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吉克斯坦为何不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基于与吉尔吉斯斯坦的比较*

曾向红 万天南

内容提要： 2015年1月1日，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正式成立了欧亚经济联盟，并且吸纳了吉尔吉斯斯坦和亚美尼亚等国。独联体地区的小国往往难以拒绝俄罗斯的要求。然而，作为与吉尔吉斯斯坦在各方面都具有相似性的独联体小国，塔吉克斯坦却从该机制成立至今仍然没有加入。为什么俄罗斯没有强制塔吉克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为什么吉尔吉斯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了，而塔吉克斯坦没有？本文认为，谈判霸权赋予了区域小国在与大国合作时的能动性，而是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取决于两国的政权稳定性和经济收益预期。吉尔吉斯斯坦在政治转型过程中出现的动荡局面导致其国家控制面临危机，因此，它急需俄罗斯提供的合作机会，以便缓和内部矛盾，维护其统治。而塔吉克斯坦在拉赫蒙的领导下政权相对稳定，因此有更大的余地争取更优待的入盟条件。

一、问题的提出

早在20 世纪末，塔吉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在与俄罗斯经济一体化的合作上就有渊源。2000年10月，随着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加入，由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组成的关税联盟正式改组为欧亚经济共同体，该机制作为关税联盟的更高级形式，以“平行式”路径同时推进关税同盟和共同市场的建设。①王晨星等：《欧亚经济共同体与欧亚经济联盟比较分析》，载《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6年第4 期，第96 页。然而，由于运转效果不佳，该机制于2014年从俄罗斯的欧亚一体化日程表上删除。2015年初，欧亚经济联盟正式成立，并在同年接纳了吉尔吉斯斯坦和亚美尼亚。然而，作为曾经的欧亚经济共同体中的一员，塔吉克斯坦在替代性的合作机制成立后至今仍未加入。本文尝试以吉尔吉斯斯坦作为比较研究中的参照国家，对塔吉克斯坦不加入该机制的原因进行分析。

本文选择吉尔吉斯斯坦与塔吉克斯坦进行对比，主要有以下两点考虑。首先是对俄罗斯区域一体化的尝试。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都在欧亚经济共同体的运转上与俄罗斯有过积极的合作；而在2011年以后，两国都没有及时加入俄罗斯新建立的关税同盟机制。因此，吉尔吉斯斯坦与塔吉克斯坦在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节点上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其次，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两国在基本国情与综合国力上更为相似。②曾向红等：《为何爆发内战：塔吉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之比较》，载《国际政治科学》，2012年第4 期，第92、93 页。两国在经济发展和国家安全上，都对地区内大国有更强的依赖性。在基本条件相似的情况下，以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两国进行对比，有助于我们对塔吉克斯坦为何不加入欧亚经济联盟这一问题进行更直观的分析。

塔吉克斯坦为何不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目前学界的多种观点，我们归纳为以下三点。

其一，从俄罗斯的角度出发，部分学者认为，俄罗斯在欧亚经济联盟的结盟和扩员上主要依靠利益捆绑。③李自国：《欧亚经济联盟：绩效、问题、前景》，载《欧亚经济》，2016年第2 期，第6 页。俄罗斯的“让利”导致自身的包袱越来越重。因此，在强化一体化机制的同时，俄罗斯也会考虑放慢脚步，并不急于吸纳塔吉克斯坦这个经济落后的“拖累”。这个角度的解释有两方面的问题。首先，俄罗斯已经多次表示欢迎塔吉克斯坦的加入，包括以观察国的方式加入，④《俄罗斯提议将塔吉克斯坦作为欧亚经济联盟的观察员国》，2018年4月2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tongjiziliao/fuwzn/oymytj/201804/20180402736777.shtml，访问日期：2021年3月14日。但没有采取强制措施要求塔吉克斯坦加入，“入盟”与否的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塔吉克斯坦自身。其次，从政治角度来说，欧亚经济联盟的成立是为了建立一个以俄罗斯为主导的地区集团，①Andrei Yeliseyeu, “The Eurasian Economic Union: Expectations, Challenges and Achievements,” May 15, 2019, https://www.gmfus.org/publications/eurasian-economic-union-expectations-challenges-and-achievements，访问日期：2021年4月28日。俄罗斯对该机制有更高的预期，并不会仅仅因为经济上的原因而停止对独联体地区的整合。

其二，从经济效益角度上看，欧亚经济联盟是俄罗斯为实现政治目标而建立的经济合作机制，其运转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俄罗斯的经济情况。这使得成员国之间的商品交易并不互补，贸易依存度较低。②李自国：《欧亚经济联盟：绩效、问题、前景》，载《欧亚经济》，2016年第2 期，第11 页。因此，美国主导的“C5+1”③杨双梅：《美国与中亚五国“C5+1”合作机制的发展与演变》，载《国际论坛》2020年第5 期，第60 页。、中国主导的丝绸之路等经济合作机制对成员国反而有更大的吸引力。另一方面，2014年的俄罗斯经济危机也导致联盟内其他国家蒙受损失。吉尔吉斯斯坦并没有因为入盟而规避因俄罗斯经济危机而带来的损失，甚至在对俄贸易上不增反减。而在同期，塔吉克斯坦和俄罗斯的贸易额却有所增加。④徐坡岭等：《乌克兰危机以来俄罗斯经济危机的性质及展望》，载《俄罗斯研究》，2015年第1 期，第123 页。此外，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两国在俄劳工的侨汇收入都是国家GDP 的一大重要支柱，不加入该机制将对侨汇收入不利。由此可见，经济效益并不是其中的决定性因素。

其三，从中亚国家奉行的多元平衡外交角度上看，由于塔吉克斯坦、俄罗斯两国在安全方面的关系过于密切，塔吉克斯坦不得不对俄罗斯提出的倡议持谨慎态度，包括在经济领域与俄罗斯适当拉开一定的距离。⑤曹瑞：《2016年塔吉克斯坦内政外交形势分析》，载《伊犁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 期，第50 页。从该角度来看，塔吉克斯坦已经接受了美国和阿拉伯国家数百万美元的投资，所以它也不愿意因为欧亚经济联盟而拒绝这些重要的经济援助。⑥Komron Khidoyatzoda, “The Problems of Tajikistan’s Ascension to the EAEU in the Context of Modern Eurasian Conflicts,” April 22, 2016, https://cabar.asia/en/komron-khidoyatzoda-the-problems-of-tajikistan-sascension-to-the-eaeu-in-the-context-of-modern-eurasian-conflicts-2，访问日期：2021年4月21日。然而，从多元平衡外交的角度看，安全和经济两个领域的简单分类并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在经济领域，俄罗斯在2013年前在塔吉克斯坦的直接投资总额就已经超过7 亿美元，并且塔吉克斯坦与俄罗斯的贸易规模最大，占塔吉克斯坦全部对外份额的30%。⑦Ministry of Foreign Afairs of the Republic of Tajikistan, “Relations of Tajikistan with Russia,” March 1, 2013, https://mfa.tj/en/main/view/142/relations-of-tajikistan-with-russia， 访问日期：2021年4月28日。在军事上，吉尔吉斯斯坦在关闭玛纳斯空军基地（Manas Air Base）后与美国的合作关系明显转冷，又在2012年将俄罗斯坎特空军基地（АвиабазаКант）的使用期限延长到了2032年。塔吉克斯坦与俄罗斯的经济联系越来越密切，而与吉尔吉斯斯坦在军事上的“疏美亲俄”存在的差异，说明多元平衡外交的解释是缺乏说服力的。

