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学士院的演变与衰落原因探析
2021-12-28李垚
李 垚
(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南宋建立之初,在继承了大量北宋政治遗产的同时,也因实际需要对官制进行了适当补充与修改。新特点之一即权直官、兼权官广泛应用于中央官制,这不但是北宋政治遗产在南宋继续发育的表现,也是南宋草创之际面对时事的应急之举。学士院是唐宋时期极为重要的秘书机构,对于南宋学士院而言(1)关于学士院的官方名称,历来众说纷纭,主要有“翰林学士院”“学士院”两种,笔者认为,由于南宋时期学士院官并非皆为翰林学士或承旨,而多以外官兼任,故翰林学士院之名不甚准确,本文讨论皆以“学士院”为准。,草诏、顾问、侍从等日常工作则落在了品级较低的直学士院,以及并非学士院正任官的权直学士院等兼权官身上。而此后,学士院官又因时代变化,出现了学士院权直等更低品阶。人事除授越加紊乱,学士院官素质日渐低下,内制的起草质量也越来越恶化。学士院的衰落,既是南宋政权衰落的缩影,也是宋代“以文立国”国策破产的时代写照。相关研究成果多集中在官制史角度,如杨果认为:“宋翰林学士各项制度的日臻完备,从大势上来说,反映的正是翰林学士逐渐由内臣外化为朝臣,从随意走向规范,从近密走向疏远的过程”[1]。苗书梅也指出:“南宋正拜学士的减少,权直官的任用,反映出翰林学士在南宋中央政治权力运作中作用和地位的下降”[2]。而政治史的相关研究成果则仍有空缺。观察学士院这一秘书机构在南宋历史上的演变过程,探究其衰落的原因,有助于理解南宋权力机构运行流程和发展趋向,同时对宋代“以文立国”国策破产的历史过程有更深刻的认识。
一、高宗朝学士院官权直官的增多和对相权的倾向性
南宋立国后,学士院的日常工作多为直学士院、权直学士院等负责。北宋时直学士院、权直学士院官皆已出现,据李心传考证,直学士院自开宝二年(969年)卢多逊始。权直学士院自开宝六年(973年)张澹始[3]206。直学士院当仿唐代直舍人院之制而设。如“开宝二年十一月,以中书舍人李昉,知制诰卢多逊并直学士院,时学士王著卒,故也”[4]。王著卒后,学士院没有正官,李昉与卢多逊直学士院,这是一种人事上的临时委派入院工作。而权直学士院则较直院为低。如开宝六年时卢多逊以兵部员外郎任直院[5],张澹为仓部郎中任权直学士院[6]9249。差遣虽同为知制诰,但官资上,张澹要稍低一些。看来,直学士院、权直学士院的设置,并非单独由于学士院官人手不够,也是一种官资上的标志,即权直较直院为低。
李心传所言:“国朝故事,率以从官兼直院,若左右史少卿监之类则止称权直院焉”可谓精到[3]206。绍兴和议前的学士院官,其入院时的品级基本延续北宋成例,大多集中于所谓“侍从官”的六部尚书、侍郎、给事中,或品级较低的如中书舍人、起居舍人、起居郎等所谓“小侍从”身上[7]。据李昌宪先生整理《绍兴合班之制》来看,六部尚书从二品,翰林学士正三品。六部尚书入院者多为兼翰林学士或兼权翰林学士,其出院后入为执政的几率较大;六部侍郎正四品,入院后可升为六部尚书,此后迁转照尚书例;中书舍人正四品,以兼权直学士院者较多,其在院期间的迁转升至翰林学士为止,出院后也可入执政,但与六部出身的学士院官不同的是,中书舍人晋升宰执的几率更小,而以突发事件出院的概率较大;给事中正四品,其入院后迁转可自此升翰林学士,此后授执政。或自给事中升任六部侍郎,再升为尚书,再升执政。其下如起居舍人、起居郎等除授院官者较少,一般升任至侍从官即出院[8]。
