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亩之战析疑*
2021-12-29杜勇
杜 勇
千亩之战是周宣王晚年征伐姜氏之戎的一次著名战役。战争在镐京近郊进行,周王室占有天时地利,结果不仅未能打败姜戎的进攻,反而是王师溃退,奄父快马驾车才使天子脱逃。周王室权威扫地,共主地位一落千丈,统治力量受到严重削弱,无形中助长了犬戎伐灭宗周的政治野心。然而,关于此役的次数、地点、起因及影响等问题,学者多有分歧,即使清华简等新出文献的问世,也未消除重重疑云。本文拟就此略作探索,以期形成正确的历史认知。
一、千亩之战的次数
千亩之战到底是一次还是两次?学者的认识各有不同。今人杨伯峻先生继日本学者竹添光鸿之后,力主千亩之战有二:一在周,未言地望;一在晋,地即岳阳。晋地之战“前于周宣王之役十三年,且晋战而胜,与周宣王之战而败者不同”①。杨宽先生引为同调,认为晋穆侯十年之役“当是另一次千亩之战”[1]573。清华简《系年》记“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整理者认为此役在周都附近,与“晋穆侯千亩之战的千亩在今山西并非一地”②,坚持千亩之战分为两次。但也有学者旗帜鲜明反对此说,认为宣王时千亩之战只有一次,两次说是错误的③。其是非曲直有必要作进一步探讨。
千亩之战两次说的依据来自《史记》。其《周本纪》说:
宣王不修籍于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王弗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
此条史料当取材于《国语·周语上》,且与近出清华简《系年》相印合:“(宣王)立三十又九年,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传世文献与地下材料交相印证,是无可疑。所谓另一次千亩之战见于《晋世家》:
穆侯四年,取齐女姜氏为夫人。七年,伐条。生太子仇。十年伐千亩,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师。
此一记载主要取材于《左传》桓公二年:“初,晋穆侯之夫人姜氏以条之役生大子,命之曰仇。其弟以千亩之战生,命之曰成师。”此记穆侯千亩之战并未系年,而《史记·晋世家》《十二诸侯年表》(以下简称《年表》)却推为晋穆侯十年(周宣王二十六年)。其依据何在?很可能是《晋世家》所说:“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师于曲沃……成师封曲沃,号为桓叔。……桓叔是时年五十八矣。”《年表》拟定昭侯元年为平王二十六年,此前文侯在位35年,再往前是殇叔4年,穆侯27年,故可推得桓叔(成师)生于晋穆侯十年(宣王二十六年),亦即穆侯“伐千亩”的年代。虽然司马迁说“靖侯已来,年纪可推”[2]1636,但他所推晋献侯、穆侯、文侯的在位年代实际都存在问题(容后详论),即使桓叔封曲沃时的年龄不误,也不能说明晋伐千亩必在穆侯十年,不能证成千亩之战两次说。
从前人们不曾注意,司马迁本人并未将千亩之战视为两次不同战役。《周本纪》《晋世家》言及千亩之战,虽在晋穆侯与宣王的年代对应上两不相谐,但《年表》只列晋伐千亩一役,对宣王三十九年败绩于千亩只字未提。王师败绩于千亩,事态更为严重,远非晋侯“伐条”“伐千亩”等战役可比,没有不入《年表》的道理。如若千亩之战确为名同实异的两次战役,司马迁制作《年表》之时,当如宋元时期《通鉴外纪》《通鉴前编》一样,前后分列,划然两事,而不会有此疏漏,顾此失彼。至于千亩之战在纪年上的抵牾,司马迁未必不知,只因一时难于厘清,就只好以客观审慎的态度,“信以传信,疑以传疑”[2]505。
在中国早期历史年代学研究上,司马迁是有卓越贡献的。特别是西周共和以后年代的整理和厘定,使中国历史从此开始有了确切纪年,确是司马迁一项杰出的学术成就。但西周年代学研究极为复杂,涉及面广,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十二诸侯国的年代资料多寡不同,事与年的系联,侯年与王年的对应,很难做到准确无误,甚至有时出现自相矛盾的情况也无从调适。例如,《史记·陈杞世家》说:“(陈)幽公十二年,周厉王奔于彘。二十三年幽公卒,子釐公孝立。釐公六年,周宣王即位。”依此推算,共和行政就不是14年而是17年,而共和元年在《年表》中对应的也不是陈幽公十三年而是十四年,宣王元年对应的不是陈釐公六年而是五年。又如《鲁世家》说鲁武公九年卒,《年表》却出现鲁武公十年;说“孝公二十五年,诸侯畔(叛)周,犬戎杀幽王”,《年表》却将此事记在孝公三十六年,竟相差11年。可见司马迁对十二诸侯纪年的整理面临极大困难,实际结果并没有人们想像的那样精密周详。
