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沈从文和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2021-12-29

中外文摘 2021年23期
关键词:社科院历史博物馆沈从文

□ 陈 新

在时代的剧变中,他自觉而明智地告别文学,把自己整个交付给时代的一个“冷”地方——历史博物馆,开始关注中国古代服饰。

他大抵是最早关注这一领域的人。他敏锐地发现,中国古代服饰是座“富矿”,具有极大的学术研究和实用价值。当他发现日本学者已经占了先机时,深感耻辱,发愿要写一部中国古代服装史。

他没有想到,这本开创性巨著,像个软木塞,要在时代的波涛上颠簸那么久;要在神秘的历史辗盘里经受那么严酷的磨砺。

周恩来总理安排任务

在历史博物馆,沈从文被认为是“反动作家”,因此,他不仅得不到重视,反而常常受到侮辱和作践,甚至被公然“训斥”,说他“不务正业”“不安心学习工作”“一天不知干些什么事”。在很长时间里,他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

在“反右”后的一份检查中,他表达了想“集中精力摸摸丝绸,扎实搞几年服装史”的愿望。1959年7 月,他在给大哥沈云麓信中提到,他希望“把服装史工作打个基础,好供全国使用”。翌年,他又给大哥写信说,“近日正在草拟个服装史的计划”。这表明,这项工作,沈从文正式着手开始了。

在此前后,沈从文为轻工业出版社草拟《中国服饰资料》目录,用到六七百种图像和石刻;还撰写了《从文物中所见古代服装材料和其他生活点点滴滴》《古人的穿衣打扮》《假若我们再演〈屈原〉——关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服装道具如何古为今用》等文章。

那时,领导人出访,甚至是周恩来总理,所带礼品书也只是小小一本《新华字典》。这与历史悠久的泱泱大国太不相称了。1963 年冬季,周恩来与文化部领导谈起这件事,说常见人家有服装史、服装博物馆,我们能不能编一本历代服装图录送人。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回答说,沈从文正在研究。

至此,这项工作出现了重大转折。历史博物馆建立起领导协调体制,调配美术组多人给沈从文做助手,另有相关人员配合。1964 年初,这项工作全面展开,计划赶在当年10 月前出版《中国服饰资料》,以此向国庆十五周年献礼。

工作极端紧张。沈从文每天写六千字,并适当引申文献,综合分析比证,做出简洁的说明。当时,他高血压和心脏病都很严重。但他已有大量积累,领导为了赶任务也“要求不多”,他很快完成了任务。当年7 月,康生题了书名《中国古代服饰资料选辑》(简称《服饰》),郭沫若作了序,沈从文写了《后记》,出版社打出十部样稿送审。

历史博物馆组织了三人小组对样稿进行修改,但事实上只有沈从文能掌握轻重分寸。此时,社会上正在讨论毛泽东关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治舞台”的批示,沈从文敏感地觉察到风暴正在酝酿,“老担心将来出乱子”,甚至在心里“早把出版理想放弃了”。1965 年9 月,在给参加“四清”的张兆和的信中,他设想干脆把研究文字全部删去,只出个图录……

在惊魂不定中念念不忘“服饰研究”

风暴如期袭来,沈从文立即成了“牛鬼蛇神”,屡被批斗。

如此情势,《服饰》根本无法出版。出版社将稿子和图版装麻袋后拟作废品处理。沈从文的同事李之檀等得到消息后赶紧抢救回来。1969 年11 月1 日,抄去的照片、文稿、记事本被发回,《服饰》也在其中。这使沈从文看到了一丝希望。

1969 年9 月,张兆和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不久,历史博物馆领导找沈从文谈话,动员他下放。11 月16 日,沈从文致信馆中领导,希望领导不要让他离开北京,让他继续研究服饰,而这更有意义。但没有用。

11 月18 日,历史博物馆决定让沈从文等老弱病十八人下放“五七干校”,月底前离京。沈从文心中很乱,两夜未睡。11 月22 日,他在给小儿子沈虎雏的信中说:“一桌文稿,看来十分难过,虽允为好好保存,但我大致已无可望有机会再来清理这一切了。比较难过,即近廿年搞的东西,等于一下完事,事实上有许多部分是年轻人廿卅(二十、三十)年也搞不上去的,也可能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人搞了。”

