子等消遣性的内容。然而,“无论是浅阅读、微阅读、碎片化阅读,还是手机阅读等,终归还是阅读,与什么都不阅读的人比起来,哪怕是‘微’‘浅’‘碎片化’等也是值得提倡的”[25]。
因此,笔者认为,当数媒阅读已成为社会主流阅读模式,能够为读者提供更多更便利的阅读文学作品的机会时,学界对它的态度就应有所调整。放下偏见,想方设法在数媒阅读中做大做强文学阅读的“蛋糕”,而不是一味地“沉浸”在纸媒阅读的美好时光里而不能自拔。
四
我们是该好好思考一下如何通过数媒阅读强化读者的文学意识及其对当代文学的参与了。在“内容为王”的阅读格局和流量至上的“小时代”里,只有好的内容才能真正吸引读者并让他们成为文学阅读的“回头客”和“常驻者”。
第一,提升文学经典在数字读物中的比例。文学经典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由一代代读者择拭出来的菁华,具有最大容量的思想蕴含和优雅精致的艺术品格,可深度形塑读者的文学修养、道德判断和实践理性。但在今天,它们却常常被拒绝阅读。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一个在线调查显示,《红楼梦》《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瓦尔登湖》等成了很多人“死活读不下去”的书。[26]在数字读物中,文学经典所占的份额更低,读者更少。为了让经典的力量得以传承,更多人受到文学熏染,可将它们进行数字化的重写。一是将篇幅短小的文学经典,如《诗经》《世说新语》《唐诗三百首》等直接数字化,通过公益性阅读网站、手机阅读APP、微信公众号等媒介和平台多渠道、多频次地重复推出,必要时进行通俗性阐释并配上优美的插图和动听的背景音乐,将其“眼球化”,以最大程度地挤占公众阅读版图中其他“眼球作品”的份额与位置。二是将大部头的经典作品进行“碎片化”摘编,如将《红楼梦》《三国演义》等作品中某个人的行为、某个类型的故事情节、具有相同或类似遭遇的人物等全部摘选出来予以重新编排组合,并配以恰当的标题,必要时也配上美图和音乐,或直接以“有声书”的形式予以呈现。三是将经典文学作品的一些元素,如人名、情节、地名等文化性较强的因子巧妙地糅合到形式新颖的数字出版物如网络游戏中,让网络游戏成为被经典之手打理过的厚重与轻松兼备的“新产品”。当然,这些做法会被很多人认为是危险的,它们损毁文学经典的整一体系,耗散经典的精神要义,大概率无益于读者文学素养的提升。一般而言,这种担心是正常的。但是在文学经典遭遇“死活也读不下去”的困境之际,此举可能是救活它的一个权宜之计,却不是根本之策。因为长时间浸淫于模式雷同、格调轻浅的眼球读物中,读者难免会产生审美疲劳和精神厌倦。此时,若将经数字技术处理过的文学经典呈现出来,就会赢得读者的阅读好感。“此次寒假回家,发觉家里附近的小学生追逐打闹时喊的不是‘天马流星拳’了,而是李白的诗,好比‘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愿长醉不肯醒’,‘今朝有酒今朝醉’。这都是手机游戏《王者荣耀》中李白的台词,它此刻有跨越4000万的日活跃用户,以一个手游从业者的角度来说,非休闲游戏具有这么大的用户量,真的算一个传奇……据我一个在上初中的弟弟说,他们班上人都喜好李白,很多人此刻都比着谁能背更多李白的诗,而不只限于游戏语音里的那几句。”[27]现实生活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从部分网友在京东商城、当当网、亚马逊等电商平台上对《三国演义》的评价跟帖就可以看到,很多人正是在接触了数媒形式的“三国”后才去购买纸书来深读或准备给孩子细读的。对此,王蒙认为,网络读书只是浏览,精读、细读、钻研、深读还是离不开纸质书,事实证明,在网络上反响较好的作品,往往会变成纸质书被更广大的读者所喜爱、购买和阅读。[28]可见,数媒阅读不仅可以让读者接受经典的“碎片”熏染,改变他们对经典的偏见,而且还可以让他们深入到整部作品的阅读接受中。当越来越多的人经由此径对文学经典产生兴趣,经典作品在数字读物中的比例自然会上升,他们的文学素养也会慢慢扩容增值,进而回到文学现场。