晋国历史纪年的情况,同样纷繁复杂。《晋世家》说:“自唐叔至靖侯五世,无其年数。”[2]1636从周初唐叔封立到靖侯所在的厉王之世,晋侯不可能仅历“五世”,“无其年数”也只是说见不到相关文献,不代表各位晋侯原无纪年。年代资料的匮乏,在靖侯之前如此,之后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若无直接材料可据,仅凭相关年代推算,其可靠性自然不能估计太高。《晋世家》说:“靖侯十七年,周厉王迷惑暴虐,国人作乱,厉王出奔于彘,大臣行政,故曰‘共和’。十八年,靖侯卒。”其文意非常清楚,靖侯十七年即共和元年,但《年表》却列靖侯十八年为共和元年,前后不相照应。若将晋国纪年与后来的出土文献相对照,问题似乎更大。如晋文侯元年,依《年表》在幽王二年,古本《竹书纪年》显示却在平王元年,二者相差10年。古本《竹书纪年》说:
(1)晋文侯二年,周宣王子友父伐郐,克之。乃居郑父之丘,名之曰郑,是曰桓公。[3]70
(2)幽王既败,二年而灭会,四年而灭虢,居于郑父之丘,是以为郑桓公。④
这两条材料同记郑桓公伐郐灭虢之事,只是引文方式略异,据此可知晋文侯二年即幽王既败2年(平王二年),表明晋文侯与周平王在同一年即位,并非《年表》所记在幽王二年。此年郑桓公尚未出任司徒,他既不可能以幽王八年才有的司徒身份与史伯谈及东寄孥贿之事,也不可能伐郐而居郑父之丘。故蒙文通先生正确指出:“史公纪晋文侯之年,已先于《竹书》者且十年。”[4]60如果按照《竹书纪年》所载晋文侯元年即平王元年逆推,加上司马迁所定殇叔4年,穆侯27年,则穆侯即位在宣王二十七年。前一年他尚未继位,岂可以穆侯身份主导千亩之战?
新出晋侯苏钟与古本《竹书纪年》的年代指向亦复相同。该钟铭云:“唯王卅又三年,王亲遹省东国南国……王亲命晋侯苏,率乃师……伐宿夷。”(《近出殷周金文集录》35—36)铭文中的晋侯苏就是晋献侯,即穆侯之父。根据《年表》,晋献侯在位时间是宣王六年至十二年,宣王三十三年晋国之君是晋穆侯而不是晋献侯苏,故有学者认为钟铭三十三年当为厉王纪年[5]326。若然,《史记》所记献侯的年代就错得太离谱了。或以为是晋侯苏即位后追记此前跟随厉王东征时的记录[6]10,亦非的当。厉王三十三年是靖侯当政,代为出征的不是其子而是其孙,周天子却几次使用“晋侯苏”的称谓发表命令,即使用后来的身份追述也是不符合周代礼制的。何况厉王三十年实行“专利”,后又利用卫巫“弭谤”,心思也完全不在东国南国的事务上。可见晋侯苏钟的三十三年与周厉王无关,只能是宣王的纪年,而《史记》所推晋侯苏的年代应有舛误⑤。宣王三十三年献侯苏尚在君位,其子穆侯在宣王二十六年同样不可能以晋师“伐千亩”。
古本《竹书纪年》不只显示晋国纪年存在严重误差,而且还有材料证明千亩之战只有宣王三十九年一次。《后汉书·西羌传》引古本《竹书纪年》说:
及宣王立四年,使秦仲伐戎,为戎所杀……后二十七年,王遣兵伐太原戎,不克。后五年,王伐条戎、奔戎,王师败绩。后二年,晋人败北戎于汾隰,戎人灭姜侯之邑。明年,王征申戎,破之。
在这段记载中,有几个关键点须加注意:
其一,“明年,王征申戎”所指为宣王三十九年伐姜氏之戎的千亩之战。由于申与姜戎同为四岳之后,亦是姜姓,故以申戎代称姜戎可,清华简《系年》省称为“戎”亦可。从文献上看,宣王三十九年除了伐姜氏之戎外,别无其他伐戎之举,故申戎只能是姜戎氏的代称。陈槃先生说:“申戎亦姜姓,盖姜戎之别部,故申戎亦可名姜氏之戎。然曰姜氏之戎、曰姜戎,不即等于申戎。”[7]1036虽然申是申,姜戎是姜戎,但二者血缘上有一定联系,称姜戎为申戎可谓不中亦不远。
其二,此言王破申戎,与《国语》说王师“败绩”不同,胜负双方易主,必有一误。近出清华简《系年》第一章说:“宣王……立三十又九年,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8]136是知此役以王师败绩为可信。至于《晋世家》说晋穆侯伐千亩“有功”,是司马迁对《左传》“成师”所作的不恰当演绎,后世学者多不采信,故以“成其师众”⑥释之。“成师”实际是说此役晋师得以保全,与战争全局无关。此与赵之奄父为宣王御,“及千亩战,奄父脱宣王”[2]1780一样,虽然宣王成功脱险,奄父有功,但无改于王师败溃的整个结局。