俄罗斯在中亚地区存在压倒性优势，在军事力量、经济体量、政治影响力等方面都有明显的体现，中亚国家对俄罗斯在经济、能源、安全上也都有较大的依赖性。仅从物质实力的角度，俄罗斯有能力强迫中亚国家加入其一体化进程。因此，分析塔吉克斯坦不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原因，首先需要明确为什么俄罗斯没有用强制手段迫使塔吉克斯坦加入其中。其次，本文将从政权稳定性和经济收益预期两个维度出发，聚焦基本国情有较大相似性的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分析两者在是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问题上的不同选择是出于不同的原因。

二、本文的分析框架

（一）谈判霸权赋予塔吉克斯坦能动性

科斯塔·布拉内利（Costa Buranelli）提出，国家主权平等是当今国际社会的公认原则，在地区内构建带有等级制色彩的“势力范围”是违背这一原则的。①Costa Buranelli, “Spheres of Influence as Negotiated Hegemony - The Case of Central Asia,” Geopolitics, Vol.23, No.2, 2018, p.384.因此，大国为了能够继续在特定地域范围内对其他国家施加其意愿和影响力，需要寻找一个地区国家和国际社会都可以接受的正当理由，势力范围的合法性也就在以往的外部因素（即“大国强制小国”）上增加了内部因素（即“区域内小国的认同”）。鉴于国家主权平等的原则，为了维护势力范围的正当性，大国需要与小国进行谈判。具体而言，“谈判”是指一个国家选择接受、适应、甚至抵制霸权国提出的不同条件的过程。②Costa Buranelli, “Spheres of Influence as Negotiated Hegemony - The Case of Central Asia,” Geopolitics, Vol.23, No2, 2018, p.385.通过谈判，大国可以从小国那里获得一定程度的合法性和认可度。基于大国的合法性需求，小国也就有了谈判的自主性，并可以在谈判中通过接受、适应或抵制等不同态度来换取大国提出更符合小国诉求的条件。在中亚地区，“谈判”的具体过程更为特殊。由于俄罗斯与美国在该地区长期展开竞争，中亚国家开始实施“多媒介”外交政策，即通过俄、美之间的竞争采取几种不同的策略来增加自己的影响力，包括利用信息不对称、“交易”忠诚、倒向另一个阵营等方法，使其与大国的谈判演变成商业式的讨价还价。①Elena Gnedina, “‘Multi-Vector’ Foreign Policies in Europe: Balancing, Bandwagoning or Bargaining?” Europe-Asia Studies, Vol.67, No.7, 2015, p.1010.

英国学派将世界政治视为三种不同的产物：由安全和军事逻辑构成的国际体系；由规范、规则和制度发挥作用的国际社会；以人类文明、文化交流形成的世界社会。②Barry Buzan, “From International to World Society? (English School Theory and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Globalis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March 9, 2005, https://www.cambridge.org/core/journals/perspectives-on-politics/article/abs/from-international-to-world-society-english-school-theory-and-the-socialstructure-of-globalisation/C73450520135F8F511DAD4F771519E21，访问日期：2021年4月28日。布拉内利从三元本体论出发，将谈判霸权的具体来源分为三个领域，即提供安全保障（国际系统）、规范的影响（国际社会）以及文化或文明的凝聚力（世界社会）。由于大国单方面干预的手段已经不符合当今国际公约，小国在这三个领域都可以通过具体行为对霸权国家表示接纳或抵制，进而影响霸权国家在势力范围内的影响力。此外，小国还可以在这些领域实施“多媒介”外交策略，以便换取更大的利益。

从安全和军事角度上看，中亚国家一直是俄罗斯实现国土安全的重要门户，并且这些国家也依赖俄罗斯提供的安全保障。因此，双方的军事合作十分密切，但中亚国家在加入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接受俄罗斯对该地区安全影响力的同时，也通过北约和平伙伴关系和反恐合作等方式与美国加强联系，以此来平衡俄罗斯的军事存在。这种平衡不仅是中亚国家保护主权独立的方法，也是他们在两个大国之间追求自身利益的手段。中亚国家与俄、美两国都有不同程度的军事合作，这种军事合作的紧密程度也正是俄、美两国在该领域争取的重点。因此，虽然中亚国家在安全上依赖外部援助，但它们也可以通过俄、美两国的竞争在军事合作的协议中换取更多好处。吉尔吉斯斯坦的玛纳斯空军基地就是一个例子。该国以关闭该基地为条件向俄罗斯索取高额的经济援助，又向美国要求大幅提高租金以维持该基地的运行。塔吉克斯坦在安全领域和俄罗斯的讨价还价也早有先例，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苏联就在塔吉克斯坦部署了军事基地。苏联解体以后该基地仍然存在，并为塔吉克斯坦分担了和阿富汗接壤边境的边防任务。2012年，塔吉克斯坦开始要求俄罗斯为该基地负担租金，并在合约到期后停止续约，塔吉克斯坦总统埃莫马利·拉赫蒙（Emomali Rahmon）和俄罗斯进行了多次最高级别的谈判。拉赫蒙以该基地为筹码向俄罗斯争取对塔吉克斯坦劳动移民的优待和对自己参加总统大选的支持。