秦桧专政时期(1141—1155年),出于秦氏个人利益和实际政务的需要,学士院官选任人员品阶较之此前为低,从而为其任用亲信打开方便之门。从除授迁转角度而言,本阶段学士院官虽仍以侍从官群体,特别是权六部侍郎、中书舍人为主(中书舍人自1147年王镃病死后不再授,至高宗亲政后恢复),但同时,学士院官也开始任用较低级的其他朝官,如秦桧执政末期的汤思退入院时为秘书少监,沈虚中为国子司业等。按《绍兴官品令》,权六部侍郎从四品,以权侍郎入院者可自此落权字,升至正四品入侍从。而入院时并非侍从官的学士院官,升转方向主要是进入侍从官群体,如汤思退自秘书少监(从五品)入院后,先除起居舍人(小侍从),又升权侍郎,升正任侍郎,至二十五年六月秦桧死前升任执政。沈虚中由国子司业入院(正六品),升权侍郎后出院。这体现了学士院在秦桧独相时期主要以执行实际事务(或所谓“备员”)为主,而并不太注意传统的延续。到了秦桧死后的高宗亲政时期,学士院基本上恢复了绍兴和议前的除授惯例。
除官制角度外,在总结高宗朝学士院官的参与政治生活特点时,也可以归结出如下几点特征:
(一)学士院官较北宋更多地介入了皇权与相权的权力争夺
学士院介入政治争端并非稀奇,但由于北宋皇权稳固,学士院官作为天子私人,大规模介入政治斗争较少,而多以个人原因参与党争,很少会有明显的集体性倾向。但在秦桧专政时期,由于高宗的皇权被秦桧架空,学士院官因此向相权倾斜。对秦氏施政有利的学士院官,多由此晋升执政。如勾龙如渊在任院官期间为秦桧献计,于绍兴八年(1138年)自荐为御史中丞出院,弹击秦氏政敌,后入为参政[9]2250。范同因与秦桧策划排挤枢密使张俊而升任翰林学士,后在绍兴十一年(1141年)七月为参政等[9]2261。而秦桧死后,高宗重新确立皇权专制,以故学士院官重新开始倾向皇权,如草拟晋封建王(即后来的孝宗)诏而获得高宗赏识的杨椿,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三月除参知政事[9]3156。因其并无政治才能,被时人讥为“收敕参政”[9]3337。
(二)高宗朝学士院官已逐渐废弛院内职守与传统
以被高宗誉为“真学士”的綦崇礼草秦桧罢相诏为例。绍兴二年(1132年)秦桧第一次罢相时,高宗“谓崇礼曰:‘桧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又桧言:‘臣为相数月,可使耸动天下。’今无闻。’崇礼请御笔付院,上即索纸书付崇礼。崇礼退,未至院而麻制已成。翌日制责桧曰:‘自诡得权而举事,当耸动于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首建明于二策。冈烛厥理,殊乖素期。’”[9]999-1000此诏使秦桧大为愤恨。不但复相后追索将此前诏书销毁。而且当綦崇礼死后十余年,临死前的秦桧还念念不忘当年的一箭之仇,追索当年御笔[9]2693。綦崇礼女婿也因此几乎丧命[10]。而分析罢相诏的起草过程时,应注意以下细节:
首先,词臣在行词前,大多要请示皇帝行词用平语或褒责语。作为延续数百年的王言之司,学士起草内制时,应秉承皇帝旨意而作褒贬是一个朝野皆知的政治默契。但到了南宋,对于宰辅如秦桧而言,其个人风格则会最终导致对学士院官的打击报复。此时的内制用语,不但表现出君主对受诏者的个人情感,也会很容易将草诏者拖入政治斗争中。
其次,虽然北宋时亦有学士承皇帝口谕写就御笔,再回院草诏的故事,但綦崇礼请御笔赴院这一环节则并非纯为演绎故事,而是防止一旦秦桧复相,自己成为替罪羊的自保之计。御笔一旦由高宗写就,则可明确证明綦崇礼是受皇帝钦命所写诏书。这也是为什么綦崇礼会长期保留高宗御笔并传给后人的重要原因,以故秦桧想要对綦崇礼后人打击报复之前,先要收缴御笔,所幸欲兴大狱秦桧迅速死去,这才避免了一出惨剧发生。