其三,古本《竹书纪年》所言千亩一役,发生在宣王征伐条戎奔戎之后,时间上只间隔两年。而《晋世家》《十二诸侯年表》所言穆侯伐千亩亦在伐条之后,时间上同样只间隔两年⑦。裘锡圭先生认为:“彼此显然是一回事。”[9]70洵为卓识。这个证据非常有力,不容别作解释。宣王与穆侯征伐的对象同为姜氏之戎,时间同在伐条两年之后,地点又同为千亩,却偏偏不是同一次战役,事情断不至于如此巧合。司马迁不在《年表》中复列宣王三十九年的千亩之战,原因就在这里。
过去,人们对《年表》的误差估计不足,过于相信司马迁对晋国纪年的推定,以至误判有两次千亩之战。今将地上地下各种文献对比分析,证明千亩之战只有一次的结论,可能更符合历史的真实。
二、千亩之战的地理方位
关于千亩之战的地理方位,晋唐学者先后提出京郊、介休、岳阳三说。京郊说为晋孔晁所倡,他说:“宣王不耕籍田,神怒民困,为戎所伐,战于近郊。”⑧“近郊”是指周都镐京近郊,大概由推求《史记》《国语》文意所得。介休说来自杜预,其注《左传》桓公二年“千亩之战”云:“西河界休县南有地名千亩。”⑨“界休”后改称介休,于今仍为山西县名。岳阳说是唐代张守节提出来的,其依据来自《括地志》:“千亩原在晋州岳阳县北九十里也。”⑩岳阳在太岳山南(今山西古县),离介休县一百多公里。明末清初顾炎武说“穆侯时晋境不得至介休”,认为《史记·赵世家》周宣王伐戎及千亩战,应如《史记正义》所言在岳阳县北九十里⑪。诸家说法虽有不同,但都不曾把千亩之战看作两次,因而才能围绕同一议题发表见解。唐代经学大家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对晋穆侯“千亩之战”作疏,引据《国语》并作评骘说:
杜预云:“西河介休县南有地,名千亩。”则王师与姜戎在晋地而战也。《国语》云:“宣王不籍千亩,虢文公谏而不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孔晁云:“宣王不耕籍田,神怒民困,为戎所伐,战于近郊。”则晁意天子籍田千亩,还在籍田而战。则千亩在王之近郊,非是晋地,义或然也。[10]433
孔颖达认同孔晁的说法,主张千亩之战地在京郊,无涉晋境,是很有见地的,故能得到后世学者的广泛认同。清汪远孙说:“王自伐戎而远战于晋地,必不然也。”[11]21阎若璩《潜邱札记》、刘文淇《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所见略同。其根本依据在于,宣王伐千亩与不籍千亩当在同一个地方,故不可能远至晋地。
清华简《系年》发现后,不少学者觉得“千亩之战”与“不籍千亩”,虽然俱称“千亩”,但其内涵有异,并不在同一个地方,因而坚持两次千亩之战的说法。《系年》第一章说:
昔周武王监观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宣王是始弃帝籍弗田,立三十又九年,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8]136
所谓“帝籍”,是指专门为祭祀上帝而设的籍田,又名之曰千亩。汉贾逵即有类似见解:“天子躬耕籍田,助民力也。籍田,千亩也。”⑫简文说商王“不恭上帝”,不敬祀神灵,失去上帝眷顾,故周人得以东进克商,光有天下。宣王不籍千亩,也是不敬上帝的行为,终遭惩罚,结果被姜戎大败于千亩。从表面上看,作为籍田的千亩,与作为战地的千亩似乎意涵不同,不能等视齐观。宋金履祥就说:“《国语》与不籍千亩同事,非也。不籍千亩,天子之籍田也。此千亩,地名也。”⑬其实,这是一种静止看问题的思维方法,不免以文害辞。田名与地名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籍田并非普通的小块田土,而是远近闻名的大面积王家田产,久而久之转化为地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尤其是天子每年春耕前要在这里举行籍田礼,田名与地名更容易合二为一。《国语·周语上》言及籍田礼说:
及期,郁人荐鬯,牺人荐醴,王祼鬯,飨醴乃行,百吏、庶民毕从。及籍,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籍礼,太史赞王,王敬从之。王耕一坺,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