从规范性影响来看，中亚国家在规范和规则的构建上更依靠俄罗斯，但它们仍然可以通过国际规范和国内决策来保持一定的自主性。在国际上，中亚国家在联合国大会中的投票和俄罗斯保持了较高的一致性；①Costa Buranelli, “May We Have a Say? Central Asian States in the UN General Assembly,” Journal of Eurasian Studies, July 2014, p.140.在国内层面，中亚国家的法律条文、政府机构建设以俄罗斯为参考而设计，甚至照搬。②Stephanie Ottin Bishkek, “Russia Tightens Control over Kyrgyzsta,” September 18, 2014,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4/sep/18/russia-tightens-control-over-kyrgyzstan, 访问日期：2021年4月26日。尽管在规范和规则的建立上，中亚国家与俄罗斯有较多联系，但该地区的国家仍然可以通过规范性的方式开展“多媒介”外交。在国际层面上，通过在联合国的表态，中亚国家可以将争议“国际化”。2014年克里米亚出现危机后，中亚国家对俄罗斯在中亚地区的意图更加谨慎，当联合国大会就克里米亚公投的有效性进行表决时，中亚国家就采取了与俄罗斯不同的立场，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弃权，其余三国缺席；③Aliya Tskhay and Filippo Costa Buranelli, “Accommodating Revisionism through Balancing Regionalism: The Case of Central Asia,” Europe-Asia Studies, Vol.72, No.6, 2020, p.1042.在国内层面上，中亚国家可以选择与美国更相似的政治体制，如吉尔吉斯斯坦就以发展西方宪政民主制度为目标，获取美国在政治上的支持。另一方面，中亚国家也可以通过法案的制定与俄罗斯进行交易，俄罗斯于2012年通过了一项旨在控制国内非政府组织活动的法案，要求吉尔吉斯斯坦跟进，并承诺对该国急需的水电项目进行投资。然而，随着投资计划的搁置，吉尔吉斯斯坦最终没有通过 该法案。④Costa Buranelli, “Spheres of Influence as Negotiated Hegemony - The Case of Central Asia,” Geopolitics, Vol.23, No.2, 2018, p.393.

中亚国家受到俄罗斯上述两方面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民族、文化和历史纽带。然而，无论是出于建立统一民族和主权国家的需要，还是为了减少俄罗斯文化对国家政策的影响，中亚国家普遍采取了不同程度的“去俄罗斯化”措施。塔吉克斯坦独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俄罗斯化”，该国通过立法保护主体民族语言，确立了塔吉克语的官方地位，并进行了大规模的姓氏更改，将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普通老百姓的俄语名字改为塔吉克名字。随着文化上的独立，中亚国家将逐渐尝试改变与俄罗斯在旧有条件下通过文化纽带保持的合作关系和利益分配方式。这将削弱俄罗斯与美国等域外行为体争夺中亚区域霸权的文化优势，中亚国家更倾向于用一种“商业化”的竞争思维来衡量美、俄等国向它们提供的合作协议，并对各类经济、政治援助进行对比和讨价还价。

“谈判霸权”概念从上述三个方面的分析可见，中亚国家可以通过均势、国际法规范、民族主义等途径，在接受俄罗斯影响力的同时，寻求其他国际合作伙伴，深化自己对国际准则的理解和实践。①Costa Buranelli, “Spheres of Influence as Negotiated Hegemony - The Case of Central Asia,” Geopolitics, Vol.23, No.2, 2018, pp.396-397.在俄罗斯建立欧亚经济联盟的同时，塔吉克斯坦仍然以美国的“C5+1”等区域合作机制作为替代选项，塔吉克斯坦可以通过这些机制的选择来为自己“抬价”，在加入欧亚经济联盟问题上换取俄罗斯更高的优待。

（二）是否参加欧亚经济联盟分析框架：政权稳定性+经济收益预期

“谈判霸权”的概念能够解释塔吉克斯坦在加入欧亚经济联盟问题上存在自主决定的能动性，但这一概念并不能说明塔吉克斯坦做出“不加入”的原因。那么，是什么因素导致中亚各国对欧亚经济联盟的不同态度呢？对于这一问题，周明针对哈萨克斯坦在加入欧亚经济联盟以来态度的转变进行了剖析，分析了结构制约与精英偏好这两个因素，并将其分为横向比较（评估特定国家对特定机制的认同程度）和纵向比较（评估特定国家在特定机制中态度变化的原因）。②周明：《哈萨克斯坦对欧亚经济联盟的参与及限度——结构制约与精英偏好的影响》，载《俄罗斯研究》， 2020年第3 期，第148 页。由于本文不涉及塔吉克斯坦在机制内的态度变化，所以本文以横向角度进行说明。周明将结构限制分为国际、地区与国内三个层面，其中国内结构涵盖族群分布、反对派力量的强弱、经济发展模式和经济水平高低等一系列因素。由于吉、塔两国在国际和地区层面的权力对比情况比较相似，所以本文主要针对国内层面进行分析，并选取国内层面中的政权稳定性这一因素来作为分析对象。除了政权稳定性，经济效益也是吸引其他国家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关键因素。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对加入该机制的经济收益预期也就成了影响两国做出决定的重要因素。因此，本文主要从政权稳定性和经济收益预期两个维度进行分析。

本文的观点是：在没有外界强力干涉的前提下，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政权稳定性和经济收益预期决定了其是否参加域外行为体主导的区域合作机制。吉尔吉斯斯坦政权稳定性比较低，需要通过加入欧亚经济联盟来获取各方面的援助，参与欧亚经济联盟收益的预期也就偏高；塔吉克斯坦政权稳定性比较高，对欧亚经济联盟经济预期较低，也就存在和俄罗斯讨价还价的余地。

表1 影响两国是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主要因素

政权稳定主要有三方面内容：一是政治共同体的稳定，即国家的完整统一和对国家的认同得以持续；二是政治制度的稳定，即宪政体制和基本政治制度及其规则得以持续；三是执政者的稳定，即不存在政治领导人的非正常更迭。①赵付科：《“政权稳定”概念探讨》，载《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 期，第17 页。由于以下两方面原因，本文主要探究执政者的稳定性。其一，中亚国家在对外交往中普遍把主权问题作为优先考虑因素，在这个先决条件下，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政策具有相似性。其二，在政治制度上，中亚国家除了吉尔吉斯斯坦，其余四国都采取总统制，塔吉克斯坦拉赫蒙自1994年起担任总统至今，该国已经展现出该体制的稳定性，但吉尔吉斯斯坦政治体制不仅从总统制转变为议会共和制，历史上还出现了多次非正常领导人的更迭。中亚国家精英群体的政权生存问题，往往是中亚国家领导人最关注的问题之一。②周明：《哈萨克斯坦对欧亚经济联盟的参与及限度——结构制约与精英偏好的影响》，载《俄罗斯研究》，2020年第3 期，第143 页。