第二,提高原创数字文学作品的质量。自网络文学、短信文学等新媒介文学出现以来,大量低俗化、消遣性的作品就抢占了读者的阅读空间和数字文学市场的大半江山。学界一直在讨论如何应对这种状况,从媒体监管运营、作家道德建设、读者素养生成等角度提出了很多建议,但收效甚微。笔者认为,解决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媒体监管,也不在于道德训诫,而在于提高原创数字文学的质量,“花香蜂自来”。提高作品质量的首要途径是改变它的一些写法。长期以来,厚重、深刻、典雅被认为是优秀文学作品的基本要求,作家们也都朝这个方向努力。但是,数字时代的读者大都追求轻松、幽默、通俗的阅读体验,且在此阅读体验的影响下形成了相应的阅读心理图式和情感结构。受此影响,作家在写作时就要改变写法,在轻松中把握厚重、在幽默中涵濡深刻、在通俗中蕴现典雅。表面上这是对作家创作标准的降格,实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比如,在轻松中把握厚重比单纯表达厚重要困难得多,因为它既要把厚重的思想表达出来,又要以轻松的面孔、活泼的笔法予以呈现,作家面对的艺术难题于是由一个变成了两个。这要求作家提高技巧,学会“伪装”——赋予作品轻松的形式,内容的厚重却不改变。在读者读到这样的作品时,首先会被它轻松幽默的形式所吸引,然后慢慢消化回味它的审美蕴含,久而久之,他们的阅读感觉和情感结构就会得到潜移默化的改造,成为文学爱好者。因此,当他们再接触纯粹、厚重的文学作品时,就不会完全无视或抵制,而是慢慢进入。另外,还要完善原创数字文学的形态,丰富读者的阅读体验。国外有学者研究发现,影响读者是否深入持续、深入阅读的不是阅读媒介,而是阅读过程中审美乐趣和愉悦快感的获得。[29](PP.225~262)数字文学的初始形态是传统文学的媒介化,它与传统文学的区别仅在于多了一些图片并在新媒介上予以呈现。随着人工智能、AI技术、区块链等新兴技术的发展,数字文学的表现形态越来越多元,近几年出现的融合智能音箱、移动屏、投影屏、全息屏等视听形态的有声书就是一个创新。事实证明,读者大众也乐于通过这一形式接受经典作品(4)2018年,“喜马拉雅FM”发布的统计信息显示,该平台有声书的播放量已突破10亿次,高频用户平均一年听书15本以上,日均收听时长超过180分钟。而且榜单中出现了《白鹿原》《人类简史》等作品。参见“喜马黑板报微信公众号”2018 有声书年中榜单《用户累计收听超30.8 亿小时》,2018年7月13日。,5G技术的推广则使得文学的3D全息成像形态成为可能。[30]当读者在阅读相关的数字文学时,就不再是单一的冥思苦想,而是调动全部感官,获得全新的体验。对此,我们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如进一步完善微信阅读的社交化、互动性功能等。
第三,提速文学报刊的数字化步伐。文学报刊最利于全面展示当代文学的成就,大部分当代作家都会将他们的新作通过报刊发表出来。顺应数字阅读转向,就要将文学报刊数字化,让读者能够及时便捷地阅读到当代文学作品。据统计,《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在1980年代的发行量分别为150万、120万、55万册,20世纪末期却跌到了10万册左右,很多文学报刊只有几千册,甚至几百册。[31](PP.26~39)今天,纸质文学报刊的发行运营状况并没有多大改观,大多报刊依然维持着几千册或几百册的发行量。[32]近几年的“国民阅读调查”显示,读者对纸质报刊的阅读率比纸质图书的阅读率还低。在此背景下,一些文学刊物,如《小说选刊》《收获》等已“触媒”迈出数字化之路,并取得了一些积极的成果,它们的一些做法可以为当下文学报刊的数字化之路提供一些启示。比如,尽快将报刊的纸版内容整体向数字化迁移;根据不同类型读者的需求进行定制化生产,做到“为文学与为读者”的结合;加强数字报刊的宣传推广(包括在自建网站推广和经由商业网站推广);强化文学内容供应商的角色意识和用户意识;等等。[33]