11 月30 日,沈从文由大儿子沈龙朱陪同登上南下火车。到目的地后,他又“折腾了约四个小时”,才勉强安顿下来。

在咸宁“五七干校”两年多的时间里,沈从文的住处迁移了六处,这使他惊魂不定。当地潮湿多雨,他的住所房顶有窟窿,大雨过后,房内成了河,蟋蟀、青蛙、锦纹蛇的鸣叫声,“与窗外田蛙相呼应”,“形成一生少经的崭新环境”。他庆幸自己未开箱抄写《服饰》,否则“可就糟了”。

但工作像一条斑斓的虹霓,永远挂在沈从文的天空,在家书中,他几乎每信必谈。

1970 年6 月18 日,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说:“……特别是那一本总理同意编的《服饰资料》廿万字说明,内中对于近二千图像提出不少过去人还未道及的新问题,即仅仅对于鉴定旧人物画时代而言,就相当有用!”

1970 年7 月16 日,在给张兆和的信中他又说:“我实忘不了近廿年业务”,“如《服饰资料》说明改正稿约廿万字……能破千年来帝王权威共同形成的错误和虚伪”,“但这里无书核对材料”。不过他并不绝望,“我手边既无书籍又无其他资料,只能就记忆所及,把图稿中疏忽遗漏或多余处,一一用签条记下,准备日后有机会时补改。”

他还写信给在京的历史博物馆领导王镜如,要求回京治病,并继续文物研究工作。此信他嘱在京的大儿子沈龙朱转交。沈龙朱将信转寄后,又去面谈了一个多小时。1970 年7 月26 日,沈龙朱回信给父亲告之王镜如的意见:回京治病可向干校提出(沈龙朱认为可能性很小);几份文物研究资料,“还没有经过批判”,不能评价过高。

失望和艰苦的生活,使年近七十的沈从文高血压和心脏病愈发加剧。1970 年11 月13 日夜间,他腹痛剧烈,转辗治疗后,诊断为肾结石、高血压、心脏病并发症。住院四十天后,他生活自理已十分困难。

沈从文和张兆和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

沈从文(站立者)在中国历史博物馆讲授古代丝织品知识

无奈之下,他又三次致信干校二十三连领导,请求“允许我暂时回北京治疗”,“我虽已迫近风烛残年,如能使病情稍有好转,尚希望到另一时,还可以将近二十年所学文物点滴零碎常识”,“稍尽绵薄贡献”。

经力争,1972 年2 月,沈从文这个七十岁的老人终于获准回京治病。

砍斫压缩,锥心之痛

回京后,沈从文以不断续假的方式留在北京。他“不到一个星期,就买了不少旧图旧书,把一个小房填得满满的”。被占的房子讨不回来,他也顾不上,一个人在小屋里工作,对《服饰》进行修改增删。他描述道,“为了工作便利,我拆散许多较贵的图录,尽可能分门别类钉贴到四壁上去”,还“纵横牵了五条细铁线,把拟作的图像分别夹挂到上面”。如此一来,“不到两个月,房中墙上就几乎全被一些奇奇怪怪的图像占据了”。

4 月下旬,历史博物馆领导要求沈从文将文稿从二十万字压缩到五万字。

1973 年5 月7 日,沈从文终于把修改稿交到馆中。他对自己充满信心,“我大致还可望看到印出的这本大型新书!”他天真地想,书出版后引起国内外好评,自己再继续编十到十二册。

稿子交上去了,沈从文仍在思考修改补充之事。但从此,稿子却没有了音讯。沈从文请求退还原稿。令他万万没想到的事,这却是一个长时间令人心酸的过程。

也许是为了表示郑重,也许是领导难见,沈从文用书信恳求。这年11 月20 日,他致信历史博物馆馆长杨振亚和副馆长陈乔,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盼两位领导能实事求是,让我来为国家赶赶工作吧”,“让我用我的稍稍不同于人的学习方法,及早把那个服装史完成吧”。

1973 年12 月、翌年2 月,他又分别致信领导索稿,以便重抄及补充附图。1974 年8 月14 日,沈从文的眼病严重起来,紧迫感使他再次致信副馆长陈乔,要求退回稿子。8 月20 日,他又致信同事陈大章、李之檀,请求他们帮助讨回文稿。