其典礼场面浩大,参与人员众多,天子祼鬯飨醴,百官庶民毕从,最后由庶民完成耕作。由于厉王被逐,籍田礼废,周宣王即位后,不想再装样子,重修籍礼,因而受到朝中大臣的谏阻。只是周宣王过于任性,拒不采纳,籍田之礼最终还是废除了。其后籍田的耕种不再受重视,但千亩作为籍田之名,演变为一个人们熟知的地名则不会无端消失。数十年后,在这里发生一场以地命名的千亩之战,并不费解。
当然,“不籍千亩”与“千亩之战”确是两个性质不同的历史事件,《国语》与清华简《系年》之所以把它们编连在一起,并非无原则拼凑,而是时人宗教思维使然。他们认为这两件事都关乎上帝的意旨,有着不可分割的因果关系。《国语·周语上》中虢文公劝谏宣王说:
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协辑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庬纯固于是乎成。……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而困民之财,将何以求福用民?
这是说籍田事涉农耕,上帝的祭品,民众的繁衍,国事的供给,社会的和谐,财政的增值,国力的强盛,无不与此息息相关。如果不籍千亩,轻怠农事,必然是“匮神乏祀而困民之财”,得不到上帝福佑,也无以使民。因此,千亩之战的失败,时人把它归因于宣王不籍千亩,乃至神怒民困,造成王师败绩的严重后果。在这里,前一个千亩说的是籍田,后一个千亩说的是战场,但地名为其共性。《国语》《系年》中两个“千亩”相承而言,不仅在逻辑上而且在事实上只能是同一地点。
那么,这个千亩究意在什么地方呢?由于千亩本为籍田,每年春耕时又要在此举行籍田礼,自然是孔晁所言地近京郊为合理。清人阎若璩说:“此千亩乃周之籍田,离镐京应不甚远。……盖自元年至今将四十载,天子既不躬耕,百姓又不敢耕,竟久成舄卤不毛之地,惟堪作战场,故王及戎战于此。”⑭日本学者泷川资言引此以证千亩地望,并谓:“《括地志》以晋州千亩原当之,殆非。”[12]285蒙文通先生也认为:“惟姜氏之戎于其盛时,来战于千亩,则逼王畿之近地。”[4]59这些都是明达之见。道理很简单,天子举行籍田礼的地方,不会远离京城。盛大的典礼活动,繁复的表演程序,若是远离镐京,甚至跑到诸侯国的领地上举行,不仅劳师动众,操作不便,就是那一份长途跋涉的辛劳也不是王公贵族所乐意承受的。因此,把千亩之战的地理方位定在镐京近郊,远比其他说法合理可信。至于千亩确切位置的考定,则有待更多新材料的发现。
三、千亩之战的起因及影响
发动千亩之战的姜氏之戎,又称姜戎氏、姜戎。姜戎与申、吕、齐、许均为四岳后裔,姜姓部族,是周王朝赖以立国的姬姜联盟的成员之一。此时何以风云突变,致使姜戎与周王室兵戎相见?千亩之役又带来怎样的严重后果?也是需要探讨的问题。
《国语·周语下》说:“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共之从孙四岳佐之……祚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谓其能为禹股肱心膂,以养物丰民人也……申、吕虽衰,齐、许犹在。”此言四岳为共工氏从孙,因佐禹治水有功,被赐姓立国,以吕为氏。四岳裔氏之国有申、吕、齐、许等,但各自的立国时间并不相同。《周语中》说:“齐、许、申、吕由大姜。”意即四国的封建缘于大姜的外戚关系。大姜为太王之妃,王季之母,娶自姜姓部族。武王克商,成为天下共主,得以封建外戚齐、许、申、吕四国。齐、许在周初封立,申、吕属于重新册封。《史记·齐世家》说:“(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际封于吕,或封于申,姓姜氏。夏商之时,申、吕或封枝庶子孙,或为庶人。”是申、吕立国比齐、许要早,夏商时期即已存在。《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说:“姜,大岳之后。”又隐公十一年:“夫许,大岳之胤也。”是知四岳又名大岳。作为部族名或其居地名的大岳,其具体方位可由《尚书·禹贡》考知。其文云:“壶口、雷首,至于太岳。厎柱、析城,至于王屋。”所涉地名在今晋南及与豫西交界一带。“壶口”在今山西吉县西,以壶口瀑布著称。“雷首”即今山西中条山脉西南端。“太岳”即大岳,指《汉书·地理志》河东郡彘县的霍大山(今霍州市东南)。《国语》《左传》《禹贡》的著作时代相近,书中所用术语的内涵亦必具有同一性。顾颉刚先生提出四岳不在晋南,而是指今陕西西部陇县一带的古汧山[13]40。其说置《禹贡》等史籍于不顾,也不考虑大禹治水可否在那里与四岳部族发生交集,而是片面强调姜姓族氏初居关中西部,忽略四岳东迁的史实,自然不能动摇传统说法。申、吕作为四岳之后,可能长期居于晋南,后来申国为了寻求新的发展空间,则迁往与吕国仅一河之隔的陕西安塞以北一带。周宣王时,申、吕又被迁至河南南阳地区,承担“南土是保”⑮的政治使命。
