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心理学概论》翻译中的“立名”策略研究
2021-12-28费钰茜孟祥春
费钰茜,孟祥春
(1.苏州大学 应用技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2.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王国维(1877-1927)治学广博,在文学、戏曲、哲学、美学、心理学、伦理学、教育学等方面皆有建树。王国维还是一位翻译家,有多篇译文和多部译著,他也是将西方和日本思想传播到近代中国的先行者。《心理学概论》由丹麦海甫定(H.Hoffding)著,出版于1882年。1891年英国龙特氏(Loundes)将其译为英文,王国维将其译为中文,于1907年出版。此书在1935年以前再版约10次,作为民国西学要集汉译文献至今仍在出版,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文章选取《心理学概论》中的核心译名,通过案例总结发现,王国维“立名”有两大策略,即“借”和“融”。本文同时探讨王国维两大“立名”策略下术语的接受度,探求其对当今学术翻译、尤其是术语翻译的启示。
1 《心理学概论》的引入及内容
晚清民初迎来了翻译史上的又一次翻译高潮。1905年科举制废除,新式教育兴起,迫切需要吸收国外先进思想。大量国外著作经译介传入中国。心理学的建立离不开心理学著作的译介。中国学习西方心理学起初大多借助日译心理学著作,直接译自西方的心理学书籍很少。1907年,王国维所译的《心理学概论》出版,《心理学概论》共有七章,前四章为心理学之对象及方法、精神及身体关系、意识与无意识之关系、心理的原质之分类,后三章基于康德的知、情、意三分法,用大篇幅论述知识之心理学、感情之心理学和意志之心理学。此书是西方心理学东渐史上的一部重要译著,也是当时讲授心理学的必备教科书。这部译著也是王国维早期的治学成果。
2 《心理学概论》翻译中的“立名”策略
《心理学概论》的出版正逢学界热烈讨论如何“立名”之时。王国维对“立名问题发表过自己的看法,可提炼为两点。其一是提倡借用日译名,王国维曾说,“至于讲一学,治一艺,则非增新语不可。而日本之学者,既先我而定之矣,则沿而用之,何不可之有”〔1〕此为“借”。其二,他看到了有些日译名的欠妥之处。“余非谓日人之译语必皆精确者也”〔1〕。为解决这个问题,他在翻译中使用了“融合融通”的策略,此为“融”。
2.1 立名的两大策略
上文提及,王国维“立名”的两大策略为“借”和“融”。中国学习西方心理学以日译心理学著作为中转站,吸纳了日本心理学术语。王国维在翻译《心理学概论》前已翻译过日本元吉勇次郎著的《心理学》,他看到了日译名的诸多可取之处。因此,到翻译《心理学概论》时,王国维立名的第一大策略自然就是借用日本译名,下文将例析之。
例1:There is wanting to us here a form of intuition, which—like space, the common form in which material phenomena are presented—might serve as the basis of such a construction.
王译:吾人于此无直观之形式(如空间之为物质的现象之形式)而由之译为计算之基础。
分析:《汉语外来词词典》对“直观”一词是这样定义为“用感官直接接受的,直接观察的”〔2〕。并且注明该词源自日本。王国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中指出,“夫‘intuition’者,谓吾心直觉五官之感觉,故听嗅尝触,苟于五官之作用外加以心之作用,皆谓之‘intuition’,不独目之所观而已”〔1〕。王国维借用的“直观”一词沿用至今,足见王国维对该术语理解的透彻和“立名”的精当。
例2:How is it in general to be explained, that the individual may feel pleasure or pain in something that is not a means to his own existence ?—This question has seemed so difficult to answer, that some have even denied the fact implied in the question.In this case, sympathy is explained as disguised self-love.
王译:然则个人不关自己之生存而对某事物而感苦痛及快乐者,吾人又如何说明之乎。此问题甚为难解,故有权拒绝此种事实之存在者,即谓同情者不过变形之利己心尔。
分析:“同情”在当今心理学上的解释是“理解他人的思想、感情和愿望并给予道义上积极支持的一种情感”〔3〕。王译对同情的阐释是“个人不关自己之生存而对某事物而感苦痛及快乐”。王国维的理解与今心理学阐释较为一致,都强调个人对他人的感同身受。
例3:Formation of free concrete individual ideas(imagination)...