经由上述努力,读者在进行数媒阅读时,会接触到一些当代文学作品,感受到它的精神肌理,从而为回到文学现场做好准备。但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此举并不能把读者都“训练”成文学阅读的拥趸,当代文学的春天也不会很快再临——文学的边缘化已经是一个世界性现象。这样做只是为了顺应当下的数字阅读之势,给部分平时喜欢纸媒阅读又不拒绝数字阅读的文学读者增加一种接受渠道;或者从众多只喜欢数字阅读的读者中抢回一部分文学读者,他们平时较少或没机会或无意愿阅读文学作品,数字阅读可能是他们接触文学作品的唯一机会;或者为有意愿读但由于种种原因,不方便携带纸质文学作品的读者提供便捷的阅读实践。数媒阅读是这些读者与文学建立友好关系、实现密切沟通的桥梁和催动剂。久而久之,当他们与文学的沟通越来越密切、关系越来越好时,进行文学阅读的人数就会有所增加。把他们和那些本来就喜好文学且只习惯深度审美阅读的读者叠加在一起,无疑扩大了文学阅读的人口基数。“就像一个金字塔,阅读人口的基数越大,深度阅读的基数就大。如果一个民族连阅读习惯都没有,深度阅读的人数相应就会非常小。”[34]由是言之,随着文学阅读人数的增加,从事文学深度阅读的人数便会逐渐增多,这将有可能改变当代文学关注率下跌的窘况,使其向好的方向发展。
五
以“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政策为指导,确立“读者中心”意识,是政策性角度保卫读者;要求作家和文学研究者真正做到心中有读者,为读者而写而思,是从专业性角度保卫读者;充分考虑到读者的阅读兴趣和习惯,转向数字媒介和数字读物,是从媒介性角度保卫读者。前两者从宏观着眼,为读者回归文学场域确立制度保障,后者从微观着手,为当下“偏离航向”的文学阅读设锚导航。它们在导引读者回到文学场域上发挥着各自的作用。但是,这三个方向必须一起努力,才有可能把读者真正拉回文学现场,只关注其中一个或两个意义不大。比如,我们呼吁确立“读者中心”意识,那么,是不是空喊上一些口号就能做到“读者中心”了,究竟什么是“读者中心”?顾及当下读者的阅读习惯,转向数媒阅读和数字读物就是以读者为中心的切实举措。要求作家和文学研究者做到“心中有读者”,那么,作家怎么做才是“心中有读者”,是不是时刻告诫自己要领会政策,要心中有读者就可以了?以读者的阅读兴趣为中心,创作好的数字文学读物并想方设法把文学作品通过各种媒介传送到读者手中才是“心中有读者”。主张顾及读者阅读习惯转向数媒阅读,那么,是不是作家在数字媒介上创作出有大量读者围观的作品就是重视读者了?只有他的作品有一定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或者说,他是一位真正的“作家”并创作出真正的“文学”作品而不仅仅是作品时,它才是重视读者。可见,只有我们在这三个方向上协作发力,才能真正地保卫读者,有效助推他们回归当代文学场域。当读者真正回归到文学场域,与作家、作品一样,成为它的一个结构性要素而不再处于“失语”状态时,当代文学才有可能脱离“虚胖”之症,步入良性发展轨道。
毋庸讳言,如此论说极易被人诟病,似乎当代文学的发展完全赖于读者的参与,但事实并非如此。如前所述,文学活动是一个系统,读者只是其中一维。针对当代文学的发展困境,学界对作家该如何创作、作品应该具有什么特点阐述得已经很多了,但对读者一维的关注却不够,故本文提出重视读者。但重视读者不是曲意迎合读者的各种需求,而是要从多个方面引导他们回到正常的文学现场,转向数媒就是引导他们回归文学现场的一个重要选择,但转向数媒不是抛弃纸媒阅读。纸媒阅读和数媒阅读同是阅读方式,无优劣之别。读者阅读效果如何,关键要看他是一个“读书人”还是一个“读书的人”。事实上,文学与读者的关系远比本文论述的要复杂得多,让读者真正回归当代文学现场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