不过,姜戎氏与申、吕并不同地,而是遥居关中,东西悬隔。《左传》襄公十四年,晋国范宣子对驹支说:“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是说姜戎先祖“吾离”居于瓜州,因受秦人迫逐,才归附晋惠公,东迁晋南。杜预释瓜州在敦煌(即今甘肃敦煌),对此学者多有怀疑。因为瓜州若在敦煌,则与当时秦都雍城(今陕西凤翔)相距三千余里,真可谓风马牛不相及,秦人何以迫逐姜戎?姜戎遭受迫逐何以不是西去而是东来?这都是难以解释的问题。顾颉刚先生考证说:“四岳所在当即瓜州所在,部族固容有迁徙,要之必仍在关中、秦岭一带。”[13]50顾氏以为四岳即瓜州所在不可遽信,但他说瓜州位居关中、秦岭一带,颇得学者赞同。考古学上把陕甘地区的寺洼文化、刘家文化等看作姜戎文化,即以此故。
《左传》襄公十四年,姜戎氏首领戎子驹支对范宣子说:“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春秋中期,由于秦穆公称霸西戎,迫逐姜戎,故被晋惠公诱至晋之南鄙。此前姜戎氏世居瓜州,可能在关中一带。姜戎氏不与四岳其他后裔齐、许、申、吕等国相提并称,不仅因为地域上相隔遥远,也与其未曾册封立国有关,故自称“诸戎”。姜戎氏发展比较滞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⑯,不可能与周王室发生婚媾关系。有学者认为姜戎氏又称“申戎”,即平王所奔“西申”[1]573-574,与史实不符。
姜戎同为四岳裔氏,为何远离四岳立国之地?很可能是四岳部族东迁之时,姜戎氏作为四岳原居地的一个分支,并未随迁。故韦昭称:“姜氏之戎,西戎之别种,四岳之后也。”《潜夫论·志氏姓》云:“炎帝苗胄四岳。”《世本》也说:“许、州、向、申,姜姓也,炎帝后。”[14]555四岳是炎帝后裔,早先同炎帝一道居于关中。《国语·晋语四》说:“昔少典娶于有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炎帝与黄帝是由同一母族分化发展而来的两个部族,世有婚媾关系。关于姜水所在,《水经注》卷十八《谓水》说:“岐水又东迳姜氏城南为姜水……母女登游华阳,感神而生炎帝。长于姜水,是其地也。”[14]442一般认为,“炎帝氏族的发祥地在今陕西境内渭水上游一带”[15]48。后来,为生存与发展的需要,炎帝部族西以氐羌为后援,不断东进扩张。四岳可能就是随炎帝东迁来到晋南地区的部落之一。四岳东迁之时,另有别支留居关中,后来被称为姜氏之戎。
周宣王时,大力扶植秦国打击西戎势力,以求西部边疆的安定与稳固。《史记·秦本纪》说:“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西戎杀秦仲。秦仲立二十三年,死于戎。有子五人,其长者曰庄公。周宣王乃召庄公昆弟五人,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于是复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为西垂大夫。”在周王室支持下,不仅为患已久的犬戎(狁)成为重点打击对象,而且秦人的实力也随之增强,一步一步向东推进。在这个过程中,姜戎连带受到迫逐,土地也被侵占,从而与秦人及其支持者周王室之间产生尖锐矛盾,进而升级为武装冲突。千亩之战可能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爆发的。
在千亩之战前后,周王朝发起过一连串的伐戎战争,几无例外都惨遭失败。据《后汉书·西羌传》所引古本《竹书纪年》载,宣王三十一年,征伐宁夏固原一带的“太原戎”(亦即狁),三十六年征伐中条山一带的“条戎奔戎”,三十八年征伐襄汾、曲沃一带的“北戎”,三十九年伐姜氏之戎,均以失败告终。幽王三年,“命伯士伐六济之戎,军败,伯士死焉”⑰。此役不仅周师严重受挫,连军队主帅也战死沙场。可见宣幽时期的伐戎行动,地不分东西,战无论大小,王师屡遭败北,无功而返。