在中亚地区，经济发展因素对社会稳定的影响在不同发展阶段呈现出不同的态势。进入第二个十年，经济发展因素对社会稳定的影响比较突出，像一些大的社会事件，都存在经济发展因素。③苏畅：《中亚国家社会稳定影响因素探析——基于基础性因素和冲击性因素的综合分析》，载《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9年第3 期，第76 页。因此，欧亚经济联盟的经济效益和前景对吉、塔两国来说，是对国家利益和政治精英利益的双重关注。从经济收益预期的角度来看，由于欧亚经济联盟建立的主要目标在于推进独联体地区关税同盟和共同市场的建设，本文首先将经济收益考量的重心放在关税和进出口贸易带来的收益上。吉、塔两国经济发展模式相似，都是农业占比高，第三产业占比低，工业发展乏力，国内资源主要是矿产和水力资源，并且侨汇收入占GDP 的比重较高（如图1 所示），因此，吉尔吉斯斯坦入盟前后的实际关税收入和进出口贸易情况也是塔吉克斯坦经济预期的重要参考。除此以外，特定的优惠或直接经济援助也会是塔吉克斯坦从经济上衡量利弊的重要因素，吉尔吉斯斯坦入盟时得到了俄罗斯2 亿美元的无偿援助，5 亿美元的发展基金，5 亿美元的优惠贷款以及投资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水电基础设施建设的承诺，塔吉克斯坦也会在入盟时要求类似的优惠和补贴。①李建民等：《欧亚经济联盟：理想与现实》，载《欧亚经济》，2015年第3 期，第55 页。

图1 2012—2019年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两国已收劳工汇款和职工报酬对比情况②图表由笔者自制。数据来源：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BX.TRF.PWKR.DT.GD.ZS?end=2019& locations=TJ-KG&start=2012&view=chart，访问日期：2021年5月5日。

三、吉尔吉斯斯坦为何加入欧亚经济联盟

加入欧亚经济联盟是吉尔吉斯斯坦新一届领导人上任后积极促成的结果。从欧亚经济委员会2013年编制吉尔吉斯斯坦的“入盟路线图”开始，吉尔吉斯斯坦在与俄罗斯高层、欧亚经济联盟最高权力机构经过多轮谈判后，终于在2015年初正式加入了该机制。吉尔吉斯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后，在政治、经济、安全领域整体向俄罗斯靠拢，这意味着其淡化了原先的多元平衡外交政策，倾向于接受俄罗斯的影响。吉尔吉斯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是由该国政权急需俄罗斯的支持和经济收益预期较高这两方面原因促成的。下面，我们依次对这两个角度进行分析。

（一）政权的稳定性

对中亚国家的政治精英而言，和域外行为体的不对称关系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中亚国家脆弱的政体使其没有足够的能力应对国内政治危机，它们需要美、俄两国的媒体、资金等支持；另一方面，它们又需要保持一定的自主性，在美、俄两国的博弈中寻求平衡，以此维护国家利益，打破平衡或“过于独立”都对其政权生存不利。当经济一体化达到一定程度时，对主权的让渡将不可避免。对俄罗斯而言，除了整合市场、关税以外，俄罗斯更希望以此为契机，将一体化的范围扩展到政治、军事上，形成类似欧盟的超国家行为体。因此，对中亚国家而言，加入欧亚经济联盟不仅是经济上的合作，更是政治上的表态。

吉尔吉斯斯坦独立后，先后发生两次政变，更换了11 任总理，民众赶走了2任总统，其政权稳定性相当脆弱。2005年发生的“郁金香革命”开启了吉尔吉斯斯坦街头政治推翻合法政权的先例。由于西方支持的反对派在议会选举中惨败，在外部力量的支持下，反对派的活动逐渐由集会升级为全国性的骚乱和夺权，最终占领了政府大楼。阿斯卡尔·阿卡耶夫（Askar Akayev）被迫辞职，由代总理库尔曼别克·巴基耶夫（Kurmanbek Bakiyev）担任新任总统。然而，巴基耶夫不仅没有兑现上任前的修宪承诺，反而延续集权主义模式，任人唯亲，控制、打压反对派，①曾向红等：《为何爆发内战：塔吉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之比较》，载《国际政治科学》，2012年第4 期，第116 页。政府的腐败问题日益严重，金融危机导致的社会民生问题又为巴基耶夫反对派提供了民意基础。2010年4月7日，该国爆发了大规模的反对派游行活动。由于巴基耶夫在外交事务上利用美、俄矛盾和吉尔吉斯斯坦的地理位置坐地起价，所以他没有得到美、俄两国的支持。巴基耶夫于当晚飞离首都，俄方表态支持临时政府，美方也认为临时政府不具有“反美性质”。随着阿尔马兹别克·阿坦巴耶夫（Almazbek Atambayev）当选新任总统，吉尔吉斯斯坦政体由总统制改变为议会制。

在吉尔吉斯斯坦的前两次政变中，美、俄两国的外部力量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2005年前后，正值独联体国家经历“颜色革命”浪潮，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先后爆发了“玫瑰革命”和“橙色革命”，美国在该地区发动的“颜色革命”使俄罗斯面临巨大的外交压力。美、俄两国势力在吉尔吉斯斯坦的争夺也异常激烈。俄罗斯是“2010年革命”的最大外部力量。俄罗斯通过媒体报道、经济援助等方式在客观上支持了以洛扎·奥冬巴耶娃（Roza Otunbayeva）为首的反对派，与美国在“郁金香革命”中使用的手段如出一辙。

巴基耶夫失去美、俄双方的支持，与其“过于独立”的外交政策有密切关系。在2009年经济危机期间，巴基耶夫向俄罗斯寻求援助，以关闭美国在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玛纳斯空军基地为条件，换取俄罗斯20 亿美元的发展贷款和1.5 亿美元的经济援助。协议达成4 个月后，吉尔吉斯斯坦不但没有关闭玛纳斯基地，反而将美国的租金提高了三倍，还获得了美方1.17 亿美元的经济援助。①Alexander Cooley, “Manas Hysteria - Why the United States can’t Keep Buying off Kyrgyz Leaders to Keep Its Vital Air Base Open,” April 12, 2010,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0/04/12/manas-hysteria/，访问日期：2021年5月6日。不仅如此，巴基耶夫还利用吉尔吉斯斯坦在中亚唯一占有优势的水资源开发问题和俄罗斯谈判，引进中国公司参与竞争，以便获得更大的利益。吉尔吉斯斯坦政府甚至把低价购买的石油转卖给包括美国在内的其他国家。以上种种行为严重恶化了俄罗斯与吉尔吉斯斯坦当局的关系，而美国也不支持一个利用外部竞争过度抬价的政府。