最后,綦崇礼受御笔归院,未至院而白麻已成。固然有其才思敏捷之故,但也体现出崇礼本人对于文书起草上的机密意识淡薄,甚至不讲锁院宿直之制。北宋时遇有大除拜,学士必须锁宿院中,待次日早晨宣读完毕方可开院回家。而綦崇礼竟于此不甚在意。而关于泄露信息这一观察绝非孤例,如绍兴末年起草对金宣战诏“诏未降一月之前,市人皆能诵其诏文。”[11]除此之外,剽窃、寻租院外人士草诏等事亦屡见不鲜。如王曮草秦桧《提举玉牒进高宗中兴圣统加恩制》剽窃熊彦诗语[12]。学士院在起草沈该、万俟卨拜相诏时假手士人陈丰等事[13]。这表明,学士院在日常工作中已将唐以来遵守的“四禁”之“漏泄之禁为急”逐渐流于虚文[14]。
(三)本期的学士院官在履行职能时多仅重视词章
古人言文如其人。但对于南宋初期的学士院而言却并非如此。例如汪藻草李纲罢相制,文中极肆攻击之语。后有人问汪藻:“内翰(汪藻)顷有启,贺伯纪(李纲)拜相云:‘…士讼公冤,亟举幡而集阙下。帝从民望,令免冑以见国人。’与今谪词一何,反也?”汪藻直言:“某此启自直一翰林学士。渠不用我,故以后词报之。”[15]而面对李纲姻亲的翁彦国时,汪藻在行贬官词时不惜罔顾事实,肆口谩骂,指其“汝本茶山驵侩之徒”[16]。时论更加哗然,翁彦国其家六世进士及第,其父又曾为胡瑗弟子。汪藻如此行词,对内制的公信力显然是一种削弱。
从四六文体的角度而言,汪藻之文明澈高爽,敷陈指斥时仍多豪迈之气。前文所提到的《贺李伯纪拜相启》中“士讼公冤”“帝从民望”两联不仅被其摘出夸示吴曾曰“作四六要当如此”[17]。清人亦对其内外制赋予了极高评价:“诏令所被,无不凄愤。激发天下,传诵以比陆贽。说者谓其著作得体,足以感动入心,实为词令之极”[18]。由此足可看出,“文如其人”的原则并不适用于此时的学士院官。
二、孝宗朝皇权对学士院的调控与其地位的进一步衰落
南宋学士院仍仿前代旧例,位于皇城之内,从地理位置上看似乎仍然处于十分重要的地位。高、孝宗两朝也屡次下诏,修缮学士院、调整宿直、重视学士院官的迁转与品级等所谓“殊礼”,以尊崇学士院官。但这些表面上的优待与待遇并未能改变其政治地位日益衰落的整体态势;并没有最终使学士院地位重振如北宋承平时;到了孝宗朝后期,学士院开始更加明显地走向没落。
如果以乾道八年(1172年)确立左右丞相制度来作为孝宗朝分期的话,那么孝宗朝前期,学士院官除授仍延续高宗朝惯例,即以侍从官中的六部长贰、给事中、二史、外制等入院为官。本期学士院官中,品级已高者,其参与政治的效果与积极性便更加有了保障。如史浩为孝宗师,“孝宗受禅,遂以中书舍人迁翰林学士,知制诰。”[6]12066并很快晋升宰执。入院品级较低者,也可能因获得孝宗赏识而迅速升迁,如梁克家绍兴三十年(1160年)入仕,乾道四年(1168年)十一月以给事中兼直学士院,至次年(1169年)二月为签书枢密院事,首尾九年自白身晋至执政,靠的是“遇事不可,必执奏无隐”的议论风格[6]11812。而如蒋芾乾道元年(1165年)正月以起居郎兼权直院,七月除中书舍人兼直院,二年(1166年)五月,除签书枢密院事,其晋升速度也十分惊人。孝宗重视实务,以故乾道年间曾问胡沂:“翰苑阙官,谁可?”胡沂以汪应辰、周必大、龚茂良对。孝宗表示赞许道:“是皆不徒能文者”[19]。“不徒能文”的评价使得此后汪、周皆为院官。而周必大,龚茂良最终成为宰辅。可见孝宗朝前期,学士院官参与政治的机会和能力都有了显著提高。
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二月,由于加封曾觌、任用张说为执政一事,孝宗对学士院官的态度经历了一个重大转折。由于“当时士大夫少有不游曾(觌)、龙(大渊)、张(说)、徐(本中)之门者。”[20]以故张说入为执政,一定会导致其党借机进入中枢并迅速升迁,挤压在朝官员。这引起了朝野上下的不满。起居郎莫济不书录黄,直院周必大不草答诏。而孝宗则将莫济、周必大二人处以严厉处分:“上批王曮,疾速撰入(莫)济、(周)必大予宫观(诏),日下出国门”[6]11967。