王译:具体的个物观念之自由的构成(想像)……
分析:“想像”是纯粹日语(即日语原有的而非用汉字翻译欧美词汇成员的日语的词)来源的现代汉语外来词〔4〕。“想像”现写做“想象”,心理学对其解释为人脑对原有的表象进行加工改造而形成新形象的心理过程。人不仅能回忆起过去感知过的形象(即表象),且能利用已存有的表象想象出过去从未感知过的事物的形象〔3〕。在王译文中,“个物观念”是人联想的产物,“想像”是对联想的自由加工和改造,相当程度上符合今心理学对“想象”的定义。
借日译名的术语在书中还有很多,如“思想”、“经验”、“表象”、“意识”、“自由”、“手段”、“意志”和“人格”等。这是王国维译文的一大特点。王国维认为借用日译名有两大好处,一是沿袭易,创造难;二是中日两国距离近,沟通交流密切〔1〕。客观上,借用日译名在当时可以最有效、最快速地推动我国近现代心理学术语体系的建构和发展。
王国维“立名”的第二大策略是“融。”王国维曾指出,辜鸿铭英译《中庸》的一大弊病是西洋哲学与中国古代哲学有很多不同之处,用西洋哲学解释古人学说难解其意〔1〕。中西思想和语言差异巨大,术语意义完全契合虽偶有发生,但不是常规现象,术语意义通常难以对等。王国维立名时深谙这一点,因此,他的策略就是“融”,这恰恰是其所批评的辜鸿铭的做法,这一点在其《人间词话》中也有所体现。融通术语在中西两种文化中的内涵,取其共通之处,力求意义层面的可理解。
例4:The feeling of the sublime in its simplest forms is related partly to wonder, partly to fear.A thing is sublime, which affords such a wealth of impressions that the ordinary mean of intuition is far overpassed, without the object intuited ceasing to act upon us with gathered force.
王译:宏壮之情之在最简易之形式者,一面与惊骇一面与恐怖相关系。凡物之宏壮者,以吾人寻常直观中所不经意之印象集于一对象中,而常以伟大之势力加于吾人者也。
分析:“宏壮”是王国维融合了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的“壮”所得的术语。早在《易经》中就有大壮挂,“壮”是有力量,强盛之意。但古代文论中对什么是“壮”没有一个清晰的定义。王国维在文学作品中此前就提出过“壮美”和“宏壮”。壮美之物给人以震惊感,但却明显地带有主观唯心的、超功利主义的色彩〔5〕。根据上下文语境分析,“sublime”在此译为“宏壮”十分贴切。“宏壮”在文学和心理学的含义基本一致,都强调事物给人带来的主观上的震惊感,且都带有一定负面色彩。尽管“sublime”和“宏壮”没能成为今通行心理学术语,但在文学和美学中至今仍有强大生命力。
例5:The great interest which a child takes in his limbs and movements may be due to the wonderful circumstance that here is something which can be seen and grasped, and offers resistance, and yet shares in active movement.
王译:夫婴儿所以对其四肢及其四肢之运动而大有兴味者,以此等物能视能捉,且与以抵抗然仍能自运动之故也。
分析:“interest”在全书出现七十次,无具体定义,但根据上下文理解,“interest”就是“兴趣”的意思。心理学上这样定义“兴趣”:个体力求认识、探究某种事物或从事某种活动的心理倾向。表现为个体对某事物、某项活动的选择性态度和积极的情绪反应〔3〕。“interest”无外来词直接借用,于是王国维将古代文论中“兴味”的概念融入心理学,在古代文论中“兴味”指作品蕴含着能激发读者兴趣的滋味〔5〕。“兴味”是现代心理学中“兴趣”这一术语的发端。
融合古代文论赋予术语新的内涵在书中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愿望”、“欲情”、“厌世”、“滑稽”、“思虑”和“精魂”等。“融”的立名方法有合理性,术语与古代文论有相同之处,造新名不利于心理学的快速传播和接受。译名可在古语中溯得源头,部分含义与西方思想有共通之处,融通之后的新译名既有古语的内涵,又有新的时代内涵,意义更为丰富,更具生命力。尽管一些术语与如今心理学通行术语有所差异,但为心理学术语“立名”开辟了道路,提供了思路。
2.2 立名的影响与接受
从共时和历时两个方面进行考察,我们发现,王国维翻译的心理学术语接受度更高,影响力更大,这反过来证明了“借”和“融”翻译策略的成功。