欧亚经济联盟是俄罗斯整合独联体地区国家力量的一次新尝试。欧亚经济联盟的成立为俄罗斯构建“大欧亚伙伴关系”提供了制度框架。②李自国：《大欧亚伙伴关系：重塑欧亚新秩序?》，载《国际问题研究》，2017年第1 期，第76 页。在这个定位下，加入欧亚经济联盟成了独联体国家向俄罗斯表达“忠心”的行为，也是衡量其与俄罗斯亲疏关系的重要指标。为了能够顺利加入该机制，阿坦巴耶夫于2013年12月亲自飞赴莫斯科，参加欧亚经济最高理事会会议。2014年5月29日，在阿斯塔纳举行的欧亚最高经济理事会扩大会议上，吉尔吉斯总统阿坦巴耶夫表示，吉方希望能够在关税同盟和欧亚经济联盟中迎接2015 新年。③驻吉尔吉斯经商参处：《吉尔吉斯总统希得到各国经济支持以在2015年前加入关税同盟》，经贸新闻，2014年5月3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http://kg.mofcom.gov.cn/article/jmxw/201405/20140500607798.shtml，访问日期：2021年4月21日。这表明，吉俄关系出现好转。在2015年的议会选举中，阿坦巴耶夫所在的社会民主党也占据了多数席位，牵头组成执政联盟。阿坦巴耶夫后于2017年离职，并将权力移交给了同属社会民主党的索隆拜·热恩别科夫（Sooronbai Jeenbekov），维持了任期内的政治稳定。

（二）经济收益的预期效果

如前所述，欧亚经济联盟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但其成立的目标首先是经济领域的一体化，即在2025年前实现联盟内部商品、服务、资本和劳动力自由流动，并推行协调一致的经济政策。对中亚国家的政治精英而言，公共治理即保障社会民生，是他们执政合法性的重要来源，这种激励对成长于经济贫困时期的人们来说比较有效。①杨光斌：《一些西式民主化转型国家困境的深层原因及启示》，载《红旗文稿》，2014年第13 期，第16 页。因此，欧亚经济联盟的经济效益和前景是国家利益和政治精英利益的双重关注。

吉尔吉斯斯坦是中亚地区对俄罗斯依赖最强的国家之一。在能源上，吉尔吉斯斯坦属于贫油国，原油储量和产量都很小，汽油和柴油等石油产品的加工量也很不稳定，远远满足不了国内市场需求。尽管吉尔吉斯斯坦水力资源丰富，有一定的电力出口能力，但冬季电力的供应仍然要从俄罗斯进口；在矿产资源上，吉尔吉斯斯坦探明储量和开采量不成比例，矿产资源主要被外国合资公司开采；在侨汇方面，劳务移民汇款收入占吉尔吉斯斯坦GDP 的30%，而其中90%以上都来自俄罗斯。②世界银行：《已收劳工汇款和职工报酬（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BX.TRF.PWKR.DT.GD.ZS?end=2019&locations=TJ-KG&start=2012&view=chart，访问日期：2021年5月3日。吉尔吉斯斯坦对俄罗斯的依赖程度非常高，巴基耶夫政权在玛纳斯空军基地的表现惹怒了俄罗斯，并遭到俄罗斯的制裁。2009年冬天，吉尔吉斯斯坦遭遇的大规模停电与石油价格上涨现象，都与其能源进口国俄罗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2010年3月，俄罗斯以吉尔吉斯斯坦不是关税同盟成员为由，叫停了对吉尔吉斯斯坦的石油出口。俄罗斯对吉尔吉斯斯坦能源的限制导致该国的民生问题进一步恶化，反对派因此有了更强的民意基础，间接导致了巴基耶夫政府的倒台。俄罗斯在能源、移民、安全上对吉尔吉斯斯坦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有了此前的经验，阿坦巴耶夫在上任后不仅关闭了玛纳斯基地，还在2012年12月携吉尔吉斯斯坦国家天然气公司（Kyrgyzgas，简称“吉国气”）高管奔赴俄罗斯首都莫斯科，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简称“俄气”）首席执行官阿列克谢·米勒（Alexei Miller）举行了为期两天的会谈，最后将吉国气100%的股权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俄罗斯。③《俄气将“入主”吉尔吉斯天然气公司》，2013年1月5日，国家能源局，http://www.nea.gov.cn/2013-01/05/c_132081019.htm，访问日期：2021年4月22日。将本国重大战略性资产出售给俄气，表达了吉尔吉斯斯坦义无反顾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合作的决心。作为回报，俄罗斯免除了吉尔吉斯斯坦近5 亿美元的债务。①《普京签署法律，注销吉尔吉斯斯坦5 亿美元债务》，2013年5月13日，人民网，http://ru.people.com.cn/n/2013/0513/c360529-21458565.html，访问日期：2021年5月3日。

欧亚经济联盟是一个总人口为1.7 亿、面积达2000 万平方公里的一体化组织。这对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来说，无异于一个超过本国规模20 倍的巨大市场。除了市场扩大带来的商机，商品和能源流通的关税降低、劳动人口的流动限制减少、外国资金投资的门槛降低等好处也对两国有着巨大吸引力。然而，挑战也十分明显，吉、塔两国作为中亚经济最落后的两个国家，经济结构单一，农产品和工业产品的出口在品质和体量上都难以和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等国竞争。相反，俄、哈等国的企业进入国内市场还会对国产品牌产生冲击。为了减少竞争带来的不利影响，吉尔吉斯斯坦政府多次向俄罗斯请求经济援助。2013年11月，吉尔吉斯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路线图”在阿坦巴耶夫的积极协商修改后通过。2014年5月，吉尔吉斯斯坦经济部长捷米尔·萨里耶夫（Temir Sariyev）向俄罗斯请求12 亿美元的经济援助，包括5 亿美元的赠款、5 亿美元的贷款和完成“入盟路线图”准备工作所需的2 亿美元。②Chris Rickleton, “Russia Promises Kyrgyzstan $500m to Join Customs Union, Details Scarce,” August 12, 2014, https://eurasianet.org/russia-promises-kyrgyzstan-500m-to-join-customs-union-details-scarce，访问日期：2021年4月22日。2014年8月，俄罗斯外长谢尔盖·拉夫罗夫（Sergey Lavrov）宣布，俄罗斯将为吉尔吉斯斯坦提供5 亿美元资金，帮助其发展经济，并推动其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进程。2014年10月，俄罗斯联邦委员会主席瓦莲京娜·马特维延科（Valentina Matviyenko）表示，俄罗斯将再向吉尔吉斯斯坦提供3000 万美元，帮助其发展经济，并在两年内向吉尔吉斯斯坦提供2 亿美元，帮助其实施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相关措施。③陈瑶：《俄帮助吉尔吉斯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2014年10月22日，财新网，https://www.caixin.com/2014-10-22/100741355.html，访问日期：2021年4月22日。与吉尔吉斯斯坦同年入盟的亚美尼亚相比，俄罗斯同样给了亚美尼亚4.5 亿美元的优惠贷款和援助。④李建民等：《欧亚经济联盟：理想与现实》，载《欧亚经济》，2015年第3 期，第39 页。由此可见，俄罗斯为了打消中亚国家的疑虑，不惜斥巨资作为它们的入盟补贴。吉尔吉斯斯坦得到这样的承诺，再考虑到前述利好的经济因素，自然愿意入盟。