在此之后,学士院官的选拔更多地集中在秘书省,入院官品级较秦桧时期则更为降低。这些低等级院官,在入院之后即授以更低级别的新名号——学士院权直。相较直学士院、权直学士院的中高级朝官或侍从官选用标准,学士院权直的品级降低到了令人十分惊讶的地步。如秘书省正字崔敦诗、校书郎赵彦中、秘书郎熊克等为学士院权直者,据《淳熙官品令》,秘阁修撰从六品,秘书省著作郎从七品、正字从八品、校书郎从八品等。孝宗中后期的秘书省地位也并不如北宋时馆阁官清要,仅仅被视作撰述之司。当时作为储才之所的是偏向经济事务的六院四辖官。以故此时的学士院官选任标准,更多地趋向于要求文章辞藻的草拟而已,大大削弱了参谋顾问这一职能的发挥空间。
不仅如此,在孝宗朝后期的翰苑缺人时,孝宗也更多地倾向于任用不知名而容易掌控的低等朝官。以熊克为例,淳熙九年(1182年)七月,学士院阙官时,孝宗曾问右相王淮:“卿见近日有作四六者乎?”王淮以陆游等数人对。孝宗云:“朕自知之,今欲得在下僚,未知名者尔。”值得注意的是,孝宗所求并非陆游等时望能文者,而是“未知名者尔”。王淮因而举荐熊克,孝宗遂除提辖文思院。熊克的骤然进用,引起了首相赵雄的怀疑。“未几(熊克)召试(学士院),故时,学士院发策,率先示大略,试者得为之备。赵乃以谕周子充(周必大)云:‘此非佳士也。’克屡造请求问目,子充不答。及对策,(熊克文字)殊略。克大以为恨,故在玉堂,每当子充制诏,辄无美辞。后(熊克)竟出知台州。”[21]
熊克的骤然进用,与其曾与曾觌有所往还,引起了首相赵雄与参政周必大的不满[6]13143。最终,赵、周二人将熊克借故出院。可见,在面对熊克的人事任命上,孝宗与王淮出于实用角度,决定任用熊克任学士院官,而赵雄与周必大出于对佞幸政治的反感和对于政府除授规程的维护,最终将熊克排挤出院。从这种角度上说,熊克本人的命运,实际上体现了君相在朝野政治势力上的消长。
从职能角度上来说,孝宗朝学士院官的职能上,较高宗朝相比有所缩小。孝宗重视效率、独断的个人风格,使得其相比传统的文官体制,更倾向于使用如曾觌、龙大渊等佞幸易制者任事。以故学士院官参决顾问之职责,其实更多寻租给了佞幸。而参谋顾问与执行之权落入佞幸之手,使得孝宗时士人多附着于佞幸门下,甚至出现了如叶衡等依靠佞幸十年自选人入为宰相之例子[6]13691。而反过来说,孝宗的崇尚实务,使得其统治前期,虽也表现出一派崇尚文治之态。但乾道八年后,学士院官的除授开始偏向使用秘书省官,对于学士院官的人选上亦并不带有予以重任之想。例如淳熙十一年(1184年)时,内外制之责只由陈居仁一人处理时,孝宗反倒颇为陈氏能力而感到满意:“向来中书(舍人)或用三人,今内外制独陈某一人当之,略不见其难。”[22]在这种思想影响下,学士院日渐沦为文字之司,其参与政事和升迁之路变窄便顺理成章了。
三、宁宗、理宗朝学士院官日渐沦落为权相政治的附庸
孝宗确立的皇权专制体制,虽终孝、光宗两朝被基本沿袭,但在绍熙末年皇位发生更迭后,由于宁宗的智力问题不足以承担政务,最高权力很快落入掌握着内批之权的韩侂胄手里。而此后通过政变上台的史弥远,又因与掌握着皇权的杨皇后形成了合作关系,使君相关系在史弥远当政的二十余年,形成了类似秦桧专政时的政治联盟关系;而由于皇权的衰落,学士院的日常工作也开始长期出现向相权倾斜的趋势。