共时层面,将《心理学概论》的20个出现频率较高的译名与同时期的另一译本《心灵学》中的译名进行对比;在历时角度将王国维所列的《心理学学语中西对照表》的76个术语与今心理学通行术语(取自《心理学大辞典》)进行对比。将《心理学概论》的高频术语与颜永京《心灵学》的术语进行对比发现,颜译名大部分取材古语,如译“consciousness”为“内悟”,译“idea”为“厡意绪”,译“attention”为“专意”。颜永京的20个译名都与今天心理学译名不符。颜永京试图寻找意义对等的古语来翻译,没有积极吸纳外来词为我所用,相对较为保守,寻找不到意义相近的古语则直接音译,不利于术语的精确规范和传播。相比之下,王译术语积极吸纳外来词,融通古语和近代心理学术语,如译“experience”为“经验”,“phenomenon”为“现象”,“conscience”为“良心”,绝大多数术语已经成为如今心理学通行术语。
《心理学学语中西对照表》共有76个译名,对比分析发现,王国维的译名与今译名完全一致的有36个,约占47%,其余译名又分三种情况,第一种王氏翻译与今译措辞不同,但意义近似,有18个,约占24%,如“ego”王译为“我”,今译为“自我”;“faculty”王译为“能力”,今译为“官能”;“Monism or Theory of Identity”王译为“心物相关论”,今译为“一元论”;“Aesthetic Theory”王译为“美丽之学理”,今译为“审美理论”等等。第二种情况是因手段所限,尚未检索到原英文术语,有19个,占25%。第三种情况是英文术语拼写可能与今不一致,导致无法检索,有3个,占4%。由此可见,王译术语历时百年仍有相当一部分为当今心理学通行术语,足见其立名之精当与策略之合宜。
3 王国维翻译“立名”策略对当下术语翻译的启示
王国维以“借”和“融”为核心的立名策略使其所译术语接受度较高,这对当下术语翻译主要有两点启示。
其一,以“我”为主的文化立场应当坚守。术语和文化,如影之随行,须臾不离。不同的思想要用不同的术语来承载,吸收外来文化,同时必须吸收外来术语〔6〕。吸收外来文化和术语时,应保持以“我”为主的文化立场,恰当地取他国术语为本国所用,丰富和发展本国学术。1902-1907年,王国维在江苏师范学堂任教时翻译《心理学概论》,时值清政府的统治走向末路。辛亥革命爆发后,知识分子为挽救危亡寻求出路,大量译介国外著作,引进国外先进思想。王国维的学术思想具有国际视野,他“借”日译名是救亡也是启蒙。王国维精通中、英、日三语,这是其“借”与“融”的基础。所谓“借”的日译名是王国维在中、英、日三种文化中思考后选取的最适合的译名,这些译名有相当一部分经受住了时间检验,成为了通行译名。王国维对沿用日译名持辩证态度,他并不主张不加分辨地沿用,而是有目的地恰当地借取。在术语翻译中,只有清醒地保持以“我”为主的文化立场,才能撷取别国文化精华,为我所用,丰富发展本土学术。
其二,融通的“立名”方法,不但可行,而且必要。在当前的全球语境下,中国文化与哲学翻译中的“立名”应求同存异,以“中西融通”为主〔7〕。王氏“立名”的融通有多重含义。一是融通中国与外国的文化;二是不同学科间的融通。王国维认为,“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1〕。“融”的立名策略一方面融通了中国古语与西方术语,叶嘉莹在评王国维治哲学的特色时指出“他的特色实在乃是就其自己之天性所近,从西方哲学中取得一些他喜欢的概念,由之获致灵感而向自己内心发掘”〔8〕。这也是王国维治心理学的一大特点,海甫定推崇康德、叔本华哲学,契合王国维的兴趣,他“立名”便是融通西方术语与中国古语。“融”的另一方面是融通了心理学、哲学和伦理学等学科。术语翻译是一个涉及多种学科的问题,也是术语建设的一个前沿性话题。在《心理学概论》中,“individual”王译为“个人”,“moral”译为“道德”,“free”译为“自由”,“conscience”译为“良心”,这些术语同样是伦理学的重要术语。“mind”王译“精神”、“idea”为“观念”,“will”为“意志”,这些术语又是哲学术语。一门学科的建构都需要一套宏大的术语体系,王氏“立名”不仅为心理学学科的构建贡献了一大批术语,同时为伦理学、哲学等学科术语体系的建构做出了贡献。
4 结论
王国维治学汇通中西古今,在多个领域有所成就,译介心理学著作是其中一个方面,但也是为翻译学界所忽视的一个方面。《心理学概论》的部分译名通行至今离不开王国维“借”和“融”的“立名”策略,而如此的“立名”策略背后是他以“我”为主的文化立场和融通的言说方式与治学风格。以“我”为主即合理吸取外国思想的精华,借以丰富和发展本土思想文化;融通古今中外和不同学科,使术语根植于本土但又具有新的时代内涵。以“我”为主不失根基,融通使得术语既合本土,又合“本源”,便于参与国际学术对话。这对新时期学术翻译、尤其是术语翻译都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