由于本国政权的脆弱性，在涉及吉、俄关系的关键问题上，吉尔吉斯斯坦不得不尽早站队以换取俄罗斯的支持。而加入欧亚经济联盟不仅表示在经济上和俄罗斯的合作，更代表了政治上的偏好，吉尔吉斯斯坦执政者急需通过入盟来表达亲俄倾向。因此，尽管从经济层面来讲，入盟对吉尔吉斯斯坦有利有弊，但吉尔吉斯斯坦对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经济收益预期较高，并且俄罗斯提供的短期经济实惠也足以吸引吉尔吉斯斯坦入盟，阿坦巴耶夫的选择符合政治精英的利益。

四、塔吉克斯坦不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原因

塔吉克斯坦在欧亚经济联盟成立初期并未提交入盟申请。在联盟成立后的五年间（2015—2020年），该国相关部门多次向外界表达正在研究加入该机制的利弊问题。尽管塔吉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的基本国情有较多相似之处，但塔吉克斯坦仍然没有加入该机制。本文认为，一方面，塔吉克斯坦政权存在较高的稳定性，可以将加入联盟作为一个筹码，择机换取俄罗斯的支持；另一方面，塔吉克斯坦对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预期经济收益不高，也使其缺乏入盟动力。

（一）政权的稳定性

进入21 世纪，塔吉克斯坦的政权稳定性明显高于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总统拉赫蒙从1994年开始担任总统，到2020年10月11日开始第五次连任，已经连续26年担任总统。与吉尔吉斯斯坦领导人频繁更迭不同，拉赫蒙在国内树立了较高的威信，巩固了自己的执政地位，并领导塔吉克斯坦在大国博弈中选择了有侧重的全方位外交策略，与俄罗斯和美国都保持了较为积极的外交关系。

塔吉克斯坦和俄罗斯的合作由来已久，塔吉克斯坦是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成员，也是欧亚经济共同体的成员。在安全上，由于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接壤，阿富汗战争的负面影响很容易外溢到塔吉克斯坦，从而对中亚国家甚至俄罗斯产生安全威胁，因此，俄罗斯对塔吉克斯坦的安全问题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塔吉克斯坦境内的201 军事基地是俄罗斯在境外部署的第二个军事基地，俄罗斯对其相当重视，并在该基地配有坦克、火炮、直升机、轰炸机等多种军事设备。在政治上，自俄罗斯与塔吉克斯坦建交以来，两国领导人就保持了高频率访问和交流。其中包括了拉赫蒙对俄罗斯的多次访问和普京对杜尚别进行的8 次访问。①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of the Republic of Tajikistan, “Relations of Tajikistan with Russia,” March 1, 2013, https://mfa.tj/en/main/view/142/relations-of-tajikistan-with-russia，访问日期：2021年4月28日。在社会民生上，塔吉克斯坦对俄罗斯有着极高的依赖性，该国每年有超过30%的成年男性进行劳务移民，其中前往俄罗斯的劳务移民就超过90%，每年的侨汇就占塔吉克斯坦GDP 的近30%。①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for Human Rights, “From Tajikistan to Russia: Vulnerability and Abuse of Migrant Workers and their Families,” December 11, 2014, https://www.refworld.org/docid/5489ad144.html，访问日期：2021年5月3日。此外，俄罗斯在能源、资源开发、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的优惠和投资对塔吉克斯坦的经济也有着重要作用。在塔吉克斯坦对俄罗斯存在诸多依赖条件的情况下，俄罗斯对拉赫蒙政府执政的稳定性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与新现实主义强调国家安全不同，发展中国家面临着截然不同的内外形势，这也决定了它们把保障统治精英的政治生存视为首要的国家目标。②周明：《哈萨克斯坦对欧亚经济联盟的参与及限度——结构制约与精英偏好的影响》，载《俄罗斯研究》， 2020年第3 期，第143 页。对拉赫蒙而言，巩固自己和家族的执政地位也是长期以来的目标。塔吉克斯坦内战爆发两年后，塔吉克斯坦政体由议会制改为总统制，拉赫蒙成为首任总统，并与反对派签订了停战协议。为塔吉克斯坦带来了和平的拉赫蒙于2000年成功连任后，通过2003年的全民公投将总统任期延长为7年，并可以连任一次。因此，拉赫蒙在2013年再次连任。塔吉克斯坦于2016年通过全民公投取消了总统连任限制，并将总统和议员参选人员的最低年龄限制由35 岁降低至30 岁。此举使拉赫蒙之子鲁斯塔姆·埃莫马利（Rustam Emomali）在理论上也可以参选总统。诸如此类在程序上的部署和修改，为拉赫蒙家族的长期执政打下了法律基础。此外，拉赫蒙也在实践上减少反对派对现有政权的挑战。虽然为了平定内战，拉赫蒙曾将30%的内阁席位留给了反对派，开辟了中亚国家反对党与执政党联合执政的先河，③胡梅兴：《塔吉克斯坦政坛常青树：埃莫马利· 拉赫蒙》，载《国际研究参考》，2014年第3 期，第51 页。但其后却对反对党采取了打压态度，甚至通过2016年塔吉克斯坦宪法修正案剥夺了伊斯兰复兴党（反对派的主要力量）的合法活动空间。当然，塔吉克斯坦政权也同样存在一定隐患，其威权主义制度仍然具有脆弱性。在政党建设方面，被取缔的伊斯兰复兴党开始分裂并有极端化倾向；在安全机制建设方面，塔吉克斯坦的强制性能力较弱，内战后国家缺少威权主义的组织性权力；在经济方面，塔吉克斯坦是中亚地区最贫穷的国家之一，贫困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高于30%。④杨恕：《中亚国家的权力交接形式及其评估》，载《中国国际战略评论2017》，世界知识出版社2017年版，第269 页。