孝宗末年,时人对翰林学士和御史中丞已有“此二官不常置”的评价[23]。而到了宁宗朝,学士院官在此时升任正任学士乃至执政的可能性,由于入院官品级低下,和普遍声名不佳而大大降低。二入、三入院者方有可能因资历而转为正任学士,而进入执政行列者则更少。这说明,学士院的衰落,在宁宗朝开始加速。实际上,不但是学士院官升任执政十分少见,连升任翰林学士者也被宁宗视作“久不见此官矣”而颇为惊异[6]12047。而随着一时盛名的学士如倪思、楼钥等人在嘉定年间纷纷殂谢,学士院官的晋升通道也逐渐缩紧。至理宗时,除一些知名人士如赵汝腾、李韶、真德秀等外,翰林学士已并不多见除授。
南宋后期的学士院官,因政治生活的实际需要和典章混乱,导致入院为官者品级十分复杂。从现存史料上看。进入学士院者自六部尚书、侍郎,到低等级如国子司业、秘阁校理等皆有。学士院官在人事任用上出现了不拘官品高低而杂乱无章的特征。相较此前历朝较为明显的时代特征,宁宗时期学士院官更趋向于政治事件的需要而变得很难从官制方面分析。这表明,宁宗朝学士院官进一步沦落为政治斗争的被卷入者和牺牲品。
从业务水平角度来说,学士院在南宋中后期所起草文书数量上依然繁多,但质量上却经历了一个十分明显的滑落过程。韩侂胄执政时期,由于庆元党禁对文教事业的摧残,不少朝官借攻击道学派或攀附韩氏进入学士院,使得学士院起草文书的水准大幅下降。至其执政末期,学士院所草内制水平已低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祖宗朝,毎有武功恢拓之事,必曲赦其境。罪无轻重,咸除之…开禧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逆曦底(抵)戮,亦用曲赦。惟此年之制,不以赦,不以德音。首尾如赦文,而惟用都省札子。后仍以‘诏示’结尾,词又自杂犯、死罪巳下并放,古今无此式也。”[24]原本用于新占领区的德音、赦书之文,此时竟用于已为宋二百年故境的四川。且除此诏收尾外,全文基本上誊抄了尚书省札子。并且关于赦免对象上,亦将原本不该赦免的犯人也列入了赦免之列,足见此时的学士院人浮于事之风的严重。而这种风气,也使得地方势力对内制逐渐轻忽,如安丙、杨巨源杀吴曦后,堂而皇之地“宣密诏,安丙权宣抚使,巨源为参赞军事。”而实际上,“是曦已诛,而朝廷未知也。”[25]仅将内制视作工具而已。
史弥远专制时期,其初虽亦将一些知名人士,如楼钥、真德秀等人延揽至学士院,但实则对学士院亦不甚重视;而到了其地位稳固后,几乎将之视为无物。以致“昆命元龟,使宅百揆”这种原本用作禅让之文的语言出现在用以褒奖史弥远的内制上。而当秉公执言的倪思提出异议后,起草者陈晦诡辩一番,朝廷反倒将倪思予以降两官的惩罚[26]。这也体现了史弥远的专权跋扈,与其对于朝野之口的钳制。以致理宗朝的学士院官魏了翁在回忆嘉定年间时不无遗憾地总结道:“方改元更始之初,海内拭目,以观太平。岂谓一韩方毙,又生一韩。”[27]由此可见,史弥远基本上延续了韩氏架空皇权、钳制舆论的专制之风。
史弥远死后,理宗亲政,由于舆论影响力越来越重,学士院所草内制往往将学士院官置于风口浪尖。如史嵩之罢相后,学士院官刘克庄所草罢相制口吻,因没有符合反史嵩之势力的期望,而遭到大加伐挞:“肃读麻制,私切有疑…为陛下之喉舌,乃嵩之之腹心小人之无忌惮者也。”[28]159可见,此时的士大夫群体早已将学士院官视作替宰相发言的口舌之司而已,丝毫不对其抱有任何尊敬之心。
此后,理宗虽于景定五年(1264年)五月讲求故事,通过恢复宿直制度,讲求殊礼,与牟子才等学士院官唱和诗文等,意在重振学士院之地位。但学士院早已衰落已久,且随着理宗于当年年末死去,智力缺陷的度宗即位。朝廷日常政务运行文书,主要由宫中女官与贾氏所掌握的内批来完成,以致咸淳三年(1267年)刘黻曾论:“臣睹陛下自郊祀庆成以来,恩数绸缪,指挥烦数。今日内批,明日内批。邸报之间,以内批行者居其半,窃为陛下惜之。”[6]12247在此情境之下,知名的学士院官如王应麟者,反倒成了十分突兀的反例而为人讶异“一词之出,士大夫传写殆遍,纶言以苏轼比之。