经过十五个月的索取、哀求、等待,1974 年8 月下旬,历史博物馆终于将稿子退回;同时告知,馆里抽不出人来协助他的工作。沈从文只好“独自为战”。

他觉得此书“报废于刹那间的可能性已十分明显”

秋冬之际,沈从文因视力有所好转,加快了工作节奏。为补充附图,他特请自己的“小朋友”王㐨帮忙,后者在社科院考古所工作。王㐨负责把目标资料照相放大,沈从文再拿着这些照片到荣宝斋、工艺美术学院等单位寻求摹绘附图的解决办法。

1975 年1 月下旬,中国人民大学杨纤如教授在图书馆偶识王亚蓉,便介绍她去帮助沈从文绘画。历史博物馆经过政治审查、业务考核后决定录用王亚蓉。王亚蓉好不容易从原单位调出,却被告知不能做沈从文的助手,而是被分在另一处摹画。王亚蓉觉得“不能让老人(指沈从文)寒心”,决定拒绝,于是成了“悬空人物”。失去工作单位,成为“闲散人员”、没有收入,这在那个时代是非常可怕的。但王亚蓉无怨无悔,全力为她崇敬的沈先生服务。虽然沈从文每月资助她二十元钱,但因担心她的前途,仍焦虑不已。后来在王㐨的帮助下,费了很多周折,王亚蓉被调入社科院考古所工作。

这个故事在王亚蓉的笔下,以及其他众多文字中,都被一笔带过。一个姑娘有如此的侠义胸怀,可说是“义薄云天”,是当代学术史上的璀璨记忆。

王㐨和王亚蓉每天下班后准时到沈从文家里“加班”。《服饰》一书中的三四百幅小画,多完成于这个时期。

1976 年1 月,在王㐨和王亚蓉的帮助下,《服饰》新稿完成。沈从文开始校改。但能否出版他仍毫无信心:“报废于刹那间的可能性已十分明显。”

拨乱反正后,《服饰》重新受到关注,齐燕铭多次问及。沈从文又燃起希望。

1976 年唐山地震波及北京,沈从文一家到苏州躲避。1977 年2 月,沈从文牵挂工作,独自回京。他体力下降得厉害,他说是“闲老了”。但工作仍紧张进行。5 月12 日,沈从文给苏州家人写信说,傍晚7 点半“觉得地下在轻轻移动”,“才下狠心,今晚一定暂得放下搁在桌上、压在心上的那份廿万字的说明稿的清理工作”;还说,“经常是(稿子)看得脑子感觉到重沉沉时,才躺到床上去休息一会儿,又回到桌边来看”。从泥泞般的疲惫里爬起来,让生命尽力漫涨,这就是一个七十五岁老人的“蛮力”。

沈从文的身体状况变坏,“警钟频敲”,其紧迫感愈加强烈。8 月,他上书邓颖超,反映各种困难。10 月初得知王㐨要外出工作,他立即去信希望见面:“有的事,应当告诉你,和此后处理我那份资料、不成熟的杂稿有关。”他似乎要做最后的交代。11 月18 日,他在回复表侄戴思文的信中说,“我是否还能看到《服饰资料》付印……已难估计”,“我的工作或许也快到尽头了”,“在某些人看来,我或已近于‘死人’”。

沈从文(左)和王㐨(中)、王亚蓉(右)一起探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

1978 年,社科院历史所成立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所,王㐨与王亚蓉成为沈先生的助手

这些文字背后的辛酸故事,可能被永远湮没。但《服饰》一书的修改、出版困难重重是明显的,而且工作量巨大,沈从文以一己之力,或只依靠王㐨、王亚蓉的业余贡献,根本无济于事。

胡乔木干预

据王亚蓉回忆,她调入社科院时,认识了社科院秘书长刘仰峤先生,由于她与王㐨的“吹嘘”,自1975 年起,刘仰峤逐渐了解了沈从文研究的重要意义和工作困境,于是正式向时任社科院院长的胡乔木做了反映。1978 年4 月,在胡乔木的安排下,沈从文从历史博物馆调到社科院历史研究所。但因“动乱”初歇和其他种种原因,服饰研究仍无法正常开展。

8 月,沈从文写信给妻弟张宇和夫妇,谈到在社科院,“传统史学考古都还排不上队”,《服饰》在“博物馆工作中倒还有用,一离开博物馆,工作即不算得上‘研究’,而且材料也不大好办。给人印象或将是莫名其妙”。