除了增加程序合法性，拉赫蒙必须着力提高塔吉克斯坦政权的绩效合法性。俄罗斯掌握的能源、资金对塔吉克斯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劳务移民问题更加深了塔吉克斯坦对俄罗斯的依赖。然而，这并不代表塔吉克斯坦完全受制于俄罗斯。首先，由于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接壤的特殊地理位置，俄罗斯的反恐战略需要塔吉克斯坦的配合；其次，201 军事基地是俄罗斯维护其影响力和国家安全的重要部署，基地的正常运转也需要塔吉克斯坦的合作；最后，俄罗斯对塔吉克斯坦的廉价劳动力同样有需求，劳务移民并不是俄罗斯用来胁迫塔吉克斯坦的优先选择。在2013年大选前，拉赫蒙与普京在新奥加雷沃进行会谈，塔吉克斯坦获得了俄罗斯减免出口燃油关税，以及劳务移民方面的巨大优惠。塔吉克斯坦公民在俄罗斯境内的注册期限从7 天延长到14 天，并且可以获得最长为期三年的工作许可。①деловыеновостиРоссии и мира（俄罗斯和世界商业新闻），“Таджикамразрешили 15 днейнаходитьсяв РФ безрегистрации，”（塔吉克人无需注册即可在俄罗斯联邦停留15 天），https://www.bfm.ru/news/207400，访问日期：2021年4月22日。作为交换，塔吉克斯坦将2013年到期的201 军事基地续约到2042年，并随后再延长5年，并且不会收取任何租金。②деловыеновостиРоссии и мира（俄罗斯和世界商业新闻），“ДепутатыТаджикистанаратифицировал идоговорпороссийскойбазе，”（塔吉克人代表在俄罗斯基地批准该条约），https://www.bfm.ru/news/231113? doctype=news，访问日期：2021年4月22日。双方的一系列协定实际上是拉赫蒙以201 军事基地的续约问题为重要筹码，换取了俄罗斯对塔吉克斯坦的优惠待遇以及对塔吉克斯坦当局参加大选的支持。

塔吉克斯坦由于长期与俄罗斯保持战略合作关系，不仅得到了俄罗斯更大程度的信任，还拥有一定的资本与俄罗斯讨价还价。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同样属于拉赫蒙准备在最佳时机使用的筹码。从拉赫蒙谋求家族统治的目标来看，考虑到政权存在的隐患，未来的家族权力交接也可能伴随一定程度的风险。随着政权稳定性的下降，塔吉克斯坦也许会通过加入欧亚经济联盟来换取俄罗斯更多的支持，但随着2020年拉赫蒙成功连任，该议程很可能会推迟。

（二）经济收益的预期效果

与吉尔吉斯斯坦相似，塔吉克斯坦对俄罗斯也有着其他国家无法替代的依赖性。作为中亚经济发展最落后的国家之一，塔吉克斯坦境内矿产资源比较丰富却无力开采，所需石油、天然气等能源大部分依赖进口，其中进口石油的90%来自俄罗斯；劳务移民汇款占GDP 的28.7%，其中超过90%源于俄罗斯。①《已收劳工汇款和职工报酬（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 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 BX.TRF.PWKR.DT.GD.ZS?locations=TJ-KG，访问日期：2021年4月20日。与吉尔吉斯斯坦一样，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同样在劳动力市场、产品和能源进出口关税、吸引外国投资等方面对塔吉克斯坦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但与吉尔吉斯斯坦不同的是，塔吉克斯坦于2013年通过201 军事基地的续约与俄罗斯在劳务移民问题上达成了协议，并且俄罗斯还减免了向塔吉克斯坦出口燃油的关税。加上两国长期以来的积极合作关系，能源和侨汇问题对塔吉克斯坦来说并不是最为紧迫的问题。

由于塔吉克斯坦已经通过201 军事基地的续约在能源和劳务移民上争取到了一定的优惠，所以它不像吉尔吉斯斯坦那样，在能源和劳务移民上对俄罗斯具有高度依赖性，也不需要像吉尔吉斯斯坦那样，为了短期能够得到巨额资助而匆忙入盟。相比之下，关税及其测算的问题反而是塔吉克斯坦考虑的一个重点。首先，塔吉克斯坦非常看重关税收入。与吉尔吉斯斯坦不同，塔吉克斯坦关税收入占到该国预算收入的40%。②陆南泉：《什么阻碍着欧亚经济联盟一体化》，2016年11月7日，经济观察网，http://www.eeo.com.cn/2016/1107/293760.shtml，访问日期：2021年4月27日。按照欧亚经济联盟可能分配给该国的2%的关税比例，将很难弥补其放弃独立关税收入的损失；其次，塔吉克斯坦的关税税率表包括六个不同的等级，明显比欧亚经济联盟的二十三个等级更为统一。联盟税率的混乱可能对塔吉克斯坦的对外经济管理产生不利影响。塔吉克斯坦出于对世界贸易组织的承诺，将2013年底的平均关税率控制在8.71%，这也低于欧亚经济联盟平均关税（9.45%）的水平。③Saodat Olimova, “Tajikistan’s Prospects of Joining the Eurasian Economic Union,” Russian Analytical Digest (RAD), March 2015, p.15.此外，对非关税条例的处理方式也存在差异。塔吉克斯坦国际贸易非关税条例的主要目的在于监测技术和卫生措施的遵守情况，符合一般国际标准即可，而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则意味着要增加反倾销税、调查和保护措施、货物进出口配额等额外的门槛，这可能会对其与非欧盟国家的贸易额产生负面影响。

从对外贸易来看，中国是塔吉克斯坦的第二大贸易合作伙伴，仅次于俄罗斯。2010年，中国已经成为塔吉克斯坦的第一大出口国，也是塔吉克斯坦的第三大进口国。塔吉克斯坦需要中国的长期贷款和投资援助以扶持其中小企业发展，并且中国已经成为塔吉克斯坦最大债权国，塔吉克斯坦高层非常重视与中国的双边贸易关系。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将导致与联盟外国家的贸易门槛提高。结合拉赫蒙提倡的全方位外交政策，塔吉克斯坦并不愿意在经济上过于依赖俄罗斯而疏远了其他域外行为体，尤其是与中国的贸易关系。

综上所述，塔吉克斯坦由于经济上的脆弱性低于吉尔吉斯斯坦，有更多的时间来研究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对本国的影响，也能够继续维持其多元外交政策在经济领域的实践。塔吉克斯坦可以一边考察欧亚经济联盟实际运转情况，一边继续与俄罗斯进行谈判，尽可能使其利益最大化。