孰谓宋祚将亡,而有斯人也耶?”[29]贾似道掌权十余年间,学士院基本没有承担起顾问与参与时政的职责。更多的是贾氏所安排之“聚流俗工为四六者,日夜歌功颂德,比之周公,以致亡身危国而不知。”[30]153从保存在《咸淳遗事》中的记载来看,此时的内制大多浮诞虚妄,为了夸耀贾似道而空有对仗而已,并无什么可取之处。因为内制起草,必事先向贾似道‘呈稿’以获取认可,否则根本无法颁行。可想而知,“呈稿”制度几乎将舆论与文书发布管控在了一个十分狭窄的范围内,而南宋学士院与南宋政权,也最终在日益窒息的时局之下走向灭亡。
四、结语
从高宗朝开始,学士院官品级除授日渐降低,权直官增多,正任官减少。他们逐渐废弛院内职守与传统,更多人仅具词章文采。到孝宗朝更低品级的学士院权直出现,皇权对学士院官调整和控制增多,其参决顾问之责让位给佞幸之臣。再到南宋后期学士院官成为备位的玩偶,进一步沦落为政治斗争的卷入者和牺牲品,宋人对学士院观感日益恶化。通过对南宋学士院衰落过程的分析,笔者总结出以下结论:
第一,学士院的衰落原因与南宋政治运作模式有关。统治者并不重视传统与故事的延续,对于内制的效用也并不重视,而是更重视施政效果与权术。例如高宗罢杨存中兵权前一日,召学士杨椿草制,并对侍从道:“可令密(赵密,代杨存中任者。)于未宣麻以前便交职事。昔唐神策军使王驾鹤久典兵卫,权震中外,议欲易之。崔祐甫召驾鹤语移时,而代者巳入军中矣。朕读唐史,深嘉祐甫善处事,可以为法。”[9]3150以衰弊之神策军故事引为典故,丝毫不顾及大臣与皇帝体面,仅将内制作为一种事后追认的文书而已。高宗对待大臣之刻薄寡恩,与对待内制的玩弄轻视可见一斑。
第二,学士院的衰落与相权膨胀有关。正如魏了翁于端平年间上封事时所云:“迨四十年来(指宁宗即位后),则事日益异。而其大要,则内制失之先,外制失之后。凡皆牵制于柄臣,而不得于其为。内制得朝廷,将有除拜必择其可以嗾使者,而后用之。如王德谦、苏师旦节钺之除,当制之臣皆于未兼直前先禀风指,未宣锁前先呈制草。其余制诰亦莫不然。至于近岁,又非前比,往往两学士各为一制。或经宰相涂改,取其一为宣布,裁其一为答诏。相承既久,而人不为异,此内制失之先也。”[28]235可见学士院草诏、顾问之职责的没落,是学士院地位衰落的根本原因。通过魏了翁的评论,也可以推断出整个宁宗朝的学士院大致工作情形:韩侂胄时期,学士院官往往先得意旨,在入院前即将草稿呈交,入院时不过稍加修改以应付故事,然后发布。史弥远时期,则变成先以两学士院官分别草稿,此后经宰相或其亲信略加裁剪即成。这一制度后来演变成贾似道时期的“呈稿”。总之,此时学士院官的工作,并不以皇帝为服务核心看待,而是更多地秉承来自掌握权力的佞幸或宰相的意旨。
第三,学士院的衰落并非单独源于政治,也有学风的影响。如易祓在叶适不愿做学士院官而以不通四六为辞时,颇为惊诧道:“院吏自有见成本子,何难?”[31]由于道学于嘉定年间与史弥远集团的合作后成为显学,词章学术迅速衰落。学风不振,使得士人文化素质大幅下降。如曾从龙曾言“比来循习成风,文气不振,学不务根祇,辞不尚体要,涉猎未精,议论疏陋,缀缉虽繁,气象萎尔。”[6]12548学风颓废,士风不劲,也使得史弥远对词章人才的储备和培养并不重视,使词科罢废长达数十年。南宋后期对学士院“内外制,唯稍能四六者即入”的看法并非是空穴来风[32]。而公信力的丧失,使得内、外制对中央与地方政府,对社会中下层的号召力也因此完全丧失。宋末“然当纪纲大坏之余,强藩大镇惟思叛国以图富贵。其肯听其辞命,以赴危难乎?”[30]75南宋政权在学士院为贾似道的歌功颂德与内忧外患中走向了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