9 月中旬,沈从文在回复一位教师朋友的信中说:“自己待结尾的工作,还因住处过窄,材料无法集中,近于无可奈何中,等待有个工作室时,才有办法。虽然所里院里都得到‘优先’允许,但事实上这个优先是不大容易转成具体的。”

9 月13 日,情急之下,沈从文写信给胡乔木,要求:一是希望能调整住房,有个大些的工作室以便开展工作;二是调王㐨、王亚蓉协助工作。

从10 月6 日起,可能是在胡乔木的干预下,社科院破例在北京西郊友谊宾馆为沈从文租用两个大套间做临时工作室。在王㐨、王亚蓉、李宏等几个助手配合下,沈从文开始为《服饰》做最后定稿工作。由于工作量巨大,在内蒙古煤矿工作的北大历史系研究生胡戟也被借调来协助校对文献。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与侄女沈朝慧也一起上阵。

经过三个月连续紧张的工作,沈从文“无日无夜赶工作”,“忙得个昏头昏脑”,对书稿进行了较大的修改补充,增加了许多新的文物资料,新绘插图一百五十幅,说明文字增加到二十五万字。

1979 年1 月10 日,书稿终于完成,更名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消息传出,国外出版社赶来洽谈,愿付最高稿酬,均遭沈从文拒绝。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在此工作三十年,工作很少得到支持,还受到诸多屈辱,工作“环境和条件极端苛刻”(张新颖语);沈从文离开时,这个单位表现得也相当绝情,说他“不是主要人才”,“要走就走”。此时,这个单位却要求署名。沈从文犯了犟脾气,说,你们署名,那我就不署名了。

1979 年5 月,他在给小儿子夫妇的信中说:“原说3 月即可校印,如今已近6月,还渺无消息”,“也许直到我死去,还无从出版”。同年11 月他又写信说,“这书已搁了十六年,折腾得精疲力尽,我早已厌倦提及”。

折腾、等待,一晃又是将近一年,沈从文失去了耐心。

1980 年1 月15 日,无可奈何的沈从文将稿子交给社科院科研局,最后终于确定交给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该馆一拿到书稿,总编辑李祖泽即神速抵京,到小羊宜宾胡同拜访沈从文,商量出版细节。小屋里只有一张藤椅,主客互让,不愿独坐。那天正值大雪纷飞,两个人站在院子里畅谈,任雪花飘落到身上。

1981 年9 月,二十五万文字、七百幅图像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精装本正式出版。此书上起殷商、下迄明清,运用历代出土文物和文献记载,对三千多年的各朝服饰制度和服饰工艺进行了广泛而精到的探索,提出了许多独到的见解,对文史研究、古文诠释、历史画创作、历史剧演出以及服装设计,均有重要参考价值。书甫一印好,香港商务印书馆即派人赴京,往沈家送书。

这年,沈从文七十九岁。

历史的偶然

从1964 年算起,这部书的出版经过了十七年的时间;如果从1960 年草拟《中国服饰资料》目录算起,则是二十一年;如果从20 世纪50 年代中期沈从文起念写这本书算起,时间就更长了。

这个初版本有三百本特别签名本,定价八百港币,书未问世即被订购一空。书出来后很快受到国内外重视,欧美来人洽商,以英、法、德文翻译出版。中国台湾出现盗印本。中国将之作为国礼,先后赠送给日本天皇、英国女王、美国总统等。

而沈从文为该书增补、续编十册的工作仍在继续。

十一年后,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初版本的增订本,由沈从文生前最得力的助手王㐨抱病完成。此时,沈从文离世已经四年。

近三十年后,商务印书馆编辑的“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收录从晚清到20 世纪80 年代末,中国及海外华人学术名著,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的一次学术检阅,《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名列其中。历史是张大网,网眼很大。但是,如果做到了不可能的事,注定会被铭记。

猜你喜欢

社科院历史博物馆沈从文
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部长王纲到省社科院调研
云南大学历史博物馆简介(续)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陕西省社科院为离休干部过百岁生日
2016年西藏社科院16项院级课题结构
以大阪历史博物馆为例 架起考古与大众沟通的桥梁
微博评书:沈从文家书
沈从文小说开头艺术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