在诸多伐戎战争中,千亩之战的失败后果最为严重。一是周王室在伐戎战略上被迫转入防御,整体上处于守势。千亩之战是姜戎主动发起的军事进攻,否则战事不会在京郊进行。即使后来周军偶有出击,战斗力也不强,乃至军队主帅性命不保。周室军事力量因连年战争受到严重削弱,连保卫镐京的使命也难于承担了。二是破坏了广泛意义上的姬姜联盟。姜戎氏虽然发展滞后,毕竟还是姜姓部族的一支。姬姜联盟长期作为维持西周国家政权的政治基础,至此出现不可修复的裂痕。其后申、吕集团的反叛,与此不无关系。三是战事在京郊失败,彻底暴露了西周王朝不堪一击的虚弱面目。此役王师背靠都城,后援强大,又有晋师配合,本来占有绝对优势,结果却出人意料,竟是王师败绩。这就极大地助长了犬戎长期觊觎宗周的政治野心。十多年后,申、缯联合犬戎攻破镐京,赫赫宗周终于一朝覆亡。
注释
①参见(日)竹添光鸿:《左氏会笺》,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149 页;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92 页。②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二),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版,第136-137 页。持此说者另有许兆昌、刘涛:《周代“千亩”地望考》,《古代文明》2014年第4 期;刘成群:《清华简与古史甄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63 页。③此观点参见:裘锡圭:《关于晋侯铜器铭文的几个问题》,《裘锡圭学术文集》(3),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王占奎:《周宣王纪年与晋献侯墓考辨》,《中国文物报》1996年7月7日;沈长云:《关于千亩之战的几个问题》,《周秦社会与文化研究——中国先秦史学会成立二十周年学术研讨会》,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谢乃和、付瑞珣:《从清华简〈系年〉看“千亩之战”及相关问题》,《学术交流》2015年第7 期;刘光胜:《从“殷质”到“周文”:商周籍田礼再考察》,《江西社会科学》2018年第2 期。④《汉书·地理志》注引臣瓒语。王国维以为臣瓒是《竹书纪年》的整理者之一,此语当本纪年。参见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1 页。⑤参见裘锡圭:《晋侯苏钟笔谈》,《裘锡圭学术文集》(3),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李伯谦:《晋侯苏钟的年代问题》,《文明探源与三代考古论集》,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⑥此句出自《左传》桓公二年孔疏。⑦按宋刘恕《通鉴外纪》将伐条戎奔戎列为宣王三十八年,千亩之战列为三十九年。《今本竹书纪年》略同。伐条与伐姜戎在时间上已无间隔,但千亩之战仍是在伐条之后。⑧《诗·小雅·祈父》正义引。⑨司马彪《续汉书·郡国志》说:“界休有界山,有绵上聚。有千亩聚,在县南。”司马彪略晚于杜预,基本上为同时代人。说明当时介休有千亩地名为人熟知,故杜预以此作为千亩之战的地点。⑩《史记·周本纪》正义引。⑪参见(清)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七《左传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⑫参见《北堂书钞·礼仪部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⑬(宋)金履祥:《通鉴前编》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⑭(清)阎若璩:《潜邱札记》卷二《释地余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⑮见《诗·大雅·崧高》。⑯见《左传》襄公十四年。⑰《后汉书·西羌传》引《竹书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