五、塔吉克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前景

2016年7月，俄罗斯国家杜马独联体事务委员会主席列昂尼德·斯卢茨基（Leonid Slutsky）表示，塔吉克斯坦会很快提出申请加入欧亚经济联盟。2016年8月，欧亚开发银行一体化研究中心副主任米哈伊尔·杰米坚科（Mikhail Demidenko）也在欧亚开发银行圆桌会议上指出，塔吉克斯坦是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唯一候选国。然而，在同一年，塔吉克斯坦经济发展与贸易部副部长达夫拉佐特则表示，许多与欧亚经济共同体原则相应的经济决策，塔吉克斯坦也可以通过与其成员国之间的双边协定来调整，加入欧亚经济共同体并非所谓的“天赐良机”，塔吉克斯坦将根据吉尔吉斯斯坦入盟情况斟酌利弊，塔吉克斯坦尚未对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做出最终决定。①《欧亚开发银行一体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杰米坚科认为塔吉克斯坦是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唯一候选》， 2016年8月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http://tj.mofcom.gov.cn/article/jmxw/201608/20160801375322.shtml，访问日期：2021年4月22日。2020年，塔吉克斯坦经贸部长扎夫基·扎夫基佐达（Zavqi Zavqizoda）对记者称，塔吉克斯坦正在研究已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国家的经验，权衡其利弊，只有经过仔细研究后才会做出是否加入该联盟的决定。塔吉克斯坦暂时不会做出加入该联盟的决定。②《塔目前不急于加入欧亚经济联盟》， 2020年8月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http://tj.mofcom.gov.cn/article/jmxw/202008/20200802989511.shtml，访问日期：2021年4月22日。

在2020年10月的塔吉克斯坦总统大选中，拉赫蒙再次以85%的投票率、90.92%的支持率连任总统。③Catherine Putz, “Tajikistan’s Presidential Election Yields Expected Results - Another Seven Year Term for Tajik President Emomali Rahmon,” October 13, 2020, https://thediplomat.com/2020/10/tajikistans-presidentialelection-yields-expected-results/，访问日期：2021年5月6日。早在2020年4月，其子鲁斯塔姆当选为塔吉克斯坦上议院主席，这意味着鲁斯塔姆已经成为塔吉克斯坦的第二号人物，如果拉赫蒙因故辞职或无法履职，总统权力将由上议院院长代行。为了确保2020年的第五次连任，拉赫蒙已在此前通过许多手段巩固其统治地位，包括通过立法维护总统个人威望，加强互联网管控等。①顾德警等：《2012年塔吉克斯坦政治发展的内部影响因素分析》，载《前沿》，2013年第14 期，第15 页。拉赫蒙在2016年取缔了伊斯兰复兴党合法政党地位，大大削弱了反对派的实力。尽管国内仍有反对派提出抗议，但其力量非常微弱。加上塔吉克斯坦在俄罗斯经济危机后逐渐恢复经济，国内民众普遍接受现有领导。因此，本次大选仍然和平结束。至此，拉赫蒙在实现家族权力交接的目标上又取得了明显的进展。在塔吉克斯坦保持政权稳定性的情况下，拉赫蒙仍然保留着与俄罗斯谈判的强硬态度，塔吉克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议程也很可能会继续延后。

除了上述政权稳定性的因素，中亚国家参与欧亚经济联盟的经济效益不佳也是塔吉克斯坦迟迟不愿加入的一个原因。吉尔吉斯斯坦的基本国情、经济结构等各方面都与塔吉克斯坦相似，甚至塔吉克斯坦高层也表示将参考吉尔吉斯斯坦入盟后的情况斟酌利弊。因此，吉尔吉斯斯坦在机制内的得失对塔吉克斯坦也有着重要的借鉴作用。尽管加入该机制为吉尔吉斯斯坦带来了一些好处，但其负面效应也非常明显。首先是统一关税带来的对外贸易问题。欧亚经济联盟的统一关税高于大部分成员国原来的关税，提高关税将导致成员国商品在世界市场的竞争力降低。吉尔吉斯斯坦加入联盟后，与非联盟国家的双边贸易额度同比有大幅下降。以中国为例，2015年前三季度中吉贸易额同比下降了20.8%，②王志：《欧亚经济联盟:进展与挑战》，载《俄罗斯研究》，2018年第6 期，第33 页。可见，联盟内贸易并未能够抵消联盟外贸易的损失。其次，欧亚经济联盟在成立之初就遇到了巨大的考验。在原油价格下跌和“克里米亚事件”后，在西方国家制裁的打击下，俄罗斯遭遇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卢布大幅下跌。由于担心损害其高度美元化的经济，吉尔吉斯斯坦国家银行没有跟进汇率，导致其与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贸易逆差的增加。在这种情况下，吉尔吉斯斯坦生产者不仅无法出口其农产品，还要在国内市场面临来自盟国企业的竞争。另外，由于俄罗斯无力继续帮助吉尔吉斯斯坦建设水电站，导致相关协议被迫终止。这些情况都与吉尔吉斯斯坦的预期不符，甚至在2016年出现了退出该机制的声音。

从吉尔吉斯斯坦在欧亚经济联盟内的实践情况来看，塔吉克斯坦有如下经济原因暂缓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第一，关税问题是影响塔吉克斯坦高层对欧亚经济联盟评估的重点问题，加入联盟后不仅会失去很大一部分关税收入，且与联盟内国家贸易量的增加并不一定能够覆盖关税提升带来的对外贸易损失。第二，联盟内国家资源同质性高，互补性弱，经济合作势头乏力，贸易总量难以在短期取得大幅度提高。第三，参与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一体化也就意味着与其他大国的经济关系下降，塔吉克斯坦的全方位多元外交政策并不提倡这种“一边倒”的做法。第四，联盟运转情况受俄罗斯经济影响很大。由于俄罗斯长期处在西方国家的制裁之下，经济并不稳定，给联盟的运转增加了不确定因素。第五，俄罗斯为了吸引吉尔吉斯斯坦加入而承诺的各种厚利，在吉尔吉斯斯坦加入后并没有完全兑现，这也使塔吉克斯坦对俄罗斯的信用存有质疑。

六、结语

“谈判霸权”的概念指出俄罗斯无法强行干涉中亚国家外交政策，并赋予中亚国家在是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问题上一定的自主性。在此背景下，政权稳定性和经济收益预期的框架可以比较有效地解释吉、塔两国在入盟问题上的不同选择。虽然经济效益预期对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意愿产生影响，但政权稳定性从根本上决定了吉、塔两国是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吉、塔两国在政权稳定上都需要俄罗斯的支援，但由于吉尔吉斯斯坦政权的稳定性不高，使得该国在短期需要通过加入欧亚经济联盟来获得俄罗斯更多的支持。加入联盟虽然给吉尔吉斯斯坦在经济上带来了一定的好处，但其负面影响也十分明显，这说明经济效益预期在选择过程中并不是决定因素。对塔吉克斯坦而言，欧亚经济联盟只是一个用于获得俄罗斯支持的筹码，在未来拉赫蒙进行家族权力交接而出现政权稳定性的动荡时，这个筹码也许会发挥重要作用。在政治目标得到保障的前提下，塔吉克斯坦就会对欧亚经济联盟提出更高的经济效益要求。塔吉克斯坦短期内不加入该机制不仅可以将其作为政治筹码为拉赫蒙家族的未来增加保障，也可以在持续的谈判磋商中争取更多的经济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